二 孔子“存亡祸福皆己而已”的命运观

其实,与老子一样,儒家创始人、理性主义思想家的代表人物孔子,也有明确的善恶报应、“修身端行”就能改造命运的思想,提出了“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等一系列著名命题。《周易·系辞上》载孔子曰:


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况其迩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况其迩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发乎迩,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


《周易·系辞下》载孔子曰:


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小人以小善为无益而弗为也,以小恶为无伤而弗去也,故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易》曰:“何校灭耳,凶。”


孔子在这里所说的“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等命题,与《周易·文言·坤》所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思想完全一致,反映了明确的善恶报应、善积足以成名、恶积足以灭身、荣辱吉凶皆由自己主宰的主张。《周易·乾·文言》记载孔子之语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吕氏春秋》即受孔子此语启发,进一步阐明了善恶报应的内在机制。《孔子家语·五仪解》记载了鲁哀公与孔子的一段问答对话,其曰:


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国家之存亡祸福,信有天命,非唯人也。”孔子对曰:“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公曰:“善!吾子之言,岂有其事乎?”孔子曰:“昔者殷王帝辛之世,有雀生大鸟于城隅焉。占之曰:‘凡以小生大,则国家必王而名益昌。’于是帝辛介雀之德,不修国政,亢暴无极,朝臣莫救,外寇乃至,殷国以亡。此即以己逆天时,诡福反为祸者也。又其先世殷王太戊之时,道缺法圮,以致妖孽,桑榖于朝,七日大拱。占之者曰:‘桑榖野木而不合生朝,意者国亡乎?’太戊恐骇,侧身修行,思先王之政,明养民之道,三年之后,远方慕义重译至者十有六国。此即以己逆天时,转祸为福者也。故天灾地妖,所以儆人主者也;寤梦征怪,所以儆人臣者也。灾妖不胜善政,寤梦不胜善行,能如此者,至治之极也,唯明王达此。”


此段内容又见于《说苑·敬慎》,只是有些字句有所不同。其中,孔子提出的“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这一命题,尤其引人注目。《左传》宣公十五年曰:“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加是施加、影响、改变的意思。孔子此语在《说苑·敬慎》中作:“存亡祸福皆在己而已,天灾地妖亦不能杀也”,且亦记为“孔子曰”。相比之下,还是《孔子家语》所记于义为长。孔子的这一命题,不但更加明确地表明了孔子善恶报应、存亡祸福皆由己造、任何外在因素都不能影响人的命运的主张,而且在孔子的所有相关命题中起着画龙点睛、提纲挈领的重要作用。孔子的这一思想在其嫡孙子思所作的《中庸》中同样得到了毋庸置疑的印证,其载孔子曰:


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故大德者必受命。


在这里,孔子以舜为例,提出“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大德者必受命”的命题,明确无疑地阐发了他的善有善报思想,并启发了孟子“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孟子·告子上》。的思想。孔子在此所讲的“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与上述“天灾地妖不能加也”,也是一样的意思,都是在强调,吉凶祸福皆是由自己造成的,任何外在的因素都不能影响人的命运。常人对这种思想难以理解,《荀子·宥坐》就记载了孔子对子路的应机开导,其曰:


孔子南适楚,戹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弟子皆有饥色。子路进问之曰:“由闻之:‘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今夫子累德、积义、怀美,行之日久矣,奚居之隐也?”孔子曰:“由不识,吾语女。女以知者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见剖心乎?女以忠者为必用邪?关龙逄不见刑乎?女以谏者为必用邪?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夫遇不遇者,时也;贤不肖者,材也。君子博学深谋,不遇时者多矣。由是观之,不遇世者众矣,何独丘也哉?且夫芷兰生于深林,非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之学,非为通也,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夫贤不肖者,材也;为不为者,人也;遇不遇者,时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时,虽贤,其能行乎?苟遇其时,何难之有?故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孔子曰:“由!居!吾语女。昔晋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践霸心生于会稽,齐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不隐者思不远,身不佚者志不广,女庸安知吾不得之桑落之下?”


《韩诗外传》卷七第六章及《孔子家语·在厄》亦载此段,后者更明确记载“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是“由也昔者闻诸夫子”亲口所说。此语与孔子所说“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大德者必受命”吻合无疑。其中“君子博学深谋,修身端行,以俟其时”的思想又与孟子“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前后呼应。由此段可以看出,即使在处处碰壁、重重质疑的情况下,孔子对善恶报应、存亡祸福皆由己造的思想都是毫不怀疑的,并认为人在“时”、“世”、命运面前,只能通过修身而做到“为穷而不困,忧而意不衰也,知祸福终始而心不惑也”,从而不为外境所动,随时能够自作主宰。

由此,孔子提出了一条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的核心原则,那就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君子与常人(即此处之“小人”)的重大区别就在于,君子在任何时候都“不怨天,不尤人”,《论语·宪问》。而是反求诸己,努力反省自己的错误和过失,并且会下决心改正;常人则不然,一遇到问题或挫折,就怨天尤人,愤愤不平,总是指责他人的失误,而很少会反省自己的过错。也正因为如此,君子会朝乾夕惕,日益提升完善,常人则随意而为,很难有改进自我的表现。

与此相关联,孔子进一步阐明了“不占而已矣”“《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的鲜明易学主张,奠定了义理易学的坚实基础。如《论语·子路》载: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论语·子路》。


马王堆汉帛书《周易》中的《要》篇亦载:


子赣曰:“夫子它日教此弟子曰:‘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赐以此为然矣……”子赣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梁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史巫之筮,乡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涂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见廖名春《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释文》,载《续修四库全书》经部·易类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37~38页。这里帛书《周易》释文以此为主,兼采众长。参见陈松长、廖名春《帛书〈二三子问〉、〈易之义〉、〈要〉释文》,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424~435页;朱伯崑主编《国际易学研究》第1辑帛书易传释文和帛书易传研究专栏诸先生文,华夏出版社,1995;廖名春《帛书〈易传〉初探》,文史哲出版社,1998,第259~291页;裘锡圭《帛书〈要〉篇释文校记》,载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18辑,三联书店,2000,第279~310页;丁四新《马王堆汉墓帛书〈周易〉》,载汤一介主编《儒藏(精华编)》第281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第104~112页;廖名春《帛书〈周易〉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88~389页;刘彬《帛书〈要〉篇校释》,光明日报出版社,2009,第97~98、121~136页;张政烺《张政烺论易丛稿》,中华书局,2011,第241~243页。


孔子在这里所提出的“德行亡者,神灵之趋;知谋远者,卜筮之繁”“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等命题,可以看做是其“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这一重要命题的具体阐述,更加明确地表明了孔子祸福皆由己造、皆取决于自己的品德,依德而行、居仁由义则不必求福求吉而福吉自来的思想。

孔子的天命观,自古以来即被广泛地误解。误解的源头主要就是《论语·颜渊》所载子夏所说“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语。大多数人即以此为依据,说孔子及儒家是宿命论者,包括许多思想家和学者,如墨子、王充,也这么认为。墨子专门“非儒”,抨击儒家不遗余力,其中即有对其所理解的儒家宿命论的抨击。东汉王充在其代表作《论衡》的《命禄》《问孔》 《卜筮》等篇中引“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以为孔子之语,而在《命义》篇引此则又说是子夏之语,不知是辗转抄写失误,还是王充自己就前后不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王充是中国思想史上很少见的倾向于主张宿命论的思想家,而且他对前人思想的理解存在很大问题。见徐复观《两汉思想史》第2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第364~366页。

其实,“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语有多种解释的可能性,“闻之”的“之”究竟是否即指孔子尚存疑问,即使就是孔子,也只能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当时流行的普遍观念,孔子在转述的同时,借此阐明了自己命运观的一个方面,孔子也常说“命”,例如:“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之《为政》《尧曰》《季氏》《雍也》《宪问》。这好像与其祸福皆由己造、皆取决于自己的品德的思想有些抵牾,但其实二者所形成的思想张力,恰好构成了孔子丰厚圆融的深邃命运观:对于常人而言,不知好学修身,积极进取,只是庸庸碌碌,随波逐流,那自然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在吉凶祸福面前只能听之任之,无可奈何;而对于好学慎思、进德修业、乐天知命、顺天应人、注重修身的君子来说,他只重耕耘,不问收获,乐天知命,顺天应人,谨守本分,与人为善,只管自己为所当为,而不介意是否能够享有福禄名位,但正因为如此,不求福而福自来,他一定会享有其应有的福禄名位,并在此同时,能够在命运面前自作主宰,这正是孔子所谓的“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大德者必受命”;其实,“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这对一切人,无论是常人还是君子,都是适用的,而所谓“吉人天相”, “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为善者天报之以福,为不善者天报之以祸”,与其说是“天相”“天祐” “天报”,不如说是“自助”“自祐”“自报”; “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习以成性,而性格决定命运,因此,要想改善命运,须从立志修正不良的思想行为习惯、养成好的思想行为习惯开始。

从上文我们对孔子命运观的分析可以看出,孔子在接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流行观念的同时,又明确主张祸福皆由己造,皆取决于自己的品德,他自己一生谦虚好学,乐观向上,在世时即被称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论语·宪问》。在被人戏称为“累累若丧家之狗”时依然可以“欣然笑”曰“然哉!然哉”,《史记·孔子世家》。都可以说是其“存亡祸福皆己而已,天灾地妖不能加也”祸福皆由己造的积极命运观的最好诠释。南宋思想家朱熹对“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一章的注释很有代表性,足供参考,其曰:“盖闻之夫子。命禀于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为而为,非我所能必,但当顺受而已。既安于命,又当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己以敬而不间断,接人以恭而有节文,则天下之人皆爱敬之,如兄弟矣。盖子夏欲以宽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辞,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广司马牛之意,意圆而语滞者也,惟圣人则无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丧明,则以蔽于爱而昧于理,是以不能践其言尔。’”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颜渊》,中华书局,1983,第134页。

实际上,墨子同样承认因果报应,“以鬼神为明,能为祸福,为善者赏之,为不善者罚之”,《墨子·公孟》。且“非命”而尚力,严厉抨击宿命论,主张人可以靠自己天赋的智力有所作为。他明确指出:


执有命者之言曰:“命富则富,命贫则贫;命众则众,命寡则寡;命治则治,命乱则乱;命寿则寿,命夭则夭:命,虽强劲,何益哉?”上以说王公大人,下以驵百姓之从事,故执有命者不仁。……执有命者言曰:“上之所罚,命固且罚,不暴故罚也;上之所赏,命固且赏,非贤故赏也。”以此为君则不义,为臣则不忠,为父则不慈,为子则不孝,为兄则不良,为弟则不弟。……今用执有命者之言,则上不听治,下不从事。上不听治,则刑政乱;下不从事,则财用不足;上无以供粢盛酒醴祭祀上帝鬼神,下无以降绥天下贤可之士,外无以应持诸侯之宾客,内无以食饥衣寒、将养老弱。故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而强执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墨子·非命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墨子对宿命论深恶痛绝,并十分严厉地抨击了宿命论,认为“命上不利于天,中不利于鬼,下不利于人。而强执此者,此特凶言之所自生,而暴人之道也”, “此天下之大害也”,《墨子·非命上》。“此足以丧天下”,《墨子·公孟》。所以说“命者,暴王所作,穷人所术,非仁者之言也”,《墨子·非命下》。“执有命者不仁”。墨子进一步指出:


今人固与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异者也。今之禽兽、麋鹿、蜚鸟、贞虫,因其羽毛,以为衣裘;因其蹄蚤,以为绔屦;困其水草,以为饮食。故唯使雄不耕稼树艺,雌亦不纺绩织纴,衣食之财,固已具矣。今人与此异者也,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君子不强听治,即刑政乱;贱人不强从事,即财用不足。《墨子·非乐上》。

古之圣王,举孝子而劝之事亲,尊贤良而劝之为善,发宪布令以教诲,明赏罚以劝阻。若此,则乱者可使治,而危者可使安矣。若以为不然,昔者桀之所乱,汤治之;纣之所乱,武王治之。此世不渝而民不改,上变政而民易教,其在汤、武则治,其在桀、纣则乱。安危治乱,在上之发政也,则岂可谓有命哉?《墨子·非命中》。


在这里,墨子提出,人与动物的本质差异就在于,人可以且必须依靠自己天赋的智力有所作为,才能很好地生存在这天地之间,即他所谓“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因此,一切都事在人为,而不在天命,“安危治乱,在上之发政也,则岂可谓有命哉?”但是,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墨子经验主义的思想特质和历史局限在其“非命”时也表现得十分明显,如他说:“我所以知命之有与亡者,以众人耳目之情,知有与亡。有闻之,有见之,谓之有;莫之闻,莫之见,谓之亡。然胡不尝考之百姓之情?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尝见命之物、闻命之声者乎?则未尝有也。若以百姓为愚不肖,耳目之情,不足因而为法,然则胡不尝考之诸侯之传言流语乎?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尝有闻命之声、见命之体者乎?则未尝有也。”《墨子·非命中》。墨子这种经验主义的历史局限性是很可惜的,要不然,墨子的思想成就,包括他对宿命论的批判,会更加伟大,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