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升平四年(360),晋都建康城中惠风和畅,鸟语花香。江南吴地的迷醉风光和北方战乱兵燹之地一比,真是人间仙境。
我乃吴地洛氏子嗣,族中排在第十七位,常人总叫我洛十七。我家并非豪门,便不怪这等粗俗之名,反而习以为常,也屡屡如此自称了。
吾家原是吴郡一小族,算不得人中上品,今年春日起有幸在京城作为刀笔小吏。
不过出人意料,我来到京城不久,便有贵人差人寻我见面。
请我而去的,听说是这京城最金碧辉煌、声名远播的青楼,听雨阁的女主人。
我心中好奇不已,趁着闲暇便跟着来者,坐着马车前去。
远远望见听雨阁的时候,我禁不住赞叹不已,这座雍容华贵的琼楼玉宇,真是不输宫室,到底是谁有如此财力,能修造这样的楼阁?
更让我瞠目结舌的是,青楼之外竟然排起了一条长龙,人流之中皆是贫贱女子!
我禁不住问道:“嚯!这太奇怪了!如此恢弘的青楼为何来客都是穷苦女子?”
来者笑着说:“十七郎君,你第一次来京城吧。我们听雨阁的女主人定下了一个规矩,当冬日十月便会闭门谢客,来年二月春天第一场落雨之时才会接客。此时还未下雨,郎君走运了,不然这会儿定是人山人海了!”
他又回答道:“我们的女主人可是一个女菩萨,闭门谢客的时候,她便会散尽钱财,购买粮食,接济城中苦命女子。喏!这些女子就是在拿粮食。”
“真是令人惊讶!这青楼应是戕害女子的地方,没想到听雨阁的主人竟是这般仁慈!”我惊呼道。
“哈哈!”来者放声大笑,“如今这世道,那些躲在庙观之中的女菩萨都不是什么好人,她们只知兼并农家土地,像豪强一般搜刮地租,又或者等着别人送上香火钱!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我们的女主人虽是青楼之主,却是世间真正的菩萨!”
不一会儿,我们便在楼前停下,有几名女子将我引入。
一个妇人向楼上呼喊一声:“快去叫王夫人,十七郎君来了!”
接着数名衣着华美的女子带领着我上了三楼,此地房间颇为精巧,是这馆子主人和伶人的住所。
我在一间屋内坐下,不久便有一位衣着整洁简朴的老妪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周围的女子见到她,纷纷行礼道:“王夫人。”
我又错愕不已,这老妪竟然是这馆子的主人,她的衣着尚不如一名伶人精致。不过我亦起身一拜。
妇人和气地请我落座,自我介绍道:“我是这听雨阁的主人,王氏阿碧。十七郎君,我恭候你多时了。”
“王夫人请我前来有何贵干呢?”
王夫人笑了起来。
她已过耄耋古稀之年,满脸皱褶,却精神矍铄,口齿清晰:“我想请洛十七郎君为我提笔记事,我活的太久了,记忆大不如前……近日常常醒来之时,发觉忘了过去好些事情。我寻思着,想找人为我记下来。”
她说到这里,像是一个孩童一样猛地一拍脑袋,笑容可掬地从袖中取出一物来,摆在我的面前,说道:“这价钱自然是好商量的,我也知道如今风流才子多是注重名节,不愿替我们这些卑贱女子效劳,所以我绝不敢亏待十七郎君的。这件物品本是过去江东步兵张季鹰之物,你看可合适?”
我疑惑地捡起那件物品一看,竟是一块美玉!虽然我家境平庸,见识浅薄,可是这块美玉绝是稀世珍宝!
王夫人见我一时无话,面露难色地嘟哝道:“其实这玉原本要更大些,却是我暴殄天物,将它截去一半,购置了这听雨阁的产业……”
“王夫人,这块美玉即使就这一半,亦是价值连城,你想请何人请不到呢!我只是一个替别人记事的刀笔小吏,怎么敢接受?”
“呵呵……十七郎君自谦了。我看过很多人的文章,那些文人才子文笔华丽,可多是夸大其词,卖弄本事罢了,我可不喜欢他们这作风。你之前曾为官府记载流民之事,言辞恳切,我却喜欢得很……”
我暗暗吃惊,这王夫人真不简单,我确实为朝廷官府记载流民之事,可是官府文件她竟然也能看到?
“好吧,那是何人何事呢?”我恭恭敬敬地说道。
老妪点点头,命人取来一个精巧的大盒,从中取出一副陈旧的琴来。
这琴应是许久未曾弹过,琴弦皆已朽烂,不过琴身仍是保养得很好。
王夫人抚摸着琴身,垂目长叹,像是望着一位故友。她抬起头来,问道:“十七郎君,你可有见过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哦?既然不可为,为何要去做呢?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我说道。
王夫人浅浅一笑,命人端来笔墨纸砚,摆在我面前,而后说道:“我要记的人便是这琴的主人,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颇有兴致,提笔准备书写。
王夫人远望窗外,回忆过去,颤颤巍巍地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曾经的故人旧友都已作古,而我却成了硕果仅存的人……”
她娓娓道来:“五十年前,那时胡人还未南下中原。大晋皇帝坐拥四海,八方臣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时中原之地,一面忍受着王公贵族同室操戈的战乱之苦,另一面达官显贵之人享受着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奢靡生活,那真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时代。”
“那时,我只是雍州之地一个妓馆的女子,跟着鸨妈去司州寻找可充伶妓的小娘子。我在洛阳城外一户农家里第一次遇到了她,我起初并不知道这小娘子的身份,只是叫她枝子。后来才知道,她竟是大晋的宗室公主!她真正的名字是司马枝,因为许许多多的事,我们便叫她楠枝了……”
“哦?这真是个怪事!王夫人,那我应该将她的名字记作何姓呢?”我问道。
王夫人思虑一番,说道:“还是写楠枝吧,她一定不会责怪我的。她曾告诉我,她虽是亲王之女,却并不怜惜司马家的姓氏,倒是这楠家姓氏让她心安……”
接着王夫人面容戚戚,念念叨叨地说道:“……关于她的这些事情,都是她告诉我的。我们一起辗转数千里,南下渡江躲避胡人之灾,她却执意留在江北了。”
“她还活着吗?”
王夫人摇摇头,“她死了,想必是在沔水之畔吧。她积郁太深,身为少女,心若老妪。虽然枝子身为宗室贵胄,却连一日的幸福都没有享受到。国破家亡之后,她早已心力交瘁,无求生之念了。率领百姓南渡恐怕是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念想……”
“那时我们离开新野赶往沔水的路上,枝子每夜都要与我一起睡,拉着我,让我听她说她自己的事情。枝子原本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娘子,我自个儿却是个话痨。可没想到那几晚,她一直喋喋不休地讲着,竟然连我都插不上嘴。她将她的苦闷,她的仇恨,她的迷茫,甚至是她心中微微初开的情窦,都细细讲给我听……”
“……那时枝子便知道自己要死了吧,所以这般急切地想让我知道她的事情。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在心里,一定是害怕着别人将她忘记……”
年老的妇人抬起袖子轻轻擦着眼眶,喃喃自语道:“枝子一生追随着她父亲的脚步,心中苦楚无人与之分担。她虽然一路之上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但是直到紫玉成烟的那一刻,她仍是我们之中最孤单的人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