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整理国故与打鬼

浩徐先生:

今天看见一○六期的《现代》,读了你的《主客》,忍不住要写几句话寄给你批评。

你说整理国故的一种恶影响是造成一种“非驴非马”的白话文。此话却不尽然。今日的半文半白的白话文,有三种来源。第一是做惯古文的人,改做白话,往往不能脱胎换骨,所以弄成半古半今的文体。梁任公先生的白话文属于这一类,我的白话文有时候也不能免这种现状。缠小了的脚,骨头断了,不容易改成天足,只好塞点棉花,总算是“提倡”大脚的一番苦心,这是大家应该原谅的。

第二是有意夹点古文调子,添点风趣,加点滑稽意味。吴稚晖先生的文章(有时因为前一种原因)有时是有意开玩笑的。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时是故意学日本人做汉文的文体,大概是打趣“《顺天时报》派”的;如他的《小说史》自序。钱玄同先生是这两方面都有一点的:他极赏识吴稚晖的文章,又极赏识鲁迅弟兄,所以他做的文章也往往走上这一条路。

第三是学时髦的不长进的少年。他们本没有什么自觉的主张,又没有文学的感觉,随笔乱写,既可省做文章的工力,又可以借吴老先生作幌子。这种懒鬼,本来不会走上文学的路去,由他们去自生自灭罢。

这三种来源都和“整理国故”无关。你看是吗?

平心说来,我们这一辈人都是从古文里滚出来的,一二十年的死工夫或二三十年的死工夫究竟还留下一点子鬼影,不容易完全脱胎换骨。即如我自己,必须全副精神贯注在修词造句上,方才可以做纯粹的白话文;偶一松懈(例如做“述学”的文字,如《章实斋年谱》之类),便成了“非驴非马”的文章了。

大概我们这一辈“半途出身”的作者都不是做纯粹国语文的人。新文学的创造者应该出在我们的儿女的一辈里。他们是“正途出身”的;国语是他们的第一语言;他们大概可以避免我们这一辈人的缺点了。

但是我总想对国内有志作好文章的少年们说两句忠告的话。第一,做文章是要用力气的。第二,在现时的作品里,应该拣选那些用气力做的文章做样子,不可挑那些一时游戏的作品。

其次,你说国故整理的运动总算有功劳,因为国故学者判断旧文化无用的结论可以使少年人一心一意地去寻求新知识与新道德。你这个结论,我也不敢承认。

国故整理的事业还在刚开始的时候,决不能说已到了“最后一刀”。我们这时候说东方文明是“懒惰不长进的文明”,这种断语未必能服人之心。六十岁上下的老少年如吴稚晖、高梦旦也许能赞成我的话。但是一班黑头老辈如曾慕韩、康洪章等诸位先生一定不肯表同意。

那“最后一刀”究竟还得让国故学者来下手。等他们用点真工夫,充分采用科学方法,把那几千年的烂账算清楚了,报告出来,叫人们知道儒是什么,墨是什么,道家与道教是什么,释迦达摩又是什么,理学是什么,骈文律诗是什么,那时候才是“最后的一刀”收效的日子。近来想想,还得双管齐下。输入新知识与新思想固是要紧,然而“打鬼”更是要紧。宗杲和尚说的好:

我这里无法与人,只是据款结案。恰如将个琉璃瓶子来,护惜如什么,我一见便为你打破。你又将得摩尼珠来,我又夺了。见你恁地来时,我又和你两手截了。所以临济和尚道,“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你且道,既称善知识,为什么却要杀人?你且看他是什么道理?

浩徐先生,你且道,清醒白醒的胡适之却为什么要钻到烂纸堆里去“白费劲儿”?为什么他到了巴黎不去参观柏斯德研究所,却在那敦煌烂纸堆里混了十六天的工夫?

我披肝沥胆地奉告人们:只为了我十分相信“烂纸堆”里有无数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害人的厉害胜过柏斯德(Pasteur)发现的种种病菌。只为了我自己自信,虽然不能杀菌,却颇能“捉妖”、“打鬼”。

这回到巴黎、伦敦跑了一趟,搜得不少“据款结案”的证据,可以把达摩、慧能,以至“西天二十八祖”的原形都给打出来。据款结案,即是“打鬼”。打出原形,即是“捉妖”。

这是整理国故的目的与功用。这是整理国故的好结果。

你说,“我们早知道在那方面做工夫是弄不出好结果来的。”那是你这聪明人的一时懵懂。这里面有绝好的结果。用精密的方法,考出古文化的真相;用明白晓畅的文字报告出来,叫有眼的都可以看见,有脑筋的都可以明白。这是化黑暗为光明,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化神圣为凡庸:这才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他的功用可以解放人心,可以保护人们不受鬼怪迷惑。

西滢先生批评我的作品,单取我的《文存》,不取我的《哲学史》。西滢究竟是一个文人;以文章论,《文存》自然远胜《哲学史》。但我自信,中国治哲学史,我是开山的人,这一件事要算是中国一件大幸事。这一部书的功用能使中国哲学史变色。以后无论国内国外研究这一门学问的人都躲不了这一部书的影响。凡不能用这种方法和态度的,我可以断言,休想站得住。

梁漱溟先生在他的书里曾说,依胡先生的说法,中国哲学也不过如此而已(原文记不起了,大意如此)。老实说来,这正是我的大成绩。我所以要整理国故,只是要人明白这些东西原来“也不过如此!”本来“不过如此”,我所以还他一个“不过如此”。这叫做“化神奇为臭腐,化玄妙为平常”。

禅宗的大师说:“某甲只将花插香炉上,是和尚自疑别有什么事。”把戏千万般,说破了“也不过如此”。

(适之 十六,二,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