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老孙恐怕也没能听见,但如果他确实是半夜还查过房,监房之中又只有老孙一个人有钥匙,那么,的确只有白荃英杀人嫌疑最大。
苏雅文欠起身子往前看,果然见前边停了十多辆黄包车,一大群人围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想让车夫绕路,白静柔却一下子跳下了车,往人群里钻。
苏雅文一看她满脸兴奋,顿感不妙,忙拿出钱来给了车夫,跟着追了上去。
可等她赶到,白静柔已经挤进了人群。
空地之上,几名头戴毡帽、衣着长衫商人打扮的男人团团围住一名青年男子和他的随从不让他们走,青年男子脸色窘迫,着急地解释着什么。
小汽车和黄包车撞在一起,黄包车上滚落了一个大皮箱,箱子打开,瓷器散了一地。
苏雅文一眼看清白静柔正兴致勃勃往中央挤,赶紧也跟着挤进去,在她想冲进场子去的时候一把拉住了她。
白静柔急了,使劲儿想挣脱,可苏雅文从小练的就是手上功夫,她的手像铁钳子一样牢牢拉住,让她动弹不得。
“不准多管闲事!”苏雅文低声警告,“那是铁老三!”
白静柔只好老实,“我不管,我就看看热闹。”
场子里,年轻男人白皙的脸憋得通红,“你们也不能不讲理,明明是你们先冲上来的。”
他那随从拦在众人身前,保护着主子,一脸紧张。
铁老三冷笑,“怎么,撞坏了我们的东西想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围观的大都是地痞,起哄道:“有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用小车撞人?”
铁老三和几名地痞团团围上逼近。
青年男子皇甫规看形势不好,不想横生枝节,只好自认倒霉,“好好,你们说,要赔多少?”
铁老三得意非凡,知道今日这单生意成了,他朝身边两人使了个眼色,两名地痞忙去抬那大箱子,忽见箱子那边冒出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姑娘,吓了一跳,“你是谁?干什么的?”
“不是谁,就来点点箱子里装了多少个瓷瓶,这瓷瓶从花纹上看,肯定是古董,老古董了。”她摇头晃脑。
铁老三也得意,“那当然,这是明朝永历年间的花瓶,我好不容易淘到的,正想和洋人做交易,卖个大价,就被这车子撞了,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他捶胸顿足,悲伤得很。
皇甫规深感不妙,暗悔自己没有事先打声招呼,独自跑了过来。
铁老三朝他冷笑,“我这三个大花瓶,是二三百年的老古董,今天算我自认倒霉,你赔我一个本钱,一千个大洋就成。”
围观的人起哄,“年轻人,你赚大发了,三个古董花瓶只要你赔一千,这位老板可真善心。”
皇甫规无计可施。
却听那小姑娘“咦”了一声,蹲下了身子,从碎片里拿出块瓷片来,很为铁老三打抱不平,“老板,不对吧!怎么才让他赔三个花瓶?你这里面还有一只碗呢!”
铁老三一怔,看清姑娘手里真拿了个碗的半边,只好说:“要说我大方呢。”
姑娘再扒,“还有个杯子。”
杯耳怎么也连不到花瓶上去。
铁老三瞪了身边手下一眼,怪他塞瓷片进箱子也不捡捡,只好再装大方,“杯子也不要他赔了。”
姑娘抬起头来,铁老三才发觉她一双眼睛极大、极幽深,像能反射他的影子。
让人顿生凉意。
她摇头,“那不成,怎么能让您吃亏呢!我瞧着,这箱子除了花瓶之外,有十个杯子、五个碟子、三个碗,你家厨房全搬进了箱子被碰瓷了,您晚上都没碗装饭了,当然得让他赔!”
周围人哄笑起来。
铁老三面色尴尬,手下却惊讶了一声,为了压住箱子重量,让黄包车撞过去顺利拦住小车,他的确是放了那么多东西进去,可这姑娘怎么知道的?
铁老三却是恼羞成怒,一挥手,两名地痞往白静柔围了去,苏雅文暗叫倒霉,只好上前,把早捏在手里的沙子一挥,向几人撒去,拉着白静柔就跑。
白静柔被她的手铁钳子般拉着往前奔,还不忘回头提醒那冤大头,“还不走?”
皇甫规和司机这才赶紧上车,把小车倒出来。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过了两个街口,后面没人追来。苏雅文指着她边喘边骂,“白静柔,你能让人省省心吗?都告诉你他是铁老三了,有名的翻戏党,你怎么就是不听!”
白静柔一本正经,“我这是在教他们骗人这行当也需要用心,该花的钱还是要花,不能为了节省资金马虎了事!”
苏雅文掐腰指着她,无语得很。忽然间,小车“刺”的一声停在了两人身边,刚才那冤大头从车里探出头来,“两位小姐,你们要去哪儿?我送你们。”
他自车里探出头来,早没了刚才的狼狈,面红齿白,温和有礼,生得一副好相貌。
两人上了车,他才介绍,“我是皇甫规,刚才多谢两位了。”
白静柔谦虚,“不用不用。”
眼睛却得意成两条月牙儿。
苏雅文不忍直视,掐了她一把,让她收敛些。
皇甫规对她兴趣高涨,问她:“这位小姐,你可真聪明,知道从箱子找到破绽,你是怎么知道他箱子里装了那么些东西的?”
他回头,白静柔此时才看得清楚,他一张脸白皙英俊,眼神不经意间有股冷冷的傲色。视线移到他的头上,却没好感了,原来他梳了个孟获良式的小分头,她冷淡地说:“知道就是知道,这是常识而已。”
皇甫规不以为意,解释说:“原以为租界治安会好一些,想不到一进来就遇上了这群流氓,早知道多带些人来。”
苏雅文听出了他语气中隐隐的炫耀,只扯了扯嘴角。
果然,白静柔压根不接话。
皇甫规只好无话找话,问:“今儿多亏你们了,这样吧,我请你们吃顿饭答谢?”
白静柔语气极淡,“不方便。”
皇甫规无奈,又问:“你们想去哪儿?”
白静柔简单地答:“前面路口,放我们下来。”
皇甫规一瞧,前面正是巡捕房所在,说:“你们要去巡捕房吗?我也要去那,咱们一起?”
白静柔表情更冷,“和你不熟。”
苏雅文意外,心说小柔这是干什么?视线落到皇甫规头顶,了然,得,这丫头又闹小性子了。
皇甫规哪里知道自己已被划入不来往名单,起劲地说:“不熟不要紧啊!你瞧,什么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我是皇甫规,姓皇甫,单名一个规字。”
白静柔干脆视线扫向窗外,充耳不闻。
苏雅文只好接话,“皇甫先生,您怎么惹上了那群流氓?”
皇甫规从没被女孩这么忽视过,越发兴致高涨,目光灼灼地望定白静柔,解释,“我们开车一路过来的,天还没亮就赶路了,或许路上雾大,没看清打横里蹿出来的黄包车,这不,就打翻箱子了。”
苏雅文“哦”了一声。
皇甫规逗白静柔说话,“小姐侠肝义胆,在下敬佩得很,您怎么称呼?”
白静柔垂目,“不用了,以后咱们江湖再也不见,停车。”
皇甫规头一次被人拒绝得这么彻底,怔了怔,司机停车,她们拉开车门往外走,他也跟着下车,几人一前一后走进巡捕房。
小轲迎了上来,先跟白静柔打了声招呼,“白小姐,你且等等,四少很快来了。”
他一眼看清两人身后跟着的人,不由得一怔,越过她们笑着说:“大少,您这么快来了,怎么不直接去公馆?”
皇甫规笑了笑说:“知道四弟要得急,我连夜赶了来,要能帮到他就好了。”
小轲摸着鼻子呵呵笑了两声,说:“走,先去我那儿坐坐。”
白静柔倒是意外,回头看了他一眼,皇甫规马上迎着她的视线,向她微微一笑。
白静柔收回眼光,黑眼珠子翻出眼白来,不和他视线接触。
不等小轲答话,白静柔便拉了苏雅文熟门熟路地走到小轲的办公室坐定了。
小轲和皇甫规后到,见白静柔两人把屋里两张椅子全占了,他只好向皇甫规告了声罪,出去搬椅子。
皇甫规见白静柔拿后脑勺对着他,笑,“小姐,你瞧,咱们江湖再见了,是不是很有缘?你现在应该告诉我名字了吧?”
白静柔脑袋都没转动一下,只观察前面桌子的花纹。
皇甫规绕到她侧面来,倚着桌子笑吟吟地看她,“其实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是谁了。”
白静柔干脆闭上了眼睛,养起神来。
“你是白静柔,对不对?你大哥因杀人罪在牢里关着,你来巡捕房,是想救你大哥出来?”
白静柔这才睁开了眼,看了他一眼,“猜得不错。”
皇甫规被她懒洋洋的、爱理不理的样子逗得直发笑,“你想救你大哥,咱们可不能江湖永远不见。”
白静柔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怎么说?”
皇甫规拍了拍手里的箱子,“因为我这里有证明你大哥是不是凶手的证据。”
白静柔看了他手里的箱子一眼,似乎更感兴趣了,“原来你是个医生。”
皇甫规怔了,双目灼灼,“这你都猜了出来?”
白静柔懒得解释,正巧,小轲搬了两张椅子过来,请皇甫规坐下,听了这话就笑,“白小姐,不如你再猜猜,这位皇甫公子从哪儿来的,箱子里到底放了些什么?”
皇甫规含笑看她,把箱子抖动了两下。
他发现随着箱子抖动,白静柔的眼眸似乎更明亮了一些,黑色的瞳仁因箱子反射变成了棕色。
像猫的眼睛。
白静柔慢吞吞地说:“我只能说出一两样来。”
皇甫规笑了,“只要说准了。”
白静柔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两声,“您最近可能有点肾虚,箱子里大华药店的固本丸吃一小半了。”
皇甫规脸色顿时发绿。
小轲掩嘴,背过身去,双肩直耸。
苏雅文脸色微微发红,扯了她的衣袖一下,“说别的!”
白静柔说:“我就知道这两件。”
小轲转过身来问:“另外一件呢?”
皇甫规神色没有恢复,忽然间想起临时起兴替小表妹买的东西来,忙阻止,“不用说了,我佩服。”
白静柔摊手向小轲说:“你瞧,他不让我说。”
小轲心如猫抓般痒,但他知道白静柔性子是好的不提,坏的仔细说,专揭人短处隐私,为免皇甫规尴尬,只好作罢。
门一响,皇甫沫华走了进来。
皇甫规迎上前去,和他拥抱了一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四弟,可有好些年没见你了,长高了不少。”
皇甫沫华脸上现了丝微笑,捶了他一下,“过来也不打声招呼?”
皇甫规说:“知道你要得急,还不赶紧送了过来。”
白静柔此时倒正常了,像猫睡醒了的样子,眼珠子轮流在两人身上滚来滚去。
见皇甫沫华视线落到苏雅文身上,她殷勤介绍:“四少,这是我的同学,陪我一起来的,叫苏雅文。”
皇甫沫华目光在苏雅文身上一滑而过,只点了点头。
苏雅文怔了怔,和白静柔一起,跟着他往外走,心里忐忑不安,她总觉得他那双眼睛一扫,仿佛什么都一目了然。
皇甫规倒有几分意外,把白静柔看了又看,心说这姑娘还真会看菜下碟,对四弟倒殷勤得很。
正在此时,周绅急匆匆地来到皇甫沫华身边,低声说:“出事了。”
众人皆是一凛。
牢房里,警察正在勘察现场,见有人抬着盖了白布的尸体离开,皇甫沫华让他们停下,揭开白色尸布看了两眼。
担架之上,老者双目睁得老大,嘴张开,舌头伸出,死状恐怖非常。
白静柔咽着唾沫后退了一步。
皇甫沫华看了她一眼,把尸布盖上。
周绅一脸晦气地介绍说:“今儿早上,老孙来查房,就发现他被人用皮带勒死在了铁栏上,法医临时检验,顾瞎子死在半夜一点至三点之间,而当时,只有他隔壁的白荃英有机会作案。”
两间铁笼子般的牢房紧紧相连,相隔的铁栏之上,依旧挂着那根皮带。
皇甫沫华看了他一眼,“重犯之旁,怎么能安置其他人?”
周绅忙解释,“最近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犯案的人多,其他的房间全都关满了,只剩下了这间。听守卫说,那犯人晚上十点多钟才押来的,是个街头卖唱的盲老头,说是被酒楼的人捉住偷了客人的东西,才被投进来的,都那么晚了,所以才临时关在白荃英旁边。”
老孙是个一脸愁苦的中年人,发生了这样的事知道自己怎么都逃脱不了责任,软着腿上前认责,“四少,都是我的错,可谁会想到两人无瓜无葛的,白荃英就忽然发疯杀人?”
轲强问:“顾瞎子半夜被人杀了,你都没听见?”
老孙摇头,“巡捕房人手不够,后面监牢只有我一个人看守,我半夜才睡的,睡觉之前,还检查了一遍,他们正常得很,都在躺着睡觉,我也没听见什么响动,第二天起来查房,这才发现顾瞎子死了。”
他眼神闪烁,垂下头去。
轲强明白了,冷冷地问:“晚上是不是又喝多了?”
老孙惊慌地回答:“没,没有,就喝了两口暖暖身子。”
周绅厌烦地挥手让老孙滚,小心地端详皇甫沫华的神色,生怕他将此事怪在自己头上。
“看来这里面发生了什么,老孙恐怕也没能听见,但如果他确实是半夜还查过房,监房之中又只有老孙一个人有钥匙,那么,的确只有白荃英杀人嫌疑最大。”轲强边分析边提出疑问,“可为什么啊?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白荃英也无故下毒手?”
周绅也想不明白,“是啊!我们这边也百思不得其解,还反复查了那顾瞎子的身份,就怕他以前和白荃英是不是有什么恩怨,但事实证明,他就是个普通的卖艺人,和白荃英一点儿瓜葛都没有。”
轲强就赞道:“周探长,这不一会儿工夫,你就查出这么多事来,真不错。”
周绅悄悄打量皇甫沫华的神色,表功,“这是兄弟分内之事。”
皇甫沫华不置可否。
皇甫规插言,“难道他犯病了?”
白静柔身子微微一颤,苏雅文了然,轻轻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
皇甫沫华扫了她一眼,只问:“白荃英在哪?”
“关在隔壁的房间里,可他显然也吓得不轻,问他什么都不答……”周绅一边说着,一边把几人往隔壁房间领了去。
白荃英长得和白静柔有几分相似,也是面容清秀,眉目极好,眼睛却没有他妹妹大,身材当然高大了许多。
见白静柔等走了进来,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想向前走,却被巡捕按下。他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慌张,铐着的双手挥动,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妹妹,妹妹,不是我做的,我没杀人!我一醒来,他就变成那样子了,我真没杀人。”
周绅看了眼沉默的白静柔,上前叹气,“白公子,也不是咱们想要为难你。你瞧,顾瞎子死的时候,就你躺在旁边,牢房里又没别人,不是你杀的会是谁?”
白荃英嘴唇发白,只看着白静柔,“妹子,妹子,你一定听到了什么,是他们冤枉我对不对?”
他祈求地看着她,简直把他妹妹当成了神仙。
白静柔却是后退了一步,有些无措,“哥,我没听见什么。”
白荃英紧张摇头,“不,不会的,妹妹,你是不是不想救我?咱家只有咱们两个人了,我是你唯一的亲人,你真不救你哥了?”
苏雅文柳眉倒竖,白静柔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茫然垂下了头。
皇甫沫华却视若不见,只拿了根烟出来,周绅忙殷勤地替他点上。
皇甫规摇了摇头,想不到这兄妹俩完全不同,一个精明至此,一个却是这样的秉性。
轲强最见不得白静柔受屈,上前打断白荃英的话,“白荃英,在我们四少面前你胡说些什么?想要洗清罪名,你先好好说话,回忆一下昨晚的情形,要不然谁也帮不到你。”
皇甫沫华大名,白荃英也听过,眼神一缩,怯怯然垂头,脸上孩子般的慌张更甚。
周绅冷声说:“轲探长问你话呢!你还不好好回答?你可想清楚了,你这身上刚背了两条人命,又添上一条!赶快事无巨细,仔细说个清楚,昨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静柔轻声说:“哥,你就好好儿说吧。”
白荃英茫然睁眼回忆起来,“那老头进来的时候,我惊醒了,等守卫走了之后,他就跟我说他是被冤枉的,他不会偷人家的东西,唠唠叨叨的没完,我让他闭嘴,可他还是说个没完,我怒了,伸手抓过他的衣领把他在铁栏上撞了两下,他这才住嘴。我们就各自睡了,第二天早上,哪知道他就死了呢?”
周绅问:“白荃英,你的皮带到了顾瞎子的脖子上,这又做何解释?”
白荃英说:“我怎么知道?我没杀就是没杀!”
周绅说:“皮带系在你的腰上,你就一点也没感觉?”
白荃英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晚上睡觉时还系得好好儿的,早上醒来就到了他脖子上,我怎么知道?”他转头向白静柔求救,“妹妹,你都知道,我从不说谎的。”
白静柔轻声说:“哥,我知道。”
皇甫规说:“怎么关押犯人的时候,巡捕房没有没收他的皮带吗?”
周绅忙赔笑,“咱们这里是临时监房,白荃英还没定罪,算不上犯人,他们只是普通人,当然有某些权利。您是知道的啦,咱们这里是租界,洋鬼子做主,他们讲人权,我们也只是暂时羁押,不能等同犯人。而且这儿不比正式牢房,没那么多讲究,他们身上衣服鞋袜以及配件都让他们自己带着。”
轲强见白静柔很长时间没说话,问她:“白小姐,你怎么看?”
白静柔就问:“周探长,那间监房的灯是不熄灭的吗?”
她看着头顶的灯泡不语,大眼睛染上了些金色。
周绅点头,“不灭的,整晚都开着,这也是让犯人好好反省的意思,咱们巡捕房可不比他们家里,不能让他们怎么舒服怎么来。”
白静柔垂头,“哥哥是最不喜欢开灯睡觉的,这些日子,他肯定睡得不好。”
周绅一怔,摊手,“那这没办法,这儿都是这规矩,如果定了罪名押入正式牢房,当然作息正常了,可白小姐肯定也不愿意不是?”
白荃英挣着脖子叫:“对,对,我好多天没睡好觉了!妹妹,你可一定让孟大哥救我出去。”又向苏雅文说,“雅文,雅文,你帮我劝劝妹妹,别和孟大哥闹了,孟大哥如果生气了,不会帮我的。”
看在白静柔面子上,苏雅文只好安慰他,“白大哥,你放心,咱们这不是在弄清楚真相吗?我相信你不会杀人的。”
白荃英憔悴的脸显出几分红润来,他看向她,“雅文,还是你对我好。”
苏雅文面色冷淡了下来,收回视线,只看白静柔。
“哥,除了这些,晚上还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白静柔说。
白荃英受了苏雅文一个冷脸,有些讪讪,认真回答道:“妹妹,晚上做梦算不算?我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
其他人倒没什么,皇甫规却倏地抬头,急问:“什么梦?”
白静柔和苏雅文是知道白荃英有什么病的,互相望了一眼,眼底有了丝隐忧。
白荃英脸上有一丝恐慌,说:“我有好几天没睡觉了,好不容易睡着了,可睡梦之中,听见瞎子在唱歌,我惊醒了一次的,那瞎子睡得好好儿的,根本没唱。我一睡着,那歌声又起了,我知道一定是在做梦,像小时候一样,小时候在梦里我还追着妹妹跑呢!可把她吓坏了,可那歌声太凄惨了,听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后来,后来我还做梦朝那瞎子大骂,让他别唱了,可他一边笑一边唱……”
皇甫规急问:“在梦里,你还做了什么事?”
白荃英眼神闪躲,“我,我,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让他别唱了,他终于不唱了……”
皇甫规叹息了一声。
来到隔壁房间,皇甫规把手里的箱子打开,拿出了箱子里的那瓶药,看着白静柔说:“白小姐,这瓶药,你猜对了,这正是大华药店的固本丸,可不是我吃的,是你哥吃的。当晚,你哥就是吃了这药之后,才半夜出去,爬上了赛月季的小楼后窗。四弟把这药寄给我,让我检查,我找了洋人的化验机构,这不,刚出了结果,马上赶了过来。”
白静柔只垂了头,看着脚尖不说话。
苏雅文看了她一眼,艰难地问:“这药我也听说过,只有一些固本培元的作用,您说他吃了药之后才爬上了赛月季的小楼后窗,是因为这药的效用吗?”
皇甫规说:“大华药店卖的这东西,分为两种:一种是普通药效的,价钱便宜;一种却是加强药效的,价钱却贵了许多。白荃英吃的这种,就是加强药效的固本丸,对一般人来说,只会让人感觉精神振奋,对于某些人却不同了。”
周绅问:“对什么人?”
皇甫规说:“一些原本身体就有病的人,这种药就是一种发物,能引起旧病复发……”他忽然间没办法说下去,白静柔抬起了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黑黝黝的眼眸反射出他的影子。
皇甫沫华坐在沙发上,身子后仰,点燃了一根烟,淡淡地说:“你自己来说,你哥有什么旧患?”
白静柔转头看他,眼眸之中瞬间蒙上层水光。
皇甫沫华哪会为之所动,只垂头吸了一口烟,缓缓喷出烟圈。
白静柔无法,只好说:“哥哥小时候确实得过病,经常无缘无故发怒打人,可后来爷爷送他到上海治病,治好了。”
她似回忆起了什么,身子微微一颤。
皇甫沫华问:“你哥小时候做梦,梦见追着你跑,这是梦还是真实?”
白静柔身子微微发抖,隔了好半晌才说:“是真的,哥哥和我玩,他说他要当将军,我是土匪,他让我逃,他拿着刀在后边追,但他的病后来都好了,真的好了。”
众人皆默然。
失明的小女孩在黑暗中奔跑,后面有人无止境地追赶,这是怎么样的恐惧和无助?
她如果有这么一个哥哥,那可真是无处可逃,她后来能练出那么一身听风辨音的本领,是不是也和这有关?
苏雅文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拔高,“白荃英的病早就好了,十多年都没有发过病,和这次的事有什么关系?”
连周绅和轲强都觉得,四少这么直直地询问,太过残忍。
皇甫沫华却只把香烟在烟灰缸里轻磕,朝皇甫规点头。
皇甫规再同情,却也不想违背皇甫沫华的意思,叹了口气说:“我找人检验过这种加强药效的固本丸,里面有不少使人精神振奋的药物,对普通人没什么作用,但对有间歇性精神病的人,那就能引发旧患。我看令兄双目发直,言语迟钝,自我们进门之后,不时嘴角抽搐着痴笑,自己却不觉,再加上其产生了妄想幻觉,依我诊断,他已经有复发迹象。”
周绅吃惊地问:“您是说白荃英是在精神病复发时杀人?”
皇甫规点了点头,“很有可能,间歇性精神病平时举止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发起病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周绅脸上带了丝喜气,“这下就能解释得通了,顾瞎子一个街头卖艺的,会有什么仇家?原来是飞来横祸!好了,可终于能结案了,这凶杀案一单接着一单的……”感觉屋子气氛诡异,几人皆用不赞同的眼光看他,他又勉强说,“白小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其实也不想你哥是凶手的,可这查来查去的,嫌疑人只有你哥一个。”
轲强看着白静柔垂头一言不发,想及她为了这哥哥在巡捕房坐了那么些日子,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同情得很,“白小姐,你也别担心,你哥既然有那种病,可以从轻发落的……”
她抬起头来,黑色眼眸幽幽发着暗光,直走到皇甫沫华身边,“四少,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哥发病时什么样子我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什么人!”
皇甫沫华声音冷酷而清凉,“你听力非凡,能避开他,别人却不能!”
白静柔眼神一暗,坚持摇头,“不是这样的,如果真是他行凶,墙上为何会那么整齐地印满了手印?那把刀从何而来?还有这次的凶杀,一定有什么我们忽视了。”
轲强说:“白小姐,如果你哥有那种病,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不,不会的,我哥不会伤害任何人!”白静柔眼神黑得惊人,从轲强脸上滑至众人身上,轲强不由自主避开。
“是不是冤枉,不是光说说就行的!”皇甫沫华声音更冷。
“好,我一定能找出证据。”白静柔直视于他。
皇甫沫华眯起了眼睛。
周绅一看清那表情,就觉不妙,忙上前打圆场说:“白小姐,你也不能偏帮着你哥,你哥既然有那种病,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青精神病院不知你去看过没有,那些病人的行为可奇怪了,有的甚至还能在墙上画图,画得整整齐齐,在墙上印血手印算什么?”
白静柔摇头,“不,不光如此,那顾瞎子之死,也有疑点。”
皇甫沫华收回了视线,修长的手指在烟上轻磕,烟灰落下,他往后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声音清凉,“还是那句话,那要看你能不能找出证据证明。”
周绅等熟知他习性的人皆松了一口气,知道他到底给白静柔留了余地。
白静柔说:“四少,我想看一下犯罪现场。”
皇甫沫华点了点头,向周绅示意。
周绅只好领了她往隔壁牢房而去。
苏雅文左右看看,紧跟着说:“我也去。”
轲强跃跃欲试,看了皇甫沫华一眼,却不敢动,皇甫沫华挥手,他赶紧问:“四少,我也跟去看看?”
皇甫沫华只扯了扯嘴角。
轲强紧追了出去。
皇甫规在他身边坐下,“四弟,少见啊!对这个案子特别关心,不是看在白小姐的份儿上吧?”
皇甫沫华说:“你说呢?”
皇甫规失笑起来,“谁不知道咱们的四弟是心肠最硬的?”
皇甫沫华没有接话,只把身子向后再靠一些,把烟在景德镇烟灰缸里磕了磕。
“你啊,还记着当年那些事?这么多年了,一天也没回去过,也不给家里传个消息。”皇甫规停了停说,“爹嘴里不说,但我知道,他心底始终惦记你的,你又何必和娘那么计较?”
皇甫沫华拿嘴叼起烟,吸了一口,似笑非笑,“你说错了,是大娘。”
皇甫规看了他一眼,当年的事,他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皇甫沫华出走之时,他还在学院读书,等他回来,屋里的人都避而不谈,爹也只当没了这个儿子,娘更不必说了,提起皇甫沫华就厌烦头痛,他知道这是因为二娘的关系,也不好再问。
爹曾经那么宠着二娘,一娶她回家,当场宣布二娘的地位和娘相同,娘当然不喜欢了。
可谁也没想到,多年未见,皇甫沫华成了租界华人捕头。
家里边这才渐渐有了联系。
娘听说他还没娶亲,最近还张罗着让他回去,给他定一门亲事。
皇甫规试探着问:“你也老大不小了,老这么独自一人哪行?有人照顾还是好的,有心仪的人吗?”
皇甫沫华垂了眼眸,“哪有空想这些?”
“再不想可就迟了,玉绯表妹一直记着你呢!知道我来见你,还向我打听你的消息。”皇甫规说。
皇甫沫华将烟按熄,又重新拿了根出来点燃,“她还没定亲?”
“听说家里边给安排了几个人相亲,她都不同意,咱们那地儿谁不知道她心里只有你?”
皇甫沫华嘴角叼着烟笑了笑,“小时候的事,哪做得了数?”
皇甫规见他无动于衷,心里失望得很,可爹娘交代的事,他不好不打探清楚,“什么时候回去一趟?爹年纪大了,近几年身体时常出毛病,几个月前把胳膊折了,好长时间都没好。家里事儿又多,他刚刚接手督统之职,难免需要帮手,我又帮不上他,你在外边既然做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回去?在自己的地方总比在外白手起家打拼强。”
“把手里头的事儿忙完再说。”皇甫沫华说。
皇甫规见他松口,松了口气,笑了起来,“这才对嘛,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开的?”
皇甫沫华眼眸垂下,不置可否。
很久没有相见,皇甫规只觉这个四弟心思难捉摸得很,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下来,皇甫规又不抽烟,只能看着皇甫沫华吞云吐雾,只好无话找话,问起白静柔,“白家小姐和白荃英倒是全不相同,可她哥这案子想要脱身难了。”
皇甫沫华弹着烟灰笑了笑,说:“布局周密,但依旧有隙可寻。”
皇甫规愕然,“你是说,这案子另有凶手?可白荃英真有那种病,又有药物引发,他杀人的可能性大得很!单就说巡捕房这案子,这还不是当场捉住,物证俱足?”
皇甫沫华把烟放在嘴角,任烟雾冉冉升起,眯起了眼,“表面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实,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对破案之事,皇甫规不熟,可他熟悉医务,说:“白荃英有明显的旧病复发迹象,他这病平常看不出来,可严重之时行为不可控制,尤其在他所谓的睡梦之中出现了杀人情形,是很明显的意向倒错,由此很可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而杀人,还会有什么其他内情?”
皇甫沫华淡淡地说:“如果找不出来,那么白荃英只能按凶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