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篇 经营力:百年企业的制胜模式

再见吧,松下——百年松下树倒猢狲散

在北美松下株式会社社长办公室门前,“笃,笃,笃”,我轻声而坚定地敲响了大门。

“陆桑,你真的决定辞职了?”我的突然到访显然出乎社长意料之外,他在仅有三行字的辞职报告上扫描了足足几遍后,终于发问了。

“这是真的吗?”

“真的。”看着社长狐疑的眼光,我简短而有力地回答。

“我们松下芝加哥工厂是全世界最大的微波炉工厂,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机器人生产线,员工享有……”

“我知道,在松下工作就是捧住了铁饭碗,”我一听社长开始了常规的挽留程序就赶忙打断,“社长,我决定了!”

“陆桑,我们正准备送你去日本大阪总部进修。”

“社长,我不是跳槽离开松下,而是去中国工作。”我一看社长开始进一步讨价还价,也就直接摊牌。

“这是真的了!”社长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 Congratulations!”社长在连连的祝贺中,突然抛出了一个令我始料未及的问题。“但是万一不成功呢?”

“我从未设想过‘但是’。”我说。

“我替你设想了,”社长双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欢迎你再回来。”在中外职场中,我也算见多识广,一时对这个未来的“Offer”不知如何开口。

“中国有句名言—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不愿回到松下微波炉公司也行,”社长一看有点愣住的我,便笑着站了起来,走到一幅大型世界地图前,右手在北美区域划了一个大弧,“我们松下在北美地区有36家公司,业务涵盖微波炉、电视机、摄像机、数码家电、机器人。陆桑,地点、业务你可以任意挑。”

看着社长颇有舍我其谁的气势,体会到什么叫“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我有点被感动了。只见社长悄悄走到我面前,神秘地说:“松下总部决定在中国投资一个全球最现代化的微波炉厂,地点就定在上海张江高科技园区。”

我不禁心中一震,社长抛下的这朵玫瑰花太诱人了。民以食为天,中国13亿人口的巨大市场,就连松下这个世界巨无霸也无法忽视。我沉思了一会,走到社长面前,深深地鞠了一个标准的90度躬,这是我在松下工作以来行的第一个日本礼。“社长,太感谢了。实在抱歉,我已接受了ITT中国的Offer。松下先生教导我们,人的信誉比什么都重要。”

社长不再说什么,很大度谦诚地把我送出了办公室,连声祝福:“Good luck! Good luck! Good luck!(祝你好运!)”

跨出社长办公室,我情不自禁地在松下庞大的富兰克林公园厂区漫步了一圈。位于芝加哥的该厂区原是美国电子巨头摩托罗拉(Motorola)的生产基地,后来,连人带厂、连产品带品牌“Quasar”统统卖给了松下。今天呈现在我眼前的松下富兰克林公园厂区,正重复着当年摩托罗拉树倒猢狲散的场面。松下计算机公司在和美国公司IBM、惠普(HP)、戴尔(Dell),以及日本东芝(Toshiba)、索尼(Sony)、日立(Hitachi)的竞争中毫无胜算的可能。壮士不惜断臂自救,富兰克林公园松下厂区第一个关门大吉的就是松下计算机工厂。我甚至都没有见过松下品牌的电脑。曾经横扫欧美品牌的松下电视机竟被韩国的LG、三星(Samsung)从市场第一品牌中挑落下马,被逼搬迁到生产成本更低的墨西哥。我工作的松下微波炉厂风声鹤唳,有传说搬迁,有传说合并,更有熄灯关厂的流言。

“さようなら! まつした!(再见!松下!)”连公司非裔、墨裔员工都把这句日语说得字正腔圆。芝加哥富兰克林公园松下微波炉厂终于到了关门大吉的时刻,搬往肯塔基州,与松下的其他家用电器厂合并,最大程度削减成本以求生存。树倒猢狲散,日本公司的铁饭碗也不吃香了。除了公司的日本人愿意搬迁,大多数美国人则不愿意去肯塔基州当“牧马人”(肯塔基州是美国养马大州)。厂区附近的饭店因祸得福,每天派对不断。工程部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公司有新成员加入,都会由工程部部长掏钱买单开Welcome Party(欢迎会)。公司有员工离职,则“蜻蜓吃尾巴”,由部门员工自己掏钱买单开Farewell Party(欢送会)。从这一点来说我算幸运者,属于最早离开公司、买单最少的员工。临近退休的测试技工Rob是一个传统的美国工人,很感慨地对我说:“18岁高中毕业进了摩托罗拉做艺徒,贡献了前半生;后半生以为可以在松下做到老,没想到临近退休,松下也倒下了。”我开玩笑地对他说:“摩托罗拉又东山再起了,尤其传呼机、手机已经把松下远远抛在后面,为什么不去中国摩托罗拉退休?”幸亏我再也没有碰到Rob。后来,摩托罗拉又从手机的顶峰上跌落下来,手机事业部一再转卖,最后被联想(Lenovo)收入囊中。

松下这艘家电航母为什么会沉没在美洲大陆?研究一个企业为什么会倒下比学习一个企业为什么会成功更有实际意义。成功的企业难以复制,失败的教训却是宝贵的前车之鉴。我从松下微波炉工厂的关门,至少看到四个致使其倒下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客户永远正确,错的是自己。市场是最坏的老师,你还没有学会,就被淘汰了。1974年,松下从摩托罗拉手中买下了芝加哥富兰克林公园生产基地。1993年,我进入松下,成了一名微波炉产品工程师。当时松下是世界微波炉生产的巨无霸,年产百万台,是市场第一品牌。日本的东芝(Toshiba)、日立(Hitachi)、夏普(Sharp),随后欧美的通用电气(GE)、惠而浦(Whirlpool)、飞利浦(Philips)当时只能列入第二阵营;韩国的LG、三星进入美国市场不久,中国的“格兰仕”(Galanz)则刚刚起步。最便宜的松下微波炉市场价为120美元,其他日本欧美品牌则在100美元到110美元间,而韩国LG、三星的价格均低于100美元。社长嘲笑韩国微波炉是“小孩办家家”的玩具,根本不将其放在眼中。第二年三星卖到80美元,市场占有率迅速扩大,社长仍说“便宜没好货”。第三年,三星售价竟跌到80美元以下,市场占有率开始翻倍。松下终于有了动作,请来斯坦福大学MBA研究生做成本分析。通过“Break down”分析,三星微波炉只有100个零件,而松下的多达120个零件,甚至具有盲人触摸控制键,正常客户就得为极少数客户的需求付出更多的成本。电脑控制确实比机械控制时尚、高档、现代化,但并没有为客户创造更多价值。机械旋钮一键搞定,简单实用,老少皆宜。电脑控制屏幕的使用别说一般客户,就连我这个微波炉产品工程师也得对操作说明书研读一番。比起玻璃转盘微波炉,平板微波炉显得土头土脑,但基本加热功能没有区别。我在松下参加过一系列微波炉蒸、煮、炖、烤的研发,但市场并没有叫好。试想如果客户有了电饭锅、烤箱、砂锅等专用厨房家电,为什么要为用于加热的微波炉多付钱?失去市场,企业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迅速流失的客户使得松下必然倒下。

第二个原因:“蓝海红海,短尾长尾,高质不高价才是王道。”在市场这个坏老师的教诲下,松下不得不放弃高档、高质、高价的世界第一身价,开始参与以前不屑一顾的价格战,使出浑身解数削减零件数,削减零件成本。工程部要求工程师为减少1美分而奋斗。每一个产品的新设计,不管有多少创意,如果不比原设计减少1美分,工程部部长连看也不看,直接丢入碎纸机。屋漏偏遇连夜雨。1985年,由于“广场协议”的签订,日元像吹气泡似的以平均每年5%的速率升值,1美元兑换的日币从150日元一路下跌到85日元,从日本进口零部件的总价就超过了美国市场的整机价格。我又多了一项到中国去采购零部件的任务。除了磁控管核心零件,其他铰链、电机、玻璃盘都可以全球采购,但成本降低还是无法抵消市场占有率下降的影响。松下决定直接将工厂建到劳动力成本很低的中国,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上海张江高科技园区。1997年,我已离开松下,成为一名“海归”了。怀着对老东家的一丝留恋,我专门找到上海张江松下微波炉新厂。眼望着热火朝天兴建中的现代化厂房,心中却默默为其祈祷:千万不能步大连松下录像机厂的后尘,刚庆祝完生产线建成投产,产品却已在市场上下架,因为VCD、DVD一夜之间取代了VHS录像带。

不幸被我言中。当我第一眼在上海六百商场看到“格兰仕”微波炉,就被它的价格惊呆了:人民币425元,换算过来仅53美元,不到松下微波炉价格的一半。如果格兰仕做的不是亏本买卖,那么松下上海新工厂必将胎死腹中。格兰仕—我在美国从未听过的微波炉品牌,随着中国经济改革大潮,几乎一夜之间成为中国产销双双第一的品牌。我有幸在上海聆听了格兰仕集团创始人的演讲,他说:“现在经济学家都在讲蓝海战略、长尾战术。我们格兰仕就讲红海战略,用价格这把锋利无比的刀,刺刀见红,把竞争对手一个一个挑落在红海里。什么蓝海红海,短尾长尾,高档高质不高价就是王道。”在此后数年里,不但松下等日本企业,就连韩国LG、三星也不敢与格兰仕一决高下。到了2000年,格兰仕微波炉年产1200万台,成了这一领域的全球巨无霸。我几乎很难在商场里再寻觅到松下微波炉。在“民以食为天”的13亿人口的中国市场里,松下微波炉彻底沉没在红海中,也就逃脱不掉在全球市场败北的命运。

第三个原因:用精细技术打败山姆大叔,又在美国高新科技还击下无条件投降。表面上看,松下微波炉是败在与韩国、中国的价格战中,但撕开表面,深层次的原因是完败在美国的高新技术下。微波炉是美国人发明的。在“二战”中,美国雷神(Raytheon)公司研究员珀西·斯宾塞(Percy Spencer)在实验室偶然发现原本用于军事技术的微波将裤袋中的巧克力融化了,因而意外地发明了微波炉。1955年,雷神公司的第一代商用微波炉“Tappan”不但价格昂贵,标价2000美元(相当于今天20000美元),而且体形巨大。几经变迁,日本早川公司(夏普公司前身)在1962年开始大规模商业化生产,开始了日本第一代国产化微波炉制造。松下、东芝、日立随之跟进。最后日本最大的家电制造商松下虽是“弯道超车”,成为全球微波炉霸主,但在微波炉产品上并没有什么受到消费者欢迎的技术创新,按今天的行话讲也只是个“山寨版”,顶多比别家更“价廉物美”。20世纪80年代,以松下、索尼、夏普为代表的日本数码家电品牌横扫美国市场,美国的电视机厂、无线电厂、摄像机厂、冰箱厂、电池厂、微波炉厂等纷纷破产倒闭,停产出售。就在日本企业弹冠相庆之时,美国人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悄悄登上了IT技术的高峰。中西部五大湖传统工业重镇纷纷被日本企业攻陷,西部硅谷却涌现了微软、英特尔、苹果、思科、雅虎、戴尔等一批批计算机软硬件和互联网高新企业,吹响了第三次工业革命的号角。待日本企业回过头一看,自己占领的只是被美国人抛弃的“垃圾家电”市场,而在高新电子技术领域,已远远输在起跑线上。松下在电脑产品上据说也投了十几亿研发费用,好在松下幸之助下令及时退出,以免失血过多。1974年,摩托罗拉连厂连人连品牌“Quasar”将电视机、收音机、微波炉等家电产品一股脑儿卖给松下,转身专攻无线通信高新技术,第一个推出了商用移动蜂窝电话—Cellular Phone。一时间“Hello-Moto”响遍中国,响遍全球。等松下发现受骗上当,调转船头去搞手机,已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下端有韩国、中国企业的低成本进攻,上端有美国高新技术的轰炸,夹在中间的日本家电成了全球“三明治大餐”。2018年是松下公司百年大庆,我不知这年过后,它带给全球的礼物将是江山如故,还是江河日下。

第四个原因:松下是败在日本公司引以为传统特色的“年功序列制”和“终身雇佣制”,以及对“长幼有序”的过分强调上。日本电子行业的员工随年龄增长,职位稳步升迁,工资攀升。年轻员工必须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心态,对年长者绝对服从,公司的顶层设计者都是即将退休的老人。

“我终于见到姐夫的真面目了,”邻座的日本工程师有一天兴奋地对我说。我惊讶地问:“你姐姐不是已经结婚三年了?”“是!但我们都在公司工作,早出晚归,谁也没有特意去会面。”日本人的努力真的很可怕,但年轻人的努力又有什么用?!只是百年企业的一块垫脚石。正当百年松下处在风雨飘摇之际,美国西海岸的比尔·盖茨已从哈佛大学退学创立微软;杨致远违抗母命,放弃斯坦福大学博士学位,启动搜索引擎雅虎;疯狂的乔布斯乳臭未干,已在硅谷的车库中“偷吃苹果”;后来的“脸书”创立者扎克伯格却永远拥有一张“娃娃脸”……成也特色,败也特色。“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当松下醒悟到这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时,廉颇老矣。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

再见吧,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