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一次入缅抗日

仰光失守前后

曾庆集作者当时系中国政府驻缅甸武官。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我奉派赴缅甸考察,历时约一年半,直到第一次滇缅战役失败后才回国。

当时,由于我国海港已被日军全部侵占,缅甸仰光是我国赖以与国际交往的唯一港口。滇缅公路以仰光为起点,经曼德勒、腊戍,至滇西畹町进入我国境;再经龙陵越高黎贡山,渡怒江、澜沧江,即达昆明。自仰光至腊戍一段,公路都是柏油路面,能负担大量运输。而腊戍至龙陵一段,路面就很差,我国曾建议将此段路面改成柏油路,但未能实现。曼德勒以南的塔诗也有公路东行通棠吉,以至景东,横贯掸邦全境。景东为掸邦首府,往北有山路通我国云南的车里、佛海(即今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区域),为滇缅通商往来要道。棠吉以东,也有公路直达腊戍,但路面狭窄,不及滇缅公路宽阔通畅。在铁路运输方面,缅甸铁路自仰光北达曼德勒、密支那,东北达腊戍。由密支那东行,通往我国云南的片马,北行可达滇边的江心坡,皆为中缅商贾出入门户。在水路航运方面,伊洛瓦底江上游的八莫,接近我国云南重镇腾冲,亦为中缅交通要道。

从上述交通概况来看,中缅两国确实是唇齿相依的邻邦。当时为了确保滇缅公路这条唯一的国际通道,以协同盟国打败日本法西斯的侵略,在英国的请求下,中国军队即入缅抗战。这完全是中国抗日战争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形势发展的需要。

我初到缅甸时,仰光的商业和运输业特别发达,市面显得异常繁荣。成千上万的我国商人,像潮水一般涌到仰光。他们从国外购买汽车运到仰光,再在仰光大量抢购物资,装满汽车,由滇缅公路运回国内,一两个月往返一次,就可获利数倍。我国当时经仰光进口的军用物资,是由行政院直辖的西南运输公司主管,总部设在昆明,在仰光设有西南运输处,腊戍设有分处,受仰光指挥。西南运输公司的总经理是宋子文的弟弟宋子良,西南运输处处长是宋子文的小同乡陈质平。通过缅甸的全部运输,实际是由陈质平负责。这些军用物资运抵仰光后,首先暂存在租用的英国仓库内,再由英国的司弟尔兄弟公司的汽车运到腊戍,有的也直接运到昆明。西南运输处也有自己的一部分汽车,还征调一些华侨的汽车,担任部分运输任务。当时在缅甸的我国商人,汽车虽然很多,因不愿被西南运输公司调用,所以参加军运的商车却很少。后来日军侵入缅甸,仰光受到威胁,生意停滞,部分商车才参加了政府的抢运工作,但为时已晚。抢运工作是分段进行的,由仰光先到腊戍,再到遮放,然后到昆明。后来敌人袭击腊戍,很快就控制了惠通桥,切断了滇缅公路,尚未运过怒江的大量物资全部落入敌手。

当时我国驻仰光的总领事馆是办理侨务的机关,也是我国政府的正式代表。总领事为荣宝澧,他原任蒋介石的侍从秘书。缅甸有侨胞三四十万,领事馆对于当时的形势变化,丝毫未予注意。太平洋战争爆发,敌人迅速西进,领事馆没有事先动员侨胞做准备工作,临时亦未采取必要的应急措施,坐视数十万“海外孤儿”四处逃难,或任人宰割。至今思之,犹深愤慨!

我国外交部当时还有一位次长曾镕甫长期驻在仰光,负责办理中缅外交事宜。他是福建人,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做过交通部次长。当时他年事已高,不愿多负责任,兼之中缅两国间的交涉以物资运输为主,这都由西南运输处主管,陈质平包办一切,曾镕甫只在必要时同英国总督府应付一下。

除了上述这些常驻机关而外,国内各院、部、会凡向国外购买物资的,多有办事处或代表驻在仰光。这些人士,有的也是假公济私,公官半商,“跑滇缅路”成了发国难财的代名词。

当时云集仰光的我国官商,总计不下万余人。他们出入华贵汽车,居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一掷千金,骄奢淫逸的生活,即使是仰光英国统治阶层亦为之侧目。当时英国管理进出口的官吏,对每一批货物的签证,无不公开索贿。我国商人为了早期启运物资,也自动地在每份申请书内附上数千以至数万卢比作为酬金。其他如管理运输和办理侨商入境的机关,也同样乌烟瘴气,贿赂公行。当时在缅甸流行这样一句话:“中国商人已经在日寇之先,冲垮了英帝国主义的防线。”

一九四二年初,日军在塔瓦和毛淡棉以东地区穿越泰缅边境侵入缅甸,英军并未坚决抵抗。其所指挥的缅甸部队,一闻枪声,即向后溃逃。日军很快就占领了缅甸东南邻接泰国的沿海狭长地带,而进抵毛淡棉。毛淡棉位于萨尔温江(我国云南怒江的下游)入海口的东岸,为缅甸东南部的主要城市,距仰光约一百七八十公里,军事上为仰光东面的屏障。日军渡过萨尔温江后,仰光即无险可守,毛淡棉的陷落更使仰光受到极大震动,感到战火已经迫近眉睫。

这时,仰光突然由盛极一时的黄金时代,变成“孤城落日”的一片凄凉。码头上堆积如山的物资无人搬运,也无人管理了。百货公司正在大拍卖,说是不让任何物资落入敌手。当时英国的非军事人员已全部逃离仰光;印度人的态度是事不关己,神情自若;缅甸人多半用冷眼观看先前压榨他们的人被吓得惊慌失措,很有些快意;旅缅华侨则感到大祸临头,有的准备返回祖国,有的迁往上缅甸,有的逃往乡村,无法离开的只得听天由命。我国驻仰光总领事馆的一些人员却还要趁火打劫,大发横财。因为军事越紧张,华侨的回国签证越难办,一张护照的签证费这时已由几个卢比猛增至一二百卢比,亟待归国的华侨对此极为愤恨。

日军进抵萨尔温江东岸后,其陆军一度停顿,空军的暴行则变本加厉,首先夜袭仰光北面的明加拉东飞机场,白昼又轰炸了仰光的码头区域,缅甸军民伤亡极大。警报解除后,我曾驱车前往巡视,满街都是残缺尸体。市面顿形萧条,夜间开始发生烧杀抢劫情事,恐怖气氛弥漫全市,居民纷纷疏散。从仰光往北的两条公路——一经庇固(勃固)、同古以达曼德勒,一经勃络门以达曼德勒。兵荒马乱,已经出现车马拥塞现象。

一九四二年二月,我军先后动员入缅,第五军参谋长侯腾也以中国军事代表的名义到了仰光,并邀我合作,从此我就协助他对英军的联络工作。

正当仰光形势吃紧,我们准备北撤的前几天,突然到我们寓所来了七八位华侨青年,穿着军服,携带自卫武器,打着国旗,自称志愿参加国军在缅甸作战。他们已经在仰光的华侨团体方面引起了很大轰动,我们当即热情接待,后来才把他们介绍给防守缅泰边境的第六军,这也是滇缅战役中华侨热爱祖国的感人表现。

三月初,日军强渡萨尔温江,其左翼直趋仰光。很快我们就从英军方面得到消息:他们准备放弃仰光,并将总司令部撤至梅苗,我们乃于三月七日离开仰光(三月八日仰光陷落)。七日正午,我们到达庇固,这是当时最接近敌人的地点,人心还显得镇静,可以买到食物。下午我们到达一村镇,发现二三十辆满载汽车轮胎的我国卡车正在燃烧。不见司机,只见很多缅甸人正在灭火抢卸物资,情况颇为紧张。后来得知,此地在前几天原住一美军少校,他听说日军已经占领了一村落,这个村与公路附近的一个村落同名,误认为敌人已经逼近,就下令开枪,将这些卡车汽缸击坏,并放火烧毁这些物资,他和这些司机已经一同北去。我们继续北行,看到沿途还有很多车辆同样被烧毁,或正在燃烧中。

黄昏前,我们抵达同古,这是仰光—曼德勒公路中间的一个大城市,距仰光、曼德勒均约一百八十英里,为下缅甸东部的重镇。我们走访了当地的英军司令部,想了解一些敌人的情况,但无结果。很多华侨见到我们如见到亲人一般,对他们的险恶处境,我们只能黯然同情而已。是晚寄宿于一所华侨小学内。第二天中午,我们到达麦克迪拉,遇见交通部长俞飞鹏,我们将沿途车辆物资被烧毁的情况告诉他,他不作任何表示,只是对我们能够通过这条公路感到意外。后来我们又发现那位下令破坏车辆物资的美国军官威尔逊少校。我们质问他,他却冷漠地回答:“这是美国制造的物资,我有权处理,与你们无关!”如此轻率从事,真令人可恼!

我们在曼德勒住了两三天,侯腾自腊戍来会,曾一同驱车赴掸邦棠吉一行。这是英军一个师部的所在地,有公路北通腊戍。在这里我们会见了第六军军长甘丽初和他所属的几位师长,还有英军的师长斯棱也在场,双方在此还商谈了防务。我们第二天回曼德勒,接着就到梅苗去成立中国军事代表办事处,因英军的总司令和总督都驻在梅苗。梅苗位于曼德勒以北约四十英里处,属上缅甸高原地区,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为缅甸避暑胜地,滇缅公路和曼德勒—腊戍铁路都经过此地,并有飞机场一处,交通很便利。滇缅战役的后一阶段,参谋团主任林蔚常来此地进行指挥。

三月初,我第五军第二〇〇师由师长戴安澜率领,到达同古,接收了英军的防务,并在皮尤河南岸构筑前进阵地。此时第五军的后续部队——廖耀湘率领的新编第二十二师,还远在曼德勒以北地区,另第九十六师还在国境线上,相距都在二百英里左右,第二〇〇师已经显得过分突出,在下缅甸形成孤悬之势。日军追击英军的部队狂妄冒进,当其抵达同古以南,突然遭到我军猛烈阻击,伤亡相当大,始知当面已非士无斗志的英军。我军入缅作战的序幕从此揭开。而后历时十二日的同古激战,同古以北的逐次抵抗作战,仁安羌对英军解围的战斗,都是蜚声海外的战斗,殊堪称道。英军在我新编第三十八师的掩护下,迅速向西北方向撤退,等于全部交出缅甸防务。而在泰缅边境设防的第六军的正面,迄未发生战斗,因此把很多军用卡车放在滇缅路上跑生意,而将急速推进的敌人完全置诸脑后。当时从战局表面看,形势对我似乎有利,但我军入缅后,因英军节节溃退,使我完全处于被动地位,毫无作战计划可言,兵力部署亦极分散。由梅苗、棠吉以至腊戍数百里的整个后方,完全空虚,使日军得到乘隙捣虚的机会。

在滇甸战役的整个期间,缅甸的铁道和电信设备都为英方掌管,坚持不交出来。这些机构的负责职位,全由英人充任,低级员工则全为缅甸人、印度人和少数侨胞,人事复杂,分子不纯,亦意中事。他们对我方的军事运输,总是借故拖延,贻误戎机。车站上与我军发生争吵冲突的情事,时有所闻。我方要用长途电话,常常以没有线路搪塞,有时好容易接通电话,又常被撤线,一次电话常须分作数次进行。而最不可理解的是,我军高级指挥官的通话,甚至有关军事部署的最高机密,多是通过由英方控制的有线电话进行。一次,林蔚在梅苗与瓢背的杜聿明通长途电话,商谈军事部署问题,突然在电话中有人大声插话道:“我是汉奸。”我在旁边都听得很清楚。林蔚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将电话挂上。这确实是汉奸在讥笑我们,还是好心人的警告?由此可以想见,日军对于我军的一切调动部署是了如指掌的。难怪日军一开始就掌握了缅甸战场主动权,而我军的作战,则处处被动挨打。

东路毛奇公路方面,为我第六军的右翼,由暂编第五十五师防守,日军在这方面一直很少活动。敌人施行声东击西的战略计划,预先将我军主力吸引至仰光—曼德勒的两条公路上,然后在毛奇公路方面一举突破,直趋我军后方。四月中旬,日军已在毛奇方面暗中集结兵力,并出现大量的战车和运输车辆。陈勉吾师(暂编第五十五师)对于敌人动向完全没有察觉,也没有认识到他所担任的防御地段在全部战略上的重要地位,而疏于戒备。四月二十日,日军突然发起猛烈进攻,罗衣考迅告失守,陈师溃不成军。二十三日,敌军即占领棠吉,并继续东犯。二十五日雷列姆亦告失陷。我甘丽初军被敌各个击破,向景东方面节节溃退。此时日军即以快速部队直趋腊戍,深入我军后方,使我在曼德勒一带的部队,有被包围歼灭的危险。真是“棋错一着,满盘皆输”。林蔚乃急电杜聿明派兵回援,此时马维骥率领的新编第二十九师还在畹町国境附近,远水不济近火,乃令第五军第二〇〇师从塔诗东进,企图截断北犯腊戍敌军的归路。第二〇〇师以迅速的行动,一度收复棠吉,局势稍有好转。后来上级似又改变计划,竟将棠吉放弃。戴安澜师长率部向西北转进,中途遭敌伏击,英勇牺牲。

四月二十五日深夜,侯腾得到腊戍参谋团的电话,知道敌人已进抵腊戍东南约三十英里地区,形势极为危殆,他没有告诉我即连夜携眷驱车北去。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这个消息,既气愤又狼狈,设法搭上友人汽车,赶往腊戍。午后到细胞时,我工兵部队正在准备破坏桥梁,我们总算安全通过了,黄昏前抵腊戍。

晚饭后,我随林蔚、萧毅肃等在园内散步,萧突然望着天空说道:“天上没有杀气,腊戍还不致有战事。”这真是现代作战中的无稽之谈!晚上林蔚告诉我们,没有担任具体职务的人员,可先退至畹町。第二天我驱车先行,下午至国境附近,见有战车开往前方。后又看到马维骥师的部队,也向腊戍开拔,但不久又见这些战车折返回来。据此判断:腊戍形势不妙。四月二十九日晨,林蔚等也撤退到了九谷(九谷属缅甸,与畹町一桥之隔,桥上为中缅国界)。这时我才知道,腊戍已于四月二十九日晚陷落,未运走的物资,连同英方先前扣发最后被迫交出的约四十万加仑汽油,全部付之一炬。

我们在畹町住了四天,连日大雨。第四天放晴,一清早我就驱车离开畹町,想尽快通过怒江上的惠通桥。一到遮放,即发现汽车拥塞道路,秩序非常混乱。我参加了大撤退的行列,兵荒马乱,束手无策,经过两三小时的努力,才挤出遮放,在大雨倾盆的深夜到达芒市,借宿当地土司家。以后经过的村镇大都混乱拥塞,我们不得不自动组织起来指挥交通。万千车辆,翻山越岭而去,但因争先恐后而撞车坠崖的触目皆是。

日军占领腊戍后,乘势派出先遣部队,化装难民,驱车直趋惠通桥。五月五日,就到达了惠通桥西侧高地,用炮火封锁惠通桥。我军落在桥西的人员车辆,尽被敌军俘虏。我恰在敌人到达的前一天通过了惠通桥,在保山住了四天,俟天放晴,又向昆明前进。行约一小时,见敌机飞过。后闻保山被炸,居民毫无准备,死伤达两千余人,我住过的南洋大旅社亦被夷为平地。日军封锁惠通桥后,曾企图渡江,被我击退。其后续部队又沿怒江西岸北上,占领了西岸的广大地区,与东岸我军形成对峙。第一次滇缅战役至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