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消费视像与身体美学悖论

舒斯特曼将身体大体分为外观形式和经验形式,他不仅关注身体外在的外表层面而且关心内在的精神层面,因此他所规定的“身体美学”必然包含两个基本范畴:内在的身体和外在的身体。具体到消费文化语境方面,对身体的消费就不仅包括“对人的外观的物性设计,而且还包括对‘灵魂、心智的时尚设计’。这也便是沃尔夫冈·韦尔施所描述的人们不只在美容院和健身房‘追求身体的审美完善’,而且,还在冥思课程和托斯康妮讲习班中‘追求灵魂的审美精神化’。这两个方面共同指向了一种所谓的‘美学人’的存在”。刘悦笛:《艺术终结之后》,南京出版社,2006,第217页。简言之,身体美学在消费社会具有双重维度:外表的“表层的审美化”和内心的“深度的审美化”,崇尚对身体的“内外兼修”。

人作为一种存在首先是一种身体的存在。而身体内部的生理机能的变化和反应、内在情绪的波动和意愿的表达总要借助外在的身体表现出来,人内在灵魂的净化和心智的提升也要通过外在的身体彰显出来。所以,外在的身体好似内在身体的一面镜子,理想的身体形象必然是外在身体与内在身体的和谐平衡的结果。而在消费主义时代,人们对身体的迷恋与崇拜、对永远健康年轻的渴望、试图展示自我和改善自我形象的想法远远超出以往任何一个时代,以至于人们不自觉地把外在的身体美作为个体判断的唯一审美标准,以至于忘却了视觉图像的制造性和虚假性而把一切“美好”的身体意象误以为真,以至于出现了身体美学中“表层审美化”单向度失衡发展的局面,从而导致了以下悖论情况的发生。

悖论一:身体的自由解放与身体的技术压制。

“消费文化容许毫无羞耻感地表现身体。”〔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中的身体》,汪民安、陈永国主编《后身体:文化、权力和生命政治学》,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第332页。与以往身体被理性压制和被神性束缚的悲惨境地相比,现在无疑是身体极度解放和自由的时代。众多选秀、选美活动毫不避讳将身体作为重要砝码;求职交友越来越把身体外表作为重要参考标准;将个人照片、隐私上传至互联网与大家共享被视为展示自我的有效途径;外在装饰讲究时尚化、自由化;人们不仅可以借助花样繁多的化妆品来精心护理和保养自己的容颜,而且可以通过美容整容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美化和改善。人们敢于正视自我的身体欲求,敢于在自己的身体上“大做文章”。这反映在文学艺术领域,出现了身体彩绘、人体摄影、行为艺术等以身体为媒介材质进行创作的新型艺术样式,也出现了“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等前卫写作方式,而此种写作方式也被标榜为女性传达被男性话语遮蔽和覆盖的真实生命体验,表现自我与独立,实现女性解放的有效途径。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人们追求着装个性化、时尚化的同时,当人们自由地选择来改造自己的身体某个部位时,都潜在地指向某个日常生活视觉图像所呈现出来的身体意象,或者是某位明星理想化的身体外形。正是这些理想化身体外形的诱惑以及人自身的爱美虚荣心理,使得整个的消费市场皆与身体消费存在或多或少的联系。于是,报纸杂志、电视、电影和互联网等大众传媒技术不断地推陈出新,不断制造各种视觉假象,不断标榜新式生活理念,打造出一个又一个的明星,进而刺激着人们进行形象对比,鼓励人们在消费过程中完成这些身体审美和追梦之旅。同时,现代先进的化妆整容技术可以轻易地满足人们改善自我形体以达到某种理想标准的爱美欲望,而且视觉形象的日渐多元化使得人们选择的空间越来越大,总有一种类型是你喜欢的或者适合你。这样无形之中,身体便陷入了由大众传媒技术和现代化妆整容技术所精心布置的审美陷阱之中,在某种程度上沦为了消费资本的奴仆。恰如周宪所说,“我们不难发现一个悖论:一方面,当代社会解放了身体的束缚和遮蔽,给身体的展露和交往带来了新的自由;另一方面,身体的‘美学化’标准的合法化和普遍化,又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对身体的压制和暴力”。周宪:《读图、老照片、身体》,《文化研究》2002年第3期。

悖论二:传媒的受益者与受害者。

身体在人类历史上首先是作为人自身与外在自然、他人和社会交往合作的媒介而存在的,但随着大众传媒的出现,身体的媒体角色逐渐被人们所淡忘。与此同时,大众传媒在人类身体的建构层面则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首先,铺天盖地的媒体宣传为我们预置了感知身体形象的途径,因为我们关于身体的整体感知不再仅仅源于自我,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一种镜子式的媒体的产物,只有借助媒体我们才可以更好地认识我们的身体。其次,传媒为我们提供了丰富多元的可供参照的身体意象,人们可以自由地根据大众传媒来选择购买何种身体消费品,进而实现对自我身体的美化和维护。最后,诚如麦克卢汉所言,媒介是人类感官的延伸。当今媒介形式的多样性和互动性趋向,更好地改善了身体的感知力和敏感性,加强了身体感官的功能,使得身体摆脱了特定时空的限制,而置身于有声有色的审美图像世界,从而为人们获得艺术化的生活提供了可能。

身体在享受传媒带来的诸多便利与恩惠的同时,不可避免地要承受媒体对身体形象内在的控制和压迫。因为人们面对传媒所提供的各种各样的身体意象,表面看起来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但其背后隐藏着生产商及卖家的销售策略和媒体所预设的时尚标准。商品生产商和营销商借助各种传媒手段,诱惑人们参与商品消费,并夸大商品背后的符号象征意义,标榜与之有关的时尚生活和人生品位。而事实上,一方面,人们消费的不过是商品广告所提供的象征价值,并获得一种虚幻的优越感体验,而商品真正的使用价值往往与传媒的宣传相去甚远;另一方面,人们在追逐各种所谓理想、标准的身体形象过程中,传统的生活经验很容易发生断裂与失效,从而丧失了自我判断力,走向了传媒操纵下的身体异化。

悖论三:自我的认同与自我的迷失。

在后现代主义多元文化语境之下,越来越多的人不同程度地遭遇自我身份认同危机,从而造成安全感的缺失。但随着身体重要性在当代消费社会的不断上扬,“许多学者一致认为,在当代的消费社会,身体越来越成为现代人自我认同的核心,即一个人是通过自己的身体表征与身体感觉,而不是出身门第、政治立场、信仰归属、职业特征等来确立自我意识与自我身份”陶东风:《消费文化语境中的身体研究热》,《当代文坛》2007年第5期。。“拉康的‘镜像理论’认为,自我是在通过与镜中的身体形象进行感知和认同中构成的,并在这一过程中获得一致性的愉快。可以说,对自我身体的关注与重视,以及对他者身体的凝视和模仿,也是确定身体主体性的有效途径。”金丹元、王莹莹:《后现代消费语境下当代身体文化的审美观照与理性超越》,《中州学刊》2006年第5期。于是,人们借助各种方法对自己的身体进行维护保养和改善,使得自己光彩照人、魅力四射,从而在他者艳羡的目光和恭维的言辞中获得了自信,并找到了自己的社会定位,实现了自我的价值认同。例如,由于媒体的不断宣传,苗条似乎就是健康、有活力的象征,而肥胖则是不健康、懒惰、自我约束力差、缺乏上进心的表现,于是肥胖者似乎不容易被当今社会认同,正因如此我们的生活随处可见诸如瘦身、节食、抽脂等减肥广告。

但细而察之便可发现,人们不断追逐、迎合各种时尚标准和生活风尚观念,是以牺牲自我、否定自我身体、破坏个性和自由为代价的。人们往往置身于众多身体意象的包围中而不知所措,不知应该怎样来塑造和改善肉身化的自我,从而陷入审美选择的焦虑与纠结:是保留黑色长发还是选择烫发、染发,是“与美宝莲有约”还是钟情于“你值得拥有”的巴黎欧莱雅,是参加肌肉训练的无氧运动还是进行瑜伽、游泳等有氧练习?诸如此类的问题时常困扰着广大的身体消费群体,使得他们在选择中迷失了自我,变得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面临新的身份认同困境。

在消费主义时代,“身体”价值的凸显,表明了现代社会市民群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对感性而鲜活的身体的爱护,身体美学的提出无疑提升了身体的审美性与自由度,拓展了美学的观照对象,颠覆了审美传统的无功利原则,打破了审美与实用的对立性,其革命意义自不待言。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与之相伴而生的诸如神秘主义、享乐主义、自我中心主义,甚至自恋等文化难题和一系列的身体悖论,这些问题显然与身体美学的学科初衷与美好愿景背道而驰。回归身体不等于享乐主义,更不等于身体盲从主义,回到身心合一的理想状态才是身体美学的终极诉求所在。所以,我们在展示自我身体,追求身体解放的同时,必须坚守一定的道德底线和健康的审美趣味;在追求身体美化的同时,必须尊重身体的差异性与多元性,努力将当下的身体消费引导至既有审美愉悦又具人文关怀的积极健康层面。正如舒斯特曼所言,这只是一个学科提议,处在一个展开的动态过程中,带有诸多的不确定性,有争议是必然的,但它必将在不断的争论和回应中不断丰富,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