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世纪末”的精神产儿
如其与生俱来的审美现代性特质一样,现代颓废文艺既脱胎于现代性又是作为现代性的异己力量而存在的,现代颓废概念的产生和发展皆与西方的现代化历程息息相关。
现代之前,上帝无疑是整个西方社会的文化价值体系核心,而随着现代化进程的逐步展开,理性与科学越来越占据人们经验世界的中心,成为人们认知和实践的重要依据,随之而来的便是基督教的衰落、上帝的式微和人们对此岸世界的注重。但传统的线性时间观和历史观并未丧失其话语效力,反而因启蒙理性所宣扬的不断进步神话而得以维系并指向无限美好的未来图景。但现代社会的发展却偏离了预定轨道,反而是进步得越快,就越迫切渴求除旧布新,结果人类自身在追逐无尽欲望的过程中坠入了虚无主义的深渊,“越来越多的人怀着一种痛苦的失落和异化感来经验进步的后果”。正是源于对人生之荒诞和虚无本质的洞察与无奈、对进步信念的质疑和对人类前途的渺茫,西方世界在19世纪后期弥漫着浓郁的“世纪末”颓废情绪。
现代化进程不仅带来了社会文化价值秩序的改变,也导致了社会等级秩序的转化。传统的封建贵族势力在资产阶级革命冲击下逐渐走向没落,占据主流话语地位的是新兴资产阶级。而以往由贵族扶持甚至是皇室庇护的文人群体也在商业化大潮中被迫走向市场,身份的失宠和经济的拮据使他们变得穷困潦倒而迅速被边缘化。于是,19世纪的欧洲产生了诸如花花公子、浪荡子等颓废者典型。他们与当时主流意识形态中的理性主义、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等现代性观念格格不入,游离于主流价值体系之外,沦为社会的边缘者。角色的转变迫使他们对现代性和自我进行反思省察,在对时间流逝与文明没落有了清醒的认识之后,他们反而变得勇敢起来。他们选择颓废来面对现实的矛盾与痛苦,排斥资产阶级的主流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对抗资产阶级的启蒙现代性。于是,他们采取世俗观念中的颓废行为,作为他们对所处劣势、边缘地位的变相反抗,并创作了一些与资产阶级所崇尚的通俗艺术旨趣完全不同的带有唯美色彩的文艺作品,来维护其纯粹艺术的审美理念和高洁的自我人格理想。
其颓废取向首先体现在对生活自由的追求上。他们漠视社会既定的道德准则与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注重个人在道德观和生活方式上的自主性,带有显在的个人主义倾向;他们放弃对人之生命本体价值与意义的探求而代之以当下的生命体验与享乐,表现出活在当下、躲避崇高的反精英主义立场;但他们并不是哗众取宠,也绝非自甘堕落与沉沦,而是以偏执的方式来表达对社会的抗议和不满。“在颓废者颓废的外表和放纵的生活方式背后潜藏着一种对现实境遇的严重不满,它以自己的颓废姿态来反抗世俗、反抗平庸、反抗功利、反抗布尔乔亚式的廉价快乐,直面理性现代化所带来的精神异化和非人化的现实。这种反抗和审美现代性依靠审美感性来排斥现代资本主义的专暴统治是不谋而合的。”颓废者以审美感性为策略对抗资产阶级现代性部分体现为他们的另一种颓废取向——生活艺术化,“即以审美理想改造生活的一整套理论与实践。他们从起居、穿着、装饰、谈吐,无一不奉行‘为艺术而生活’的信条;每句话、每个想法,都要张扬其审美和形式的层面”,从而使其整个存在变成一件艺术品。颓废者在日常生活中所表现出的不修边幅、放浪形骸与特立独行,由此获得了充分的合理性和美学意义,因为这代表了他们对生活本身的理解及其与众不同的审美品位。同时,他们对香烟、酒精、毒品、手工艺品等所表现出的特殊癖好,也无可厚非地成为他们艺术化生活理念的必要质素。
法国著名诗人波德莱尔将此种颓废诉求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不仅创作了令资产阶级社会极为“震惊”的颓废诗集《恶之花》,而且在生活层面上更是不断挑战传统的伦理道德底线,吸毒、酗酒、赌博,来往于贵族沙龙和风流女子之间,沉迷于宴乐和情欲,极尽感官享乐之能事。面对由此而招致的广泛批评与指责,他并不在意,因为在他看来,颓废者“都具有一种反对和造反的特点,都代表着人类骄傲中所包含的最优秀的成分,代表着今日人之所罕有的那种反对和清除平庸的需要。……浪荡作风是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次闪光”。可以说,他所传达出的颓废意识代表着对一种无法找到解决办法的危机的真实而深刻的意识,其沉沦的外表下蕴含着其对资本主义文明趋向没落的隐忧及对资产阶级现代性无声的反抗。
由此可见,现代性的片面发展所导致的生存危机与诸多社会问题,唤醒了人们内心深处关于时间破坏性和没落宿命的潜意识存留,诱发了现代颓废观念的滋生与蔓延。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认为,过去已无可挽回,未来又毫无希望,似乎唯有现在可以把握,于是,他们竭尽所能地把握当下的每一短暂瞬间,努力寻求片刻生命体验的精彩与丰富,尽量让这些瞬间发出耀眼的光芒。在此“刹那主义”人生观念的诱导之下,人们难免会对王尔德颓废唯美式样的生活产生认同感,自我放逐于感官享乐与审美体验之中,以尽可能多地捕捉生命中的“高峰体验”。
需注意的是,现代颓废者往往以自由化、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来对抗社会并完成对现实矛盾的超脱,却不追求升华;他们渴望破除现有的体制和既定的规则,但又缺乏足够的创造力与建设性,仅仅停留于破而不立的消极对抗状态,这就使得他们容易滑向享乐主义、个人主义泥潭,并在感官放纵中忘却反抗社会与美化生活的美好初衷。“纨绔子对中产阶级意识形态和观念的挑战,是一种注定要失败的反抗。纨绔子要在弥漫于世界的物质生活中辟出一块天地,创造出一种‘新型贵族’以及相应的生活方式。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纨绔子具有某种悲剧色彩”,而且很多时候,他们在这些悲剧中扮演着导演兼演员的双重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