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杨忠

《诗经》学一直是经学研究的大宗，古往今来研究《诗经》的著作真可谓汗牛充栋，不知凡几。而毛《传》、郑《笺》、孔《疏》形成的经解成说，逐渐成为汉唐经学的主流与权威。宋儒不满汉唐旧说，形成疑经疑注风气，其最基本的研究方法便是求经书的本义。欧阳修、苏辙、郑樵等都作出各自的努力，使《诗经》研究以至整个经学研究在宋代能别开生面，至南宋朱熹《诗集传》出，更成为《诗经》注释和研究的集大成者。而自元延祐年间重开科举，以朱熹《诗集传》、《四书集注》作为标准，朱熹的经学思想观点便一直受官方的肯定与提倡，被尊为儒学正宗，思想层面的影响之大，几无人可及。元明清以迄当代，研究朱熹及其著作特别是《诗集传》的论著亦层出不穷。这些论著在许多问题上的意见已渐趋一致，但也仍有不少问题聚讼纷纭。究其原因，窃以为主要有两点：一是《诗集传》本身的复杂内容。众所周知，《诗集传》在朱熹身前即有遵《诗序》和废《诗序》两种传本，朱熹撰写《诗集传》既受前人学说影响，又有与同辈学者的互动，他自己的认识也时有变化，故不断加以修订，使流传的资料（包括他不同时期的《语录》）呈现出较为复杂的状况。后之学者从不同角度、侧重于不同材料考察朱熹及其《诗集传》，仁智之见便自然产生。二是研究方法的差异。一些学者忽略了朱熹著作及言论产生在不同时间，使用文献资料时不加考订分辨，便易偏颇立论、各执一词。

因此，欲将朱熹及《诗集传》研究再向前推进，需要彻底弄清《诗集传》的成书过程及朱熹言论的先后次序，既要求得《诗经》本义，亦要探究朱熹本意及其思想观点的渊源所自和发展变化。而文献的广搜博采与准确理解，乃是其中的关键。可喜的是学界在近年来的诸般努力中，产生了不少成果，吴洋博士的《朱熹〈诗经〉学思想探源及研究》，便是其中一部令人瞩目的新作。

吴洋博士的功夫主要用在博取文献资料并准确释读和细致审慎的思辨上。他的研究课题其实是有很大难度的，因为有关材料实在过于分散；而论题所涉政治历史、学术文化层面又非常复杂；更麻烦的是，宋代经学在文献辨证和义理思辨两方面都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经学既有经籍本身的原始文本属性，又经过古人在不同时期的编辑加工、解释传播，已溶入了不同时代的思想观念，而宋代经学是在和理学互动互补的过程中发展变化的，并从而使宋代儒学有了新面貌，新儒学的发展又反映了汉学、宋学、经学、理学在宋代的衍化和新变。要理清这些纷繁复杂的头绪，勾画出宋代经学变化的特点和朱熹《诗经》学思想的来龙去脉，实在并非易事。

吴洋博士扩大了资料的审视范围，并极注意追溯源流以考察朱熹思想的发展变化。如论朱熹对《诗小序》的态度，已有不少学者就《诗集传》作过统计，而他则不仅据《诗集传》，还根据《诗序辨说》及其他资料，列出朱熹解《诗》“与《小序》一致”、“与《小序》有出入”、“与《小序》完全不同”三种状况，并作更加精审的统计，以明朱熹对《小序》的真实态度。他还特别注意考辨资料产生的准确时间，来揭示朱熹《诗经》学思想的发展过程。如指出朱熹对《周南·关雎》篇本义的论述，在《诗集传》和《诗序辨说》中就有不同的说法，以明朱熹的注释解说是有过变化的。再如他还注意到吕祖谦在《吕氏家塾读诗记》中所引朱熹《诗集传》中语，有些与今传朱氏修订本大异，有些则大致相同，也说明朱熹《诗经》学思想是逐步成熟、发展变化的。这样，通过对有关材料的排比对照和对某些观点的追根溯源，吴洋博士指出：朱熹对《诗序》的态度，有个从“曲护”到“辨破”再到“去序言诗”的演变过程。他的结论便更有根据和说服力。其余如对朱熹“淫诗说”、“六义说”等的考辨，也都基本上通过溯流寻源而令人信服地论证了朱熹诸说的由来及价值。

吴洋博士在探究朱熹《诗经》学思想的源流时，还特别注意审慎思辨，注重揭示经学发展的内在规律、宋代学者对朱熹的影响以及朱熹个人的理学追求。因此他努力开掘宋代经学与理学共生纠结、交互影响的特殊关系，因为这种学术特质是宋代特有而汉唐、明清所无或不甚明显的。他通过细致的论证辨析，一方面明确肯定朱熹《诗经》学思想超越前贤的巨大贡献：即破除了附着在《诗经》本文上的政教理念；厘清了《诗经》本身与汉代学者附会的内容之间的界限，为重新诠释《诗经》开辟了巨大的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纠正了对《诗经》本义的歪曲，还原了其作为乐歌的本来面貌；废《序》言诗所体现的注重文献考证、强调涵咏本文、运用文学规律、衡以人情物理的解诗方法，以及独立思考的精神和求真明理的严谨态度都是有积极意义的。另一方面也正确地揭示了作为理学家的朱熹，强调通过“道问学”而“尊德性”，通过道德修养以体认圣贤之道，因此他废《序》解《诗》，实际上就是最大限度接近圣贤本意的一种手段；而对于朱熹来说，体现周代的礼乐制度和道德风化，才是《诗经》的本旨所在；朱熹的《诗经》学思想仍然植根于传统经学，并以发扬所谓新儒学的伦理价值为旨归。因此，他对《诗序》的批评、对“淫诗”的界定、对《诗》篇本义的理解仍不免有穿凿附会之处。这些认识和论证，实有他的新见，是极有价值且较客观公允的。

吴洋博士在他的著作中的努力与探索是很有价值的，为朱熹研究和《诗经》研究做出了贡献。期待他仍然坚持这种踏实细致、实事求是做学问的精神，也期待他的新的研究成果。

2014年5月4日于北京大学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