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水为证:旅俄华侨的历史记忆
- 宁艳红
- 3692字
- 2024-11-01 03:24:33
第二编
第一章 二十世纪初劫后余生的旅俄华侨
被命运眷顾的满族家庭
——访满族文化的“活化石”何世环老人
1900年7月8日,沙俄阿穆尔总督向黑龙江将军寿山要求借道瑷珲,派俄军到哈尔滨“保护铁路”,实则想长期占领,为入侵东北三省搭建跳板。这一无理要求遭到寿山将军的严词拒绝。沙俄由此恼羞成怒,在动用重兵入侵东北三省时,侵占了黑河、瑷珲,并制造了海兰泡、江东六十四屯惨案,即20世纪震惊世界的“庚子俄难”。沙俄残忍焚烧了瑷珲古城,残酷屠杀了约10000名中国居民,强行侵吞了这片中国人民世代繁衍生息的土地。黑龙江沿岸的数万同胞被迫离开家园,四处逃难。这一惨案永远铭刻在中华民族的耻辱碑上,黑河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血腥的历史事件。
我们先后探访了爱辉区张地营子乡霍尔沁村、上马场乡,孙吴县沿江乡哈达彦村、四季屯等地,采访了多位“庚子俄难”幸存者的后代,听他们讲述先辈的故事。
“爷爷偷偷地跑回江北的时候,我太奶和太爷的身上都已经腐烂生蛆了,……爷爷临终前一直念叨,咱家连祖坟都没有。”88岁的何世环老人佝偻着坐在土炕上,仅有的一只眼睛里,模糊地映着某些昔日的记忆。
何世环,女,满族,1927年出生,黑河市下马场乡人,现居于黑龙江省孙吴县沿江乡四季屯。何世环老人会说流利的满语,会写满文,熟识满族文化,谙习满族风俗,是中国少有的能够讲述“满族说部”的传承人之一,被称为满族文化的“活化石”。看到老人的第一眼,感觉她根本不像是88岁的高龄,似乎年轻许多,红底黑花的毛衣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却很整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成“疙瘩鬏”梳在后脑勺的下侧。她说这是满族人典型的发髻。看到我们到访,老人笑得很开心,交谈时老人谈吐清晰,显得开朗而乐观。
孙吴县四季屯
在得知我们来意后,何老告诉我们,她的爷爷就是当年海兰泡惨案的幸存者之一。何老回忆道:“‘跑反’前,我太爷和太奶领着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在江东六十四屯靠务农种地为生。江东那边土地宽广,土壤肥沃,六十四屯的居民家家都是种地户,每户都有许多牛马,打了粮食到江西来卖,日子过得平淡但算得上富庶。”
据何老介绍,她的爷爷在家排行老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跑反”开始时,人们都舍不得离开家,后来情况越来越吃紧,屯子里逃难的人也越来越多,她的大爷爷才决定带着爷爷、姑奶奶(爷爷的妹妹)三家人摆渡到西岸。住房、土地、车马、家居等都扔下了,只用挑子挑了点食物在河道狭窄的地方游了过来。但是,太爷和太奶还是不愿意走,非要留下来看着老房子,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爷爷与太爷、太奶的永别。
何世环老人(中)
家人到了瑷珲城后,本打算在那里暂时安家,可是到了1900年农历七月初十,白俄兵就坐船过了黑龙江攻打瑷珲城。眼看着瑷珲城已守不住了,家人又挑起挑子,随同逃难的人群,朝着卜奎的方向逃。徒步奔走了10多天后,他们依然放心不下黑龙江对岸的太爷和太奶,决定回去寻找两位老人,于是爷爷跟着大爷爷和姑爷爷一起在夜里偷偷地过江跑回家。何老说:“小的时候,时常听爷爷回忆当年偷偷跑回去的情景,印象太深刻了,爷爷一直无法忘记。”何老的爷爷渡江回家后,被呈现在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记忆犹新的村庄已变成一堆堆瓦砾,朝夕相伴的家园已是一片片废墟;而太爷和太奶早已被杀死在自家的田地里,尸体也已腐烂生蛆。由于时间紧迫,又害怕被俄军发现,爷爷他们连炕席都没找到,就把两位老人埋到了地下。因此,何家到现在连祖坟都没有。
何世环老人家典型的满族炕琴
爷爷和家人历尽艰辛终于到达了卜奎,在那里生活了两年。爷爷曾说过:“能够活着到卜奎,也算是九死一生了。”“庚子俄难”发生后,数万名逃难者在战火、死亡、疾病、饥饿和混乱中长途跋涉,病菌逐渐滋生开来,暴发了一场大范围的瘟疫。在这场瘟疫中,死亡者难以计数。瘟疫高峰期,坐在大街上的人,坐着坐着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爬起来。多数逃难家庭没钱买棺材,只能买廉价的苇席卷着尸体埋掉。后来连苇席都卖光了,只能用炕席或者破衣裹尸,在野地挖个土坑埋掉。
何老的爷爷一家虽幸免于难,但在卜奎居住的这两年,一无所有,艰难度日。由于没有生活来源,白天男人们出去砍柴拿到街上卖,卖来的钱换回一点米吃,勉强能够维持全家人的口粮。后来爷爷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习惯,也是在卜奎逃难生活中养成的。
1902年,清政府派官员赴瑷珲上任,与沙俄当局交涉收复江东事宜,由于沙俄军队不肯让出瑷珲城,官府衙门只好设在附近村屯。听说有了官府衙门在附近村屯,老百姓的心才得以安慰。全家人经过商量,决定返回原籍,找个距离官府衙门较近的沿江村屯安家落户,因为只有沿江的地方才能够遥望江东六十四屯的故土,守望曾经的家园。于是,何老的爷爷与家人找了一片肥沃的土地,便在那里重建家园,也就是现在黑河市下马场乡。村屯原来的土地已撂荒,陆续到来的屯民们只好互相帮衬着,慢慢地将耕畜、农具、籽种都置备齐全,用自己的勤劳和汗水将这片土地再次变废为宝。生活就这样在艰难中一步一步地好转起来……
何老说:“下马场算是我们何家的第二故土了。奶奶到了下马场之后,便生下了我的父亲。我17岁出嫁之前,也一直生活在那里。我的父亲姊妹10个,父亲排行老二。过去的大家族都是不分家的,即便结了婚,也都是一家人一起过。通过全家人的勤劳致富,我们家成为当时所谓的大户人家,也就是后来所说的富农出身。就这样,我的父辈和我们这一辈人都很幸福、不愁生计。由于是大户人家,家里有雇工,所以在我的记忆中,从小到大没怎么干过农活。虽然不用干活,但是我的童年依然是枯燥乏味的。我们满族有个习俗,家族里面的女孩自打懂事以后,便不能随意到外面去玩,放学之后只能待在家中,守着爷爷奶奶。我们满族人是要一年四季都穿满服的,所以爷爷常教导我要站有站相、坐有坐相。”
“记忆中的爷爷,是个十分传统、讲究规矩的人。满族有很多族内的老规矩,在满族的家族中,尤其是男人,在家里都是说一不二的。我的爷爷就是大男子主义思想的人。爷爷在家里的派头可大了,吃饭时必须自己单独在一个屋里。吃饭前,媳妇或者儿媳妇把饭菜盛好,摆在饭桌上,爷爷才肯坐下吃饭。清晨起来,儿媳妇不能先去做饭,要到公婆的屋里给公婆装袋烟,才能去梳洗、做饭。烟装完了,还不允许立刻掉头就走,要后退三步,才能转身离开。”
何老的父亲曾经在伪满洲国时期任小学校长,满语说得非常好。何老的满语和满文都是她父亲亲自教授。提到父亲的去世,何老哽咽了,恢复了平静后,她说:“我父亲有一块怀表,教学总用它看时间。可是后来被老毛子相中了,他们不但抢走了父亲的怀表,还用枪打死了父亲。要是没有战争,父亲就不会死。”话音未落,何老的眼角泛出了泪花。我们能够感受到她与父亲的深厚感情,也体会到何老对战争的憎恶。
“我跟着父亲一直学习到六年级,没有读到国高,就出嫁了。我的丈夫也是纯满族人,他是当家长的,相当于现在的村主任。他们家是满族的正旗,我们家是镶旗,因此有些祭祀的习俗不太一样。”据何老介绍,旧社会的祭祀,是从每年秋收之后开始的。正旗人在祭祀的时候要喊幺令要打鼓,而镶旗是没有这些的。大户人家每年会杀两头猪,农历十月初一开始,在房子的西屋杀太平猪。在西屋杀是因为满族以西屋为大,东屋为小,恰好跟汉族相反。正旗人的祭祀都是在晚上,屋子里不许开灯,把猪杀完煮熟后,放在西炕祖宗龛上,放置一个小时后才允许开灯。当我问起何老祭祀时黑灯杀猪的原因,何老高兴地说:“这都是我们满族老辈传下来的规矩。”于是,何老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了一个小传说。据说祭祀的这个猪是给萨布素将军的二夫人杀的。有个老罕王以前是将军的一个下属,在给将军洗腿的时候,将军说:“你看我这腿上有三个红痦子。”老罕王说:“这有啥啊,我脚上有七个。”于是将军便起了疑心,心想:“我有三个就当上了将军,你有七个那还得了。”便跟二夫人商量,决定把这个消息禀告给皇上,处死老罕王。二夫人是个善良的人,趁着将军离开的时候,偷偷地放走了老罕王。将军晚上回来后,发现老罕王逃走了,怒气不可遏,闯进二夫人房间,将已经脱衣就寝的二夫人杀死。所以满族人关灯杀猪祭祀的习俗,就是为了祭奠救了老罕王的二夫人。
在交谈的近两个小时中,何老始终盘腿坐着,她说这是满族人的习惯。我们看到老人不时地拿出掖在兜里的白色手帕,擦拭那只已经失明了15年的眼睛。
由于何老记忆清楚、思维敏捷,与人交流时看不出她88岁高龄,一年四季总有来自长春、北京等地的学者到访,邀请老人说满族故事、教授满语。面对邀请,老人也都欣然接受,她拿出相册,一幅幅图片记录她近年来与全国各地学者交流、培训的情形。
这个手上、脸上、身上都铭刻着岁月沧桑烙印的老人,用回忆向我们揭开了那段“国殇”。历史的车轮不能倒退,只能滚滚向前,侵略和战争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痛苦和灾难是深刻的。我们只有正视历史,不忘历史,才能以史为鉴,以史为镜,珍爱和平,开创未来。
离开时,老人说了一些我们听不懂的满语。听她儿媳说,老人好像在说还有很多有意思的满族风俗没跟我们说完。看着老人孤单一个人坐在炕上的背影,我们能感受到她那种满腔对国家、民族的热爱,还有老人身上没有随着沧桑的岁月而流失的力量。
采访时间:2015年4月25日
采访地点:孙吴县沿江乡四季屯
口述人:何世环,女,88岁,孙吴县沿江乡四季屯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