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倾谈三 与君初识,犹如故人
- 且以优雅过一生:杨绛传
- 桑妮
- 10313字
- 2018-12-19 15:13:10
初见
壹
初入清华大学的杨绛是个很讨喜的女孩,皮肤白皙,身材娇小,娴静得让人特别愿意靠近。曾经,她的室友这样评价过她:“具备男生追求女生的五个条件:第一,相貌好;第二,年纪小;第三,功课好;第四,身体健康;第五,家境好。”
她是那种校花级别的女神,别有一番味道在。
据说,在她年幼时,苏州的太太们见了她就夸:“哎哟,花色好得来。阿有人家哉。”嚷嚷着要给她介绍人家。
但杨绛并不认为自己是美女,很少在意自己的容貌,也极其羞涩,很少跟男生接触。不过,这却未曾让她的追求者有一丝一毫的减少,她收到的情书一直源源不断,示好的男生据说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更有人给她写诗来传达爱慕之情:“最是看君倚淑姊,鬓丝初乱颊初红。”
不过,后来的杨绛却否认了这一传闻,说当时的来信大抵说的是,你还小,当读书,不要交朋友之类的关心文字。
说来,只是未曾有心动的人出现而已。
从东吴大学起到清华大学期间,即便有无数人追求她,她也未曾对谁动过心。当身边的女同学纷纷去会男友,与男友挤在一处你侬我侬谈情说爱时,她却独坐一隅看书、写字,避开一切儿女私情。
或许,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出现吧。
三月的一天,红成阵、绿成荫,一片生机勃勃。风和日丽下,在幽香袭人的古月堂门前,她和他于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下初遇。
那一天,钱锺书来到古月堂门外,因为清华有校规,不允许男生进女生宿舍,所以,他一人巴巴地站在那里。古月堂,是清华大学女生的宿舍,每每入夜时常会站着一些等待女友的男生。彼时,古月堂不设会客室,男生们便只好站在古月堂的门前苦苦等待,无论春夏秋冬,总可以看到一两个焦灼的身影等着他们那“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心上人。
就是在这个极富浪漫之地,他和她恰好相遇。
那时,他站在古月堂的门前,她则刚从古月堂钻出来。同学简单地为他们介绍了彼此,他们四目相对之下,便心生了情愫。
当你爱上一个人,第一眼看见就知道是他了。那眉眼,那气息,一次就直烙你心。回头细碎想起他的样子时,早已忘却阴晴圆缺,忘却周遭所有。只有他,唯有他而已。
那一天,她和他的相遇便是如此。从此,她的世界只有他一人,他的世界也只有她一人。
自此,着青布大褂,穿一双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花镜,目光炯炯有神,谈吐机智幽默,浑身浸润着儒雅气质的他,入了她的心;而优雅知性的她,则像一朵花儿一样,就此开在了他的心间,芳香馥郁。
他们彼此一见如故,侃侃而谈起来,忘了时间,也忘了他人。
她被他眉宇间的“蔚然而深秀”深深打动,一见之下就觉他是自己“前世的人”;他则在她似蹙非蹙的双眉下,笼住了她的心意。即使逃开了她明眸善睐的双眼,也无法逃开她在自己心中的反复纠缠。
他们就这样怦然心动,一见钟情。诚如曾经的一部很火的剧的名字——《命中注定我爱你》,说的便是这样一对人。
若干年前,她的父母曾带着她来到过他的家,虽说他们并不相识,也无交集,然而,如果无缘,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次相见。若干年后,朋友带着他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彼此相视而笑。
茫茫人海里,我只为寻到你,你只为寻到我。
曾经,她的母亲也说过:“阿季脚上拴着月下老人的红丝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她和他的初见,是偶然,也是必然。有人说,这一生里他们注定是要见到彼此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如是,这两个青涩的少年在初次相遇时便认定了彼此,今生就要在一起。
贰
彼时,钱锺书是名满清华的大才子。
当年,20岁的他报考清华外文系时,闹得波澜四起。他中英文俱佳,但数学只考了15分。如果不是校长罗家伦爱才惜才,他就会与清华无缘。
入学后,他不负罗家伦的爱才之意,博览群书,手不释卷。其读书之多,令人惊叹,在校园内名气极大,“写起文章纵横捭阖,臧否人物口没遮拦”。曾经,他还在《清华周刊》上发表了不少文章。
这样优秀的他,杨绛一早就有耳闻。在初遇不久,她就跟同学打听过他的一切。当同学告知她,他已经订婚了,她的心底或许有过失落吧,尽管从未曾听她说过只言片语。
他也像她一样,向自己的亲戚打听过她,尽管获知她已有男友,他依然做不到放手。于是,在一颗悸动之心的驱使下,他还是给她写了封信,约她在工字厅见面。
一见面,二人便迫不及待地澄清关于彼此的那些坊间传闻。
她的所谓“男朋友”费孝通,只是相识多年的好友。
当年,费孝通随家人搬到苏州居住。因为母亲与当时苏州振华女校的校长王季玉是好友,于是便让儿子费孝通去振华女校读书。
一开始,费孝通是死活不去的,因为是女校,全校都是女生,他怕自己会被同学们笑死。但母亲十分严厉,哪里会管他的这些顾虑,命令他必须去。最后,他便成了女校当时唯一的男生。
由此,他成了杨绛的同班同学。
当年,费孝通虽然矮小瘦弱,却十分聪明。学习优秀的杨绛也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是年纪尚小的他还不知如何表白。后来,他们又同时考入东吴大学,娟秀的杨绛更吸引了无数男生。费孝通这才坐不住了,终于有一天,他当着追求杨绛的男生的面宣布:“我跟杨季康是老同学了,早就跟她认识,你们追她,得走我的门路。”
后来,他壮着胆子开始主动追求杨绛,因为朋友这一层关系,杨绛没有明显表示拒绝。于是,外界因为他们俩彼此相识多年,加之条件相当,都以为他们在交往。
然而,于杨绛,她从未承认过这份恋情。事实上,在她心里,费孝通始终是个友人。
一遇见钱锺书,她便知道爱上一个人是怎样的感受。于是,她在钱锺书初次约她之时就急急地澄清了这件事。
再说钱锺书那所谓的订婚之事,也是件很乌龙的事情。
原来,他家有个远房的姑母,人称“叶姑太太”,她家有个养女叫叶崇范,因为叶姑太太很欣赏钱锺书的学识,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钱家对这门亲事也同意了,只是钱锺书本人从未同意过这事。
在此之前,他从未曾想过对任何人澄清这事。然而,遇到杨绛之后,他便时时刻刻都想着要将这事跟杨绛澄清。于是,在约见杨绛后,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订婚。外界传说我已经订婚,这不是事实,请你不要相信。”杨绛也说道:“我没有男朋友。坊间传闻追求我的男孩子有孔门弟子‘七十二人’之多,也有人说费孝通是我的男朋友,这也不是事实。”
就此,两人之间所有的顾虑烟消云散。
说来,缘分实在太微妙,钱锺书口中订婚的“叶小姐”,她竟然是认识的。原来,她们之前都在启明上学。这位“叶小姐”相貌不错,却爱惹祸,食量也大,一顿可以吃很多。
据说,有一次,她的养母叶姑太太去买东西,让她小等一会儿,结果那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竟然吃了很多冰激凌,结果病倒了。因为能吃,她得了个“饭桶”的绰号,跟她的名字“崇范”倒过来的读音很是相似,很快就被大家叫开了。这个“叶小姐”还总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情,譬如打扮成男孩子的样子,偷跑出学校,等到玩够了才回。
这样的“叶小姐”,即使放在现在,也是个叛逆的女孩。这样的“叶小姐”,杨绛也觉得文弱的钱锺书是无法喜欢上她的。
关于钱锺书是如何被杨绛吸引的,他们的女儿钱瑗出于好奇,曾借机问过父亲。那时,杨绛去了国外访问,只有父女二人在家。钱瑗终于问出了这个好奇了许久的问题:“爸爸,咱俩最‘哥们儿’了,你倒说说,你是个近视眼,怎么一眼相中妈妈的?”
她父亲说:“我觉得你妈妈与众不同。”
钱瑗追问道:“怎么个‘与众不同’?”
父亲就不再回答了,只是笑。
也是,爱上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也无言语可以诉说。或许只有诗意可以将这种美好表达,钱锺书曾经有诗如此形容过初见的杨绛:
缬眼容光忆见初,
蔷薇新瓣浸醍醐。
不知洗儿时面,
曾取红花和雪无。
记忆中,他永远记得初见时的她。
面洁如白雪,脸润如红花,清雅脱俗,犹如蔷薇新瓣浸醍醐,更带着一丝令人爱怜的腼腆。
而她,也记得初见他时,他那眉宇间的“蔚然而深秀”。
绵密
壹
他们恋爱了,如胶似漆。
约会有之,通信也有之。然而,最动人心弦的还属文采斐然的钱锺书写就的那一封封滚烫的情书。杨绛的那颗芳心在这些动人的情书里缓缓融化,如雪,如水,如雾,直至最后完全和他融为一体。
为了表达爱意,钱锺书写过颇有李商隐风致的情诗给她,最著名的是刊登在《国风》半月刊第3卷第11期(1933年12月1日)上的《壬申(1932)年秋杪杂诗》:
缠绵悱恻好文章,
粉恋香凄足断肠。
答报情痴无别物,
辛酸一把泪千行。
依穰小妹剧关心,
髫辫多情一往深。
别后经时无只字,
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谩,
猎猎风声测测寒。
如此星辰如此月,
与谁指点与谁看?
困人节气奈何天,
泥煞衾函梦不圆。
苦雨泼寒宵似水,
百虫声里怯孤眠。
海客谈瀛路渺漫,
罡风弱水到应难。
巫山已似神山远,
青鸟辛勤枉探看。
他也写过一首七言韵律的情诗,其中有一联运用了宋明理学家的语句:
除蛇深草钩难着,
御寇颓垣守不牢。
清新如画,写得真好。
钱锺书也曾如此自负地说过:“用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确实如此,且看那首《玉泉山同绛》:
欲息人天籁,
都沉车马音。
风铃呶忽语,
午塔闲无阴。
久坐槛生暖,
忘言意转深。
明朝即长路,
惜取此时心。
彼时,钱锺书写书信写得很勤,几乎每天一封,将爱慕杨绛之心完全用一纸信笺来载。当时,寄信极为方便,清华大学院内就有邮箱,信还会直接送到宿舍去。不过,杨绛却很少回,于是便有了钱锺书诗中这“别后经时无只字,居然惜墨抵兼金”的小小幽怨。
杨绛不爱回信,让人不由得想起钱锺书《围城》里的唐晓芙,那个不爱写信的女子是不是影射的杨绛?
杨绛很少用信表达心意,不是因为她对钱锺书不够深爱,而是她不愿意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而已。那时的她无论上课还是去图书馆,或者跟好友一起在校园内散步,回到宿舍第一眼就是去找等着她去开启、阅读的信。
这份墨守的惦念,也让她深切地确定自己深爱着他。
钱锺书回无锡老家后,没有将自己和杨绛谈恋爱的事情告诉父亲钱基博。为解相思之苦,他依然频繁地跟杨绛通着谈情说爱的信。杨绛偶尔也会写信给他,情意绵绵又不失理性,文采也好。
某一次,她的回信不巧落在了钱锺书父亲钱基博的手中。钱基博突发好奇之心,悄悄拆开信看了,看完竟喜不自禁,大赞道:“此诚聪明人语!”
原来,她在信中如此写道:“现在吾两人快乐无用,须两家父母兄弟皆大欢喜,吾两人之快乐乃彻始彻终不受障碍。”读到此句的老先生,自是“得意非凡”。
如此聪慧的她,自然而然入了钱基博的眼,他十分欣慰能有她这般思维缜密、办事周到的女子,陪伴不谙世事的儿子锺书一生。对于锺书来说,这样一个女子是绝然可遇不可求的。
钱基博高兴之余,也未征求钱锺书的意见,直接给杨绛写了封信,信中竟郑重其事地将儿子托付给她。后来,杨绛提及此事,还甚觉钱基博这做法像极了《围城》中方遯翁的作风。
差不多在此时,杨绛将自己与钱锺书恋爱的事情告诉了父母。
至此,她和他的爱情便在现实中如一幅画卷展开。
贰
机缘巧合下,我曾看到电视剧《射雕英雄传之九阴真经》里,演员姜大卫、梁佩玲一起在金黄的阳光下举杯共饮,吸引我的是他们的眼眸中满满的情波荡漾。
这是金庸笔下的黄药师和阿蘅。他们一个孤傲独立,一个冰雪聪明,成了最令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
尽管,看了书里的结局令人心生“天嫉姻缘好”之恨,然而他一句“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地爱你”,她一句“药师,我真的很希望,我这一辈子能照顾你”又让人明白,这世间还是爱情好。
诚然,世间最难得找到一个合心合意的人,更难得的是合心合意的人也恰恰爱自己。无论时间对错,遇到对的人,即最大的幸福、最好的爱情。
看剧时,会想到爱的圆满,想起杨绛和钱锺书来。他们这一对璧人极为幸运。现实残酷,世事动荡,能于茫茫之人海里寻到那个对的人,且一生厮守,不离不弃,多么难得,多么令人艳羡不已。
那时,杨绛在清华大学的校园里上完了她的大学第四年。
曾经,她感叹自己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清华大学读本科,错过了那几年清华大学外文系最鼎盛的时期。虽然,她早有意来清华大学,然而机缘错失,为此,她说道:“终究不成,命也夫!”
不过,在清华大学的这一年,也是她受益匪浅的一年。她选择了很多当时十分权威的科目,比如蒋廷黻的“西洋政治史”、浦薛凤的“政治经济史”,还有温源宁的“英国浪漫诗人”。这些大师级别的老师教给了她太多日后受用一生的知识。
但曾经做过钱锺书老师的温源宁对杨绛的评价并不高,原因是在他的一次测验考试上,杨绛曾交了白卷。当他听说自己的得意门生钱锺书和她谈朋友时,他专门告诉钱锺书:“Pretty girl往往没头脑。”
钱锺书自然不会被这番一己之见所左右,他和她的感情依然如故。
为了能与杨绛长相厮守,让她结束这段借读生活,钱锺书希望她再补习一下,考清华大学的研究院。如果能这样的话,他们二人可以继续同学一年。末了,他还提出和她先订婚,但她拒绝了。尽管她十分爱他,但还是觉得过于仓促。
关于报考清华大学研究院的事情,她回信给钱锺书说,她在准备报考的复习,但是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那时,她已经结束在清华大学的借读回到了家乡苏州。苏州的亲戚给她介绍了一份小学教员的工作,她答应了。
这是一份比较清闲的工作,可以有很多时间复习备考研究院,待遇也很好,一个月有一百二十元的收入,这份工作在当时算是个金饭碗了。在学校里,她最爱去的依然是图书馆。工作之余,她陆续把那里的藏书认真地看了一遍。工作虽然清闲,但是也不能用全部的精力来复习功课,所以她想推后一年再考。
这样的推后对钱锺书来说是一种莫大的折磨,他自然会反对。他不想跟她分开太久,路途遥远,相思却浓。他们为此争执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理他。
钱锺书为此还伤心了很久,他以为她不想跟自己继续这段感情了。在那段时间里,他创作了很多伤情的诗,诉说着自己的“辛酸一把泪千行”。后来,他专门把这些诗整理发表了,以此纪念那段情思绵绵的日子。
其实,杨绛尽管没有理他,但并没有忘记他,反而十分惦记他。在他一直坚持写给她的那些流淌着无限爱意的信中,她被深深感动。很快,两人和好如初。
感情往往情天恨海、波澜四起,哪有一直稳定的情缘?当经历过一些波澜后,情感才会愈发稳固。
钱锺书和杨绛的感情同样也是如此。
胶着
壹
那些无法相聚的时间里,除了绵密的情书,更深更浓的相思如杏花雨,如杨柳风,在他们的心里荡漾无边。
情深意切时,杨绛向钱锺书发出了邀请,请他来苏州拜见自己的父母。
1933年年初,钱锺书踏上了去苏州的旅途。他初见杨绛的父亲杨荫杭,便相谈甚欢。但当杨绛问起父亲对他的印象如何时,父亲却只说了这样一句:“人是高明的。”言外之意,还是对未毕业的钱锺书心存顾虑,毕竟不知道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是否可以承担得了一个家庭的重担。
早在杨绛入京求学借读清华时,父亲就得了“小小的中风”。昔日顶天立地的他,已然不能像过往一样独当一面了。曾经,他还“闹过这样的笑话”:那是一次开庭,全场的人都在安静地等他发言,可是过了半天,他依然开不了口,一直安静,一直安静,后来不得已只好推迟了开庭。
这样的情况,是他“中风”所致。他已然不再是那个思维敏捷的大律师了,年岁的增长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老矣。
杨绛得知此事心疼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父亲倒是自己成了局外人,一个劲地安慰她,说自己已经好了。
不过,从那次之后,父亲再没有接过任何案子了,就此结束了自己半生热爱的律师生涯。对此,他极为不舍。然而岁月不饶人的无奈,只有迟暮之年的人才可以体会。
作为父亲,他想得更多的是把自己最爱的小女儿托付终身的那个人可不可靠,有无能力、担当,能否让自己的女儿不受苦受累,过上安稳的生活。
但不管如何,杨荫杭对钱锺书还是有着极佳的印象,并视之为“乘龙快婿”。而钱锺书在拜见过杨绛父亲之后,便迫切地邀请了杨荫杭的两位好友作为媒人,按照传统的方式上门提亲。
他太迫切地想和杨绛在一起了。
当年暑假,在苏州某酒店,杨绛和钱锺书举行了订婚仪式。
订婚宴上,钱锺书的家人才见到杨绛。不过,在此之前,钱锺书的父亲早就从杨绛的来信里感知到杨绛的知书达理了。曾经,他对人说:“杨绛实获我心。”
对于当年这场时髦的订婚仪式,后来杨绛有着这样的回忆:“五六十年代的青年,或许不知‘订婚’为何事。他们‘谈恋爱’或‘搞对象’到双方同心同意,就是‘肯定了’。我们那时候,结婚之前还多一道‘订婚’礼。而默存和我的‘订婚’,说来更是滑稽。明明是我们自己认识的,明明是我把默存介绍给我爸爸,爸爸很赏识他,不就是‘肯定了’吗?可是我们还颠颠倒倒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默存由他父亲带来见我爸爸,正式求亲,然后请出男女两家都熟识的亲友作男家女家的媒人,然后,(因我爸爸生病,诸事从简)在苏州某饭馆摆酒宴请两家的至亲好友,男女分席。我茫然全不记得‘订’是怎么‘订’的,只知道从此我是默存的‘未婚妻’了。”
其实,钱锺书的名字不叫“默存”,“默存”是钱锺书的号,只是杨绛喜欢这么称呼钱锺书而已。而钱锺书则喜欢叫她“季康”。
这场仪式之后,两位后来显赫于中国当代文坛的人便绵密地胶着在一起了。
贰
对于未来,他们两人早有打算。
钱锺书要报考英庚款资助的公费留学考试。因为考取的条件是,申请人必须有两年的社会服务经验,所以他决定去先教书。在他们订婚结束不久,他开始任教于上海光华大学。当时教的是英语,月薪九十元。
杨绛则在复习了一段时间的功课后,顺利地考上了清华大学研究院外国语言文学部。所以,她也很快离开苏州,北上京城,再次回到了清华大学。
就这样,两人还没相处太久就各自去了不同的地方。
爱情是诗歌最好的素材。自古以来,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到民国诗歌,情诗不可胜数。
在他们分开两地的那段时间里,钱锺书写了无数相思的情诗。1934年,他还专门整理了这期间的诗入册,也就是他的第一本诗集《中书君诗》,其中也包括与杨绛的唱和诗作。
诗集是他自费印刷的,所以数量不多。当年,他也只分享给了师友。他和杨绛在清华大学共同的老师吴宓也有幸获得了一本。为此,吴宓专门作了一首七律诗《赋赠钱君锺书即题中书君诗初刊》馈赠于他,诗中尽显他对钱锺书的钟爱和赏识,比如“才情学识谁兼具,新旧中西子竟通”。
相恋之人,最怕的是距离。如何在千里迢迢、万水千山的距离中保持绵密胶着,让无数恋人为之伤神。
钱锺书和杨绛选择了书信这一方式。
他们俩几乎一天一封信,将彼此的内心坦诚地用文字表述出来,信的内容范围极为广泛,像日记一般,好书要分享,遇到的新鲜事要分享,思念之情也要分享……虽然看似极为琐碎,但呈现给彼此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情。
在书信的落款上,钱锺书总是用尽心思、花样百出。“奏章”这个称呼,是他最常用的,他说有点“禀明圣上”的意味。对此称呼,杨绛每每看到都会忍俊不禁。曾经有一次,钱锺书在信中自称“门内角落”,杨绛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回信问他“门内角落”是什么意思,收到他的回信才明白,原来这是所谓的“钱氏幽默”:“门内”是money,翻译成中文就是“钱”的意思,而“角落”是clock,翻译成中文就是“钟”的意思。
这样深情、幽默而多才的钱锺书,自然深入了杨绛的那颗少女心。
1934年春节,钱锺书专门从上海坐车到了北京。他此次来,是为了去清华大学看望杨绛,这也是他毕业后第一次回母校。虽然在清华读书多年,但他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做了学问。在北京的几年,他去过的景点是香山和颐和园,这还是班级集体出游才参加的。杨绛则不同,她是个很喜欢新鲜事物的人,对北京那些颇有历史渊源的景点极为喜爱。来北京的第一年,她就几乎把北京的景点走遍了。这次,锺书来北京看她,她自然要跟锺书漫游北京的那些有意思的景点。对于她来说,能跟自己喜欢的人一起漫游喜欢的地方,也是极难得极浪漫的事。
文人雅士出行时必定诗词伴身。此次锺书就有诗《记四年二日至九日行》写道:“纷飞劳燕原同命,异处参商亦共天。自是欢娱常苦短,游仙七日已千年。”
在才情四溢的诗中,流露出了两人浓浓的依依惜别之情。
相聚离别,自古伤情,作诗留字,最见情深。相聚总是短暂,时间如白驹过隙,离别总会到来,剩下的日子里全然是相思绵密浓稠的胶着。
陪伴
壹
生命中,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爱情,则是最好的陪伴。
生活难免平平淡淡,爱情难免柴米油盐。然而,一番交融下,你会发觉,爱的陪伴才是我们心中永远的温暖,并且无可替代。
看杨绛和钱锺书这段互相陪伴的岁月,更觉得在这浮华的世间,相互陪伴的爱情至为美好,你会深信爱情,并为之感动。
1935年,钱锺书在光华大学任教的两年期满。完成了国内的服务期,他决定参加出国留学的考试。
当年,国内有留学资助。那是在1930年9月签署的。当时,中英两国政府协定,英方归还中方庚子赔款。翌年4月,专门设立了管理这批款项的董事会,先以基金借充兴办铁路及其他生产建设事业,然后以借款所得的利息兴办教育文化事业,并以举办留英公费生考试、资助国内优秀人才到英国学习为主。
当年参加留英考试的有二百多人,被录取的不过二十几人。在这二十几人里,就有钱锺书。不仅如此,他还是当年总成绩最高的那一位。
拿到录取通知消息后,他第一时间告诉了杨绛,并希望她能跟自己一起出国。
杨绛听了,十分欢喜,决定与他一同前往。尽管自己在清华研究院的学业即将结束,毕业在即,然而她太了解出身书香门第的锺书了。锺书从小生活优渥,对于日常生活一窍不通。假如自己不与他一起出国,不照顾他的日常,后果将不敢想象。
很不凑巧,此时的清华研究院里唯独杨绛就读的外语部不能输送留学生,所以她如果想出国留学必须自费。
自费,就自费吧。为了钱锺书的生活和发展,杨绛毅然决然地办理了休学手续。
如果跟钱锺书出国,还有一件大事要办,那就是和钱锺书结婚,举行婚礼。虽然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订婚仪式,但如果没有正式举行婚礼,他们还是不好一起出国,尤其在那个年代。
当时,她还有一门功课需要大考,经过考虑,她和老师商量决定,用论文来代替考试。
于是,在未取得文凭的情况下,杨绛提前一个月回家。匆忙之中,也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告诉一声,杨绛收拾好行李,迅速登上了回家的船。
很快,她就到达了苏州。那时已过午时,领取了行李,雇了车,她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左右。她把行李搬到门口,就飞奔似地往父亲的屋里跑去。
父亲像是在等候她一般,“哦”了一声,掀起帐子,下了床,说道:“可不是来了!”
原来,午休时,父亲刚刚闭上眼睛就忽然觉得小女儿回家了,于是爬起来找她。他以为小女儿在夫人房里,特意跑了过去,却只见夫人独自在房里做活计。怕没寻到,还特意问夫人:“阿季呢?”夫人一脸惊愕,回他道:“这会儿怎会有阿季?”
无奈之下,他只好回房继续午睡。谁知辗转反侧都睡不着之际,阿季真的来了。所以,他才有了刚刚那句话。
为此,他还说道:“曾母啮指,曾子心痛,我现在相信了。”
是的,他们这对父女也会心心相印。除了跟父亲,杨绛跟丈夫也有着深深的心心相印。
贰
父母得知她要陪伴钱锺书出国留学,很是支持。
之前,她曾放弃过一次出国深造的机会,这一次他们希望她能得以成行。这将会为她铺陈一个美好的未来。
对于父母,她有着很深的愧疚和不舍。此次出国,不知何时才能相聚,人越上了年纪,越珍惜相聚的时日。如今,家中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分散各地,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父亲当年一手置办的庭院冷清至极,前后几十间房间都空着。倒是父母一直在安慰她,不必担心,放心去。
出国前,钱锺书和杨绛举办了盛大的婚礼。
1935年夏天,他们先在苏州杨家大厅内举行了婚礼。婚礼仪式采用的是西式,有男女傧相。杨绛穿着长纱的婚纱,旁边有为她提花篮的花女,以及提着拖地长纱的花童。
奏乐声中,父亲杨荫杭主持了这场婚礼。当天的来宾里,最特别的要数杨绛的三姑母杨荫榆。她穿着一袭白夏布的裙子和白皮鞋来参加婚礼。在当时来说,这样一身纯白是很不好的,宾客们诧异之余少不了议论纷纷。不过,杨绛知道三姑母一天到晚都一心扑在工作上,已多年不置办新衣服了。虽然穿成这样难免让人心生诧异,但她肯定没有什么恶意,并且钱锺书对此也无任何介意。
时值盛夏,婚礼很折磨人,钱锺书的白衬衫领子都被汗浸透,杨绛的婚纱也变成了蒸笼一般,让她从头到脚都流着汗。一场婚礼下来,两个人都像是被雨淋了一般。
后来,钱锺书还将这场婚礼移植到自己那部惊艳世人的小说《围城》里,也就是曹元朗与苏文纨结婚的那一幕。杨绛则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如此写道:“结婚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给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那位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锺书自己。因为我们结婚的黄道吉日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我们的结婚照上,新人、伴娘、提花篮的女孩子、提纱的男孩子,一个个都像刚被警察拿获的扒手。”[15]
不过,最让杨绛记忆深刻的不是这场婚礼,而是婚礼前父母为自己办的“小姐宴”。那时,在当地的风俗里,出嫁之前的姑娘要在婚礼的前几天邀请自己的好姐妹、一起来参加宴席,宴席就由女方父母来操办,但父母并不参加,只让姐妹们为姑娘送行。这种宴席被称为“小姐宴”,是一种类似于“成人礼”的仪式,预告着自己即将告别少女时代。
杨绛的父母为杨绛操办的“小姐宴”,是在旧历六月十一日的晚上举行的。彼时,姐妹、女伴、同学和亲戚等坐满了一大桌,大家在吃吃喝喝中甚是欢乐,场面热闹非凡。然而,杨绛心里生了小伤感。她知道自己从此将离开这个家,嫁到钱家,再不能做父母怀中撒娇的“阿季”了,如此想着,心中就更难过了。
然而,每个人都会长大,这是必经过程。对此,一向聪颖的杨绛自然明白。只是后来的岁月里,她每当忆起那顿伤情的“小姐宴”,对父母的想念之情也就更深更浓。
在钱家举行的婚礼是中式的,一切礼俗和仪式都是按照中国传统。
迎娶仪式在无锡七尺场进行。钱家世代书香,人缘极好,这天到场的客人很多,连无锡国学专门学校的校长唐文治也前来祝贺。另外,还有陈衍老先生也来祝贺,新月诗人兼学者陈梦家、夫人赵萝蕤等,众宾客济济一堂,喜气盈门。
至此,他们正式结为伉俪,一如胡河清所说:“钱锺书、杨绛伉俪,可说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双名剑。钱锺书如英气流动之雄剑,常常出匣自鸣,语惊天下;杨绛则如青光含藏之雌剑,大智若愚,不显锋刃。”
双剑合璧,确是一段好姻缘。
溯源而追,他们这段缘分在1919年就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