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机械唯物论、生机论和心理学

我们的疑惑在于:为什么一些科学家坚决主张机械论(mechanistic conception),而另一些同样杰出的科学家则支持某种形式的科学生机论(scientific vitalism)?背后究竟有着怎样的动机或期待?心理学也与其他学科一样,其中几乎所有派别或有争议的群体在本质上或偏向唯物论,或偏向生机论。当然,有时这种潜在的动机仅仅是相关工作者们想要增加个人财富而已;如此纯粹的出于私利的动机可能在每个科学领域的发展中都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然而,除此之外,思维概念体系的创立者与发布者几乎总是想要“以科学本身的名义”将科学朝这个或那个方向推进。所设定的目标与该科学倡导者的主要情绪倾向(emotional set)紧密相关,并且科学家们的情绪倾向也许能大体分为两种基本类型——机械唯物论(简称机械论)类型和生机论类型后文中作者在机械论和生机论后面加“类型”(type)时,主要是在说明因果关系时出现的,为了强调仅是对类型的讨论。这两种类型的争论是心理学史上的主要特色。——译者注

机械论倾向

机械论者都十分冷峻。他们常常怀疑一切,必须向他们提供证据才能说服他们。他们声称自己的结论都是以实质性证据为基础得出的,却很少会意识到他们怀疑这、怀疑那,这种激进的怀疑态度其实是基于对所出示证据的一种情绪上的抵制,虽然这些证据在他们的信仰中是极为神圣的。他们认为自己的这种情绪偏见是合理的,原因如下:科学研究和阐述物质间的因果关系。“物质”意味着“更为原始,形式不那么复杂的能量”。因此,真正的科学研究简单能量个体对复杂能量个体的影响。而且,既然我们能够用这种方式来解释我们所经历的一切,为何还要浪费时间设想还存在其他类型的原因或因果关系呢?机械论的信条精练简洁,易于理解。正如其拥护者的情绪倾向那样,机械论的信条激进而自信,倾向采取快速、果断的行动,要获得回报都要付出行动。同理,机械论的科学结论也都是从行动中获得的。因此,事实证明,将人类智慧从坐在椅子上空想拉到现实的实验研究中,机械论功不可没。

生机论倾向

生机论Vitalism,也被称为活力论。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前的中文翻译习惯用“生机论”,后期主要用“活力论”来表述。指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区别就在于生命体内有一种特殊的生命“活力”,它控制和规定着生物的全部生命活动和特性,而不受自然规律的支配。它主张有某种特殊的非物质的因素支配生命体的活动。——译者注看起来与宗教密切相关,而宗教可以比喻为一支情感上的警察部队,对道德进行约束。与唯物论者相比,生机论者的基本情绪倾向更微妙、更复杂、更难定义。这种情绪倾向会为自己寻求更大的终极好处,同时,也希望有机会支持他人。无论何时,如果纯粹的物理事实与生机论的神圣目的发生冲突,生机论者就会选择逃避,逃避到自己的想象世界中,因为那里没有物理事实存在。这种偶尔的逃避也并非一无是处。通常,这些逃避者回到现实之时,会获得全新的、有用的灵感。物理事实经常如变色龙一般,因各种奇思妙想所带来的启迪而变化出更丰富多彩的颜色。

为了让自己对科学的潜在欲求显得合理,生机论者重视形式,从先验假设开始,最终落到事实。一方面,生机论者认为,导致物理现象的不仅仅有物理原因,因此,我们似乎必须进一步假设存在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即未知属性的超物理影响。假设存在这种超物质因素,那么我们就能轻松地确定,“他”能产生、发射出物理意识,或者其本身就是物理意识。从这一点开始,生机论者与机械论者有了共同之处,只不过生机论的因果关系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意识是一种比有机物更复杂、更终极的存在形式,而有机物又比无机的能量个体更复杂、影响力更大。生机论者认为复杂的能量形式比原始能量个体更强大,因此,可以认为较高级的能量个体为“因”,而简单的能量个体为“果”。“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类”,让人类统治田野里的野兽,野兽统治蔬菜,以此往下类推。生机论者认为,科学就是对各种因果影响——如高级个体对低级个体、复杂形式对简单形式、有意识的存在对无意识存在的因果影响——进行研究和描述。许多科学家完全排斥这种观点,因为这一观点一开始就建立在纯粹的假想之上,并未经过证实。同样,这一观点也天真地忽略了日常生活中出现的无数例子——日常生活中,原始的物质形式(crude form)也会对人类意识本身产生决定性的影响,而人类意识,在生机论者看来,是已知能量形式中最高级的。

机械论类型与生机论类型两种因果关系并存

一方面,物理学家们因为潜意识中渴望让人类同胞得到更好的发展,所以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自由电子掌控着人类命运的观点。机械论者受到许多学者憎恶,因为他们不能从逻辑上逃脱这种论调的影响,就如“原教旨主义”传教士憎恶这种理论,因为他们可以预想到,一旦唯物论获胜,自己的饭碗就要被砸了。

显然,机械论主张中最令人畏惧的一条就是达尔文进化论。猴子用自己的形象创造出人类,这种想法是有辱人格的。为什么?因为这样的结论意味着,人类被创造出来之后,还会持续受到创造人类的那种初始力量的控制。但是即使生物进化论是真实的,也不是这样的含义。猴子(或共同祖先)可能导致人类演变成现在的样子,但另一方面,现在人类可以通过对养殖习惯施加控制性影响来随意创造猴子的新品种。

这正是生机论者理想中的因果关系类型:人类这一复杂的存在构成了“因”,影响了猴子这种简单动物的天性,这便是“果”。而且,机械唯物主义假设人类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虽然这种假设我们目前无法验证,但是人类对猴子产生的影响,任何时候都可以在实验室中观察到。

至少在这场争论中,我们必须承认,在史诗般壮丽的生物进化史中,与机械唯物论者提出的机械型因果关系相比,生机论者所提出的因果关系有更牢固的事实基础作为支撑。我们必须承认,尽管生机论者最初是通过虚构的推测建立其理论的,但机械论者的结论几乎也一样,是在其潜在情绪倾向的基础上,进行了推测性的提升。

同样,为了对两者公平,我们可以说,生机论类型(vitalistic-type)的因果解释与机械论一样,是对物质事实的精确观察。较为简单的能量个体不断影响着较为复杂的个体,并且在有利条件下可以控制其行为;同时,更复杂的力量集合体凭借从复杂性中得到的新属性,不断强迫较为原始的物质类型对其服从。在我们看来,这的确是对简单能量形式的完全控制。

物理学必须包括而且也的确包括机械论和生机论这两种类型的因果关系。

科学必须解释机械论和生机论两种类型的因果关系

通过实际观察,我们仍然不了解有机的能量形式是如何产生的,但是我们明白此类能量个体是存在的,任何拥有生命的物质个体在其整个生命周期内会自发地对无机物产生影响。这些影响正是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所强调的。即便是无机物质,同样也可以自发构成此类因果关系中的“因”。如放射性金属,不论放射发生的环境如何,都能够产生能量粒子。毫无疑问,物理学需要对这些现象进行全面的解释。

与此同时,拥有生命的物质个体,如植物和动物,由于有机物受到其生存环境中更为简单的物质个体的刺激,常常发生变化。一些简单而能量密集的力量,如风和浪,会毁坏更复杂的动植物有机体,或者对这些有机体的生长或运动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就无机物质而言,如酸性物质或单一的化学元素,本身远没有放射性金属那么复杂,却能影响并破坏放射性金属,加速或延迟其放射活动。这些例子都属于机械论因果关系,都是简单能量个体在对复杂能量个体起决定作用。

机械论类型和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

除了需要明白这些完全独立的因果类型外,科学仍须探索机械论类型及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之间的相互作用。在探讨复杂能量个体和简单能量个体的相互影响时,科学分析最容易产生混淆与冲突。例如,让我们假设科学的目的是描述田野里正在生长的植物,很显然,土壤会对植物产生一系列的化学刺激。同样确定的是,植物根据自身固有的特性对这些刺激物作出一系列特定的反应。有些植物的反应是对土壤作出相反的刺激,而另一些植物则不会。植物对土壤施加的影响多半也会造成土壤的改变,而改变的方式是由植物的化学能力决定的。因此,到目前为止,因为土壤和植物进行相互影响,我们可以说,由复杂能量个体构成的植物在这种互相的因果影响力中起着主导作用。

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土壤对植物进行刺激,植物作出反应,因而会产生不少变化,但这些变化不会对土壤造成任何影响。如果由土壤引起的这些植物变化是为了让土壤最终获益,那么我们也可假定,在因果关系上,较简单的能量个体控制着较复杂的能量个体。也就是说,如果土壤能根据植物自身的习性对植物施加一定的刺激,使之作出反应,从而能够让土壤利用植物这种较复杂的能量去获得最大效益,我们便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因果控制的平衡关系取决于较简单的能量个体。这就意味着从哲学层面上承认了机械论类型因果关系占据上风。

但真实情况似乎并非如此。虽然植物因受到土壤的刺激而作出反应,但它是根据自身的行为习性来释放自身能量的,而且,其反应倾向是为了让自己最终获益。在其整个生命周期中,植物天生具有一种自我发展的能力,能够与土壤相互作用。在这种力量制衡中,植物改变土壤的程度,远大于土壤对植物造成的变化。最终,按这种方式设计出一种模式:只要受到土壤刺激,植物总是作出有利于自身的反应。因此,我们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两者互相的因果影响中,植物比土壤更强势、更有效。

总之,对复杂能量个体与简单能量个体之间的相互影响进行严密的逻辑分析之后,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因果影响方面,更大程度上是复杂的物质个体控制简单的能量个体并使之作出反应,而不是简单的个体控制复杂的个体。根据实际观察,如果要让生机论与机械论这两种类型的因果关系之间达成平衡,我们就必须把天平倾向生机论。但实际上,科学并不要求达到这样的平衡,而只需要描述两种类型的因果关系,不忽视其中的任何一种即可。

复杂的物质个体拥有最大的因果影响力

大体上,关于物质,我们可以作出如下描述:科学研究发现,当今世界上的能量个体复杂程度各不相同,复杂个体能够对简单个体自发施加影响,反之亦然。同时,简单个体和复杂个体通常相互作用,并且相互引发变化。总体上,在这个因果影响的互换过程中,影响力的平衡关系取决于更复杂的能量积聚。即使通过例证可以假设铅曾是铀演化的原因,但是现在,我们可以观察到放射性金属可以产生铅;而铅即便仍具有演化能力,其作用也微小到无法用现有的仪器检测。几百万年前,或许无机化合物使植物结构得以进化,但现在,蔬菜的生长至少可以在几个季度中就改变培育其土壤的整个构成;而土壤的化学影响对植物基本特性的改变则是非常不确定的。猴子这种灵长类动物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进化成智人,但关于人类对猿类行为的影响和猴子对人类的影响,目前几乎没有比较研究。更复杂的能量形式一旦出现,便立刻对较为简单的能量形式产生更大的因果影响力,而简单形式对复杂形式的影响力却要小得多,这似乎成了自然法则。

大部分因果关系属于生机论类型,但是这一简单事实并不能说明科学可以忽视与之共存的机械论类型因果关系,必须对这两方面的因果关系进行描述。例如,物理学的目标原本一直是描述物质最根本或最基本的反应倾向,而如今却试图将所有复杂的物质分解成超简单的质子和电子系统。每个“质子-电子”构成的微观世界,其影响都必须追溯到这种微观世界对宏观集合的物理行为所产生的最深远的影响,因为微观世界是构成宏观集合的基本个体,必须描述总质量对作为其组成成分的“质子-电子”系统以及其他自由的“质子-电子”系统所产生的因果影响。

化学从已有的复杂物质个体——原子和分子出发,试图描述原子对分子的因果影响,以及分子对作为其组成成分的原子和其他分子结合体中的原子所产生的影响。同时,化学还研究由分子组成的复合群组,并且试图探索单个分子对有机和无机化合物所产生的影响,以及这些化合物对较简单的分子个体造成的因果影响。

我们从化学的世界中,跨过无机物质和有机物质的界线,来到了研究生命有机体的科学领域。在植物学中,我们试图将植物结构分解成若干细胞单元,然后探索这些细胞单元及更为简单的无机物质对复杂植物结构的影响。更重要的是,要去阐述植物利用环境并对环境作出反应的行为。一般生物科学的目的是对更为高度专业化的生理科学进行阐释。有趣的是,动物机体分为门、属、种,这种分类方法是依据动物对其环境作出的行为类型划分的,而不是依据无机体或植物环境对动物所产生的影响划分的。然而,像其他学科一样,生物学中也非常需要对这两方面进行科学阐释。

随着高度专业化的生理科学的兴起,涌现出一系列专门分析和阐释人类本身的研究。动物机体没有人类那么复杂,所以生理学实验室一直用它做实验。但是,研究这些动物的目的是运用这些知识从而进一步了解人类。换句话说,从因果关系的类型来看,生理科学的目的已经变成生机论,其目的是期望了解人类对比自身更低级的动物会作出何种反应,又是如何利用这些动物的,并且了解自身对植物环境和无机环境的影响。人类科学家的这个根本目的看起来很大程度上干扰了那些以机械论为核心的写作者和研究者,他们一再重申动物和植物的研究成果在科学上同等重要,而不去管动植物研究对分析人类自身的创造倾向有何最终影响。同样,一些唯物论偏向者也试图声称,人类的行为,从总体上看,是由比人类本身更为简单的能量个体对人类行为所产生的影响来决定的。

这一说法的真实性也许可以通过检测神经传出冲动(nervous impulses)的本质来检验。人们普遍认为,人类身体行为是通过神经传出冲动来发起和控制的。神经传出冲动起初被看作电子干扰。某一神经中传递的能量,被视为因环境刺激(environmental stimulus)或心理刺激(physiological stimulus)作用于该神经而产生的一种外部力量,这种刺激在能量结构上比神经本身更简单。然而,神经学家后来发现,神经传出冲动的本质完全由神经纤维中包含的潜在能量所决定。现今,神经传出冲动被定义为一系列爆炸,爆炸的密度和数量是由受到刺激的神经纤维的内在结构决定的,而不是由物理刺激(physical stimulus)的密度决定的。物理刺激的作用仅仅是引发比其更复杂的神经能量释放。除了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物理刺激是引发神经传出冲动的原因外,神经传出冲动绝非由更为简单的物理刺激决定,或与之有必然的因果联系。神经传出冲动一旦出现,便会像其他复杂的能量形式一样,依照自身行为规则对自身能量产生作用。机械论者认为,如果某些因素导致了更复杂的能量形式产生,那么,这些因素继而会在其存续期间,对更复杂的能量个体进行控制。只有在简单能量个体对复杂能量个体施加这种持续控制时,这个世界才完全符合机械论的观点。但是,事实上,更复杂的能量个体(如神经传出冲动)一旦产生,便立即控制自身的行为,并且会在很大程度上控制刺激性能量单元的行为。

我相信,接下来所阐述的人类情绪分析将清楚地表明,人类作为最复杂的个体有机体,同样独立于环境刺激之外,并对环境刺激产生影响,虽然最初是环境刺激使人类产生反应的。

科学的任务

在所有专门描述人类的学科中,心理学是最年轻、最不发达的。什么是心理学特有的任务?心理学必须研究哪些特殊的能量个体群组,从而能够既考虑到更为简单的物质个体对这些能量个体施加的影响,又考虑到心理学描述的这些个体对简单个体的操控?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生理学家致力于研究环境对人体组织和器官的影响。同时,他们也在探索这些器官对与之接触的各类植物和物质机械力量所产生的作用。神经学也是一门较新的学科分支,特别关注身体器官和组织对神经元(neuron)网络的影响。所谓的神经系统就是由神经元构成的。神经学更为特别之处在于,这门学科关注神经传出冲动对身体各种器官和组织产生的影响。有没有比神经传出冲动更复杂的稳定能量形式?根据常识,我们可以回答:“有,比如意识。”

心理学的任务

生理学家、神经学家、心理生理学家,可能还有精神分析师,基本上都同意这个答案。不管是默认还是明确表达出来。所有这些研究者一致认为,意识(consciousness)是一种能量的表现,这种能量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并进行反应,不受单纯的神经元内部干扰。如果承认这种现象中意识的独立存在,那么心理学的特殊任务就是对这种最复杂的能量形式进行描述。心理学和所有其他科学一样,必须对其主要研究对象两方面的因果关系进行分析和描述,必须发现和分析神经传出冲动对意识的影响。然而,更重要的是要研究意识对神经传出冲动的影响。通过其对神经能量的影响,意识不可避免地对身体组织产生作用,并且将身体组织作为媒介,最终影响生物体的物质环境。如果忽略意识和物质环境之间的这些因果媒介,心理学一定会在其整体科学性描述时留下缺口,而这种缺口通常会导致得出不准确的结论。因此,比较明智的做法似乎是,利用神经学领域研究者所提供的关于神经传出冲动行为的描述,在神经学的基础上建立心理学,这样心理学的出发点和应用目的才会或多或少显得方便实用。

如果心理学的任务是研究意识,如果意识与神经能量有直接的接触,那么心理学便可以有两种方式来利用在身体器官中观察到的生理变化及身体本身的运动。首先,身体运动可以被视为上述心理-神经因素的体现。这些重要的意识因素(将会在下文详细阐述)存在的证据不应依赖内省式的观察来获得,而应根据意识特殊机制中的已知结构和功能建立清晰、客观的标准,来判断我们观察到的身体变化或运动是否由意识引起的。其次,倘若这些变动或变化不是由意识引起的,有趣的是,心理学仍然有可能证明这些变化或运动是产生意识的原因。也就是说,这些可测量的身体变化或运动说明,简单能量个体导致了意识的产生,或者引起了意识的改变。我们必须再次强调这样一个事实:身体的变化对意识可能有影响,也可能没有影响。实际上,意识是否发生改变,应尽可能取决于客观数据,而不是由内省得来的数据。

总之,可测量的身体变化及可观察的身体运动在以下两个方面对心理学研究者有很大的价值:第一,心理学家可以将身体变化作为衡量意识是否已存在的指标。在这种情况下,意识属于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中的“因”,而“果”则是带来身体的变化。第二,测量到的变化可能对心理学研究者有很大的价值,这些变化可以作为指标来衡量意识接下来要发生何种改变。在这种情况下,身体的变化代表的是一种机械论因果关系:意识的改变是可预测的结果。

不同情绪研究学派强调的原因类型

前文已经概述心理学的基本观点,在此基础上,我们可以通过梳理不同类型的研究者各自侧重的任务,来考察心理学研究的各个方面。

心理生理学家

心理生理学家可以被视为对身体内部变化进行仔细实验测量的研究者。更特别的是,我们甚至发现这类研究者会侧重从机械论因果方面来分析数据。也就是说,心理生理学家似乎特别关注一点——试图通过测量到的生理变化来描述所引发的意识。有了这种偏向,心理生理工作者长期以来一直都在努力证明:身体的变化构成了机械论因果中的诱因,导致一些感觉(sensation)产生,而这些感觉就是情绪(emotion)(詹姆斯-兰格理论)。但是事实上,这种努力只是白费力气。

另外,少数心理生理学研究者试图将生理指标作为衡量先前是否存在情绪因素的征兆或指标。这类研究包括关联反应时间测试、血压收缩压测谎实验及使用电流计进行情感检测的实验。由此,身体的变化被这些研究者默认为情绪传出冲动的结果,属于生机论类型的诱因。心理生理学家认为,所有意识从最终本质上看都由感觉构成,但这种假设毫无意义,因此已经严重妨碍了他们的研究。但是,在其研究结果的应用上,他们总体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偏见,没有非要将这些成果归为单纯的机械论或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简而言之,大部分心理生理学家已经进行了身体测量,或者已经仔细地记录了受试者的内省过程,但是对于记录的两套数据,即使有因果关系,他们也没有武断地断定因果概念的类型。

心理测试统计学家

在对心理学工作进行梳理时,我们很难将心理测试统计学家归入心理学领域。有时,我们忍不住会想,这类学者的工作范畴根本不属于心理学领域。然而,即便真的如此,仍可确定的是,对许多纯粹的心理学问题而言,统计测试类型的研究结果会给予宝贵的启发。例如,托马斯·布朗(Thomas Brown)参加陆军甲种测验Army Alpha Test,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军队用来评估新兵素质的测试。――译者注,分数为200分,在他的测试报告中很难找到内在的心理学意义。据我所知,目前没有发现实验中所涉及的各种意识因素有何关键之处能确保在这个特定测试中取得200分;而受试者采用何种心理神经机制来取得这一罕见高分,也没能在现存资料中找到说明。对于心理测试而言,这一分数仅仅能说明,在执行和主持一系列任意安排的任务时,托马斯·布朗的效率远远高于其他几百万人。在对布朗进行真正的心理分析时,如果要使用这个结果,我们必须设想这些任务对这一特定人物产生了什么样的心理神经机制。将这样的测试分数应用到心理学上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困难。对测试有了一点实践经验之后,我们意识到,意识的某些特征,如反应速度和服从情绪技巧,对于获得测试高分是必要的。这是对测试结果进行粗略、简单的分析后,将其归入一些名目繁杂的“心理特征”(mentaltrait)。心理测试专家对于这种分析十分在行。例如,桑代克(Thorndike)多年来致力于分析精神测试结果。对这样的天才而言,测试表格对心理学研究有着巨大的启迪价值,这一点,我们看看他对心理学的理论贡献就明白了。如果将这种心理测试的启迪价值(而不是计算结果的统计公式)视为这种调查方法对心理学的主要价值,我们便可以将心理测试程序归入生机论类型,专门研究生理学方面的因果关系。受试者的身体动作可以视为意识能量和神经能量的体现,而意识能量和神经能量构成了生机论类型的诱因,所测量到的身体行为正是由这些诱因引发的。

行为主义者

约翰·B.华生(John B. Watson)提到J.B.Watson,Behaviorism,New York and London,1925,p.16.,1912年,行为主义者决定要么废除心理学这一学科,要么使之成为一门自然学科。如今,许多人都认为,华生派的行为主义者不仅废除了心理学,还使其成为自然学科。当然,华生本身就带着机械论偏向,再加上其对科学观测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已经奇迹般地将心理学转变为客观科学。但是,与此同时,大量的证据显示华生自己也放弃了心理学。在其最新的文章中,他将人类心理学的主要研究内容界定为“人类的行为或活动”J.B.Watson,ibid.,p.3.,但是他明确地将人类行为与活动的意识排除在外了。如果华生在这个隶属心理学的不起眼的领域获得了成功,那么他自己也不用为了生计而奔波了。

神经学家研究神经元活动,生理学家研究身体组织,普通生物学家研究所有动物(包括人类)的所有身体行为。心理学也与人类相关,所以,心理学当然也可能让自己冠以“某某生物学”之名,列为生物学的分支。在这种情况下,心理学实际上就成为神经学和生理学的信息交换所,其中有一块领域负责发布人类在活动中的复合运动图。但是,事实上,行为主义者似乎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学科研究任务中的这种理念来行动。例如,华生已经在其文献中报告了大量仔细把控的实验。在这些试验中,他试图分析和解释身体内部机制,人体的所有行动最终都是由这些机制引发的。

当然,华生现在正忙于照料自己的生意华生1921年开始进入商界,用行为主义的方法进行广告宣传。——译者注。近来,他表示对描述制约反应的复杂身体机制(尤其是中枢神经系统的机制)不感兴趣,这也许是因为他缺少时间进行实验,而不是因为他的科学态度发生了任何根本性的改变。于是,总体来说,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华生派的行为主义仅仅基于机械论理念,便试图通过简单的应激方法来消除行为主义者自己无法描述的任何内容,以此将心理学转变为客观科学。而他们消除掉的部分,恰恰就是意识。这对于心理学没什么,但是对于行为主义却是不幸的。

面对行为主义引起的风波,如果我们敢于承认意识是一种相当复杂却又稳定的能量形式,而且必须纳入人类活动的范畴,那么,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对于物质环境和身体组织对意识的控制,华生和他的伙伴们会产生浓厚的兴趣。华生坚持认为只存在机械论类型因果关系。他认为中枢神经系统只不过是其他身体组织的一个分支而已。这些身体组织能够完全控制中枢神经系统。此外,他声称身体组织和神经系统的反应完全受到物质环境的控制,这好比希腊神话中的阿塔兰忒(Atalanta)发现自己完全受到金苹果的控制J.B.Watson,Psychology from the Standpoint of a Behaviorist,Philadelphia and London,1919, p. 3.。但是,在接下来的论述中,华生几乎都在试图说明人类如何能够摆脱宗教、社会习俗及其他环境因素的束缚。

最近,他主张如果父母不按照孩子的本性、身心状况和情绪去好好学习如何调节他们的生活,那么就没必要再生育更多的孩子。在各种坚信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的论调中,这一主张无疑是最引人关注的。如果人类的意识真的受到环境中较为简单的能量形式的控制,那么这些关于人类自我调节的想法纯粹是无稽之谈。在华生所倡导的这项计划中,父母复杂的人性意识就是强有力的原因。父母的人性意识随着知识的增加而变得更加复杂,华生期望这种复杂意识能控制并调节孩子的简单意识。事实上,控制着阿塔兰忒的,不是金苹果本身,而是令弥拉尼翁(Milanion)丢掉苹果的复杂意识。

因此,在我看来,根据华生这种无意识的自我表达来看,我们也许可以希望行为主义的大师们不要只是单纯地进行机械论方面的描述,也要重视一下生机论类型的因素。当然,这两个方面在任何学科中都是不可分割的。如果对意识的客观检测程序和描述能变得更加完善,我们便能放心地预言,今天的行为主义者能够完全转变为明天的心理生理学家。

心理分析学家

最后,我们来简单地描述一下心理分析学所重视的因果关系。对于相互冲突和扭曲的各种意识因素对人类行为的控制,心理分析学家似乎有着极大的兴趣。很明显,这属于生机论类型的因果关系。然而,当我们进一步研究心理分析学的学说,我们会发现这些冲突的意识因素被视为另一类型的实际存在物——力比多(libido)的产物。如果力比多是无意识的、身体或生理方面的大量能量,那么心理分析系统的整个基础就必须被看作彻彻底底的机械论:另外,如果发现力比多本身带有意识性质,我们便可以得出结论:心理分析学说的核心问题又要回到生机论的因果关系上来。

自然物体和环境情况对儿童情绪意识的影响属于纯粹的机械论类型因果关系。也就是说,根据心理分析学家的学说,物质环境中的简单物质形式对幼童的情感意识有着不可抗拒的影响,因此儿童意识特别容易受其控制、扭曲或误导。人们普遍认为,随着儿童的成长,这些因素的影响会减小,他的意识便不那么容易受到破坏或扭曲。但是,如果他产生了力比多,并且在这时遭遇来自环境方面的负面因素,这些外部的负面因素对其意识的控制会大于力比多对他的影响。总的来说,我们可以将心理分析描述为一种思维体系,这种体系假定在生机论类型与机械论类型两种因果关系之间存在一种持续的身体冲突状态,生机论类型的诱因源于环境刺激,而机械论类型则源于力比多或意识本身。心理分析学家公开宣称,其意图是为了说明其受试者能进行自我控制,是由于意识方面的原因,而不是机械论所宣称的环境方面的原因。如果可能的话,这些物质方面的影响会逐渐与人类的天性相协调。或许,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普遍性的结论:心理分析学家认为心理学研究的是生机论诱因与机械论诱因之间的冲突,这两类诱因都与意识有关。

小结

上述研究者各自强调不同的原因,对情绪心理学作出了最重要的贡献。我们可以总结如下:心理生理学家既对意识进行内省式的实验检测,同时也在精密仪器的帮助下对受试者的生理变化进行测量。这类研究者通常对机械论诱因与生机论诱因都感兴趣,他们不需要且通常不会致力于弄明白到底是意识引起了身体的改变,还是身体的改变已经控制了意识。这种立场无可厚非,尽管有人表示,既然意识已经被视为一种物理能量形式,心理生理学家在解释其研究结果中的因果关系时,不妨表现得更为大胆一些。

心理测试统计学家采用的研究方法在心理学研究上具有相当大的启迪价值,因为其测试结果可以用于检测意识的存在或发展趋势。因此可以说,他们探索的是生机论类型的因果关系。

华生派的行为主义者虽然在其目前的宣传中似乎偏向机械论,但实际上仍然对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有着很大的兴趣。因为这些行为主义者认为,人类是最复杂的物理能量个体,有能力将自己的行为从环境控制中完全解放出来。

心理分析学家对机械论和生机论两种因果类型之间的关系有着浓厚的兴趣。这两种对立的因果类型之间的关系,在心理分析学家看来,属于冲突的关系,心理分析学家会从生机论类型因果关系的角度来解决这种冲突。致力于情绪理论问题研究的各类研究者中,似乎只有心理分析学家明确承认同时存在以上两种类型的因果关系,并且认为,处理好这两者关系对于心理学而言十分必要。

情绪心理学的初步定义

将我们关于机械论、生机论和心理学的结论应用于情绪心理学,建议将我们的前瞻性研究领域初步定义为:“情绪心理学是情感意识的科学描述。”如前文所述,“科学描述”必须包括发现和阐述机械论类型和生机论类型的诱因及其在定义的领域内的相互作用。

具体来说,我们可以认为,情感起源于机械论类型的诱因:首先是神经传出冲动,其次是身体变化,最终是环境刺激。这三种类型的诱因构成的是较为简单的能量形式,而不是意识本身。我们也可能发现,许多情感意识的元素会因为相同的机械论类型诱因而消失。遗憾的是,我们也非常确定,环境刺激下情绪意识的调节作用大部分受机械论类型因素的控制。也就是说,我们会发现,当情绪意识对特定环境刺激作出频繁反应时,情绪意识的质量取决于这种刺激的偶然重复,或者无机环境最先呈现给受试者的刺激条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无机体,或者说简单能量形式,就完全控制着情绪反应的性质;而所激发的情绪意识也会反作用于环境,这种反作用的类型,会间接受到简单能量形式的影响。在这整个过程中,因果关系的类型仍然主要是机械论类型。

另外,我们也必须做好心理准备,把情绪意识的身体表达看作由意识能量本身引发,这便属于生机论诱因。换句话说,我们必须记住,身体行为或生理行为(这些行为被视为情绪意识的体现)确实是由情绪能量产生的身体原因所导致的。只要情绪意识是通过改变更为简单的能量形式(如神经传出冲动、身体组织或环境中无意识的物体)而表现出来的,就应被视为生机论类型的诱因。此外,我们还可能发现,情绪意识会对自身结构中较为简单的个体产生影响,这也属于生机论诱因。情绪意识中更大、更复杂的个体,会通过迂回的方式来控制较简单的意识个体,如迫使神经传出冲动产生反应,并且自己作为中介进行调节,促使环境刺激产生新的情绪意识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认为这些情绪意识的新个体大部分都是特别定制的。所以,我们发现,华生所倡导的完全控制自己情绪状态的方法,可能是通过运用生机论的因果关系进行控制的,并且按自己的目的来利用机械论类型的诱因。这种方法,不是让两个都属于生机论类型诱因的现有情绪意识个体之间互相斗争,而似乎是一种情绪自我控制的自然方法。简言之,情绪意识作为一种生机论类型诱因,不仅能够对神经传出冲动、身体状况及环境外力产生影响,还能影响较简单的能量个体。这些简单的能量个体作为机械论类型诱因的影响力可以延长或消除现有生机论类型诱因——情绪意识。

正如情绪心理学中出现因果分析那样,这种详细的科学因果分析的目的在于,初步确定任何合理的情绪理论都必须满足的要求。如果要将这种因果关系作为研究框架的话,我可能得说,要满足这些要求并非易事,但是,在这些要求最终都得以满足之时,我认为最后得到的心理学结构应该会被各种各样对情绪心理学作出贡献的研究者所认同。在现今的心理学内战中,休战的好处是极大的,因为,只有建立这样一个共同起作用的研究假说,才能让形形色色的研究成果中的相当一部分内容对所有人都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