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房间里被翻的乱七八糟,温安年站在门口大声地吼着:“季素,你是不是故意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到底想不想离婚,说离婚的是你,最后拖拖拉拉的也是你!”

第一次去离婚,走到民政局大门口,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不是故意的,疼得要命,我捂住肚子弯下腰,头上冒着冷汗。温安年开始以为我是装病不想离婚,后来实在是看我脸色不对,把我抱上车送到医院。

他下车抱着我往医院跑的时候,我眼泪不争气地落在他那要好几千个银子的西装上,我分不清是心里疼,还是腹部疼。

“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动手术。”医生开着诊断病例,让温安年去交费。

我捂着右下腹,问医生:“能不能不切除啊?”想着到底是身体一部分,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害怕还是不舍。

医生抬头白了我一眼,说:“还真没见过谁连阑尾都不舍得切的,留着就意味着你下半辈子都随时会痛得在地上打滚!”

医生给我做完了手术,将切下来的发炎肿得很粗的阑尾端给我看,说:“你自己瞧瞧,还不切,再不切你就没命了!”

温安年坐在病床边,将一叠医院的费用单放在我手里,说:“医药费手术费住院费一共4070块钱,我承担一半,你再给我2035。你还真幸运,要是离婚后发阑尾炎,我是不用出一分钱的。现在,名义上你还是我妻子,你生病,我承担一半,还算是仁至义尽吧。”

我从包里掏出银行卡,递给温安年,说:“你自己去取吧,密码还是我们共同的那个密码,我也没去改。”

温安年接过卡,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突然说了一句:“安年,我们的婚姻,多像这一截病变的阑尾。”

“嗯?你说什么?”温安年没有听清,回头看着我。

我别过脸,摇摇头说:“你走吧,一会我让贤芝来接我。”

林贤芝,是我最好的朋友,嫁给了一个房地产商,在南京,除了温安年外,就是贤芝和我最亲了。

出院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温安年打电话说上午十点在建邺区的民政局门口,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说得多么的滑稽,莫非我们见了面,真就不会散了吗?见面,是为了离婚,还不是最后失散了吗?

我特意起了早,想着上次我生病时他还算念及着点夫妻情意,算了,就好合好散吧,不过是一截阑尾婚姻,一次性切除断了根,以后就不会痛了。

我坐在公交车上,车突然一个急转弯刹车,差点撞向了前面的渣土车。车上的人都尖叫着惊呼着,只有我还有我前面的老者,内心平静。

我平静,是因为再也没有让我害怕的事了,连离婚,连离开温安年我都不怕了,我还会怕什么,死亡吗?也不怕了。

而坐在我前面的老者,想必也是看开了,生死不过是命。

在公交车上,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我心虚了,难道家里的人知道我要离婚吗?和温安年说好了,离婚的事暂先不告诉父母的。

我接了电话,弟弟季飒在电话那一头哽咽着说:“姐,你快回来吧,爸不行了。”

晴天霹雳。

我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安徽老家,坐在长途车上,想着我和父亲在一起的种种,眼泪大颗大颗不停地流。

温安年打来电话,我挂掉,他又打,我接通了电话。

温安年说:“你怎么还没有到,不看看现在几点了,我早上不是告诉你十点到,你在搞什么!”

“温安年,滚你娘的蛋!我爸快死了,我爸快死了你知道吗!”我拿着电话失控地哭喊着。

温安年在电话那一头沉默了下来,或许他清楚,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没有不说的好,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什么时候不要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弟弟在路口接我,眼睛红肿,强忍着悲痛说:“姐,赶紧快点,爸还留着最后一口气想见你。”

我脱下高跟鞋就往家里跑,我都忘记了要哭。

爸爸是突发性脑溢血,已经不行了,就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着我回家再看我一眼,他对我有太多的不放心,超过了季飒。

进了家,我踉跄着进了房间,爸爸眼睛微闭着,嘴边不停地往外涌白沫,妈妈守在旁边擦着,见我回来,在爸爸耳边说:“你快睁眼看看,女儿回来了,来看你了。”

过了几秒,爸爸睁开眼,我上前握住爸爸的手,叫了一声:“爸,我回来了。”眼泪拼命地向外冲。

爸爸朝我微笑了,吃力地抬手,把我脸颊上的泪拭去,断断续续地说:“素啊……爸爸不放心你啊,你以后就要靠自己了……照顾好你妈妈和你弟弟,照顾好自己……”

“爸你别胡说,你没事,你好好的,我离不了你啊爸……”我趴在爸爸的身上,感受着他身上尚存的温度。

最后,爸爸走了。

那几天我至今都没法想象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妈妈问我安年怎么没有来。

我遮遮掩掩搪塞着说:“妈,他单位走不开,他正在请假,也许明天就来了。”

这时候千万不能让我妈知道我要离婚的事,她肯定受不了这接二连三的刺激,我在电话里求温安年,求他来参加我爸的葬礼,不然的话家里人怎么想,肯定猜到我们感情出危机了。

温安年来了,我心怀感激,他披麻戴孝,给我爸守夜。期间他接到一个电话,我听见他轻轻地说:“我在出差,过几天就回来,你别多想,乖乖的。”

爸爸头七之后,我拖着巨痛和衰弱的身子回到南京,是坐着温安年的车,他的右手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们都没有说话。

到了家,我主动找他,我说:“安年,这几天你要是有空就说,我们把手续办了吧。”

他整理着文件,没有看我,点了点头,说:“行,过两天吧。”

我在导游公司上班,经理程朗看出来了我的情绪很不好,他也听说了我家里的事,就让我好好静养调整几天,这样的状态,怎么能带好游客呢。

我在家里,把家里收拾了一遍,温安年已经和我分房睡了,这套两室一厅的小公寓,是我们从七年前大学还没有毕业就开始存钱买的。

那时候我和安年一起办了一张银行卡,密码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日,我们省吃俭用做兼职存钱,想在南京靠自己立足,毕竟我和他家里的条件都不是很好,在南京买一套小型公寓少说也得五十万。

毕业后,我们蚁居租住在一间只有五平米的房间里,仅仅能放下一张床,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夏天洗澡总是要排队等到深夜才能洗到。

房间也都是隔板隔的,几乎不隔音,隔壁的小夫妻晚上震床,声音越来越大,温安年就堵着我的耳朵,温柔地说:“三级片啊,少儿不宜。我的小爱人这么小,不可以听。”

那几年省吃俭用,我两年没有买什么衣服,他也是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到单位上班,就为了省两块钱公交车钱。

我过生日的时候,温安年买了九朵玫瑰送给我,我骂他说他糟蹋钱,这一束花一百块钱都够我们十几天的菜钱了。他最后抱着我就要亲,我躲着笑着说他耍流氓。

那时候我们不管怎么吵架怎么闹,总是能床头吵架床尾和。

之后我们在银行贷了款,贤芝也借了我一些,双方家里都稍凑了一些,我们才买了这套七十平米的小套。

结婚的程序,很简单,连婚纱照都没有拍,就花九块钱办了结婚证,双方父母一起吃了个饭,然后温安年跪在我面前,说一辈子都对我好。

关于那些年的记忆,我总是犹新,没法忘掉,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我们都爱得固若金汤,别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我们却总能从小事里寻觅到幸福。

为什么现在我们有房有车了,却开始作了,曾经做梦都想娶我的安年,他还是牵起了年轻女孩的手,她叫秦汤汤,是安年广告公司的签约模特。

起初是我出差回家,看到了浴室地上那落了一层的栗色长卷发,那么妖娆的长发。还有角落里的黑色蕾丝丝袜,这些都不是我的东西,我是乌黑齐耳短发,我也只穿牛仔裤。

温安年说他不清楚这些长发是怎么来的,他说前几日公司有几个女孩子来家里拿广告文案,估计用了卫生间梳头的。

那丝袜呢,梳头能把丝袜梳下来吗?

我揪着长发和丝袜,就如同捉奸在床一般的崩溃,我扇了他耳光,他也给我跪下,可我始终无法原谅,还是没完没了的吵闹厮打。

起初我打他,他并不还手,最后变成他开始推我,之后就也动手了。

我们这一次,再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吵架时他把我往床上抱,就和好了。他一碰我,我就拼命地喊脏。

我逼急了,温安年就摔门而出,彻夜未归,那晚,他去找了秦汤汤。

后来,秦汤汤打电话催着叫我和安年离婚时,她直接喊我一声阿姨,是的,她确实是比我年轻得多。

她直白地告诉我:一开始,她和温安年真的是没有什么事,只是她喜欢安年。那次她也确实是去拿文案。用卫生间时,她突然就很想考验一下,到底这对夫妻的感情有多深。于是她留下了她的丝袜和长发。

事发后我和安年为这个争执,安年跑出家,喝醉了,正好她看见了,她扶着安年回到了她租住的房子,那晚,他们睡在了一起。

秦汤汤指责我说是我的不信任才把温安年逼离开的,不是怪她第三者插足。

这些我认了,我还是不能原谅温安年,离婚是我提出来的,起初他还不同意,后来秦汤汤闹到了单位里,他就答应离婚了。

我也天真的认为,秦汤汤也许只是一个幼稚简单的女孩,她对温安年,可能就是真的是一个女孩对有妇之夫简单的喜欢。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没有那么简单的喜欢。

前两次都离婚不成,这一次,我竟然找不到结婚证,没有结婚证怎么离婚。

我记得上一次明明是塞在包里的。包里没有,我把家里翻了个遍,温安年催促我,问我到底还想不想离,还有没有一点诚意和诚信!

这有点像笑话了,离婚还要讲什么诚信!

我翻着东西,看到旧时他送我的红色内衣。

那年是我二十四岁本命年,他跑了内衣店买大红内衣送我,保我平安。那时我们的关系仅止步于接吻,他单纯的不清楚我胸围是什么码数,最后在店里ABCD各码都买了一套,背后有人笑他是色情变态狂。

他把内衣送给我的时候,就抱着我赖着我,坏坏地说他要耍耍流氓,谈了四年,都搞不明白自己小爱人的胸围是多少。

我一心疼,就把自己交给了他。

而如今我已经二十七岁了,秦汤汤是二十岁。

我们从2003年相爱,在2009年决裂。

我二十岁的时候,温安年正在没命地追求着我。那时多幸福,我们挤在一个小排挡里,吃着酸菜鱼,他把鱼刺挑掉把鱼肉都夹给我。

还有他送我的一个玉佛,我本来是找结婚证,翻着旧东西,却翻出了这么多的彼年记忆。

多少段笙歌,总归要荒蛮的。

我翻开温安年买给我的《红楼梦》,一下就翻到了尤三姐殉情的那一页,我又把尤三姐看了一遍。

温安年总是说,尤三姐有什么好,她就是一个女流氓。

尤三姐拂拭着柳湘莲送她的鸳鸯剑,想着她的柳郎。当柳湘莲怀疑她的清白时,她去意已决。他不爱我不要紧,他不可以看轻我。他一度是我的温暖和救赎,可就在她怀疑我的清白和真心那一刻,他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我透过翻开的书,仿佛看到了尤三姐惨白凄然的脸。尤三姐最后还剑自刎,回眸的眼神,不过诠释着四个字:恩,断,意,绝。

我多想握握她的手,拍拍她的背,我想告诉她,千百年来,男人都是这样的。

温安年系着领带,到我房间来,见我手中还捧着《红楼梦》,夺过去,扔在地上,说:“你到底在干什么,还有心思看书,找到结婚证没有,快点,单位还在催我!”

我望着他张曾深情款款和我誓着生生世世情话的嘴,突然就十分的厌恶和反感,我嚷叫着说:“你给我出去!今天这婚要是离不成,我就不得好死,行了吧!”

翻了一团糟,才找到了结婚证,是在我守孝穿的孝服口袋里。

我和温安年顺利的办领了离婚手续,排在门口等着登记结婚的情侣,多么像三年前我们结婚的模样。

出了民政局,恍惚中,我有些糊涂,总觉得我们是去结婚的。

温安年去取车,从车窗里对我说:“我先走了,你自己打车回家吧。”

我低头想了一下,说:“安年,我们去吃散伙饭吧。”

温安年虽然看起来那么得不情愿,但是还是去了。我望着他的那张曾经让我着迷的侧脸,突然觉得时光恍惚,就好像我们没有离婚,我们只是刚刚出了一趟远门,我们从未分开过。

他要去一家法国餐厅,我坚持要去南审对面的酸菜鱼排档,他不耐烦地把车掉头,说:“我们不是以前了,你别还是这副穷酸样!我有钱,何必还去那种地方吃饭,跌自己的身份。”

我没说话,只是一脸的坚持。

他说:“虽然我们离婚了,但是在双方家人面前我们还是夫妻,我们还住在一个房子里,朝南的那间卧室还是你住吧,买房的事以后再说,最近南京房价狂涨,真是吃不消。”

我没有说话,哽咽着。

温安年看了我一眼,问:“你没事吧?”

我转过脸,望着窗外,一个劲拿手背擦眼睛,说:“我没事,不要紧的。”

多少情,最后,只是淡淡地问一句,你没事吧。

温安年,我没事,我真的没事,从我们之间决裂的那天起,我就对自己说,季素,没事的,不要紧的。

纵使所有的一切都失去的支撑,可是打不垮的季素还是会撑下去。

在那家小小的四川风味排档里,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摆了十几张桌子,温安年西装革履的,拿着车钥匙站在那里。

我拿出纸巾把椅子擦了好几遍,他才坐下来。

他有些不悦,他忘了,四年前,我们还在南审念书的时候,我们每天都在这里吃饭。那个时候安年说食堂的饭菜太难吃,我们就奢侈地在排档里吃,一餐花了十二块钱我们都心疼。

老板娘热情地问我们吃什么,她竟然还认识我们,说:“你们俩都好多年没有来了吧,这里毕业的学生一拨一拨的,我就是忘不掉你们俩,你们总是甜甜蜜蜜的小两口。你们现在工作不错吧,结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