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一直是山里人向往的地方,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会聚、辗转,一年四季,街面上的人群都如蚁群般密密麻麻地涌动着。北市场则是奉天20世纪30年代最热闹的去处,客栈、商铺、钱庄挨挨挤挤,叫卖声此起彼伏。
乔群一路上走着,偶尔搭车,坐过顺路的牛车、运菜的马车,历尽颠簸,几经周折,这天终于到了奉天。其实就算他爹没有暴揍他一顿,吴霜没有拒绝他们的婚事,他也早就想到奉天看一看。早听说这个神奇的奉天是满洲的龙兴之地,土里埋着大清国太祖太宗两朝皇帝,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乔群爱热闹、好奇,总想看看大清国的留都是个什么样子。再说,这里还有张作霖的大帅府,他好奇这个大帅府到底有多气派。他背着行李卷,到了奉天的大车店,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想了想,随着人流走吧,去人最多的地方,准没错。一路走着,就到了人群最集中的地方,这就是北市场。乔群四下张望,眼神里尽是乡下人初进都市的好奇和亢奋。他打小在山里河沟里乱窜,柴河堡的山梁上树林里哪儿有蛇洞、哪儿有大雁蛋、哪儿能抓狍子,他清清楚楚。这个奉天城,嗯,他乔群早晚也要弄个明明白白。
在北市场东看看西逛逛,卖茶叶的、卖钟表眼镜的、卖瓜果梨桃的、牙行、钱庄子,乔群都不感兴趣。看见绸缎店,乔群站了半天,他想起了吴霜。这样炫目的绫罗绸缎要是披挂在吴霜的身上,该多俊!想起吴霜,心里微微一紧。兴许是饿了,乔群顺着香味儿走到了一条大街上,这条大街上全是吃的,金黄色的吊炉饼、鸡蛋糕、煸馅儿的饺子、熏肉大饼、蒜泥白肉、鸳鸯馅饼,各种叫卖声夹杂着扑鼻的香气,让乔群直咽唾沫。他哪见过这么多吃食啊。
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乔群张开嘴,让雪花落进嘴里。肚子是瘪的,奉天的雪花让乔群先解了解渴。乔群晃来晃去,终于踟蹰在一家包子铺外卖的橱窗前。橱窗里面,一个伙计端着一碟小笼蒸包来到窗前。乔群望着热气腾腾的蒸包子。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也扒着窗板,望着包子,馋得流口水。乔群趁着伙计没注意,小声问小叫花子:“馋吗?”小孩说:“馋。你不馋吗?”乔群咽了咽口水,点点头,说:“馋。”他一把摘了男孩的狗皮帽子,放到男孩手里说:“站到我身后去,我教你变戏法。”
乔群趁伙计不注意,从窗口迅疾出手,连续偷了四个包子和半只烧鸡,放到男孩的帽兜里,而后踹了男孩一脚,说:“跑!”男孩会意,捧着帽兜跑了。乔群转身要走时,听到店里有人喊:“我的烧鸡呢?”乔群装作没听见,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儿:“关二爷催动着坐骑往前走,远远望见古城关,这远远看城门啊三滴水欸,近看垛口数不全。”
发现烧鸡丢了半只,店老板和两个伙计冲出来追上乔群,大声喝道:“你给我站住!”乔群没事似的站住,回过头问:“是喊我站住啊?”一个伙计指着乔群说:“我刚才看见你在橱窗待着来的,肯定是你!你小子手脚不干净。”乔群一脸无辜的表情,横了吧唧地嚷:“埋汰谁呀?”两个伙计不由分说,在乔群身上上上下下搜了一遍,一无所获。店老板不甘心,抢过乔群背的行李卷和破兜子,扔在地上,想解开行李卷上的麻绳。乔群一脚踏上行李卷,虚张声势地怒喝:“我说你们过分了吧,兄弟!你们是警察还是日本人?敢随便翻人行李!”
店老板一副谁都不在话下的地头蛇模样,开口骂道:“你个土鳖,装什么糊涂?我要是翻出包子烧鸡,把你脑袋拧下来。”店老板拽着麻绳,乔群根本不憷他,脚上加了劲儿踩着麻绳,问:“你要是翻不着呢?咋算?”店主人哼了一声,朝着两个伙计一挥手,两个伙计推搡着乔群,抢过乔群的行李,乔群装作打不过他们的样子,被他们推搡着,让他们翻。
俩伙计先翻兜子,又打开长长的行李卷,结果,翻出了一把锃亮的大砍刀。店老板吓傻了,直了眼睛。他本是山东曹州人,随着父老乡亲闯关东来到奉天落脚,开了包子铺。他年幼时听说过曹州大刀队的人是怎么杀的满身洋毛的德国人。乔群的这把大刀,他掂量着,没有一身蛮力,一般人即使拎动了,也举不起来。店老板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乔群,口气软下来,说:“兄弟是吃哪碗饭的?”乔群冷冷地说:“吃闲饭的。”店老板毕竟见多识广,乔群一身乡下土布短打扮,行李里面藏着把大砍刀,真说不好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了半只烧鸡、四个包子和这种人结下梁子,不值当。他冲乔群抱了抱拳,说:“这位爷,你光脚,我穿鞋,不和你扯。”俩伙计赶紧把乔群的行李卷包妥当,恭恭敬敬还给乔群。
乔群揖了礼,趋前小声对店老板说道:“不瞒你说,兄弟我初到此地,没什么盘缠,所以我偷了你半只烧鸡和四个包子,改天我到庙里替你烧炷香。”店老板说:“半只烧鸡而已,刚才鲁莽,多有得罪。”二人言罢,乔群背着行李卷大步走去。
乔群走到一个街角,小叫花子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拽着乔群小声说:“大哥,往这儿走!”乔群跟着他转悠到一个没人的胡同里,他俩坐下来,墙角下的阳光十足,乔群吃了个包子,向男孩伸手问:“还有呢?”男孩说:“啥?”乔群说:“烧鸡。”男孩指指一旁地上的鸡骨头,不好意思地说:“没忍住馋,没了。”乔群使劲拉低男孩的帽檐,拍拍屁股下的土,起身走了。男孩追上去央求说:“带上我吧。再偷烧鸡,我不要了,都给你。”乔群笑了,朝男孩屁股亲昵地踢了一脚,问:“会敲锣吗?”男孩点点头。奉天城里打把势卖艺的多,小叫花子看得多,会说不少开场词儿。乔群从家里出来之前就想好了,凭着一身武艺,不愁混不上饭吃。他揪了一下小叫花子的耳朵,说:“跟我混吧,我管你饭。”
柴河堡乔家的磨坊里,乔日成无精打采地坐在木凳上抽烟,不时抽打一下拉磨的驴。磨坊的另一角,一锅豆浆已经煮沸,满屋都是蒸腾的热气。磨坊的木门吱嘎一声,耀眼的雪色白光闪了进来,吴霜推门进屋了,她问道:“乔叔,我妈说你找我?”乔日成抽了口烟,愁眉苦脸地说:“小霜啊,我家那个孽种……蹽了。”
吴霜愣住,一时间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她问道:“蹽啥啊?蹽哪儿去了?”乔日成观察吴霜的表情,他想看看吴霜事先知不知道乔群要离家的主意,看见吴霜疑惑的样子不像是撒谎,他问:“他没对你说?”吴霜一脸失望,说:“没。他那晚上净说我俩小时候的事儿来着。”吴霜回忆着那个晚上,乔群提起他俩的婚事,自己说先放一放,慢慢懂了乔叔说“乔群蹽了”是什么意思。刹那间,她有一种让人不要了扔了的感觉,脸一下子失去了颜色。乔日成看着吴霜的脸色一下子煞白,知道吴霜真是事先什么也不知道,明白自己的那个犟眼子犊子是个狠东西,一声不吭就把吴霜给扔家了。他可怜起泪光闪闪的吴霜来,叹了叹气,说:“那个瘪犊子说是要上奉天。”
吴霜想起自己在奉天念书的时候乔群很羡慕,可是他爹说只能供他哥俩念私塾。也是,乔叔做豆腐虽说挣钱,可是架不住要养活俩儿子。两个大小子,个顶个能吃,乔叔不易啊。乔群说过早晚要上奉天看看,这下子可就真走了。吴霜的心像是被掏空了,哽咽地说:“呀,奉天,那可是大地方,喝口水都要花钱,不好混的。乔群吃什么?他得要怎么养活自己啊?”说完,难过地掉下眼泪来。忍住哭,比忍住笑还难。吴霜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乔日成看见吴霜哭得伤心,反倒安慰起吴霜了,说:“别哭,那个瘪犊子不值得你为他掉眼泪。奉天那么好混吗?他会干啥?他要跟你叔似的,满腹经纶,一笔好字,走哪儿也能混个饱。他就会耍个大刀片,那玩意儿能当饭吃吗?”乔日成这么一说,吴霜心里一亮,她还真觉得乔群在奉天能混个饱饭。那天晚上,乔群耍起大刀,大刀片上下翻飞,龙腾虎跃一般,身手不比戏台上的武生差。乔群也不是净耍花架子,那是有真功夫的。想到这儿,吴霜的心里不那么疼了。吴霜说:“乔叔找我来的意思,是想让我进城找他吗?”
乔日成拿笊篱捞豆腐渣,说:“不惯他的臭毛病。蹽上瘾了,日后你们结婚怎么办?他兜里镚子儿皆无,让他饿上几天,自己就讪搭搭地回来了。”乔日成可不像吴霜那么看好乔群耍大刀的本事,他是真觉得乔群在奉天没活路。本来他一直愁眉苦脸的,看见吴霜来了,心里就踏实了。吴霜水灵灵的,模样好,唱得也好,勤快不说,还识文断字,他乔日成就不信吴霜拴不住自己家的那个浑球瘪犊子。
吴霜见乔日成提起自己和乔群过日子的事儿,笑着说:“叔,我和乔群的事,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我拗不过我妈。我妈就是觉得乔群不行。”吴霜不好说出她妈其实最嫌乎乔群命硬的事儿。不管怎么说,乔群的妈和两个哥哥都死了,都说是乔群给克死的,吴霜也打怵这件事。
乔日成不知道这些,只顾到乔群不学做豆腐,让乡里乡亲的都觉得他是个二流子,他相信只要乔群成了家,要养活老婆孩子,自然就会鸟悄儿地跟着自己学做豆腐。他说:“小霜哪,我不是出歪道,你只要两顿不吃饭,你妈就抹眼泪了。你和乔群的事儿准成。”
吴霜心里说我妈的两只眼睛都闹过针眼,一直就没好利索,大雪天一晃眼,我妈啥也看不清,我再一气她,彻底看不见了可咋整,我可不舍得让我妈上火。她说:“乔叔啊,都说乔群没正事,我妈能不害怕嘛。”
乔日成不以为然,他对将来乔群和吴霜的小日子挺有信心。他轻松地笑笑,说:“都说乔群没正事儿怎么啦?都说张作霖是胡子,砸响窑绑花票,那才叫没正事。可最后怎么样?当上了东北王,外妾不算,光老婆就娶五房,那日子让他过的,皇帝都不如他滋润。”
吴霜撇撇嘴,说:“哎呀妈呀,东北王娶了五个老婆,乔叔这是还惦记着乔群将来也出息了,整个三妻四妾啊。”乔日成赶忙道:“我没别的意思……只要你在他身边,往好道上领,我家乔三儿差不了。你想啊,我是龙种,他能是跳蚤吗?何况我家乔三儿比我多了一样东西。”吴霜吓一跳,说:“啥?”乔日成故作神秘地说:“慑人毛。别看他俊眉俊眼,逼急了,慑人毛一挓挲,鬼都怕。”吴霜捂着嘴笑,说:“慑人毛?乔叔你是听书听太多了,哪儿有人真长慑人毛啊!慑人毛是头发还是眉毛啊?”吴霜好像又看见乔群跟在自己身边嬉皮笑脸的样子,也看见月光下乔群耍大刀时那个英姿勃发的样子,渐渐笑不出来了,黯然神伤。
奉天北市场游人如织。快过年了,南来北往的大小客商,置办年货的东家、伙计,放了寒假的学生,把北市场塞得满满的。乔群选了一个开阔的广场,做一个骑马蹲裆式,双手合十,眼睛微闭。在他前面一米处铺着一块垫布,上面横放着一柄大刀。小叫花子手提一个破锣,当当敲着,在外场走圈,用童声很有韵致地叫喊:“三老四少,爷们儿娘们儿,大哥小妹,三小二小,还有南来的北往的,背包的抗糠的,抽大烟拔豆秆的,都来看都来瞧,关公转世耍大刀……”锣声铿锵。
过往的人群里有不少闲人,都爱热闹,纷纷驻足,站成一个圈。东北军讲武堂的教官谢铁骅、学员花驹正好路过,此时也钻进人群看热闹。乔群朝众人揖礼,振振有词道:“在下乔群,给大家献丑了!”言毕,乔群将一柄大刀舞将起来,嘴里不时“啊呀咤咳”地叫着。精彩处,众人纷纷报以喝彩。花驹不屑一顾地甩出一句:“花拳绣腿!”
小叫花子双手捧着托盘吆喝:“各位官人,叔叔婶婶,给点儿赏钱吧。”他到了花驹面前,看出花驹是个有钱的主,举着托盘停在花驹面前。花驹将一枚硬币高高提起,对准托盘,却不撒手,男孩只好耐心地举着托盘。谢铁骅拍了下花驹的肩膀,示意他跟乔群过招。花驹收了硬币,高声叫道:“这位兄弟,敢不敢跟我比画比画?”乔群双手揖礼,初出茅庐,内心稍有怯意,内敛地说:“不敢!”谢铁骅操着一口南方口音说:“你要赢了他,我赏你两块大洋。”乔群一听两块大洋,不由得眼睛一亮,蠢蠢欲动。花驹不像谢铁骅那么客气,直接开骂:“你要输了就滚开,以后别在东北军地盘上现眼。”众人一片哄笑。这一切,被人群中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看在眼里,其一就是关东军第二十九联队护旗官岩谷川。
乔群面有不悦之色,心想对方一出手就要给两块大洋,不知道什么来头,初来乍到,还是不惹事儿吧,于是后退一步,把刀夹在腋窝里,而后再揖礼说道:“我现在就滚。”
乔群背起行李卷要走的时候,岩谷川跳出人群,朝花驹鞠了一躬,操着生硬的汉语道:“我来比画比画怎么样?”这戏剧性的一幕,让花驹一愣,扭头看谢铁骅。谢铁骅问:“你是什么人?”岩谷川答道:“大日本皇军第二十九联队护旗官。”岩谷川话音刚落,花驹不待谢铁骅回应,冲了出去,朝对方的面门捣了一拳。岩谷川退后几米,险些倒地,但很快就站稳了。他闭目,长舒一口气,嘴角带着蔑视的微笑朝花驹招手,并以奇异的冷静应对花驹的进攻,很快挽回颓势。进行了几个回合,岩谷川找到花驹的破绽,只一拳就把花驹掀翻在地。花驹翻身欲起,岩谷川又凌空一脚,踢在花驹下巴上,后者犹如麻袋包一般,咕咚倒地。沉寂的人群发出嘘声,有憾意也有嘲弄。
乔群心里说原来你张狂半天就这两下子啊,我还不信了,日本人就那么难打。花驹摇晃着站起,挣扎向前,被乔群拦住,说:“让我这个花拳绣腿来吧,要是打出人命来……”他看了看谢铁骅,谢铁骅说:“打出人命来,算我的。”乔群戏弄地朝岩谷川勾动食指,待对方扑上来,却每每让对方落空,如此三四次,激得岩谷川火起,奋力飞出一脚。乔群凌空抓住对方的脚踝,顺势一抛,岩谷川飞出三米之外倒地。众人正要欢呼,岩谷川却一个鹞子翻身,重又站起。
两人重又投入火拼,岩谷川在招架中感受到对方的打击力量,自知论力气,自己不是对手,佯作不支,卖一个破绽给对方,被乔群凌空摔倒。乔群上前踢一脚,见对方不动,未免生出憾意,蹲地看,嘲弄道:“这么不经打,你是纸糊的吗?”众人发出一片欢呼。便在这时,岩谷川一个闪电般的勾拳,将乔群击倒。不等乔群爬起,跃起的岩谷川频繁出脚,将乔群踢得满地滚,终于瘫地不动。
众人怯声怯气。花驹欲前往助战,被谢铁骅拦住了。谢铁骅从口袋里抓起一把花生米,扔进嘴里一粒,又扔进一粒。这是一个他无法忍住的动作,每到关键的抉择时刻,谢铁骅总会去口袋里掏花生米往嘴里扔。谢铁骅眼睛盯着地上的乔群,乔群忽然挣扎着爬起,但尚未站稳,被岩谷川狠命一击,又直挺挺地倒地。此时的岩谷川露出了微笑,他按动指关节,充满耐心地等待乔群站起。
乔群果然晃晃悠悠地爬起,带着决不言败的表情,一步步走向岩谷川。岩谷川并不着急,他用手臂量了一下自己和乔群的距离,闪出一步,之后击出一拳。他打得不慌不忙,从容不迫,似乎拥有全世界的时间。他知道对方连遭重击,疲惫不堪,获胜已经毫无悬念,他要击垮的是对方的信念。而乔群唯一不倒的只是信念。他再一次跌倒时很快又爬起,迎去岩谷川。谢铁骅和花驹进场,横在了岩谷川面前。另一个日本人雄井也带着怯意进场,和岩谷川站到了一起。双方彼此凝视,虎视眈眈。
这时一队警察跑过来,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岩谷川礼貌地一鞠躬,说:“我知道中国有以武会友的传统,愿意改日相会。”岩谷川和雄井走了。乔群呆愣地看着岩谷川远去,实在没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他重新又背起行李卷。谢铁骅走过去摇晃着乔群的肩膀问:“怎么样?还行吗?”乔群心情黯淡地回答道:“还行。我今天现眼了。”谢铁骅说:“还不错。你叫什么?”乔群报上名字。谢铁骅问:“识字吗?”乔群回答:“念过四年私塾。”
谢铁骅很满意。不过乔群有个疑问,咱奉天咋有那么多日本人呢?他想不明白,就问谢铁骅。谢教官告诉他,经过甲午和日俄两场战争,日本战胜了满清和沙俄,在中国东北部得到了主要有以下七条的“满洲权益”:一、到1997年为止的包括旅顺、大连在内的关东州租借权。二、到2002年为止的长春以南的“南满洲铁道”的经营权,包括附属地的行政权和禁止铺设平行线路及支线等“有害满铁的线路”。三、到2007年为止的安奉铁道经营权。四、满蒙五条铁道的合资敷设权和两条相关铁道的受托经营权。五、矿山开采及森林采伐权。六、土地商租权、自由往来居住权以及工商营业权。七、铁道守备兵驻屯权。1公里铁道15名士兵,总共16665名。目前在中国东北的日本侨民大约有20万人,成分十分复杂。日本在国内大肆宣扬满洲是块福地,是能够一获千金的宝地,几乎游手好闲的日本二流子都来到了满洲,有浪人,有鸦片贩子,当然也有被骗来“开拓”的普通日本农民。谢铁骅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乔群听得云山雾罩,不太懂,心说就是不光奉天有日本流氓和日本兵,整个东北加上蒙古都有日本人,这是啥道理?乔群锁着眉头,挺生气。
谢铁骅看得出乔群一身正气,不服输,是条汉子,让乔群跟着他走。乔群问清楚了谢铁骅他俩是干啥的,原来他是东北军讲武堂的教官,花驹是学员,挺兴奋。不过跟他俩走,乔群没有信心。乔群问谢铁骅:“我行吗,谢教官?”花驹说:“他说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谢铁骅拍一下腰间的手枪,说:“毕业了就是军官,按月发饷银,还有一把腰别子。”
乔群想起乔力的死,犹豫起来,家里就剩自己一根独苗了,真入东北军吃粮当兵?爹能让戗吗?正拿不定主意,谢铁骅背着手有点儿不耐烦了,说:“我不喜欢磨叽,赶紧的,把行李卷扔了,大刀片带上,跟我走!”乔群似乎舍不得,花驹上前一脚将行李卷踢飞了。谢铁骅拔脚就走,乔群把兜里唯一的一块钱扔给小叫花子,拎着大刀片忐忑地跟在谢铁骅和花驹的后面。
岩谷川和雄井还在奉天市街闲逛。刚才岩谷川和“支那人”比武,雄井这会儿有点儿后怕,满街都是“支那人”,只有他和岩谷川两个日本人,他怕真动起手来他俩吃亏。雄井站在岩谷川身边的时候,身体微微发抖。岩谷川当时就看出来了,所以这会儿问他:“你今天害怕了?”雄井说:“对不起,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知道怎么应付。”岩谷川微微一笑,说:“你来满洲已经三年了,算老兵了。可你还是不了解‘支那人’。我们日本人擅长冷兵器,也擅长徒手格斗,借力打力。‘支那人’不行,他们有武术,但是没有武士。卖艺的都是花拳绣腿,没什么可怕的。”雄井说:“我一直待在开拓团,那是个准军事部队,严格讲,还算不上真正的军人。而且,我只学过画画,没有学过柔之道。本来要退役了,今年初又被招回到关东军。”
路过一间茶庄,岩谷川进去,捻一撮儿茶叶送到鼻下,深吸着欣赏绿茶的清香,心想“支那”好东西太多了,我们就应该来分享这些。他说:“我们国家需要扩大疆土,你又有了报效国家的机会,应该感到荣幸。”雄井表情十分忧郁,心里想我多想早点儿回家,我更想当一个画家。
奉天市街上,谢铁骅在前面大步流星,花驹和乔群跟随在后。花驹小声对乔群道:“你小子走红运了,进讲武堂的人,都是筛了又筛选了又选的。”乔群倒是没那么高看东北军的这个讲武堂,他觉得讲武堂是讲武术的地方,武术是要练的,光是讲,有什么用。一个讲武的地方,能有什么高人?他现在只关心能不能吃饱饭,忙问:“管饭吗?我兜里只有一块钱,还让我给了小叫花子。”花驹蔑视地嘲笑说:“你可真是个土鳖,跟少帅混,还缺你吃的吗?赶紧的,舔巴舔巴人家啊!”乔群一想是啊,再怎么练武耍大刀,也还是少帅的枪子儿更厉害,赶紧问花驹:“怎么说?”花驹说:“真笨!你最起码说一声‘谢长官提携’。”说完,花驹踢了乔群一脚。乔群跑到前面,朝谢铁骅鞠了一躬,说:“谢长官提携。”
谢铁骅看见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有不少日本浪人,皱着眉头。乔群谢他,他边走边说:“军人不比百姓,犯了错要吃鞭子、挨军棍,怕吗?”乔群说:“不怕!只要是正事。”谢铁骅看好乔群眉眼之间的正气,还是说:“讲武堂要为东北军培养栋梁人才,嫖女人、吃大烟一概禁绝,你能做到吗?”乔群想到了吴霜,心想哪儿有比吴霜更好的女人让我动心,回答道:“这个好办,我权当自己是和尚。”谢铁骅笑了。
曙光初照,东北军讲武堂营区操场一片沉寂。哨音急促地响起,先是一处,继而响成了片。一扇扇宿舍的门被撞开,近百个全副武装的学员蜂拥而出,齐聚在操场上。乔群是最后一个跑出来的,边跑边系纽扣,样子很狼狈。谢铁骅早已伫立在操场上,高喝道:“立定!”乔群站住。谢铁骅喝道:“按操典规定,演兵迟到者,负重跑五公里。”谢铁骅去队伍里取了五杆枪,一个个扔给乔群,嘴里不停地发出口令:“右肩左斜,左肩右斜!”乔群按口令将五杆长枪套到身上。谢铁骅命令道:“沿操场跑三十圈!”乔群不动。谢铁骅怒喝:“聋了?”乔群回答道:“步兵操典我看了,一共九个条款二十六项规定,没有这一条。”
队伍哗然。谢铁骅神情稍显窘迫,说:“你看的是讲武堂第六期操典条例,现在是第七期,增加了惩治条款。”乔群不以为然,反驳道:“第七期条例我也看了,没说三十圈……”谢铁骅皱着眉头,真的火了,言辞冷冰冰的,说:“解释权归术科教官,这是总则规定。”乔群好像刚从梦里清醒,知道自己迟到,还当众顶撞教官,罪责不小,哑巴了。谢铁骅不由分说,责令道:“三十圈,到执法队再领十鞭。”乔群大声回答:“是!”然后跑去操场外圈。
谢铁骅面向队伍,吩咐按甲、乙、丙、丁四个区队,由各队教官实施操练。队伍散开,一时间口令声四起,学员进入分组操练。其中一队学员唱起中华民国陆军军歌。这首军歌是由大清《颂龙旗》演变而来的:
千万斯年/亚东大民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蔓延文明波/四万兆民神明胄/地大物广博/扬我五色民国徽/唱我民国歌……
在歌声中,乔群在操场外围疲惫地奔跑着。一大早忽然被哨声惊醒,连口水都没喝,空着肚子,在家里哪儿受过这种罪啊。再怎么着,早上也有口咸菜疙瘩吃,大碗儿热碴子粥喝啊。没粥没咸菜,哪儿有力气啊。正想着家里的热炕热粥,他脚下一软,跌倒了,趴在地上,仿佛接了地气,可以安逸一会儿,似乎再不想起来。一队执法的士兵赶来,用脚踢,用鞭子抽,乔群挣扎着爬起来,倒没什么怨气,就是不服,继续奔跑。
东北讲武堂营区外大街上,东北军参谋长荣臻在十几位军官陪同下,策马走进讲武堂营区。一声哨子响,操课的队伍迅疾集合成几百人的大队。一名军官走近队伍,嘱告学员:“听着,荣参谋长训话时,你们不管听懂听不懂,都要鼓掌叫好,明白吗?”学员齐声回答:“明白。”军官厉声喝道:“来,演习一遍,一、二——”学员们声音洪亮,齐声喊:“好!”军官训道:“再来一编,一、二——”如此反复,训练得差不多了,军官满意地表扬一番,嘱咐道:“对,等一会儿荣参谋长训话后,就这么喊。”
荣臻一行人马进前,翻身下马,徒步到队伍前。谢铁骅跑步上前敬礼,大声报告:“讲武堂第七期学员正在操练,恭请参谋长训示。”荣臻目光扫过讲武堂的学员们,许久没发声,转头看一旁身背五把长枪正在奔跑的乔群,就问是怎么回事。谢铁骅解释说刚收的一个新学员,迟到了,所以被罚。荣臻命令喊他过来。谢铁骅跑过去喊乔群,小声叮咛道:“小心点,参谋长脾气很酸,惹他不高兴,会一枪毙了你。”乔群身背五杆枪跑步过来,给荣参谋长敬礼。荣臻命令道:“自报家门。”乔群回答:“姓乔名群,开原柴河人氏。”荣臻问:“为什么来我讲武堂?”乔群吭哧了一会儿,说:“报告长官,找饭吃。”荣臻有些恼怒,喝道:“东北军不要饭桶,讲武堂更不要。”乔群立正再答:“有人告诉我,从讲武堂出来就是军官。骑大马,挎洋刀,跨哧跨哧往前蹽。”学员们哄堂大笑。荣臻也笑了,咳了一声,敛了表情,队伍肃穆无声。
荣臻何许人也,乔群一无所知。乔群只听爹叨叨过中原大战,不过爹的话他是不太相信的。乔群不知道眼前的这位长官的赫赫战绩。荣臻是河北人,在北京清河陆军中学毕业后,考进保定军校。毕业后,分发到奉军,曾任排长、队官、连长、副官等。再后来考上北京陆军大学。毕业后返回奉军。从战术教官一步一步升任师长、军长,率部打过南口战役。1930年,任东三省保安司令部军事厅中将厅长。1931年初,任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中将参谋长。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乔群什么也不知道,自然也就毫无畏惧可言。荣臻转向队伍说:“张学良将军从北平打来电话,让我代表他来看望一下你们这期学员。你们当中,有谁参加过第一次中原直奉大战?”花驹傲然迈步出列,回答说:“报告参谋长,下官有幸参加。”
荣臻微微点头,问:“我们的枪炮辎重比直军逊色吗?”花驹回答:“不逊色。”荣臻点了点头,接着问:“给养比直军差吗?”花驹回答:“不差。要强过直军。”荣臻命他入列。花驹回到队伍。荣臻训话说:“可5月长辛店一战,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雨点比铜钱都大——我们的队伍和直军一挨上,还不到一个大烟泡的工夫,噼里啪啦就败下阵来了。堂堂奉军,情何以堪?!”荣臻顿住,期待反应。
队伍中有人蹦出一声“好”,于是更多的人胡乱地附和:“好、好、好!”一旁的谢铁骅和讲武堂的教官们纷纷皱眉。气氛紧张而尴尬。荣臻目光巡扫队伍,继续讲话:“回到奉天,我陪张大帅一口气喝了三壶酒,他骂了二十三个妈了个巴子,之后告诉我:‘乌合不教之兵不堪作战,而无识之将校尤不足指挥。’于是,就有了这个东北陆军讲武堂。”一军官在荣臻身后用手示意。队伍中有人大声喊“好”,于是泛起一片叫好声。这次的好是叫对了,荣臻很满意。
荣臻矜持地举起戴白手套的手,止住掌声,道:“你们是民国十年的新军,不能光想着骑大马挎洋刀……后一句是什么?”荣臻是河北人,虽说在东北军多年,他接触到的下级军官还是习惯说北平官话,所以东北的许多方言他并不太熟悉,他猜“蹽”是东北方言跑的意思。乔群说:“跨哧跨哧往前蹽。”荣臻问:“往哪儿蹽啊你?”乔群一时不知怎么回答。荣臻说:“我给你们指个道,往小了说,你们要护境安民;往大了说,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后句话,是副总司令让我捎给你们的。”队伍中又乱糟糟泛起一片叫好声。荣臻明白这些学员没人真懂他的指示,本来想多作训斥,这样一来,有点儿扫兴,一挥手,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又下了几场雪,柴河堡越来越冷了。吴霜习惯了乔群整天缠着她,挑水、上山劈柴、打猪草、喂鸡,不管干什么,总能看见乔群在一边晃悠。现在乔群走了,吴霜才发现日子很单调、无聊,加上吴霜妈的眼病越来越重了。乔日成送来石膏、栀子、黄芪,让吴霜给她妈清一下脾胃积热,吴霜给妈煎药,吃了一些,稍有好转。吴霜盼望妈的眼睛早点儿好起来,就去镇上药铺抓药,药铺的药师让病人亲自来号脉,要看舌苔,望闻问切才肯出方子、吴霜知道妈出门不方便,而且不愿意花钱,不会去镇上看病。妈的固执让吴霜很无奈,她越发无精打采。
吴霜进了自家的小院儿,吴霜妈因为眼神不好,侧着脑袋,专注地听外面的脚步声。吴霜妈听脚步声知道吴霜回来了,问:“你一天没着家,去哪儿疯了?”吴霜叹口气,趴在炕上,不言语。吴霜妈说:“锅里有饭。”吴霜没答话,心里想妈太苦了,这辈子最常说的话就是‘锅里有饭’,只要锅里有了饭,妈就知足了。吴霜妈听出吴霜的情绪不高,问道:“听说那小子蹽了?”吴霜本来不敢和妈说起乔群,她怕妈不高兴,这会儿妈主动提起乔群,吴霜忍不住就哽咽了,说:“他已经走了六天了,一点儿消息没有。”吴霜妈心里想这傻闺女一天到晚跟没了魂似的,就是为了这事儿。这可怎么办?吴霜幽怨地说:“妈,他这是让大伙给撵走的!”
吴霜妈愣了一下:“大伙儿撵走的?不是他爹给打跑的吗?”吴霜心里说其实是你和他爹一起给撵跑的,一天到晚说人家没正事,总嫌乎他,他是没脸待在柴河堡才蹽的。吴霜妈说:“是不是你学给他听我嫌乎他没正事儿,不能把你给他?”吴霜说:“是啊,学了,不过你说他命硬,我没学。”吴霜妈:“他就是没正事。一个整天耍大刀的人,怎么过日子?你爹走得早,妈一个人养活你,也就是能让你吃上热乎饱饭,一年能吃上几顿肉,你哪儿见过什么山珍海味!你在娘家穷,妈不想让你嫁出去还受穷。他乔群就算学会做豆腐,嫁给他,你吃啥?总不能下半辈子见天儿吃豆腐啊!”吴霜妈心里更顾忌的是乔群太犟,怕吴霜将来受气。话到嘴边留一半,吴霜妈没往下说,她怕孩子一股火变成热毒攻上眼睛,落得和自己一样的眼病,深深叹了口气。
吴霜沉默了一会儿,坐起来说:“妈,这几天,我反反复复地想,我想好了,不管他有没有正事,我这辈子就认他了。实在不行,他耍大刀,我唱蹦子,也能过得挺好的。以前,我总怕他太犟惹你生气,后来仔细一想,他就是和他爹犟眼子,路上有岁数大的人挑柴火,他都抢过来帮着挑,他是个好人。这几天没他,我干什么都没意思。”吴霜妈叹道:“你这是认倒霉哩。有一种男人,生下来就过不了消停日子,总要惹点儿祸,他就是。”吴霜说:“惹祸就惹祸,我认倒霉。”吴霜妈说:“妈不在乎他和我犟,惹我生气,妈就怕你跟了他,等到他手了,不新鲜了,他拿你不高贵。”吴霜心里说不会的,从小就在一起玩儿,吃什么他都先尽着我,过河都背着我,怕我着凉。吴霜眼往窗外看,多希望乔群忽然出现在院子门前。吴霜和自己的妈也不瞒着,喃喃地说:“我也是才明白。他这一走,我心里闹得不行,我的心让他偷走了,我还一点不知道。”吴霜妈摩挲着吴霜的头发,忧心忡忡。
讲武堂的学员宿舍内一排用木板搭就的大铺,十几个学员或躺或坐,散在四处。学长花驹洗完了脚,见乔群进屋,用脚溅了乔群一身洗脚水,训道:“臭小子,把洗脚水倒了。”乔群扭头看一眼,似乎没听见,径直走过。花驹恼火,骂道:“我可是你的学长。”乔群懒洋洋的,没在乎,怪腔怪调地说:“学长怎么了?”花驹骂道:“学长就是你爹。来,给爹倒水。”乔群想骂滚你的蛋去,话到嘴边,忍住了,去一旁擦枪。
众目睽睽下,花驹面子挂不住,来劲儿了,说:“哟嗬,你进营才一周,就敢撅老子?”乔群想起爹说过退一步海阔天空,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已经给你端了一周的洗脚水了,差不多行了,不带这么欺负人的。”花驹不依不饶,心说没见过这么不开眼的,恼怒了,说:“妈的,这就叫欺负人?”乔群还是没有动怒,说:“也不带这么骂人的。”花驹仗着上前线打过不少硬仗,长官赏识,一向指谁打谁,说一不二,哪儿能忍受别人和他叫板,站起来拿手指着乔群骂道:“敢回嘴了?你以为谢教官赏识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是吧?来人哪!”铺上地下呼啦啦站起四五个军汉。花驹坏笑着说:“替我摸一下,看他毛长齐没。”四五个军汉蜂拥而上,扒乔群的裤子。乔群用肘用拳很快放倒了两个,其他人露出怯意。
花驹趿拉着鞋过来,说:“哎呀,脾气不小啊,敢在我眼皮底下逞能。立正——”乔群一愣,下意识立正。花驹托起乔群的下巴:“小子,想不想知道张大帅给讲武堂立的什么做派?放屁咣咣的,走道的,尿尿哗哗的,大嘴巴呱呱的。”言罢,花驹左右开弓,打了乔群两个嘴巴,而后朝乔群心窝使劲捣了一拳,乔群摇晃两下,周围军汉趁机狂打乔群,直到乔群倒地。
有人开门进来喊:“南蛮子来了!”军汉们立即散去。东北军里,东北人居多,还有一些河北人、河南人,谢铁骅是湖北人,所以大伙儿背地里叫他“南蛮子”。讲武堂宿舍走廊里,谢铁骅脚蹬皮靴,手握马鞭,行色匆匆。不时推开宿舍的门,搜寻一眼又离去。花驹见谢铁骅没进屋,就跳下地,犹如抓小鸡一样将瘫软在地上的乔群拎起,而后用膝盖顶着,让对方贴墙立起。乔群没站住,又顺墙瘫倒。花驹再一次把乔群拽起,立在墙上,把自己嘴里的烟卷强行插到乔群嘴里,说:“抽!”乔群弱声地说:“我不会抽。”然后“噗”地把烟卷吐到地上。花驹捡起重又塞进乔群嘴里,说:“你给我抽!说你会抽就会抽。”乔群被烟呛了一下,说:“不会。”花驹命令道:“瞎抽!”没有人预警,门突然开了,谢铁骅进来,一眼发现了乔群。
乔群头发蓬乱,一只眼乌青,嘴里叼着烟卷。谢铁骅问:“怎么回事?挨打了是吧?”没人吭声,都在沉默。一屋子人纷纷把视线投向乔群。乔群振作精神,使劲吸了口烟,说:“长官,我们闹着玩儿呢。”花驹再有恃无恐,也是憷谢教官的,见乔群这么一说,松了口气。谢铁骅问:“乔日成是你什么人?”乔群一愣,回答道:“是我爹。”谢铁骅说:“哦,你跟我来。”
沿着讲武堂营区内的石板路,谢铁骅和乔群走去营区大门。谢铁骅看见乔群一瘸一拐,问他:“明明挨打了,怎么不说实话?”乔群说:“老兵说了,新兵进营,头一个科目是挨收拾,这事躲不过的。”谢铁骅明白,不是每个新兵都会挨打,挨打的都是犟嘴的。不过花驹一向爱欺负人。他告诉乔群说花驹十五岁就跟着张大帅,当过土匪,参加过直奉大战,人不坏,就是手黑。如果乔群怕他,他可以把乔群调到别的区队。乔群说:“谢谢教官,我不怕。”到了营区大门,谢铁骅一努下巴,说:“你看那是谁。”
乔群抬头,见老爹蹲在营区大门口的墙角,不由放慢脚步,躲在谢铁骅身后说:“长官,我不想见。”谢铁骅奇怪地问:“为什么?”乔群回答说:“来讲武堂的事,我没跟家里说。”谢铁骅问:“说了又怎样?”乔群说:“我哥原来就在东北军,打仗死了,我成了独苗。我爹说,乔家香火能不能续下去,就看我这个浑蛋了。”谢铁骅沉吟了一会儿,回复道:“你真要是独苗,我可以跟上司说说情,放你回去。”乔群急了,连忙说道:“不行,我就想在这儿混了。”谢铁骅已经见过乔日成,说:“你爹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乔群想了想,灵机一动,盯着谢铁骅腰间的手枪,说:“把你的腰别子借我用一下行不?”谢铁骅看看不远处的乔日成,心想当爹的不容易啊,这么冷的天,那么远找来,不过奇怪的是儿子见爹,带枪干什么。他问乔群:“你要手枪干什么?”乔群嬉皮笑脸的,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说:“我显摆显摆,我爹一见这个准迷糊。”谢铁骅将手枪连同腰带一起摘了,给了乔群。乔群边系腰带边问:“长官,什么叫‘士不可以不弘毅’?”谢铁骅想了想,回答道:“简单说吧,身为军人,要为国家兴亡计,置生死于度外。”乔群问:“中原大战刚打完,以后还有仗打吗?”谢铁骅叹息着说道:“内有军阀混战,外有日俄觊觎,要我看,东北军打仗的日子还在后头呢。”乔群“哦”了一声,啥叫“觊觎”呢,没明白。乔群告别谢铁骅,拍一下腰间的手枪,挺胸朝营区大门走去。
讲武堂营区门前,蹲在墙根下的乔日成正沮丧着,突然发现一个人站到了眼前。他从脚下往上看,崭新的裤管,锃亮的皮带卡和手枪,晶亮的扣子,再往上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他愣了一下,几乎不敢认识了。再定睛一看,乔日成扑腾站起来,惊呼:“我的妈呀……几天的工夫,你腰别子都卡上了!”乔日成伸手摸摸枪,疑惑地问:“是真的吗?”乔群趾高气扬,派头十足地呵斥道:“别动!站远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乔日成眯缝着眼睛,上下瞅一瞅乔群,得意扬扬地说:“小子,你爹谁啊!你爹长天眼,别说这儿,就是藏狗洞里,我也能把你翻出来。”说罢,乔日成伸手又摸枪,“你要还认我这个爹,就把这玩意还给人家,跟爹回家。”
乔群挪开父亲的手,说:“这个你说了不算,进了讲武堂,我就是少帅的人了。”乔日成哭丧着脸骂道:“你个傻狍子,你当这是什么好玩意儿吗?卡上腰别子,就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乔群满不在乎,现在就是说说,也不打仗,有啥可怕的。他说:“反正……我不想回家了。”乔日成就不明白了,我怎么你了?不就是打一顿嘛,谁家当爹的不打儿子?棍棒底下出孝子,老祖宗就这么传下来的。乔群说:“我就在讲武堂待下了,省得你老说我没正事。”乔日成这下真急了,说:“挎个腰别子就叫正事了?呸!知道老辈儿怎么说吗?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你就是在外面混,也得找个正经的营生啊。”乔群纳罕了,说:“哎呀,跟我哥,你一口一个贵为连副,轮到我,怎么就‘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了’?”乔日成说:“傻狍子,你跟你哥能一样吗?你现在是独苗唉!”乔群铁了心了,拍拍腰间的手枪,回敬道:“你劝啥都没用,我喜欢玩这个。”乔日成叹气说:“你说你不是刀就是枪,正经的庄稼人,你看谁玩这个?”
乔群想了想,突然立正,蹦出一句:“士不可以不弘毅!”乔日成一听耳熟,问:“啥?跩吧你就。你懂啥叫‘士’?听谁忽悠的?”乔群说是少帅说的。乔日成心思不在这儿,说:“你就瞎掰吧你!这话我好像在哪儿听过。”乔日成拉乔群到斜对面露天粥棚,说:“先给我弄碗粥喝,我肚子都瘪了。”
爷俩来到讲武堂对面的粥棚,乔群买了两碗粥和一碟咸菜,想了想,又给爹买了两张刚出锅的吊炉饼。乔日成是饿极了,一口气喝了半碗粥,叹道:“哎呀,肚子倒是鼓起来了,嘴没味儿。”乔群知道爹是馋酒了,喊掌柜的,再来二两烧酒。一个年轻伙计端着酒壶出来,高声吆喝着:“来啦军爷,高粱烧二两。”乔日成听着伙计喊乔群军爷,倒是挺高兴,喝了口酒,一拍脑门:“哦,想起来了,你刚才那句,是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乔日成借着酒兴摇头晃脑:“士不可以不弘毅,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长官的话,爹能明白,乔群不禁心里对爹有了几分敬意,问:“曾子是谁?”乔日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瘪犊子,老子给你交钱念了四年私塾,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连曾子是谁都不知道,你白念啦!正想开骂,一想忍着吧,劝这个兔崽子回家才是正事儿。
乔日成心里说曾子说啥也没用,还是不能让乔群留在东北军。他咂儿了一口酒,说:“别打听,曾子是谁我也不认识,还是说你吧。”乔群说:“我?指定了。”乔日成拍拍儿子的肩,呵呵笑道:“我就知道,老子真要放话,你不敢不听。”乔群拍一下腰间的手枪,美滋滋地说:“我说这个,腰别子,我指定扔不下了。在奉天,有这个,人家都喊我军爷,回家谁喊我?”乔日成呼啦变了脸,骂道:“你人模狗样的,小霜怎么办?我已经跟她妈放话了,你人一回去,立马就成亲。
乔群感到意外,问爹:“她妈答应了?”乔日成颇为得意扬扬地说:“答应了。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爹的面子。”乔群心想是不是吴霜和她妈闹了,她妈那么看不上我,怎么可能是爹的面子就答应了。爹这个人就是这样,什么都吹,牛要是在天上会飞了,就是爹给吹上去的。乔群说:“晚了。长官说了,奉军端老张家饭碗,就是老张家人。”乔日成劈手给他一耳光,骂道:“反了你了,非逼我跟你玩硬的是吧?!”乔日成用碗敲案板喊:“来人哪!”从粥棚后边突然闪出五六个庄稼汉子,七手八脚用绳子将乔群捆了,扔到路边的马车上去。见儿子还在挣扎,乔日成发话:“你不蹦跶嘛,来,给他勒个猪蹄扣!”几个乡亲又一阵忙活。乔日成接着骂骂咧咧:“你个小样,治不了你,我还是你爹吗!对了,等等!”乔日成取下儿子腰间的手枪,走去营区大门对哨兵说:“这个交给你们长官,俺们不稀罕。”哨兵接枪时,忽听乔群一声喊:“快去跟长官报告,我遭劫了!”乔群的嘴被他爹一把捂住,一声鞭子响,两匹马的胶轮车飞跑起来。
乔群和爹置气,让哨兵报告自己被劫,不想却因此惹了大祸。哨兵一听乔群喊他被劫了,立马朝天咚咚咚放了三枪,以花驹为首的一队军汉跑出营区,奋起狂追。花驹边追边喊:“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花驹手起一枪,车轱辘中弹瘪气了,马车滑出几米停住。
乔日成一见开枪了,战战兢兢地下车,赔着笑,递烟给花驹道:“这位军爷,赏个脸,来一根。”花驹叼烟在嘴上,仰着脑袋直着身子让乔日成跷脚给他点烟,吧嗒了一口,一挥手,几个虎狼兵跳上车,把乔群的绳子解了。花驹问乔日成:“你谁呀?”乔日成毕恭毕敬地回答道:“鄙人是乔群他爹,乔大先生。”花驹“噗”地将烟吐在乔日成脸上,说:“乔大先生,你活腻歪了吧,敢到东北军讲武堂抢人?”乔日成满脸堆笑,说:“军爷,先别动气,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这小子吧,跟溜达鸡似的,背着我,三溜达两溜达,就溜达你们讲武堂去了。我吧,就这么一个独苗,你大兄弟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就当积德了。”
此刻乔群从车上跳下。花驹下令把乔群押回去,一帮军汉裹挟着乔群往回走。乔日成示意乡亲们拦截,但是乡亲们看见一帮当兵的真开枪了,慑于淫威,不敢妄动。乔日成鼓足勇气,跑前几步,拦住花驹恳求道:“军爷你眼毒,就这种货,根本就不是扛枪的料,枪一响一准尿裤子!”花驹戏弄地说:“你儿子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想骑大马挎洋刀,跨哧跨哧往前蹽。”乔日成无奈,抱住花驹一条腿哀求说:“我俩儿子都死在你们东北军了,总得给我留个种吧!你不答应,我今天破裤子缠腿了。”花驹飞起一脚,将乔日成踹翻。
走出十几米远的乔群回头看见了这一幕,心里一疼。乔日成爬起来,满嘴流血,用手摸摸,“妈呀”一声:“我牙没了!”乔日成爬行着,四下找牙。花驹笑道:“滚吧,你要是不知好歹,就不只是满地找牙了。”乔日成急了,喊道:“我豁出去了,不放我儿子,我跟你们没完!”乔日成疯了似的冲上去。一个军汉飞跑过来,一枪托将乔日成砸趴下。乔日成瘫在地上,好半天才“哎哟”一声:“闹着玩抠眼珠子——你们下死手啊!”
乔群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将老爹扶起来。乔日成大骂:“滚犊子!我养你一回,好歹是你爹,就看着这帮牲口打你老子?!”到底是血浓于水,乔群夺了一个军汉的枪,挨个戳点:“都听着,哪个再对我爹无礼,我一枪崩了他!”气氛立时紧张。
乔日成看见儿子给自己撑腰,一骨碌爬起来,神气活现地嚷嚷:“拉稀了吧?这回都拉稀了吧?”花驹一看,这还了得,乔群胆子也太大了,敢拿枪指着弟兄们,勃然大怒道:“把这爷俩给我捆起来!”几个军汉冲上来,先把乔日成撂倒。便在这时,乔群手起一枪,一个军汉的腿被击穿,应声倒下。还是花驹反应灵敏,他一个箭步,用手枪顶住了乔群的后腰,说:“你小子闯大祸了!马上把枪给我放下。”乔日成这下也傻眼了,说:“你小子不是犯浑吗!放下,把枪放下!”乔群举着枪瞄准一帮军汉说:“爹,没你事,快走!”几个乡人赶紧把乔日成拽上马车,猛抽一鞭,马车颠起来。乔群见马车走远,慢慢把枪扔在地上,束手就擒。
吴霜远远地看见村外小路上乔叔几个人坐马车回来了,给妈端上晚饭,拾掇利索了,就跑过石板街,一头扎进乔家院子。见乔日成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抽闷烟,吴霜问:“叔,看到乔群了?”乔日成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别提了……也是怪我,这小子闯大祸了。虎糙糙的玩意儿,看我挨欺负,一枪就把东北军的什么人撂倒了,把我吓得呀,魂都没了!”乔日成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伤心的,反正是眼泪鼻涕一起来,也不忌讳吴霜在一旁,撸了撸鼻涕,抹抹手。吴霜最见不得人埋了吧汰的样子,扭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吴霜问:“咱们占理吗?”乔日成叹息道:“咱一个草民百姓,占理又怎么样!”吴霜心里想乔群嘴上跟他爹不依不饶的,也还是孝顺,自己的爹,他自己顶撞行,挨别人欺负,哪能让戗。吴霜惦记乔群现在咋样了,问:“乔群他人呢?”
乔日成愁眉苦脸地说:“抓回去了。”吴霜心里暗暗焦急,抓回去,那还不得挨打啊,一顿军棍下来,那得成什么样儿。乔日成安慰吴霜道:“别难过,我估摸,也就是挨顿胖揍,闹不好把他除名,这倒成好事了,他会死心塌地跟我做豆腐。”吴霜心想那是不可能的,乔群整天耍大刀、听三国,心大了去了,既然闯出去了,就他的那个心性,不混出点儿名堂,他不会甘心。看来,想见到他,不容易了。
乔群自然是挨了一顿军棍,然后被关进奉天讲武堂的禁闭室。月光从铁窗投射进来,似明又暗。乔群蜷缩在室内一角,神情沮丧。发回水,积层泥;经一事,长一智。乔群一直恨自己那个爱吹牛的爹,可是真看见爹挨打了,才知道自己和爹的骨头和筋是连着的,爹疼,比自己疼更难受。
外面传来重物轧地的声音,由远至近,愈来愈响。乔群两手攀窗,引颈向上,见街巷里走过一队日本兵,随后是两辆汽车,车后牵引着两个庞然大物,上面蒙着苫布。车子似乎被路沟卡住了,几个日本兵操着叽哇的日语,奋力推车。便在这时,乔群从掀了苫布一角的地方发现了异常粗大的炮管。这个发现让乔群非常震惊。忽然听见有脚步声,禁闭室的门开了。乔群两脚落地,来人是谢铁骅。
谢铁骅带来的消息是讲武堂决定把乔群除名。乔群沉闷了一会儿,想想也好,爹正盼着自己回家呢。不过乔群想得太美了,谢铁骅接下来告诉乔群,天亮以后,宪兵队会把乔群送进监狱,他将面临九个月到一年的刑期。不过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最坏的结局没准儿会被枪决。奉军的家规一向很严酷。听罢,乔群顺着墙体慢慢下滑,坐到地上。他是谢铁骅挑来的学员,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谢铁骅也保不了他了。谢铁骅希望乔群不要自暴自弃,他还年轻,前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乔群沉默着,谢铁骅转身要走,他才想起来他刚才见到的事。他说刚才从后窗看见日本人往城里运炮,炮口这么粗,他比画了一下。谢铁骅大吃一惊,让他再比画一下。乔群往谢铁骅屁股上比画了一下,就是说快赶上谢铁骅的腚大了。
谢铁骅琢磨不出来这是什么炮,他还没见过那么大口径的火炮,他判断应该是从日本本土运来的。乔群觉得自己虽然被除名了,可是应该告诉教官,没准儿事关重大。此刻乔群有点儿想重新当回军人的渴望,身为军人,一旦国家有难,就有机会冲到前线,事到如今,可惜了。乔群相信日本人半夜偷运火炮,有点儿像做贼,没安好心。
谢铁骅分析关东军在东北有两万部队,动枪动炮也属正常。乔群不那么想。乡下有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谢铁骅从禁闭室的后窗向外面看看,街面很平静,他若有所思地拍拍乔群的肩膀,似有几分感动,而后匆匆出了禁闭室。
东北军讲武堂营区大门口,一辆破旧的英式六九吉普车醉汉一般跌跌撞撞地狂奔出院门。值勤的哨兵跑出哨棚时,吉普车已经消失在夜色弥漫的街市里。吉普车一路向西狂奔,前面出现日军押送重炮的队伍。驾车的是谢铁骅,他急打方向盘,拐进小街,在清寂处熄了火,之后在车里换了便服,抄近路追赶日军。清幽的月光下,两辆牵引车拉着两门重炮在市街上缓慢行进,发出隆隆的声响。炮体被苫布遮盖着,但可以隐约辨出超大型火炮的形状。数十个持枪的日本兵在两侧护卫,围着炮车跑步跟进。偶尔有驻足观看的行人遭到日本兵的驱赶和斥骂。
坐在炮体上的日本兵雄井掉了什么东西,他纵身跳车,四处搜寻,捡起一支画笔。他的长官是一个矮胖子,叫伍长。伍长申斥雄井捡什么东西,雄井给他看了一眼。伍长看见是一支画笔,“啪”地给了雄井一个巴掌,夺过画笔,在月光下欣赏着,然后“啪”的一声把画笔折断,对雄井一顿骂。他认为派军人来满洲,不是让军人来画画的。雄井立正解释自己从军以前是自由职业者,绘画是一个美好的爱好。伍长对雄井的爱好不屑一顾,他觉得不合时宜,应该放弃它。雄井心里说我试过,这很难。伍长认为人总得有点儿爱好的话,那就培养新的爱好——杀人!雄井理解不了,杀人怎么能成为爱好呢?他连鲤鱼都没有杀过,怎么能杀人呢?这种爱好实在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过伍长是糙人,雄井也不想和他啰唆。雄井眼睁睁看着伍长把折了的画笔扔到正在经过的桥下,有点儿心疼。
喧嚣远去。谢铁骅从桥下钻出,来到桥面,驻足眺望。日军队伍走进了桥对面的日军兵营。谢铁骅回到小街,开车,直奔驻扎在奉天的守备部队东北军第七旅。
旅长王以哲听完谢铁骅的报告,陷入沉思。过了许久,王旅长让谢铁骅直接报告给奉天最高长官荣臻,看他有什么意见。
此时东北军参谋长荣臻官邸里热闹非凡,阔大的厅堂里正在唱堂会。一个着了戏装的青衣袅娜上场,双手握在腰际,深深道了个万福,而后伴随着京胡、二胡唱起了《宇宙锋》。厅堂里聚集的十几个东北军高级军官喝彩叫好。一个副官从耳房出来,对荣臻耳语,说讲武堂谢教官有要事报告。荣臻皱皱眉头,不高兴地说:“今天是礼拜,他也不挑个时候。”副官转身想去告诉谢铁骅说荣臻不在,荣臻摆了摆手,想了想,起身去了耳房。
荣臻接到了谢铁骅的报告,谢铁骅分析说东北的关东军没有这样的超大口径火炮,这两门炮应该是从日本本土运过来的,并且想瞒过东北军。“假如事实真的如此,”谢铁骅顿住,荣臻让他往下说,谢铁骅道,“这事不可小视,我们要往坏处想。”
荣臻心里琢磨谢铁骅的话,心想难道日本人想干我们?
当时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刑法》第35条规定:“司令官无故向外国开始战斗者,处死刑”;第37条规定:“司令官无故擅权命令军队进退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第38条规定:“不等待命令而无故战斗者,处死刑或无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荣臻想到这里,相信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绝对不敢贸然采取什么军事行动。而且,日本是国际联盟的常任理事国,不会有什么挑起争端的举动。想到这儿,荣臻拿着话筒,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谢上校多虑了,虽然他很欣赏谢上校的想象力。一个,日本的法律在先;二个,关东军在东北境内只有区区不到两万的兵力,而东北军有几十万精良部队,这还不算杂牌。日本人长了几个胆?谢铁骅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东北军的二十万精锐都驻在华北。荣臻不以为然。他觉得又不是隔洋跨海,今天开打,明天把队伍拉回来都来得及。暗想谢上校应该好好当他的教官,用不着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时厅堂里传来一句娇嗲的念白:“爹爹呀!有道是先嫁由父母,后嫁由自身,此事就由不得你了。”荣臻是戏迷,这叫“千斤话白四两唱”,错过了念白多可惜。荣臻匆匆扔了话筒,急着回到大堂听戏。话筒没有挂住,掉了下来,谢铁骅在电话另一头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不禁深深忧虑起来。谢铁骅在想,此事重大,不应该轻视。两门炮口直径二十四公分的重炮,从日本本土漂洋过海地运过来,想必是在旅顺下船,再运到奉天。如果没有计划军事行动,为什么千里迢迢运来重炮?折腾什么?他也不敢妄加判断。他心里沉重迷茫,正如电话那头《宇宙锋》里唱的“杜鹃枝头泣,血泪暗悲啼”。
奉天监狱里,两个狱警押着乔群走过监狱长廊,哗啦啦打开一间狱舍,将乔群一把推进去。典狱长李延庆隔着铁栏喝道:“听着,从现在起,你就没名没姓了,以后喊79,你要答到。”乔群沉默不语,用阴鸷的眼神看李延庆。李延庆看看乔群一脸的桀骜不驯,骂道:“犯人我见多了,你小子一看就有反骨!”乔群依旧没有搭腔。李延庆心说等我倒出空来,非直直你的罗锅。看到李延庆等人远去,乔群转身,见板铺上一行六个犯人都醒了,或坐或蹲或跪,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
睡在头铺的一个叫张之勇的犯人突然一声喝:“79。”乔群没反应。另一个犯人说:“你哑巴了?”乔群依然没反应。张之勇打了一声口哨,众人纷纷跳下床,饿狼一般扑向乔群,拳打脚踢肘拐,其势如暴风骤雨。乔群开始还试图反抗,但很快就瘫软在地。犯人们异常开心,打得从容不迫,且极富节奏。张之勇站在旁边看热闹,等着乔群告饶。乔群痛不欲生,但始终没有求饶,甚至连一声呻吟都没有,这让犯人颇为好奇。张之勇仔细观察乔群,用鉴定一样的口气道:“好样的,这是个贼皮!”于是开始了又一轮打击。
有一拳打在乔群的眼眶上,肉皮开裂,血漫过脸颊。乔群紧咬牙关,还是没有声息。一个犯人说:“老大,没准真是个哑巴。”张之勇翻开乔群的眼皮。乔群终于弱弱地开口了:“老子不是哑巴。”众犯人你看我,我看你。张之勇去炕上盘腿大坐吩咐道:“小的们,再给我打!直到他告饶。”
哨音凄厉地响起。放风时间到了,一间间狱舍的铁门开启,犯人们经过长廊来到操场上,散在四处。坐在墙角昏睡的乔群听到响动,只是撩了下眼皮,又昏睡过去。一个犯人过来,使劲踢了乔群一脚,骂道:“起来起来,老大说了,从今儿个起,粑粑尿都归你了。”见乔群没反应,犯人用木棍撅出一块屎,抹到乔群脸上。乔群一跃而起,在怒目相向中和犯人对峙。他用膝盖把对方顶在墙上,又用手叉住对方的脖子。犯人低声道:“你小子别犯浑,打了我,老大不会放过你的。”乔群没在乎,心想你们还能把我怎么样。犯人提醒他别不知好歹,小日本厉害,老大差点儿把一个日本人抹脖子,是这儿的号底子,号子里的人没有不怕他的。乔群不想惹事,于是松手了。几秒钟后,犯人倒退着走出牢门,乔群则拎着盛着屎尿的便桶跟出去。
晚饭时光,夕阳斜照,周遭静谧。驻奉天关东军某联队营区内,盖起了一座高七米的铁皮房子,两座重炮就在这座房子里隐蔽着。重炮安放在基座上,基座下沉一米左右,四周砌有掩体。雄井坐在营区一隅,眯着眼打量前方铁皮房内的重炮,一边在画板上涂涂抹抹、勾勾画画。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曾经折过雄井画笔的伍长在木桶里洗澡,热气蒸腾中不时地甩出一句日本小调。一群日本兵围过来,看雄井的速描。画板上,重炮的炮管昂首朝天,由于过度夸张,炮管不仅变形,和炮身的比例亦失调,看上去更像男人的生殖器。一个日本兵摆胯,猥亵地笑问雄井君是不是在画他。几个日本兵议论着已经几个月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雄井似乎没听见,在画板上嚓嚓走笔。一个日本兵听说有人运炮时经过朝鲜釜山,打听军部有没有用高丽女人招待大家。雄井听着,十分漠然。他心里说我在审美上有洁癖,高丽慰安妇看上去很肮脏,不合我的口味。一帮日本兵说着下流的笑话,猥琐地哄笑着。
伍长裸着上身,下面裹着浴巾过来,朝画板上瞄了一眼,一阵刺耳的浪笑,撇着大嘴说雄井这两门炮看上去很坚挺,遗憾的是没有找到目标。雄井站起立正回答说:“目标是有的,您也许忘了,一是北大营,二是东北军机场。”伍长一愣,看看左右,抽了雄井一个嘴巴。雄井不解,伍长低声道:“听着笨蛋,你没说错,可这是参谋部的机密,连我都不敢随便乱说。”雄井惶惶然。伍长将雄井的画笔抢过来,咔嚓折断,喝道:“你到底有几管画笔?”雄井从神户出发时买了五管,路上又买了两管。伍长讨厌雄井总想当画家,他恨不得现在把雄井的画笔都折断。雄井不以为然,募兵时长官说过,“支那”即使发生了战事,也会很快结束。若是这样,干吗荒废自己的专业呢。
伍长觉得让雄井这种人来“支那”是个错误。雄井却一直以为,“支那”的异域风光或许能给他带来灵感。伍长看着雄井一副和大家格格不入的表情,笑了,心说好吧,我也许能帮你找找灵感。伍长微笑着朝雄井招手,雄井跟着伍长来到露天摆放的浴桶前。
伍长命令来人,把雄井头朝下,放到浴桶里。几个日本兵放倒雄井,倒提起他的两条腿,将他的脑袋浸在木桶的水里,浸一会儿抬出来,再浸入,如此多次。雄井挣扎着,哇哇大吐。伍长蹲地上问:“你肯定不是第一次被惩戒,是吧?”雄井哇地吐出一口水,喃喃地回答:“长官,我如果记得不错,这是第四十六次。”倒立的雄井居然没忘记敬礼。伍长说:“记住,以后别让我再看到你的画笔。”伍长两手掐住雄井的颈子,将雄井的头再一次塞进水桶里。
奉天监狱里,监舍鼾音一片。长铺上的犯人都已熟睡,只有乔群还醒着。他困得已经坐不住了,改用跪姿给张之勇捏脚捏腿。张之勇闭着眼问乔群是怎么进的监狱,他问道:“后来呢……”乔群眯盹儿着说:“后来枪响了,子弹从左腿进去,又钻进右腿,卡在骨头缝里。”乔群在张之勇的腿上指点着。乔群告诉他自己后来挨了一顿打,被开除了,判了九个月。张之勇还问后来呢,乔群没回答。张之勇眯缝着小眼,见乔群在打盹。他飞起一脚,将乔群踹到铺下。邻近的犯人被惊醒,纷纷坐起。乔群爬起来,把阴沉的目光投向张之勇。
张之勇伸出食指和中指做钩状威胁乔群要是这样看他,他会把乔群的眼珠子抠出来,当鱼泡踩。乔群沉默。犯人们蠢蠢欲动。先是一个犯人跳下地,接着又有两三个犯人下地,他们活动着筋骨,抵近乔群。一个叫疤瘌的戴手铐的犯人喊:“等等,带我一个!”说着疤瘌去墙缝里取了根折断的锯条,叭地将手铐打开。这个情景令乔群惊奇不已。
月光惨白,牢舍里弥漫着乖戾而恐怖的气氛。一个犯人巴结着老大,请他发话。张之勇轻轻说了一句:“死觉。”犯人噤声,乖乖回到自己的铺位。张之勇沉声说:“过来,捏脚。”乔群默声向前,使足了劲儿给张之勇捏脚。张之勇疼得惨叫一声。刚去铺上躺倒的犯人又纷纷坐起。张之勇说:“你找死吗?”乔群轻声地说:“有本事单挑,敢吗?”张之勇扫了一眼一帮犯人说:“你们谁都别动,我做了他!”然后赤脚下地叫嚣道,“兄弟,你想好了,我是长刑,怎么都是完蛋。”乔群不言语。张之勇的主意是乔群只要给他磕个头,叫声爹,他就放过乔群。乔群依旧不言语,暗暗作好了迎战的准备。
张之勇迅疾出击,只一拳就把乔群打翻在地。一帮犯人喝彩,起哄。疤瘌快意地吆喝着:“打个场子,闪开点闪开点……”张之勇说:“现在叫爹也不晚。”乔群一个漂亮的鱼跃,站起来,双手一抱拳说:“我已经让过你了,来吧。”张之勇再出击时,乔群闪过,顺势一脚,对方噗地倒地。如此两三个回合,张之勇渐渐不支,连连吃招。他寻机从板铺下抽出一把自制的匕首,道:“小子,你今天倒霉了,这把刀还没见过血。”犯人惊呼四散。乔群并不慌张,他一招一式地沉着应对,总是让张之勇扑空,最后他上演了空手夺刀,并把刀尖指向张之勇的喉咙。张之勇闭了眼睛认栽了,说:“杀了我吧,杀了我你就是老大。”
乔群犹豫了几秒钟,将匕首用力抛出。刀子扎进墙缝里,抖颤着,发出嗡嗡的响声。乔群跳到铺上,蒙头就睡。张之勇爬起来,阴沉的目光死盯着乔群。一个犯人说:“老大,你发个话。”张之勇轻轻道:“死觉。”
监舍里,疤瘌把头探出被窝,见鼾音四起,偷偷捅了一下乔群,小声说:“别装睡啦,来号子里,头三宿没人能睡着,除非你神仙。”乔群在暗夜中睁开眼睛,用余光扫了一眼疤瘌,不言语。疤瘌伸出手,小声说:“号子里叫我疤瘌,外面叫我六指儿,你要不嫌,我想和你做哥们儿。”乔群没反应。疤瘌有点儿扫兴,心想你不认就算了,我就知道,上赶子不是买卖。疤瘌刚要躺下,乔群抓住疤瘌的手。两只交叠的手在暗夜中摇了又摇,表示认了哥们儿。乔群扳开疤瘌的手掌,借着气窗透进的微弱光亮观察,奇怪,也不是六指啊。疤瘌解释说:“六指就是偷,要不能给我戴这个手铐嘛!”疤瘌从枕头底下摸出手铐。乔群问他白天咋办,疤瘌解释说:“每天一早再戴上。”原来疤瘌想戴就戴,想开就能开,对他来说,这个不叫锁。疤瘌吹嘘着他最神的一次,开过警察局钱柜的锁。
一道手电筒的强光从铁门扫进来。两个人忙把头缩进被窝,装作酣睡。手电筒的光消失,疤瘌又探出头。乔群问他:“老大叫什么?”疤瘌告诉他:“老大叫张之勇,江湖人称歪子哥,人不坏,就是脾气狗。”乔群问他凭啥打自己,疤瘌解释说这也是祖上传下的规矩。乔群奇怪监狱还有祖上,疤瘌说远的不知道,《水浒传》里的林冲厉害吧,刚进牢时,也挨了四百杀威棒。乔群这才明白,这种地方,就比谁的拳头硬。谁硬谁睡头铺,头铺就是老大。照乔群这个硬法,熬一年就能睡头铺。乔群暗想一年太长了,我只有九个月的刑期。疤瘌问乔群想怎样,乔群说想过过头铺的瘾,最多一个月。疤瘌觉得不可能,歪子哥死都不会把头铺倒给乔群。乔群要和疤瘌打赌,疤瘌答应乔群要啥他都给,不过要等他出去。乔群说不必,就要疤瘌教他开锁。疤瘌以为乔群也想吃六指这碗饭,乔群说那倒不一定,他是觉着好玩,万一哪天给他戴上铐子,也省得遭罪。疤瘌挺仗义,觉得都哥们儿了,好说。两人又伸出手,握住摇了摇。
奉天关东军二十九联队操场上,夏日炎炎,营区一片知了的叫声。岩谷川手持军旗,一个人在操场上练习正步。雄井坐在操场一角在画板上练习速描,他的画笔落下,出现在画板上的岩谷川神情滑稽,军旗上的太阳变成了女人的脸。雄井一边画一边想,这个1931年的夏天着实令他不安,他已经十七天没挨打了,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场上的岩谷川踩着想象中的鼓点前进,动作一丝不苟。绕场一周后,岩谷川发现了雄井,走过来看雄井的画作。岩谷川奇怪旗上为什么画了个女人头,雄井觉得她代表欲望。雄井无法理解,这么热的天,又是礼拜天,岩谷川在操场上的行为太奇怪了。原来岩谷川在练习入城式。岩谷川把军旗交给雄井,让他来体会一下,他做雄井的护旗官。
岩谷川下达口令,两人重新走起正步。雄井问入哪一个城,岩谷川兴奋地憧憬说“支那”城市太多了,你可以想象。雄井让他挑一个他感兴趣的,岩谷川认为当然是奉天。雄井奇怪咱们已经在奉天了。岩谷川表示不一样,作为胜利者入城,这座城市就属于我们了。雄井吃惊地看着岩谷川,问他是突发奇想吗。岩谷川兴奋地告诉他,自己每天都这样想。一个军官跑来说,队长让他执行一项紧急任务。岩谷川跟着军官匆匆走了。
奉天火车站,人来人往。岩谷川已经换了便装,匆匆跑进站台,跑去一列停泊在轨道上的客车。他的前脚刚踏上车梯,列车就开动了。列车包厢里,岩谷川叩开一节包厢,里面坐着穿着便装的关东军中校参谋石原莞尔。
岩谷川躬身示礼道:“上尉岩谷川奉命报到。”原来岩谷川的任务是护送石原莞尔。石原莞尔问岩谷川:“让一个上尉护旗官护送一个中佐参谋,你不觉得太奢侈了吗?”岩谷川回答道:“不,我备感荣幸,队长说了,您是关东军的‘大脑’。”
石原莞尔是个日本军界有名的怪人,他博览群书,桀骜不驯,小时候就不爱洗澡,笔筒里养着他从自己身上抓的虱子。他不把天皇放在眼里,军界的人都觉得他疯疯癫癫的,但是,他受河本大作大佐的赏识。河本大作大佐就是1928年皇姑屯谋杀张作霖事件的主谋。石原莞尔被任命为关东军作战参谋是由于河本大作大佐的强烈推荐。
石原莞尔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在德国留过学。1929年7月,在一次参谋旅行中,时任中佐的石原莞尔对着关东军的参谋们首次发表了他的“最终战争论”和“满洲土地无主论”。板垣高级参谋对他十分佩服,据说石原的话他一个字不漏,全记在笔记本上了,回奉天后,他找石原莞尔再次研究。于是石原莞尔中佐、板垣征四郎大佐、花谷正少佐和今田新太郎少佐就每星期碰一两次头,专门研究占领和统治满洲的问题。石原还叫人拟了一份计划,1930年12月计划完成。石原认为,日本在战略地位上处于不利的地位,日本国土没有纵深,没有战略物资资源。所以,日本一定要有一个后方基地,这个基地就是满蒙。此时他已经完成了一份报告——《扭转国运的根本国策——满蒙问题的解决案》,交给军部,正在等待军部的意见。
石原莞尔让岩谷川坐下,岩谷川毕恭毕敬地坐下。石原莞尔说:“说我是关东军的大脑,这个譬喻稍显夸张,不过日后的某一天,你会发现这次旅顺之行绝对可以载入历史。”关东军司令部设在旅顺。岩谷川知道即将发生的事变将使日本的疆土扩大,而眼前的人,就是这一切的倡导者,他对石原充满了敬仰。石原莞尔把头转去窗外,窗外的土路上,行人和车辆一闪而过,稍远的地方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石原莞尔在武汉、海南都作过中国各阶层分析,感叹道:“这个国家的节奏太缓慢了,几乎千年不变,我不知什么东西会让它改变。”
旅顺关东军司令部的楼道前,板垣征四郎在台阶前迎候石原莞尔,看到岩谷川,问道:“他是谁?”石原莞尔告诉他来人是护旗官岩谷川上尉,专门护送自己来的。板垣征四郎请他跟随自己,算一下这次石原走了多久,石原莞尔说是四十七天。板垣征四郎说:“如果我记得不错,你的参谋旅行已经是第三次了。”石原莞尔说:“不,算上你我那次,这是第四次。东起大兴安岭,西到长白山,满洲大一点儿的城镇我都去过了。”板垣征四郎看得出来,石原兴奋得几乎按捺不住了。石原莞尔四天三夜没合眼,觉得身体快要崩溃了,但是依然十分兴奋。板垣征四郎想让他直接向本庄繁将军汇报,石原莞尔说要先洗个澡,他身上的虱子可以组建一个联队了。
板垣征四郎犹豫了一下,石原莞尔不爱洗澡是出了名的,现在本庄繁将军指示要马上听石原莞尔的汇报,他却要先洗澡,看来石原莞尔被他身上的角质层和虱子已经折磨得实在无法忍受了。板垣征四郎带石原莞尔到浴室衣帽间,岩谷川帮石原脱了衣服,石原活动两下臂膀,直奔浴室。
浴室里热气蒸腾。石原莞尔裹着浴巾,眼睛微闭,漂浮在木桶里。一会儿,房门开了,四五个军官簇拥着关东军司令本庄繁走进来。板垣征四郎趋前小声地说:“长官看你来了,赶紧穿衣服。”石原莞尔是个无所顾忌的人,他半睁眼睛叹道:“呵,真舒服……如果长官不认为我无礼的话,就让我在水里多躺一会儿吧。我一个多月没洗澡了。”一个军官拽过椅子,本庄繁正襟危坐,手拄军刀,不发一声。
木桶里的石原莞尔扯过桶边的内衣,对着投射进的一束阳光捉虱子。他年幼时经常抓身上的虱子放在笔筒里,时不时放出虱子来,让它们行军、打架。他对虱子有奇怪的兴趣。此时他动作从容,不慌不忙,每捉一个虱子,都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桶的边沿上。之后他掉转各种角度,饶有兴味地看着虱子在木桶边沿上爬行。
阔大的浴室静寂无声。石原莞尔这一不羁行径让军官们侧目,甚而愤怒。众人用余光窥察本庄繁的神色。本庄繁神情肃然,表情不耐烦。板垣征四郎提醒说:“石原君,司令官是来听你报告的。”石原莞尔手捏一个虱子,放在浴桶边沿上,说:“我的报告已经开始了。看见了吗,这就是“支那人”。”然后用手指桶边上爬行的虱子,说,“‘支那’说大很大,说小很小,虽然人口号称四万万,其实我们要对付的,不过是一个一个独自称王的小小军阀,以帝国皇军之武功,只须轻轻一捻。”石原莞尔用指甲捻死了桶边上一个虱子,“我的拙作《满蒙生命线》,就用这个做的开篇。”
进入20世纪20年代以后,所谓“满蒙生命线”理论已经成为日本的主流舆论。到了1931年,政友会议员松冈洋右在众议院上说:“我认为满蒙问题是关系到我国生死存亡的问题,是我国国民的生命线,国防上、经济上必须这样考虑。”在这之后,《每日新闻》曾经连发三十几篇社论,叫作《满蒙生命线论》。一时日本全国从上到下“满蒙生命线”甚嚣尘上。
本庄繁看着石原莞尔抓虱子,捏虱子,实在恶心,也懒得听他炫耀了,用手势打断石原的话,起身说道:“晚上八点钟,我在寓所等你。”
乔日成见吴霜成天闷闷不乐,要带着吴霜去监狱看乔群,问吴霜妈的意见,吴霜妈同意了。从柴河堡临行前,还是湛蓝的晴天,半路上,日光暗淡。吴霜望着天空,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乔日成叹道刚才还是大晴天,说变脸就变脸,这就是过日子。乔日成甩了个响鞭,马车颠起来。
到了奉天监狱探监室里,乔日成和吴霜等着探视乔群。乔群戴着手铐出现了。隔着铁栅栏,仨人见面。见乔群满脸乌紫,乔日成面有惊骇,吴霜倒吸一口凉气,旋即落下泪来。朝思暮想时刻挂念的人就在面前,乔群不辞而别给她带来的委屈、怨恨,想说的话千言万语,都憋在心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掉眼泪。乔日成对儿子心有怜悯,却积习难改,习惯性地讽刺道:“这是怎么了?你不军爷吗,怎么让人家打个乌眼青?”乔群难堪地朝吴霜笑笑说:“哭啥呀,不哭,你哭了就不好看了。”乔群想伸手摸摸吴霜的脸,多日不见,他也很想念吴霜,怎奈老爹在一旁,不好轻浮。乔群嬉皮笑脸地跟他爹说:“这是老犯们给我的见面礼,进了这种鬼地方,不死也要脱层皮。”乔日成讥道:“恶人就得恶治,你这回服了吧?”乔群不言,梗着脖子。
爷俩好久不戗戗了,这回一见面就开始戗戗。这其实是男人之间父、子之间最亲昵的对话。乔日成嘲笑他说:“你混到这个粪堆里了,还梗着脖子,你谁呀?”乔群是调侃也是安抚地说:“咱不贵族吗,倒驴不能倒架。”
乔日成左右看看,说:“咱祖上出了个御前行走,你就把自己当贵族啦?”乔日成面有羞涩,压低声音说,“小霜也不是外人,那是说着玩儿的,瞎编的,你还当真了?”乔群假装惊奇地说:“啊?这么说,镶蓝旗也是瞎编的?”乔日成小声说:“都是瞎编,你爷编出个镶蓝旗,我就顺着……编出个御前行走,咱祖上是闯关东过来的,在人家地盘上,不是怕挨欺负嘛。”乔群就知道是爹瞎编的,丝毫不觉得惊讶,爹说话一向胡编乱造。乔群的爷爷,也就是乔日成的爹觉得草民嘛,就是打酱油的。打小就嘱咐他,打了酱油别卖呆儿,别啥事都掺和,惹不起躲着走,咱乔家祖辈都是顺民,到你这儿,不能另起高调。
“叔,别说他了,他也是为了你才惹的祸。”吴霜擦擦眼泪,她心里疼,不愿意让乔群再挨自己爹的骂和说教。乔日成其实最内疚,他骂自己太失策,怎么能上东北军去抢人呢,跟人家当长官的跪下求放人才是正经主意,说了大半辈子的书,啥道理不明了啊。唉,失策啊。不禁叹道:“也是也是啊,哎呀,爹没能耐。爹要是孙悟空,就变个替身,替你蹲监狱。”
狱警在一边催促:“有话快说,到点了。”乔群赶忙说:“小霜,咱俩的事,我爹都说了。我一个蹲过大牢的人,就算将来出去了,也没脸回柴河堡,你还是……”话没说完,吴霜果决地打断他说:“不,我只想求你,以后有点儿正事。”乔群说:“我人在号子里,还能有啥正事?”乔日成这回不讽刺乔群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乔群要学乖一点儿,人家让你趴着,你就别站着;让你学狗叫,你就汪汪汪。
乔群一脸鄙夷,心说就是说跟谁都装孙子,那可不行。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乔日成见儿子不吱声,探监时间又到了,急了,要乔群懂得示弱,不懂装孙子,最后就当不了爷。乔群想起有人说这儿的典狱长姓李,听说是柴河堡的人。乔日成故意装糊涂,让乔群往明白上说。乔群压低声音问爹能不能走个人情,让他帮自己在里边找个美差。乔日成这下架龙上了,说:“那可是大人情,爹走得起吗?爹就会做豆腐。”
他指望儿子求求他,让他这个当爹的好好树立起威望。可是自己的这个瘪犊子就是不会好好说句软和话,要不也不能打小儿就见天儿挨他的揍。乔群一看爹的那个故作傲慢的神情,心想你就自己美吧,我就不求着你说话。乔群没接他爹的话茬儿,只是让吴霜回家多加点儿棉衣,拿猪大油润润手,手背儿都冻孬了。嘱咐完,乔群哼着小调,唱的是“刘王古城泪不干,满斗焚香瞩告天”,转身走远了。
吴霜听乔群嘱咐自己的话,心里又甜又酸,甜的是乔群心里疼自己,酸的是下一次见他不知道是啥时候。乔日成看着儿子的背影,又心疼,又无奈,沮丧着喃喃地说道:“这个王八犊子,鳖羔子,他就是个孽种啊……孽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