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日成坐着马车领着吴霜去奉天监狱探监,还没到监狱门口,就听见警报声呜哇呜哇不断地鸣叫,大群警察正在监狱外跑步集结。一辆卡车从远处冲过来,到监狱大门外戛然而止,几个警察牵着几条大狼狗从卡车上跳下来。吴霜一见那大狼狗大舌头伸着,十分害怕,说:“乔叔,咱等一会儿再上前吧,离那些大狼狗远一点儿,那大舌头伸得,太吓人了。”乔日成也看见了,他上山打过猎,不怕野物,说:“没事儿,那不是一般的狗,狗眼看人低的狗,见着要饭的就咬。那几条大狗是警犬,不用害怕,警犬受过专门训练,不随便咬人。”
警察牵着警犬进了监狱的大门,大门随即关上了。乔日成让车夫把马车拴在附近的一棵树上,拎着打算送给典狱长李延庆的豆腐,和吴霜朝着监狱大门走去。头几次来,监狱大门上的小门都是开着的,这一次来,小门关上了。乔日成拍拍小门,热情地说:“大兄弟,开开门,我来看你们典狱长李延庆。”小门开了个缝儿,一个乔日成见过的狱警探出头来,说:“你赶紧走。”乔日成心里说你个犊子玩意儿,我上回给你一包香烟,你他妈白拿了,还叫我赶紧走,你不知道我和典狱长沾亲啊。心里说归心里说,乔日成还是赔着笑脸,说:“那什么,我是你们典狱长他大舅,你忘了?”狱警把小门打开,乔日成刚想进去,狱警一把推开他,说:“你别啰唆,赶紧滚吧。”说完把监狱的小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乔日成心说这都什么王八犊子,还动上手了。他气得在外面用手擂,用脚踹监狱铁门,一边直嚷嚷:“你把门打开,我要见我儿子!”折腾半天,铁门上面的小门终于开了,一支枪口伸出来,狱警说:“你儿子今天越狱逃跑了,知道不?别瞎说你是我们典狱长他大舅,别害人,听见没?你要是再敢胡闹,就把你抓起来顶数。”乔日成愣怔了一会儿,蔫了。吴霜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下完了,从大狱逃跑,抓回来,那还不得枪毙啊。一害怕,心就咚咚地跳,顿时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强忍了忍,镇定一下,拉住乔叔的胳膊,说:“叔,咱们走吧。”
两人回到停在路边的马车上,吴霜坐在马车上,才发现膝盖冷,一摸,凉冰冰的,原来这就是受惊吓的滋味儿啊。吴霜想起她妈说过乔群会惹祸,而且惹大祸,心想我妈真像大仙儿,还真就是让她给说着了,乔群真惹了大祸了。
马车轱辘轧地的声音充斥在静谧的黄昏。走出几十米远,乔日成回望一眼监狱,叹道:“奇了怪了,几丈高的墙,墙上有岗楼,地上有哨兵,你说他会飞吗?瘪犊子越狱跑了,说出鬼叫来我都不信。”吴霜信,她相信乔群啥事儿都能干出来。乔日成忽然一拍大腿,说:“坏啦!”
吴霜吓一跳,说:“怎么啦?”乔日成说还是他帮乔群配的钥匙。乔群让他给配钥匙,说有件事儿要是成了,就能提前释放。配钥匙的老板还问,是谁的钥匙,乔日成说是自己的,老板说他还没见过那么大号的钥匙。乔日成琢磨当时他怎么就没往这上面想呢。他心里这个后悔呀,心说我怎么能这么点儿心眼儿都不长呢。我这是咋整的,寻思啥呢,佯愣二怔的,他让我别打听配钥匙的事儿我就不打听,我咋那么听他的话呢,当时怎么了?唉。
乔日成唉声叹气,吴霜的心也沉沉的,琢磨着乔群能往哪儿跑。吴霜说:“叔,你说乔群能往家跑吗?”乔日成说:“鸟急投林,人急投亲,这个瘪犊子肯定得回趟家,啥时候回,不好说。要是早回家,就完了,没个跑儿,警察指定在咱家跟前儿等着堵他呢。”
吴霜心想乔群能跑多远呢,狗鼻子多灵啊,那几条大狼狗要是经过训练的话,鼻子是不是就更灵了?要是让狗鼻子闻着乔群铺盖上的味儿,狗就能闻着乔群身上的味儿,那不抓瞎了。转念又想,也许没事儿,乔群命硬,一般人不能怎么着他。乔日成却在想,儿子这是糊涂啊,整个东北都是人家老张家的地盘,往哪儿跑啊,再说还有几个月就到刑期了,你跑干啥啊?真叫老话给说着了,“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乔群这个瘪犊子天生不是个省油的灯,就他那个野性子,就不是个能安安稳稳、老老实实蹲完大狱的料。仨儿子,就剩这一个了,老天爷真就这么不开眼?不能。再者说,这个小子命大。乔日成安慰自己,啥也别寻思了,得了,回家听命吧。
医院停尸房里,乔群和张之勇换上了看尸人带来的衣裳,在看尸人值班的小屋里大吃大喝,喝干了瓶子里最后一滴酒,之后找了一条布带子,把看尸人的两只手反绑在床腿上。乔群一边绑一边说:“委屈你了。”张之勇把一根啃剩下的鸡腿塞进看尸人的嘴里,说:“你尝尝吧,味道还行。”乔群问他街上有警察吗,看尸人因为嘴里有东西,含混不清地说:“不瞒两位爷,这一带到处都是警察。”乔群待看尸人啃完鸡骨头,从床底找出一只破袜子,塞进看尸人嘴里,之后两人溜出门去。
奉天郊区旷野上,依稀听得见卡车驶过的声响。乔群和张之勇躲在旷野的矮树丛里,紧张观察前面的公路。眼见两辆载满警察的汽车飞速驶过,此时乔群意识到问题地严重了,说:“我是小鱼串大串,跟你倒大霉了。”张之勇说:“你啥意思?”乔群说:“你是重犯,警察局会拉大网搜查,把奉天翻个底儿朝上。”张之勇心里想他俩要是真被抓住了,乔群会判重刑,自己的小命也就没了,对越狱出来之事,多少有点儿后悔。
乔群不言语,望着马路对面一座营盘,久不作声。张之勇叫:“老大……”乔群说:“你现在知道叫我老大了?”张之勇说:“你倒是放个屁呀!有主意没有?”乔群手指前方营盘说:“看见没有?那个院是东北军训练新兵的,咱们只能碰碰运气了。”张之勇说:“你拉倒吧,东北军和警察穿一条裤子,你不是找死吗?”乔群说:“不懂吧,这叫灯下黑。”张之勇自己并没有准主意,就说:“得了,听你的。”乔群一挥手,两人穿越公路,翻墙跳进东北军的一个营房。
暮色已沉。营房前的院子里停了四辆军用卡车,其中一辆没熄火,嘭嘭响着。乔群和张之勇躲在卡车后面窥视周遭的动静。张之勇打开车门,无意中发现一盒烟卷,连同火柴一起抓到手里。张之勇扔给乔群一支烟,说:“洋烟,先过过烟瘾。”乔群一巴掌将张之勇的烟打落,把整盒烟夺过来,说:“你忍着点!”
两人躲到车轱辘旁窥视。正是开晚饭的时间,院子里有几个新兵在走动。一个新兵大声问:“长官,什么时候开拔?”长官说:“今晚走两个连,听哨子就登车。”新兵问:“去哪儿?”长官不耐烦地说:“别瞎打听,去了就知道了。”
乔群和张之勇互望一眼,乔群拿一根长木棍,钻到车下,从晾衣绳上挑下一件军装,接着又挑下一件。两人用这样的办法,很快凑齐了两身军服,开始忙乱地换衣服。张之勇一边穿军装,张之勇一边说:“这不成了东北军了,一打仗就得当炮灰啊。”乔群心想先混过去再说吧,总比当逃犯强吧。
张之勇半天不言语,忽然说:“还缺两杆枪。”张之勇没当过兵,不知道新兵都没枪。张之勇又觉得他俩的鞋不对。乔群知道部队,天黑了,一大帮男人,谁去看谁的脚上穿什么鞋?不过张之勇没帽子。乔群摘下自己的帽子,套在张之勇头上。
几分钟后,两人穿着东北军的军服,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院子里。张之勇显得有点紧张,东张西望。乔群小声叮咛道:“别贼眉鼠眼的,这儿都是新兵,没人认识你。”言罢,乔群朝一个新兵走去,递上一支烟,说:“兄弟,有火吗?”对方接了烟,掏出火柴,给乔群点火。乔群瞄了对方一眼,见对方已经白了不少头发,说:“你这个岁数还当兵?”对方没家没业的,不过随便混口饭吃。乔群打听到新兵都是二连的,二连分两拨,眼前的老兵是后一拨,才来三天。两人聊着,乔群知道了对方叫吴琼,就叫他吴哥。乔群说:“我叫乔三,你叫我乔老弟吧。”两人互拍肩膀,乔群道:“以后一个锅搅马勺了,有什么事,吴哥罩着点儿。”便在这时,院子里响起尖厉的哨音。一个军官站定,喊:“一连二连的新兵注意了,马上登车。”
一间间房门顿时开启,约两百新兵蜂拥而出,在军官的吆喝声中登车。乔群和张之勇就此混进新兵登车的队伍。乔群趁拥挤的当口,摘了前面一个新兵的帽子,迅疾闪到车厢一侧,扣在自己的头上。等新兵回头找帽子时,乔群已经轻灵地登车。
一分钟后,两辆载着新兵的军用卡车开出了营区。奉天市街上,两辆汽车在疾驶。路上经过警察设的卡子,警察端枪拦住汽车。坐在驾驶室的军官摇下车窗,呵斥道:“长不长眼?谁的车都敢拦!”警察望一眼满车新兵,嘟囔了一句:“放行。”
乔日成一个人在家里炕上喝闷酒,已然是三分醉意。他跳下地,掀去木龛上的红盖布,里面供奉着“乔氏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乔日成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对着牌位说:“不肖子孙乔日成叩求列祖列宗,你们这些当老的显显灵,保佑乔群躲过这一劫。乔群千不该万不该,终归是你们的后代,万一有个好歹——不是吓唬你们啊——咱乔家这一支就……咔嚓!绝种了!”
奉天北大营营区大院,一溜长条桌上摆放着数十支枪,授枪仪式正在开始。军官对着花名册大声喊名字:范伦先、车向臣、张春启、苏崇……念到名字的新兵纷纷出列,领取枪支。队伍里只剩下乔群和张之勇。乔群小声叮嘱张之勇道:“记住,我不叫乔群,叫乔三,你也不叫张之勇。”张之勇急了,说:“那我叫什么?”乔群说:“我怎么知道!”张之勇脑子发木,想不出来,到底叫什么,累死也想不出来。张之勇哀求乔群道:“好兄弟,我没啥文化,你帮我起一个,赶紧的!”乔群也在想到底张之勇应该叫什么名字才顺口。张之勇急切地说:“赶紧点儿,要不就不赶趟了,瞎起个什么都行。”乔群脱口而出,说:“你就叫张什么。”张之勇说:“这是什么破名啊,重起一个。”乔群说:“你就凑合吧,小点儿声,军官过来了。”
一个军官拿着花名册走过来大声问:“哎,你俩叫什么?”乔群回答:“报告长官,我叫乔三。”军官问张之勇:“你呢?”张之勇磕磕巴巴地说:“我叫……”张之勇忘了自己的新名字,转头看乔群。乔群回答道:“报告长官,他叫张什么。”军官说:“让他自己回答。”张之勇顿时上来了勇气,大声说:“报告长官,我叫张什么。”
军官去花名册上找名字,狐疑地问道:“你们俩从哪儿钻出来的?怎么没你们俩的名字?”乔群打了个立正,说:“报告长官,一定是编造花名册时把我们俩漏了。”军官转身,朝附近的一个中校军官走去。张之勇小声嘟囔说:“撒丫子吧,再不跑就晚了。”乔群稳住神说:“别慌,那个中校叫谢铁骅,我认识。”张之勇闻听此言转身想跑,乔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小声喝道:“稳住神!”张之勇小声说:“认出来你就完了!”乔群心里觉得没事儿,谢铁骅不是会出卖他的人,没准儿这下还得救了呢。
谢铁骅听了军官的汇报,朝乔群和张之勇走过来。张之勇闭上眼睛,心里嘟囔:完啦完啦完啦……谢铁骅盯着乔群,眼睛一亮,深感意外,说:“我没认错吧?怎么是你?”乔群赶紧接话说道:“长官,您没认错,我叫乔三,花名册把我们俩漏了。”谢铁骅压低声音说:“告诉我,怎么出来的?”乔群亦小声道:“不瞒长官,典狱长是我老乡,还沾点儿亲。家里使了点儿钱,提前放了。”谢铁骅将声音压得更低,说:“你拐得很呢。”乔群说:“啥叫拐得很呢?”谢铁骅说:“我老家湖北话,你坏得很。我是那么好骗的吗?警察局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你和一个杀人犯越狱逃跑了。”
乔群神情僵住,他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他想干脆任凭发落吧。谢铁骅扫一眼张之勇,低声说:“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个杀人犯就在你身边,是吧?”乔群点了点头。一旁的张之勇惶惶不安,神色慌张。谢铁骅站到张之勇面前,问:“你叫什么?”张之勇学乔群的样子说:“报告长官,我叫张之勇。”因为紧张,张之勇直接报了自己的名字。报完,吓傻了。
谢铁骅面无表情,替他纠正道:“不对,你叫张什么。”张之勇反应过来,忙说:“对、对,张什么。”谢铁骅呵呵笑了,张之勇也跟着笑。谢铁骅突然敛了表情,沉声问道:“杀过人吗?”张之勇顿时慌乱,吭哧着说不出话,乔群也紧张起来。谢铁骅说:“别害怕,我是说,当了兵就要准备见血,我喜欢有血性的人。”乔群说:“我担保,这个没问题。”张之勇也附和着。谢铁骅用拳头在张之勇这儿捣一下、那儿擂一下,检测对方的肌肉,觉得挺满意的,夸奖道:“还不错,是当兵的料子。”
乔群心里说总算安全了,长出一口气。谢铁骅看着他俩,严肃地说:“牢牢记住你们的名字,你叫乔三,不叫乔群,还有你,你也不叫张之勇,叫张什么。从现在起,你们俩就是五团的兵。领枪去吧。”乔群立正敬礼,答:“是。”张之勇也学乔群的样子,歪歪斜斜敬了个礼,大声说:“是。”
奉天北大营营区大院发枪处,长条桌子上蒙着绿军毯,上面摆放着数十支枪,军需官毕老六正在给新兵发枪。乔群领枪时见到了军需官毕老六。毕老六一见乔群,挺高兴地说:“哎哟,这不是……”乔群皱一下眉头,连忙嘘了一声,说:“我改名了,叫乔三。”毕老六听说过乔群打伤讲武堂学员被除名进监狱的事儿,乔群一嘘声,他就在乔群表情中读出了隐情,不再追问,用双手托枪大声吼:“乔三——”乔群“哎”了一声,前去接枪。毕老六托枪的手缩回:“哎什么哎,立正,大声喊‘到’!”乔群成立正姿势,喊:“到!”毕老六说:“接枪!”乔群接了枪跑去左前方列队操场的新兵队伍。
北大营操场上,持枪的百余新兵列队,听谢铁骅训话。谢铁骅从一个新兵手里抓过枪,开始讲话:“今后你们就和它朝夕共处了,七九式,奉天造,德国98k步枪的仿制品,算得上出自名门。论精度、射程,比不上小日本的38大盖。可是论伤杀力,‘三八’不如它。不过也得看谁玩它。”谢铁骅一摆手,一个士兵拎着两个用绳子捆绑的酒瓶子跑过来。
谢铁骅问:“你们谁敢站出来当靶标?”众人惊骇,没人应。谢铁骅再喊,还是没人应。谢铁骅皱着眉头,大喝道:“百十号兵,就没谁给本团长面子吗?”话音未落,乔群迈步出列。张之勇犹豫了一下,也迈步出列。谢铁骅赞许地看着他俩,指着乔群说:“就是你了。”
乔群接过士兵递来的两个瓶子。谢铁骅说:“我的枪法不错,不过谁都有走神儿的时候,万一子弹跑偏了,没准揭了你的天灵盖……”乔群大声回答道:“报告长官,那是我的荣幸。”这个回答令谢铁骅挺惊讶,也很满意,他用枪管拨拉着乔群的左右臂说:“往起抬,抬,再抬,伸直了。对,就这个姿势。”乔群两臂左右平伸,两只手各拎一根绳子,绳子吊着瓶子,在风中并不稳当。谢铁骅下口令:“向后——转!正前方二百米,跑步——走!”乔群听令,拎着瓶子向正前方跑去。
谢铁骅环视四周,继续给士兵训话,他说:“记着,枪是有灵性的,认人,你啥样,枪啥样。你是孬种,枪在你手里就是烧火棍。”谢铁骅言罢一个急转身,迅猛出枪。砰砰两声枪响,乔群两手拎的瓶子都碎了。队伍里一片惊呼,士兵们由衷地连连叫好。
乔群跑步归队,面无惧色。谢铁骅继续说道:“跟本团长盟誓:枪是我命,人枪共存。”士兵同声大喊道:“枪是我命,人枪共存。”谢铁骅接着说:“枪在我在,枪亡人亡。”士兵跟着喊:“枪在我在,枪亡人亡。”谢铁骅最后宣布,给新兵乔三口头嘉奖一次,赏大洋五块,赏新兵张什么大洋三块。散会后张之勇对乔群说:“哎呀妈呀,跟你混就对了。”乔群心说那是,我爹说过,文官不能爱财,武将不能惜死,天下就太平了。当了兵,就得豁出去命。
日已黄昏,乔日成家磨坊里,石磨的声音一直响着,不过拉磨的不是驴,而是乔日成。驴忙碌了一天,累了,乔日成爱惜这头牲口,卸下驴,自己替驴一会儿。吴霜和吴霜妈闯门而入。吴霜满脸兴奋地朝磨坊里大喊:“乔叔,乔群有信儿了。”乔日成一惊,扔了磨杆,跑出磨坊,说:“你说啥?别着急,慢点说。咋回事儿?”吴霜妈说:“昨天有人捎话来了,说乔群现在是北大营五团的兵。”
乔日成呆了半晌,不信,说:“扯淡!”吴霜妈白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亲家,我能跟你扯淡吗,你不寻思寻思!”吴霜是听下洼子老毕家捎的话。他家毕老六是军需官,毕老六让人捎话给老乔家,乔群在东北军第五团。乔日成不信,他觉得不对劲。乔群是从东北军抓走进大狱的,人家回过头还能要他?吴霜见乔叔不信,从怀里摸出一面小圆镜,说:“乔叔你看,这个小圆镜就是乔群托毕老六家给捎回来的。”乔日成半信半疑,说:“咋的,乔群给你买的?”吴霜妈接茬儿说:“那可不怎的,除了乔群给买的,还能有谁!”
乔日成琢磨着乔群怎么又跑回东北军去了,看见吴霜的新镜子,不高兴了,说:“你看这个瘪犊子,还没娶媳妇就把爹忘了。把媳妇顶在脑门上,把我这个爹夹在胳肢窝里,啥也不捎给我。真是狗咬皮影子,没一点儿人味儿。”吴霜妈一听,乐了,说:“这就是你当爹的不对了,老往坏处想孩子。你看这个!”吴霜妈从篮子里拽出一瓶酒。乔日成接过来看一眼牌子,“妈呀”一声,说道:“这可是前朝的御酒,一瓶顶我三板豆腐。瘪犊子,花这钱干啥,这不是嘚瑟吗?”
吴霜说:“听毕家人说,这次是紧急扩招,当兵的一入军营就发三十块大洋,团长又单独赏他五块。”乔日成开启酒瓶,用刀尖扎一块豆腐,“咕咚”喝了一口酒,品咂着琢磨说:“不对呀,不对不对……”吴霜看看豆腐又闻闻酒,说:“咋了,味儿不对?”乔日成说:“你说哈,这个虎糙糙的玩意儿,刚从大狱跑出来,藏猫猫也得挑个地方啊。他在讲武堂待过,混了个脸熟,这要是让人认出来,那不抓瞎了?”吴霜妈仔细琢磨,也急了,说:“哎呀,你说的也是。”
吴霜琢磨乔叔的话,又想起老毕家给的信儿,想不透,糊涂了,也急了,说:“乔叔,明天一早套车吧,我跟你进城。”乔日成一拍大腿,说:“晚喽!不等咱进城,人说不定扔进号子了。”吴霜急得想哭,心想再进一次大狱,那乔群不得让人给枪崩了啊,不马上枪崩也没个好,还是得赶紧把乔群找回来藏起来。她说:“乔叔现在就套车吧,我回家换件衣服。”吴霜妈乍一听乔豆腐的话,觉得有道理,仔细一合计,觉得乔群没啥大事儿,说:“他乔叔,军队里头招个把犯人当兵,哪朝哪代都有过。你说书不也说过,汉武帝征兵打匈奴,连犯人都特赦上前线当兵将功赎罪啥的。再者说了,本来乔群没让人认出来,你这个当爹的一到,一张罗找儿子,人家该把你给认出来了。你上次上人家军营抢儿子,整出多大动静啊,最后把儿子折进大狱了。要我说,你俩就别给乔群添堵了,先沉住气,安安稳稳在家听信儿。”
乔日成听着吴霜妈的话,细想也有道理,兴许部队的长官把乔群当谪兵呢。哪朝哪代可都有把犯人往前线送的事儿,不过,那跟直接枪崩有啥大的区别呢?又一想,眼下也不打仗,兴许没啥事儿。他左思右想,吧嗒着抽烟,一时间没了主意。
奉天,北大营谢铁骅办公室里,乔群轻叩房门,喊报告。屋里谢铁骅听出是乔群的声音,让他进来。乔群推门进屋,说:“团长,你找我?”谢铁骅将门掩上,递给他一本花名册,说:“这是五团的军官名单,你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乔群快速地扫了几眼,看见除了花驹和毕军需官,他谁都不认识。谢铁骅点头,说:“那还好,花驹我已经嘱咐过了,他不会把你供出去。”乔群说:“毕军需官是我的老乡,不会出卖我。”
乔群抓起桌上的一盒烟,弹出一支,别在耳朵上,虚头巴脑地说:“真没想到又遇上谢教官了。”谢铁骅仔细看看他,乔群再也不是当初在大街上耍大刀的那个青涩少年的样子了,成熟了,更添了几分野性。谢铁骅说:“你不能叫我谢教官,叫谢教官说明你在讲武堂待过,你那样会被别人认出来的,你现在应该叫我团长。”乔群没想到这个细节,说:“是,团长。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你。有火吗?”
谢铁骅也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乔群。这个人,敢越狱出逃,胆大包天,也算能耐。谢铁骅摸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着火,乔群凑上前刚要点烟,谢铁骅却灭火了。谢铁骅说:“你放肆!把烟放下。”乔群又把烟夹在耳朵上。谢铁骅鄙夷地训斥道:“讲武堂第一课就是军姿,耳朵不是放烟卷的地方。”乔群把烟卷拿下,放进裤兜里,笑着说道:“跟讲武堂比,我在监狱里学的更多。”谢铁骅见乔群丝毫没有怯意,说:“别以为我当过你的教官,对你不错,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
乔群表情肃然,回答说:“是,上脸指定不会,不过吧……就算你绷着脸,我也不会拿你当外人。”谢铁骅表情松弛下来,把桌上的整盒烟扔给乔群,说:“你揣兜里吧,别在我这儿吸。”乔群说:“谢谢长官!没事我走啦?”谢铁骅说:“你急什么,等等。你没有话问我吗?比方我怎么会收留你这个越狱犯,这可是要担风险的。”乔群说:“我想过,你赏识我。”谢铁骅问:“我赏识你什么?就凭你会耍几下大刀?”乔群挺自信,他从谢铁骅的眼神里看得到温暖,这种温暖有一种生死与共的交情。乔群说:“不仅仅是耍大刀,我是你说的那种‘可以置生死于度外’的人。”
谢铁骅看着乔群,颇有意味地笑了笑。他认为战场上,如果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么,哪怕处于艰难的境地,将士一心,同仇敌忾,就可能获胜。如果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都想着如何生存,贪恋美好的生活,哪怕客观条件再好,武器再精良,粮草再充足,也是极有可能一败涂地的。置生死于度外,战则必胜。求得胜利,必须有士卒的勇往直前。而要士卒能勇往直前,为将帅者也必须具有置个人的生死于度外的决心。将帅视死如归的必胜信念,对士卒的影响巨大,甚至决定着战争的胜负。可是眼下,少帅迷恋听戏,上行下效,长官们也迷恋听戏,下层军官则专注于捞外快、吃喝嫖赌,士兵大多只是吃粮当兵,混口饭吃,他手下并没有太多可用之才。
谢铁骅虽说收留了乔群,依然放心不下。乔群像野马,需要调教。他嘱咐乔群道:“你给我听好,第一,没事不准上街;第二,没有我的准许,不准跟外面的人联系,包括你的家人,也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的经历;第三,你叫乔三,乔三和乔群是两个人,乔群和你没关系,和我有关系,可我不大记得了。”
乔群答:“是。”谢铁骅说:“你可以走了。”乔群想起来已经和家里联系过了,忙报告说他给家人捎话了,他们知道他在这儿。谢铁骅一听,忧心忡忡,他皱皱眉头,说:“你爹会找上门来吗?”乔群说:“我想不会。他挨过打,会长记性。”谢铁骅一挥手说:“你可以走了。”心里却并不放心,一旦乔群父亲登门找儿子,事情不会简单。
乔群出屋,没走几步,又敲门进来。谢铁骅问:“还有什么事儿?”乔群问:“那个张什么怎么办?”谢铁骅对他没兴趣。乔群觉得那天选靶标,他也站出来了,谢铁骅应该给个保证。他俩是患难兄弟,不能撇下他。乔群心里不放心,自己安全了,张之勇咋办?心想谢团长得给我个准话。他就缠着谢铁骅,要他跟自己交个底。谢铁骅心里说这个乔群果真野性难训,任由他放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谢铁骅忽然高声喝道:“立正!”乔群一怔,条件反射般打了个立正。谢铁骅接着说:“滚!”
乔群脚步动了动,但没有走的意思,嬉皮笑脸地说:“那个张之勇的事儿,你必须给我交个底,我俩是共过生死的弟兄,不能我一个人好模好样的,部队把他供出去了。”谢铁骅克制火气,说:“我还必须给你交个底?你跟长官说必须,你找抽呢?”乔群想我今天跟你是破裤子缠腿了,看你能把我咋的。他说:“长官,你就给我个准话,我也好好睡个踏实觉,要不,晚上躺下去,又该烙大饼了。”谢铁骅说:“烙什么大饼?”乔群比比画画,说:“就是翻过来调过去,睡不着觉啊。”谢铁骅其实挺喜欢乔群的仗义劲儿,也是被他磨烦了,答应道:“因为你,我不会把他怎么样。我真要把他怎么样,你也就完蛋了。这算不算跟你交底?”乔群笑了。谢铁骅说:“好了,滚吧!”
乔群走出北大营司令部走廊,人已经下楼梯了,想了想,忽然又返回来。乔群站在谢铁骅办公室门口喊:“报告!”办公室有张行军床,谢铁骅已经脱衣要休息了,又跳到地上去开门,见还是乔群,说:“你还有什么事儿?”乔群笑着说:“你老人家耐心一点,我就一句话:你既然赏识我,就应该赏识张之勇。”谢铁骅说:“你还没完了,我不认识张之勇。而且,我对杀人越货的犯人通常是厌恶的。之所以留下他,一个是因为你,另一个是因为他有股狠劲儿,是个当兵的料。”
乔群说:“我也讨厌杀人越货的,可这个张什么杀的是日本浪人。”谢铁骅轻轻“哦”了一声,来了兴致,听他往下说。乔群告诉谢铁骅,大白天,在大街上,一个日本浪人欺负中国女人,女人喊救命,那天看热闹的人很多,有一两百,可愣是没一个人站出来。张什么现去地摊上买了把菜刀,一声没吭就朝日本浪人下家伙。谢铁骅一边翻报纸一边听,听到朝日本浪人下家伙,谢铁骅的脑袋从报纸后面伸出来,尽力掩饰着兴奋问:“砍死了?”乔群说:“您太急了点儿,要是砍死了就没有今天了。”
谢铁骅不耐烦了,说:“你少废话,说书呢?直接说结果。”乔群说:“张什么把那个日本人的大腿上捅个窟窿,砍断了三根筋,被重判十八年。”谢铁骅听着,心里高兴,却说:“哦,这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乔群心里说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谢铁骅放下报纸,说:“事关中日敏感话题,长官不宜和士兵讨论,你还是滚吧。”
张之勇一直躲在北大营营房墙角,见乔群从长官办公楼里出来,便从暗影里钻出来问乔群怎么样了。乔群说:“我肯定没事了。”张之勇看着乔群的脸色,乔群不动声色。他急了,问:“你的意思是我有事?”乔群故意折磨他,说:“长官说了,他对杀人越货的人通常是厌恶的。”张之勇心里开始绝望了,这下咋整?在长官手下不受待见,可不是好兆头。张之勇说:“乔群,我可是认你做老大了。”乔群说:“老大怎么了?”张之勇恶狠狠地说:“老大不是白叫的,你得罩着别人,这是号子里的规矩。”乔群白了他一眼,说:“这里可不是号子,是东北军的北大营,你以为我是谁?老大在这儿玩不转。”
张之勇心里琢磨乔群到底和姓谢的说了自己好话没有,别是这小子蒙他。于是他恭维地说:“你到哪儿都玩得转,你什么都玩得转。”乔群心说拉倒吧你,别给我戴高帽。张之勇说:“你是不是以为我给你戴高帽?还真不是。我看出来了,那个姓谢的稀罕你,把你当宝。”乔群内心高兴,装懵懂,说:“是吗?我没觉得。”张之勇心说你拉倒吧,你心里明镜似的,就别跟我装了。
乔群掏出一盒烟显摆,烟盒上画着两个美女,一个穿红袄,一个穿蓝衣,互相依偎着,上写着:她俩说,吸来吸去,还是它好,哈德门。张之勇一看,见过,是哈德门。张之勇大咧咧地说:“别跟我臭显摆,我啥都见过。”说罢,张之勇将烟盒一撕两半,另一半装进自己兜里。两人在树下席地而坐,张之勇给乔群点了烟。乔群很受用的样子,戏弄张之勇,说:“要是玩得转,你打算怎么孝敬本老大?”张之勇想了想,发狠地说:“这个礼拜天,要是请下假来,我的女人给你用。”乔群假作感兴趣,说:“没听过你有女人,你只有窑子娘们儿。”
张之勇心里说有什么不一样吗?女人就是女人。乔群才不屑窑子里的什么女人,窑子是窑子,女人是女人,两码事。张之勇呵呵笑,说:“你没逛过窑子吧?”说到窑子,乔群心虚地看看前后左右,周围没人。
乔群说:“这么说,你用窑子娘们儿孝敬我?”张之勇也知道小声,说:“她叫小桃红,你就听过这名吧?”乔群说:“你拉倒吧,名儿能听出来什么。她就是叫小貂蝉,也听不出来什么模样,别蒙我。”张之勇急了,说:“怎么跟你说呢,我敢保证,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不信我给你唱一个。”张之勇刚哼了一句,紧急集合的哨音响起,两人站起来撒腿就跑。
山区的旷野,马车在曙色中奔驰。乔日成到底没听吴霜妈的劝,他不亲眼看见儿子好模好样的,谁说啥也不太信。他喊上吴霜,两人一起去趟奉天东北军的大营。吴霜也想早一天落实乔群的下落,就跟车上路了。此刻,驾车的乔日成使劲用鞭杆戳辕马的屁股。
关东军驻奉天某部的营区,数百士兵齐集操场,雄井在其中。广濑植人跳上高高的土台,环视一圈,大声喊道:“今天是9月7日,是我们联队的授旗日,我宣布,祭旗活动现在开始!”在鼓乐声中,护旗官岩谷川中尉率领护旗队出场。走在前面的旗手用一只手擎旗。
护旗队绕场一周。队员们齐声高喊:“明日必死!明日必死!明日必死!”队伍中的人纷纷敬礼。雄井小声问相邻的伍长:“为什么明日必死?”伍长说:“听说,我们就要对满洲开战了。东北军的兵力是我们的几十倍,我们必须抱着必死的决心。”雄井疑惑,问:“用什么理由开战?”伍长不耐烦,为大日本帝国开疆扩土,还需要理由吗?不需要理由。伍长懒得理他。
司号手吹奏《足曳山曲》,官兵跟着曲调唱起来:
足曳山房响枪声,
枪声阵阵硝烟浓。
举起军旗诚惶诚恐,
大君亲授我手中。
此旗即是我军神,
神佑我军保殊荣……
岩谷川走上土台,挥舞手中军旗。队伍里顿时一片欢腾。广濑植人示意场上静下来,说:“自公元1874年1月23日,明治天皇为步兵第一联队授旗肇始,我帝国皇军,凡新编步兵和骑兵联队,军旗皆由天皇所授,这是我们无上的荣光。让我们三呼:军旗万岁!”士兵狂热地呼喊道:“军旗万岁!军旗万岁!军旗万岁!”广濑植人双手在空中摆动,示意停下,说:“军旗乃帝国皇军之魂魄,和陛下尊影一体,所以我在此重申:军旗在,则编制在;军旗丢,则编制裁。一旦我联队陷入覆灭之灾,为尊严计,在最后一刻,我们要焚烧军旗,然后剖腹。假如军旗落入敌手,我们将不计代价,哪怕牺牲最后一个人,也要将军旗夺回!”
雄井在队伍中小声嘀咕一句:“真是不可思议。”伍长听见了,说:“你说什么?”雄井说:“军旗也是旗,即使是天皇所授,也只是个象征。为保军旗不计代价,你不觉得太荒唐了吗?”伍长狠狠瞪了雄井一眼。此时队伍解散。伍长说:“雄井君,站住!”雄井立定,紧张地注视伍长,心里有预感,可能又要挨打,可是他不知道又做错了什么。伍长似乎洞察雄井的心理,抽了雄井一耳光,骂道:“你刚才诋毁军旗!浑蛋!”雄井不后退也不躲闪,目光呆滞着,心里说这是我第四十九次挨打,只因为我说了一句话,可我不认为我是错的。伍长把雄井拽到军旗下,让他朝军旗跪下,按最新的训令,反省一个小时。雄井没有理他,伍长在后面踹了一脚,雄井扑腾跪在军旗下。伍长说:“你知道反省什么吗?”雄井说:“知道,反省刚颁布的训令。”
伍长让雄井把训令的内容背给他听。雄井背诵道:“第一,至诚不悖否;第二,言行不耻否;第三,气力无缺否;第四,努力无憾否;第五……第五……”雄井忘了。伍长举手欲打,被走过来的岩谷川阻止了。岩谷川问伍长雄井犯了什么错,伍长回答说:“雄井认为,为保军旗不计代价,实在太荒唐。”岩谷川听了,沉吟道:“这样吧,我来开导他。”等伍长走开,岩谷川说:“在神户时,你是我哥哥最好的同学之一。”雄井说:“是的。”岩谷川说:“可是作为护旗官,我不能容许别人诋毁军旗。”雄井说:“我没诋毁军旗。我为什么要诋毁呢?”岩谷川说:“怠慢也不行,哪怕稍有不逊!”雄井怕继续挨打,说:“我错了。”岩谷川把刚颁布的训令第五条说给雄井听,第五条是“亘勿懈怠否”。说完,让他重复一遍。
雄井重复了一遍:“亘勿懈怠否。”岩谷川告诉雄井他的经验是,要想记住军队的训令,最好是把每条训令重复一百遍。雄井不以为然,心里嘀咕各种训令实在太多了,怎么重复一百遍?岩谷川见他没反应,冷冷地说:“牢记训令,帝国皇军才能无往而不胜。”雄井鞠躬称是。岩谷川见他学乖了,教训说:“那就把今天的训令重复一百遍吧。”雄井还想说什么,但岩谷川已经离去。
空落的操场上只剩下雄井一个人,他举目四望,晨雾迷茫。他仰起脖子朝土台上的军旗大声背诵,一声高过一声:至诚不悖否,言行不耻否,气力无缺否,努力无憾否,亘勿懈怠否。雄井一边背诵,一边庆幸今天没有挨更多的打。
乔日成和吴霜来到了北大营营区大门附近。哨音急起,士兵纷纷冲出营房到操场集合。已经走到营区大门的乔群见是父亲,犹豫了一下,掉头回跑。乔日成跺脚大骂:“你个杂种,给我回来!”乔群站住,回走几步,故作懵懂地问:“老乡,你们找谁呀?”乔日成愣了一下,对吴霜哭丧着脸道:“我的妈呀,还弄个你找谁……完蛋了!人魔障了,连他老子都认不出来了。”他转头对乔群说:“要不,我管你叫点啥?”乔群朝吴霜使了个眼色,一本正经地说:“我叫乔三,你们认错人了。”言罢,乔群撒腿跑向操场。
乔日成欲冲进营区,被吴霜死死地拽住了。吴霜小声地说:“叔,你别急,他兴许不能认咱,他不是说他叫乔三吗?兴许他怕咱管他叫乔群,他就露馅儿了。”乔日成一想,也对,不管这个瘪犊子认不认他爹,他活蹦乱跳的,自己就放心了。
北大营营区的操场上,口令此起彼伏,近千人的队伍集合完毕。乔群迟到一分钟,想溜进队伍,被谢铁骅喝住:“你,立正站着!”乔群像钉子一样被钉住。谢铁骅明显喝过酒了,他带着酒意呵斥道:“这是五团组建后第一次全体集合,居然有人敢迟到。”乔群说:“报告,我爹找到营房来了。”谢铁骅朝营区大门望一眼,怒道:“我不管你爹不爹,哨音就是命令,令出如山倒。”乔群低头。谢铁骅大喝一声:“来人哪!”从队伍一侧跑来四条军汉。谢铁骅命令道:“把他弄到一边去,打三十军棍。”四条军汉齐声说是,把乔群架到一边,操起军棍就打。
北大营营区门外,乔日成远远地看着,那些人穿戴都一样,他看不清楚哪个人是乔群。吴霜眼尖,看见乔群被四个彪形大汉架走了,失声叫道:“不好,乔群挨打了!”乔日成揉揉眼睛往操场看,心想是他吗?吴霜不忍再看,两手捂眼,泣声道:“他怎么总挨打?”乔日成因怜而气,朝操场大声喊:“他一身贼肉,该!替我狠狠打!打!打死他我也清静了。”吴霜拉着乔日成的胳膊往远处走,说:“求求你了,你可别多说话了,他都说了他叫乔三,你一喊,别人再认出你来,就更完了。”劝着乔日成,心里更难过,后悔来这一趟,心说还是我妈说得对,别上军营给乔群添堵。这不,应验了吧?本来乔群好好的,让他爹骂的这阵工夫,准是回去迟到了,白挨顿揍。自己的这个公爹,哪儿都好,就是老骂儿子不好。吴霜不明白,干啥总骂儿子呢?明明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儿子,可是一见面就骂骂咧咧的,乔群的好运气都让他骂走了。心里不痛快,吴霜就不吱声了。
北大营的操场上,在噼噼啪啪的鞭笞声中,谢铁骅缓缓走到队伍前,朝排头的军官花驹吐了口酒气,道:“本团长今儿个喝酒了。”谢铁骅从口袋里掏出花生米,很招摇地往嘴里扔,嚼着,沿着排面继续踱步,步子稍显不稳。他说下去:“我这个人不馋酒的,今天不是礼拜嘛,早起没事,翻咱们老五团的大事记,哎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值得纪念哪!我让厨子炒了一副猪下水,一口气喝了三两。可我没醉,我把剩下的酒都洒在了地上。”
谢铁骅端着虚拟的酒杯,做洒酒状,表示对亡灵的祭祀。突然他“哇”的一声,将秽物吐了一地。队伍一片嘘声。一个军汉忙过来扶谢铁骅。谢铁骅沉声说:“不要扶我,我没醉!没醉!”谢铁骅挺直了身子,竭力站稳,突然放高声吼道:“你们有谁能告诉我,今天特别在什么地方?”队伍悄然无声。谢铁骅大声嚷道:“有老五团的人吗?”
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兵出列。谢铁骅上下打量他,说:“报号!”老兵是老五团的田洪祥。谢铁骅翻动醉眼,说:“你……真是老五团的?”田洪祥说:“我是老五团三营七连五班副。”谢铁骅说:“你告诉我,老五团第六任团长是谁?”田洪祥回答说:“是张学良。”谢铁骅说:“嗯,不错,往下说,说今天,今天是什么日子?”田洪祥说:“报告长官,还是别说了吧。”谢铁骅说:“你说!我今天有心情。”田洪祥心说可是我嫌寒碜。
队伍的左前方,鞭笞已毕,乔群艰难地爬起来。田洪祥神色沉郁,回忆一年前的今天。谢铁骅大喝道:“我让你说你就赶紧说,大点声!让弟兄们都听听。”田洪祥说:“是!在北满,一个叫诺门坎的地方,我们老五团和老毛子飙上了,从天黑打到天亮,又从天亮打到天黑,全团覆灭,只逃出了十三个人。”田洪祥语音哽咽。
谢铁骅说:“你怎么没死?”田洪祥说:“报告长官,我命大。”谢天骅上前,把对方的衣服“哗”地掀开,围着田洪祥走了一圈,查看田洪祥的伤情。田洪祥说:“我中了两颗弹,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谢铁骅哈哈大笑,说:“你蒙我?我……没醉!大伙看枪眼。中弹不假,可惜的是,两颗子弹都是从后背打进去的,所以说,你是个逃兵!”田洪祥颤抖了一下。谢铁骅重复一句:“你是个逃兵!”田洪祥羞愧地小声嘟囔:“是的,逃兵。”
谢铁骅说:“你大点声。”田洪祥说:“我是逃兵。”谢铁骅让他说说是怎么逃的。田洪祥回忆当时,老毛子火力太猛,部队顶不住了,当官的一声喊:“快,撒丫子!”当兵的就……撒丫子了。谢铁骅说:“都听到了吧?诺门坎一仗,苏联灭了我们一万六千余人,多数人都死在了逃跑的路上。就为这个撒丫子,张学良将军取消了五团的番号。惭愧呀,作为老五团继任团长,我谢某人深以为耻。”他顿了一下,放高声重复道,“深以为耻啊!我今天想说的就是这个。你们听好,今后不管遇上谁,我谢某人如果气节不保,喊撒丫子,你们先把我打成筛子。拜托了!”
谢铁骅回忆着当时,再多的话就不能当众多说了。他自己也知道,那次战败,其实首先源于张学良的情报人员判断失误。情报人员里有一些落魄的白俄贵族,他们向少帅证明1917年十月革命后,苏联实际内外交困,正是中国收回权力的大好时机。中东路督办吕荣寰、理事李绍庚等也向少帅提供情报说:“苏联内部空虚,边防武装不堪一击,战端一开,必土崩瓦解;尤其连年收成不好,军需民食成大问题。即或引起战争,最后胜利必然属于我们。”在这些情报的鼓励下,加上老蒋也支持鼓励张学良向苏军开战,张学良热血沸腾,宣称苏联利用中东铁路进行政治宣传,违反了共同经营原则。少帅在1929年5月27日下令搜查了苏联驻哈尔滨总领事馆,逮捕了三十九名苏联人。老蒋在7月5日致电少帅,更加支持他收回中东路权力。7月10日到11日,少帅撤掉了苏联派来的中东铁路管理局局长,夺回了中东路经营权。东北军从7月20日开始向边境地区增兵,并于8月15日宣布“动员令”,准备迎战。先后调动了十六万人,部队还有部分白俄兵力。少帅认定十个旅的兵力就能震慑住苏联。老蒋对张学良的鼓励,其实是源于老蒋的首席智囊杨永泰的建议。时任南京国民政府军委会参议的杨永泰建议蒋介石鼓励张学良出兵,目的是消耗和控制东北军的实力。8月15日,《中央日报》发表《苏俄有不能战者四》一文,认定苏联国内粮食紧张,矛盾重重,因此绝对不敢开战。可怜可叹少帅张学良仅二十八岁,政治上还不成熟,缺乏外交经验,仅凭年轻人的一腔热血,对当时苏联军事、外交力量估计不足,仓促开战。
少帅没有料到苏联随即建立了远东特别集团军,司令是赫赫有名的布柳赫尔,这个家伙自内战时代起就是名将,获得过第一枚红旗勋章,曾经来华当过军事顾问。远东苏军兵力从三个步兵师增加为五个,总兵力约四万人,而且得到外蒙军支持。就在《苏俄有不能战者四》文章发表的第二天,苏方发动大规模进攻。苏军先后攻击了满洲里、绥芬河、同江三个方向。
奉军连遭打击,但少帅不肯服输。苏军在调整部署后,在满洲里集结了八千余步骑兵、八十八门火炮、九辆坦克和三十二架飞机,并由外蒙骑兵万余人配合。奉军只有25门火炮和34个掷弹筒。打到后来,奉军第十七旅全军覆没,旅长韩光第中将战死。苏联人随后又占领了满洲里和海拉尔。奉军第十五旅全军覆没,旅长梁忠甲中将和大量士兵被俘,将近两千名奉军开小差。奉军损失惨重,苏军仅仅死亡一百四十三人、失踪四人、受伤六百六十五人。最后的结果是少帅12月22日与苏联签订了《伯力会议议定书》,中东路因此恢复到冲突前状态。
少帅年轻气盛,太过于自信了,情报失误,同时,东北军也是被老蒋算计了。唉,想起这些,谢铁骅心如刀绞。谢铁骅的酒劲儿过去了,他在队伍前抱拳揖礼,喊:“值日官——”花驹喊到。谢铁骅说:“传我的话,营区降半旗,以示耻辱。解散!”队伍“哗”地四散。
北大营饭堂里,几十个兵在食堂聚餐。花驹快扒了几口,对乔群小声道:“别吃了,跟我出去一趟。”乔群不动。花驹将残羹剩汁倒在乔群的碗里。乔群刚要恼怒,终于忍住了。但一边的张之勇霍地站起,走到花驹跟前说:“你欺人太甚了吧?”花驹不屑地笑笑,随即变脸,切齿地小声道:“我知道你们俩是患难哥们儿,想怎么样啊?我只要一句话,警察局就会把你俩带走。”这句话相当于暗示,你们的底细我全掌握。张之勇回头看看乔群,乔群用目光对张之勇示意,张之勇悻悻而坐。乔群起身跟花驹走了。
北大营门前小街。花驹和乔群匆匆走在小巷里。走过一个街口,花驹站定,手指前方:“看见没有,福满来酒馆,你老爹在那儿等你。饭钱我已经付过了。”乔群一愣,他没想到花驹这么仗义,忙说:“谢谢长官。”花驹说:“你别谢我,是谢团长让我安排的。我真不明白,团长怎么看好了你这块臭肉?”乔群痞笑道:“我也不明白。”乔群刚要走,又被花驹喊住了。花驹嘱咐说:“酒馆人杂,别让人认出来。七点之前,你必须滚回营房。”
花驹转身走了,乔群继续前行,在酒馆门前,他将帽檐拉低。福满来酒馆包间里,乔日成和吴霜看着桌上的饭菜,没什么胃口。乔群悄然出现在他俩面前,乔日成和吴霜都是一脸的惊喜。吴霜忙问:“打坏了没有啊?”乔群一抖肩膀,表示没事。吴霜笑,说:“乔叔说了,你一身贼肉,抗揍。”乔群看见爹,变了不少。以前在柴河堡每天晚上家里聚一帮人,听爹说书,爹喝着酒,乐呵呵直白话,红光满面的,现在,爹的脸色蜡黄,瘦了不少。乔群心里有点儿难受,看见吴霜的眼睛是哭过了,强忍着心酸,说:“只给我半个小时的假,有话赶紧说。”乔日成一脸的不高兴。见乔日成不悦,吴霜忙使眼色,说:“乔群赶紧的,先陪乔叔喝杯酒,压压惊。为你的事,乔叔瘦了一圈。”
乔群给爹斟了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盅,说:“爹,儿不孝,让你操心了,我敬你一个。”乔日成一听,嘿,心里美,这小子出息了,知道孝敬爹了。嘴上却不说,只说句“这还像句人话”。一杯酒下肚,乔日成开始数落乔群:“我弄不懂,你脑袋让门挤了吗?我钱也花了,美差也给你找了,刑期熬到了一半,你跑什么呀?显你能啊?”
乔群没和爹发脾气,说:“我在号子里认识一个哥们儿,打伤日本浪人入狱,判了十八年,他老妈七十好几了,一身病,他就怕熬不到给老妈送终的那一天。”乔日成说:“他跑他的,你凑什么热闹?”乔群说:“他说了,我能耐,没我他跑不出去。”乔日成一拍大腿,说:“完喽,我就知道你让人忽悠了。”乔日成又开始骂骂咧咧,说:“你这个瘪犊子在里边我闹心,翻墙出来,我更闹心。”乔群安慰着爹,说:“我大活人在这儿,不是挺好嘛。我有数,现在也有团长照应着。”
吴霜见乔叔数落乔群,怕乔群憋不住脾气,他爷俩再戗戗起来,忙说:“你在讲武堂待过几天,乔叔就怕有人认出你。”乔群笑笑,说:“第一天就已经让人认出来了,毕老六先认出来的,完了是团长,就是以前讲武堂的教官。”乔日成紧张地“啊”了一声。乔群满不在乎地说:“你俩放心,东北军正在扩军,四处延揽人才,团长不会把我扔出去的。”乔日成撇了撇嘴,他是真怕了,他既怕乔群再进大狱,又怕乔群上前线打仗。乔日成叹气说:“你听到了吧,小霜,傻大胆儿,撞大运,就是说他呢。犊子玩意儿,咋整啊,我这当爹的没办法了。”乔日成心里难受,喝了一大口酒。
吴霜抿嘴笑,看着乔群大口吃东西,心里就踏实了。她劝乔日成说:“不用着急,他傻大胆是傻人有傻福,他自己的事儿,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乔日成感叹说:“他不听劝哪!老牛肉有嚼头,老人言有听头。唉,他就是不听啊。”
乔群吃饱了,劝爹多吃菜。他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警觉地望望左右,说:“爹,没时间了,不叨叨了行不?我得走了。”乔日成说:“我这次来,就想把你捞出来。咱回家,我把你藏地窖里。”乔群急了,说:“爹,你也不长个记性吗?上次你拉我回家,挨了一顿胖揍不说,我还进了大狱。”乔群手指窗外站在街角的花驹,说:“看见没有?”乔日成顺着乔群手指的方向看,北大营营区附近街角,花驹叼着烟站着。乔日成认出来了,说:“那不是上次打我的那个人吗?”乔群说:“是啊,上次打你的那个人,就在街口站着望风呢,他现在是我的连长。”
吴霜说:“你不是能蹽吗?趁他们没注意,跑了不行吗?”乔日成也说:“对呀,大牢你都能蹽出来,别说兵营了。”乔群说:“蹽出来容易,蹽出来去哪儿?”乔日成说:“那还用问吗,回家呀。”乔群看着老爹,笑了,说:“爹呀,你不是害我吗!村子就那么大,你往哪儿藏我?”乔日成说:“咱家房后柴火堆里有个地窨子,跑兵那年我挖的,我不说,鬼都不知道。”
吴霜接下话说:“乔叔说了,让我每天给你送饭。”乔群摇摇头,说:“你们可真能扯,我天天跟耗子似的,整天躲在洞里?”乔日成小声说:“耗子怎么啦?眼下你得跟警察藏猫猫,你是在东北军犯的事,还敢回到兵营里晃荡?万一出事儿咋整?”乔群说:“跟你交个底吧,有团长罩着我,这儿比家安全。咱这桌酒菜,就是团长安排的。再者说,我就是跟你俩回家,真的藏在地窖里,就没人发现了?要是有人想抓我,就盯住吴霜一个人,我就没个跑。”吴霜一听,心想也对。
花驹在外面敲窗催促。乔群起身道别,说:“外面危险,我得回去了。”乔日成不让他走,说:“你个犊子,站住!”乔群驯服地止步。乔日成说:“我重新苫了房,炕掏了,日子也选了,你日后躲哪儿我不管,你先告个假,和小霜先把婚事办了,也算了我一件心事。”吴霜不言语,用眸子深情地看着乔群。乔群嬉笑着对吴霜耳语道:“我没正事不说,现在还是个逃犯,你敢和我结婚吗?”吴霜说:“那咋了,没啥不敢的。只是,结婚总得办喜事儿吧。”乔群说:“对了,办喜事,总得闹个动静吧?要是走漏消息,让警察当场把我抓走,你们不闹心吗?”吴霜和乔日成一时不知道该说啥。乔群趁机大步出了酒馆。
乔日成追出酒馆,被吴霜拦住了。吴霜说:“叔,你别追了,他那脾气,你劝不了的。再者说,万一你俩撕巴起来,让人盯上,认出来咋整。街上不光有当兵的,还有警察。”乔日成一想也对,耷拉着头,叹道:“哎呀,小时候我一脚没踩住,让他成精了。”
奉天北,有一个北华寺,临街。从北华寺时常传出幽幽的木鱼声,男女香客成群结队往寺院进。吴霜看一眼寺院的牌子,说:“乔叔,听说北华寺有个圆启大法师,抽签占卦很灵的。”乔日成没明白,问:“咋了?”吴霜说:“咱给乔群抽个签呗。”乔日成犹疑,万一手臭,抽个下下签,不闹心吗?吴霜觉得如果抽了个上上签,就不再害怕乔群出事儿了。乔日成仔细一琢磨,反正抽签不抽签都是闹心,来来吧。吴霜心说我就是提个想法,到底进不进去,还是听大人的吧。乔日成在前面走,吴霜在后面跟着,两人迈进了寺院。乔日成口中嘟囔道:“来来就来来。”
北华寺院落里,尾随跟进的香客是穿便装的雄井和岩谷川。雄井东张西望,对寺院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好奇。岩谷川用警告的口吻,小声道:“雄井,你今天是执行任务。”雄井啪地立正,说:“是。可您让我尽量松弛一些。”岩谷川低声喝道:“不要立正,别人都在看我们。”雄井换了姿势嘀咕:“我就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岩谷川听说雄井每次挨打,都要作记录,用画图画的方式作记录,而且,雄井一直在发泄着对帝国的不满。岩谷川不喜欢雄井的软弱,但是,雄井是他信任的人,所以雄井的缺点,他是想帮他矫正的。雄井的汉语很流利,所以岩谷川带雄井来执行这个秘密任务。雄井向寺庙的人打听求签的路线,两人朝目标走去。雄井是在北满的开拓团开始学汉语的。他回忆那段时光,很是怀念。雄井在那个时候从来没挨过打。也许,开拓团不算正规部队。那么正规部队就一定要打人和被打吗?雄井不明白。雄井没有进过陆军士官学校,但是也被传播过武士道精神,要果断地死,毫不留恋地死,毫不犹豫地死。可是,雄井对生活下去是很向往的。那么多的名山大川都没有看过,就舍得去死吗?武士标榜的是精神上的优越,就是心理上先能战胜自己,才能战胜别人。能先不要自己的命,才能要他人的命。他还不知道战争是残酷的。
北华寺的禅房里,圆启法师手捻佛珠,微闭眼目,端坐在蒲团上,默声诵读佛经。在他前面摆放着五六个蒲团,那是给施主准备的。知客引乔日成和吴霜进入。雄井随后跟入。圆启法师眼睛半睁,说:“我说过,今天是我的诵经日。”知客躬身道:“施主太过虔诚,我实在推脱不了,乞望法师破例。”圆启法师不为所动。
乔日成一言不发,跪地砰砰磕头,再偷眼看法师,口气有点儿心酸,说:“法师,我十几岁就听过你的大名,昨晚上赶了一百多里的山路,就是奔你来的。一个举手之劳的事,你就别挑日子啦。”圆启法师吟笑施礼,道:“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三位施主请坐。”
乔日成拉吴霜坐下,回望一眼,见后面的雄井跪坐在蒲团上,头低垂,极为谦恭。知客转身捧出一个暗黄的竹筒,里面塞满了卦签。乔日成刚要伸手,想想不对,站起跑去一边的水盆净了手,再去蒲团正襟危坐,抽出一个带字的竹签。知客拿过竹签递给圆启法师。圆启法师念竹签上的字:“如此江山尽在握,须防月夜走孟尝。施主大吉啊,仰仗先祖的庇护,如今你紫气东来,鸿运当顶。”
乔日成一脸得意地看了吴霜一眼,回法师:“不瞒法师,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前朝的御前行走,官拜从四品。”圆启法师蔼笑,话锋急转,说道:“只是这后一句,‘须防月夜走孟尝’,知道孟尝是谁吗?”乔日成呵呵笑,说:“这个你难不倒我,孟尝君是战国四大公子之一。”圆启法师说:“按签中之意,施主行事,本来是无往不利的,可你身边要是走失了什么人,那就福之祸所倚了。”乔日成大惊,倒地便磕头,说:“不瞒法师,我儿子刚刚……”话说一半,吴霜忙用手堵住乔日成的嘴。乔日成说:“小霜,这个算我的,你替那个孽种再抽个签。”吴霜净手,去竹筒里抽出一签,忐忑地交给法师。
圆启法师持签念道:“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此乃下下签,不日内你儿子似有血光之灾,还请施主极尽小心。”乔日成吓得有点儿哆嗦,哀求说:“大法师,这事儿可不是逗着玩的,到底有没有,你得给我个准话。”圆启法师娓娓道来:“有即无,无即有,世间事,本来就是无常,施主还是自己体悟吧。”圆启法师再无语,手捻佛珠开始诵经。
吴霜拉乔日成起身。北华寺门前台阶上,乔日成脚步不稳,刚步下台阶,一屁股坐下。吴霜连忙说:“乔叔,你没事吧?”乔日成觉得气不够用,气若游丝啊,心里说:“哎呀……‘六月鹅毛纷纷下,只见刀兵不见天’,啥玩意儿啊?这是要干啥啊?”吴霜见乔日成干张嘴说不出话,伸手抚弄着乔日成的前胸后背,说:“乔叔别急,别管啥签儿不签儿的,那是蒙你呢。哪有六月天下鹅毛大雪的?乔日成缓过来点儿了,终于开口说:“不对呀,小霜,佛家不打诳语的。六月的鹅毛雪,乃凶兆啊!”吴霜不安了,不知道怎么劝了,万一乔叔想到是真的,咋整?吴霜的心也堵得慌。过一会儿,乔日成说:“我憋得慌,就想痛痛快快哭几嗓子,你一边去,别劝我。”
吴霜扶乔日成从地上起来,说:“叔啊,咱别在这儿哭,让人笑话,咱找个没有人的墙旮旯。”二人走到墙旮旯,吴霜道:“这儿没人,你实在难受就哭吧。”乔日成瘪了瘪嘴,哭不出来。心想大法师也没把话说死,似有不等于有。有即无,无即有,这叫啥话?车轱辘,等于没说。可我那句有个走孟尝,哎呀,我家老大死于刀兵之灾,老二死于刀兵之灾,这是眼睁睁的事,还用人家说吗?!
吴霜悲愤地想,我就不信,倒霉的事都摊到你乔叔头上了。不过,有时候老话说,屋漏偏赶连雨天,那才邪呢!吴霜说:“咱赶紧回家吧,我让我妈想想辙。”乔日成叹道:“你妈胸无点墨,能有什么辙?”吴霜附耳神秘地说:“看怎么说了,我妈没辙,可她认了个干姊妹,是……唉,说了怕吓着你,那个干姊妹是狐仙。”乔日成一听,仿佛看见了希望,张大嘴“啊”了一声,脸上有了笑意。
禅堂里,雄井长跪不起。圆启法师端坐蒲团,闭目诵经。知客说:“施主,你还是走吧。圆启法师讲经解卦只对国人,还请施主释怀。”雄井回答说:“我虽然是大日本皇军,可从小崇尚佛教。日本的佛教应该和你们同出一源,还请法师不吝赐教。”圆启法师听雄井汉语流畅,心生赞同,表情松动,开口道:“念你心诚,那就抽个签吧。”雄井答谢。雄井极尽小心地抽出一签,由知客递给圆启法师。圆启法师看后,脸色一变,道:“施主想问什么,请再重复一遍。”雄井说:“一进到九月,我心情不好,想知道我该注意些什么。”
圆启法师念卦签:“清闲无事静处坐,饥时吃饭闲时坐。”雄井说:“我是木讷之人,请法师开释。”圆启法师说:“此乃安身立命之意。此签虽非上上大吉,可也不错,可保你进退。不过既然是安身立命,我还是谏言施主,动则见凶,静则有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旧为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雄井听罢站起,深深一躬,退出禅堂。
岩谷川在禅堂外面等着雄井,雄井从禅堂里面出来,正要说话,岩谷川示意他闭嘴,他俩来到北华寺门前的市街上,坐上了一辆人力车。一番耳语,岩谷川开心地祝贺雄井君抽了个上上大吉。雄井说:“法师没说上上大吉,只是说不错。岩谷川说:“只要不是下下签,上司就不会怪罪你。”雄井觉得这事很荒唐,既然是上司的意图,为什么他自己不来抽呢?岩谷川说:“此事关系重大,只有你我知道,决不可告人,否则你会遭到重罚。”
柴河堡吴霜家,端坐炕头的吴霜妈咳了几声,抖动肩膀,发出一连串骇人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地叫起来。乔日成惊骇,小声地对吴霜说:“坏了坏了,你快去找大夫。”吴霜小声说:“没事,她这是在请神。”吴霜妈突然唱起: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关。
喜鹊老鸹奔大树,
家雀醭鸽奔房檐。
十家上了九家锁,
只有一户门没关。
要问为啥门不关,
敲锣打鼓请神仙。
吴霜妈唱得悠长而诡异,有一股子鬼魅之气。吴霜妈道:“来人哪,把我的神鞭拿来!”吴霜应声下地,将墙上的一根蝇甩子摘下递她,又帮她穿鞋。吴霜妈左手挥舞蝇甩子,右手持铜铃,翩翩起舞。
奉天关东军某驻地密室里,石原莞尔和板垣征四郎听岩谷川、雄井汇报。听完,石原莞尔问:“是谁让你们找圆启法师的?”雄井看岩谷川,岩谷川默声不应。石原莞尔怒不可遏,抓住岩谷川的衣领大骂:“护旗官,你差点儿泄露我的天机。”板垣征四郎劝他说:“不要怪罪他,是我授意的。”石原莞尔放开岩谷川,怒气未消,说:“我不明白,如此重要关头,你怎么能把帝国皇军的命运交到‘支那’法师的手里?”板垣征四郎小心解释,说:“圆启法师远近闻名,我很想求证一下。”
石原莞尔想想,也罢,幸好不是下下签,但也不是上上大吉。不过石原莞尔还是嫌晦气,不准几个人再谈论。大吼道:“滚吧!”岩谷川和雄井刚转身,板垣征四郎一声喝道:“站住!他还有话,都讲出来吧。”
雄井不知道该听谁的,看着石原,又看看岩谷川,结结巴巴说:“圆启法师说……”石原莞尔“嗖”地拔出军刀,刀尖指向雄井的鼻子:“说!圆启法师一定知道我想听什么。”雄井犹豫不言。板垣征四郎威逼雄井:“说下去,不能有半句隐瞒。”雄井盯着幽幽闪亮的刀尖,心里想不说我会丧命的,说出来也会丧命,干脆说:“我忘了,真的忘了。”岩谷川不像雄井那么害怕,说:“我没忘。圆启法师说,动则见凶,静则生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旧为好,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是这样说的吧?”雄井点头。板垣征四郎让他俩走了。
岩谷川和雄井出屋后,石原莞尔呵呵笑,说:“板垣君,你不会事先买通了那个圆启法师吧?”板垣征四郎说:“有这个必要吗?我可以公开阻止你的。”花谷正和关东军谍报官进屋。花谷正汇报说情况不妙,刚刚接到东京军部的电报,陆军大臣派军部次长建川少将来奉天。板垣征四郎先接过电报扫了一眼,递给了石原莞尔。石原莞尔看完,稍显慌乱,心想奇怪,建川这个时候来干什么?板垣征四郎分析:“很显然,我们的行动计划已经走漏了风声。”花谷正觉得不可能,计划是他们三个人拟订的,不可能泄露出去!
石原莞尔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名单,是执行任务的军官名单,花谷正对这些人都一一作了测试。花谷正秘密派人请他们不止一次喝酒,假如喝多了酒都不说,那么他相信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他们开口了。板垣征四郎说:“你测试过他们,谁又测试过你呢?”花谷正“啪”地立正,说:“我不明白你的话。同为陆大精英,我只是晚了几届,可我对帝国的忠诚不容置疑。”板垣征四郎摆摆手说:“我怀疑的不是这个。”花谷正心虚地说:“请指教。”
板垣征四郎说:“8月14日,你回到东京,当晚就去了一家叫原宿的温柔乡。”花谷正想了一下,说:“是的,那是日本男人都愿意去的地方,你们俩也不例外。”板垣征四郎说:“可你对一个歌伎吹牛,攻占奉天只需要两天。”花谷正说:“这不是我的话,是石原君说的。”石原莞尔说:“如果这是吹牛的话,我愿意更正一下,不需要两天,二十四小时就够了。”板垣征四郎说:“问题不在吹牛,你把本月的行动计划也说给歌伎了。”
花谷正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板垣征四郎说:“你也许忘了,关东军驻奉天特务机关不全是对付东北军的,虽然你也是奉天特务机关的人。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让他们提供全部的调查材料。”花谷正语塞半晌,说:“如果因为这个坏了我们的行动计划,我愿意剖腹,以致歉两位学长。”花谷正说着拔出武士刀,石原莞尔冲上前拦住他。
石原莞尔心里有数。日本参谋本部作战部部长建川美次是支持占领满蒙的,即使他来关东军调查什么,也不过是走走过场,给内阁那帮文官一个交代。石原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新的计划,他暗想把行动提前,但是他只能和板垣君一起策划了,他已经不再信任眼前这个爱喝花酒的花谷正了。
柴河堡吴霜的家里,吴霜妈在请大仙。她站在地上,咿呀地哼着,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全身从下至上扭曲着,舞动得如同蛇蝎,忽然嘴吐白沫,倒在地上。乔日成坐在炕沿儿,一见吴霜妈倒下了,连忙下地扶她,被吴霜拦住了。吴霜说:“乔叔你别怕,也别碰她,她这会儿是大仙附体了。”
传说中的五位大仙,狐黄白柳灰,乔日成都信。他说的信,其实是不管灶王爷、财神爷、天老爷、地老爷、王母娘娘、妖魔鬼怪,他谁都信。说是信,其实也就是半信半疑,因为他也说不清楚谁有用,所以他谁都不得罪,喝酒的时候筷子头蘸上酒,往上挑,甩一滴,往地上指,洒一滴,表示天老爷、地老爷、大鬼小鬼都敬了。都说大仙是千年成精的东西,了不得。狐仙是狐狸变的,黄大仙是黄鼠狼成精了,白大仙是刺猬,柳仙是蛇,灰仙是老鼠。这会儿吴霜妈大仙附体,乔日成小声问吴霜她妈是哪位大仙附体。吴霜这会儿自己也有点儿害怕,小声说:“我妈是狐仙附体了。”
吴霜妈醒了,眼神发散,拿剪子剪黄纸,一边剪着,嘴里一边嘟囔着,唱戏念白一样说了几句。一会儿,像是回过神来,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埋怨道:“你们俩也是,狐仙要走,也不说留人家吃顿饭。”乔日成四下看看,问:“狐仙在哪儿?”吴霜妈一指敞开的房门道:“我都听见了,刺溜一声就没了。”乔日成好奇地跑到外屋,见灶间的门开了,不禁暗暗称奇,连声说:“哎呀,小霜,你还别说,里外门都是关着的,这会儿都开了。”
吴霜扶妈上炕,她妈脸色蜡黄,筋疲力尽地呼哧呼哧直喘,吴霜赶紧给妈装了一袋烟,又把妈的腿盘上。吴霜妈抽了几口烟,歇息一会儿,问乔日成:“我说亲家呀,说给我听听,你都听到什么了?”乔日成说:“你刚才一开始说的我都没听懂,后尾有几句我听明白了,你让我立马进城。”吴霜妈撇撇嘴,摇摇头,说:“你呀,听三不听四。”
乔日成蒙了,打听道:“你是这么说的,我听差了?”吴霜妈说:“怎么成了我说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说啥了,那是狐仙指路。”吴霜惊嘘嘘地朝乔日成看看,心想立马进城可不是我妈能说出来的话,我妈一般习惯说赶紧地麻溜地进城,那应该就是狐仙的话吧。乔日成赶忙附和道:“是是是,狐仙指路,说我这个当爹的,应该立马进城,求也好骂也好,实在不行就甩大鼻涕泡,反正把那个孽种弄家来。你还给我剪了两道符。”乔日成从炕上捡起两张黄表纸剪成的形状怪异的纸片,说:“就这个。”
吴霜妈纠正他,这个也是狐仙给的。乔日成恭恭敬敬地说:“是是是,狐仙狐仙。”吴霜妈说:“你们爷俩一人一个,可以驱邪避妖。”乔日成小心地将两张符叠起,揣进内衣口袋。吴霜妈斥道:“又不留你吃饭,还等啥呀?照狐仙说的,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进城吧。”乔日成忙下地穿鞋。
吴霜送乔日成到院前,乔日成出院后扑哧笑了。吴霜说:“叔,你笑啥?”乔日成念道:“胡黄本是哥三个,老大修炼在灵山,老二也在佛祖边,老三游手又好闲,玉皇一气把他贬,哥哥接他到灵山,他又重修上千年,这才成了保家仙。”念完了,又说,“你妈跟真事儿似的,还整出个狐仙,吓得我一头汗。”吴霜说:“乔叔,咱可不敢对狐仙不敬,听说狐仙心眼儿小,爱挑理。你跟狐仙开玩笑,他该恼了,一恼了,我妈求的符不灵了,咋整?”
乔日成忙说:“对对,不敢不敬。”他听说人得是闹一场大病之后才能有狐仙上身,吴霜妈眼睛不好了以后,就说有狐仙上身来了,她今天特意请狐仙,看样儿也挺累的。也是,狐仙是阴气的,吴霜她妈的阳气耗了不少,那能不累吗?乔日成心存感激,估摸吴霜她妈是怕乔群这一走再不回来,把闺女的婚事耽误了不说,他们老乔家就剩乔群一个独苗了,怎么说也不能保不住啊。
乔日成学吴霜妈的动作,抖动肩膀,“嗷嗷……嗷嗷……”了两声,说:“你妈啥工夫学的?”吴霜说:“我妈年轻那会儿也唱蹦子,在台上学的跳大神。这回八成是有了用武之地了。”乔日成经常看蹦子,那个在戏台上跳大神的一般是两个人,一个神,一个二神,请出鹰仙、虎仙,唱得热闹,和真的跳大神的还不一样,戏台上不少人都会,不过那个好像不管用。乔日成边扭边唱跳大神的戏词儿: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醭鸽奔房檐……吴霜一直目送着乔日成。
乔日成的声音渐弱渐哑:
十家上了九家锁,
只有一户门没关。
要问为啥门没关,
敲锣打鼓请神仙……
从背影看去,乔日成抽抽搭搭地哭了。吴霜知道,乔叔爱面子,啥事儿都假装不在乎。俗话说“爱在心里,狠在面皮”,乔叔就是这样的人,跟谁都挺好,就是对儿子成天骂骂咧咧的,其实谁也没有他那么疼儿子。吴霜想乔群了,她真怕乔群出点儿什么事儿,一想到乔群万一咋的了,不敢想下去了,鼻子一酸,扭身进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