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百炼

(一)

“那天,邹大人晃着光头前来问我,是愿意剃过头和他们一块杀鞑子,还是愿意领一份干粮回家。但是我已经没有家了,江淮那边的家人已经被鞑子杀光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摘自《大宋中兴名将苗春回忆录》

“文大人欠了俺五个月的饷,如果挺过这段时间,领到饷,俺就回家买个媳妇。咱是万安的,万安张家几代就出了俺这么一个官儿,虽然只是个队长,但好歹也给祖宗长脸啊。所以,俺就狠狠心把头剃了,谁想到,这一剃就是半辈子……”——摘自《大宋中兴名将张万安回忆录》

“那天张狗蛋队长,就是你们说的那个张万安将军来问俺,愿意剃头,像个爷们一样和蒙古人干,还是愿意回家给蒙古人当狗。俺想想,永新已经被屠城了,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就答应剃头,谁知道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摘自《大宋中兴名将王石回忆录》

几十年后的翰林院编修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他们试图给那些身上闪着光环的英雄、名将写回忆录,补全大宋浴火重生那段历史时,能问出这样的大实话。

但是这些大实话却广为流传,比《左氏春秋》上那些忠臣语录,更让人热血沸腾,特别是亲手砍下了杀人魔王嗦都的脑袋,有铁血百夫长之称的王石那句“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不知鼓舞了多少热血男儿投笔从戎,奔向逐鹿天下的战场。

“爷们儿不是那么好当的!”这是王石的亲身体会。那天,他跑在山坡上,满心后悔。朝阳从山背后探出半个头来,给他冒着白烟的和尚头镀上一层金光。

两千多个闪着金光的和尚头,稀稀落落,顺着山坡跑了过来。有人气喘吁吁,有人气定神闲,还有人,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却摇着牙,坚持不肯掉队。

“哎呀我的姥姥,这,这还让不让人活、活了……”王老实吐着舌头说道,脚步虚浮,看起来再跑几步,就要吐血而亡。看到他这样子,谁都不会想到,他就是后来让元军提起来半夜做噩梦的铁血百夫长王石。

“王老实,你别他妈的装死,跟上,别给咱们江西乡兵丢脸!”乡兵们身后,带兵的队官大声呵斥,上前几步,抓住王老实的胳膊用力一提,将王老实佝偻着的脊背提了个笔直。

“该死的文疯子,知道咱是乡兵,还、还这样折腾咱……”王老实肚子里叫着大伙给文天祥取的外号,勉强直着腰赶了几步,头一低,背又弯了下去,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队官再怎么催促,死活也不肯加快迈腿的幅度。

有让乡军这么训练的么?乡军,懂不懂?自从王荆公变法后,咱乡兵就是给州县大老爷们种种地、打打杂、抬抬轿子。这个文疯子,不得好死!

“呸,一群窝囊废!”几个江淮军劲卒嘻嘻哈哈地从乡兵队伍前跑过,嘲笑声打断王老实等人对文天祥的腹诽。大宋精兵出江淮,百战之地,出来的士兵就不一样,精、气、神都高出别人一大截。

“你说谁?”乡兵队长张狗蛋听得火起,追上去问道,那眼神,几乎要把对方吞下肚子。

“说你们呢!咋地?乡兵就是熊!”以苗春为首的几个江淮劲卒对乡兵队官的威胁不屑一顾,跑步归跑步,数落乡兵的恶毒话说起来像爆豆子一样利落。“别仗着是个队长就耍威风,打起仗来,不撒丫子开溜才是真爷们儿!就你手下这些几位,这么几步路都跑不动,到蒙古人眼前了,纯给人家祭刀的货。还是别指望给家人报仇了,收拾收拾铺盖,下山去吧!”

“你……”张狗蛋被数落得满脸青筋,抡起袖子想打架,碍于军纪,气哼哼地把拳头又缩了回来。看着自己麾下那跑得歪歪斜斜、溃不成队的弟兄,肚子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抬起脚冲着跑在最后的王老实屁股上踹去,边踹边骂道:“让你不长脸!不长脸回家去!给蒙古人当狗,别在这里丢人!”

“疯子,刚当了官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王老实拍拍屁股,轻蔑地骂道,仿佛那几大脚是儿子踹了老子。

“加快速度啊,慢了回去就吃不上饭了!”一队义勇军从乡兵面前跑过,气喘吁吁地给对方鼓劲儿。比起江淮劲卒和江西乡兵,义勇们从军日子最短,士气却最高昂。

“疯子,都他妈的是疯子!”老乡兵骂骂咧咧地跟在队伍后边,脚步越放越慢。饿肚子就饿肚子吧,反正回营也落不到好处,回去之后要整理内务,在一刻钟之内漱口、洗脸、叠被子、扫床铺,整理不完照样吃不上早饭。

“大不了,老子饿一天,昏倒了去混彩号营,哼,还有小灶吃呢。”照顾帝国军人形象,这些想法王石后来没跟翰林院那帮编修说。但是王石清晰地记得,那天,他在晨练中即将装晕倒的刹那,一双不太有力,但极其温暖的手从腋下托住了他的身体。

“跟、跟上,咱破、破虏军没、没孬种……”托住王老实那个人如是说,粗气喘得像拉风箱。小样,自己都这德行了还来帮老子。王老实回过头,看到一双睿智的眼。

“文大人,您是状元郎呐!”王老实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张口就叫了这么一句。好歹上过几天私塾,他知道这是斯文扫地的事儿。

文天祥笑了笑,好像丝毫没把王老实的提醒当回事儿,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状、状元,不、不是大宋人么?鞑子占了花花江山,状元不一样是四等南人?”

王老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他的队长张狗蛋和本队的乡兵,都放慢了脚步,围在了文天祥左右。当朝状元和乡兵一块晨练,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过的奇闻。

“跑快点儿,到时候咱们追着鞑子的脑袋砍,就像他们当初追咱们一样!”文天祥点点头,目光仿佛瞬间看穿了众人心中的疑问。同样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几个乡兵们加快脚步,簇拥着文天祥跑向营门。

文天祥喘息着,胸口疼得火烧火燎。想想赣南会战前,坐着轿子领兵打仗的各级将领,突然觉得以前的失败一点儿都不冤。大宋每战丧城失地,绝不是因为天命造成的,恐怕人力在其间,起到了比天命还大的作用。士兵素质,将领素质,和北元士兵差得不是一个档次。

练兵方案开始执行以来,已经累垮了好几个将领。但为了将来的生存,一向对部下比较体贴的文天祥,没消减半点训练负荷,而是身体力行,亲自加入到训练的队伍当中。

“弟兄们跟我冲”,和“弟兄们给我冲”,两句话只差一个字,但这一个字的差别,决定了胜利和失败之间的差距。

大营门口,新任监军刘子俊瘟神一样站着,正在清点着各队人数。看到文天祥带着乡兵跑近,刘子俊神色一凛,笔直地挺起了腰杆。在他身后,一杆大旗猎猎飞舞,血色旗面上,书着斗大的两个字——“破虏”。

“破虏军第一标第一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一营营正林琦清点完本队人数,上前复命。

“破虏军第一标第二营,出操四百五十人,完成训练,按时返回!”第二营营正孙实埔跟着抱拳施礼。

“破虏军第一标第三营,出操四百五十人,第二都第一队掉队十三人,第二队掉队十五人,其余按时返回。”第三营营正萧明哲脸有些红,喘着粗气说道。

“带着你的都头、队长,回去接!”刘子俊不给老朋友留一点儿情面,大声训斥,“回来太晚了,相关将佐一并受罚!”

萧明哲愣了愣,回头看看站在士兵队伍中的文天祥和邹洬,低低答了声“是”,掉头跑了回去。

“破虏军第一标第四营,全部归队,没一个孬种!”张唐的大嗓门在队伍后响起,充满了自豪。

“整理内务一刻钟,然后排队吃饭。”刘子俊点点头,冷冷地翻转了更漏。各营长官听见了,带着麾下弟兄迅速跑向了大营中各自的帐篷,退潮一样,瞬间没了踪影。

一幢幢简陋的帐篷里,很快传来了木盆撞击声、士兵洗涮声,还有拳头砸在被子上的噗噗声。

破虏军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飘扬。

文家军,不,现在应该叫破虏军,于七日前正式成军。百丈岭上的两千八百多名溃卒,整编以后,去芜存精,还剩下了两千二百余人。

南宋偏安,用岳飞的人头换来与女真的和平后,裁撤兵马,弃“厢”这个编制不用,所以“军”一直是部队中的最大单位。按“将兵”制,通常以十人为“伙”,五伙为“队”,十队为“营”,每营设指挥使一人,副指挥使若干,若干个营组编为“将”。通常一将有三千人到上万人不等。

百丈崖附近没那么多士卒,所以文天祥与邹洬、杜浒等人商议过后,改变了破虏军编制,每伙依然是十人,但每队只设三伙。为了让多出来的军官都有事情可做,在队与营之间,增设一“都”,每都辖三队和一炊事伙,共百人,以一个人为都头。每四都,组成一个营,由一个营正率领,连低级军官加上亲兵、文职,每营一共四百五十人。四个营,组成一“标”,由一个统领率领。文天祥自领为破虏军统制,兵部侍郎邹洬、民军首领张唐分别担任了第一“标”的正副统领。

还有四百多因为年龄和身体状况淘汰下来的士兵,文天祥把他们单独组成了一个辎重营,交给萧资管理,负责扎营、给养和即将开始的大规模军械制作。至于那些死活不肯剃发者,文天祥也没有为难他们,发了些干粮,请他们离开了队伍。

“没想到,文大人和咱们一起跑步……”吃饭的时候,王老实还没有从早上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赞叹着说道,刚刚刮过的脸上,带着几分钦佩,几分感慨。

“那算什么,上午的队列,下午的臂力练习,我都看到过丞相大人。”坐在王老实身边和他分享一块石头凳子的苗春说道,目光中全是崇拜。

“臭显摆,我还看到过文大人和被罚的士兵一块做伏地挺身呢!”队长张狗蛋用白眼球横了苗春一眼,对早晨苗春污辱乡兵的言论耿耿于怀。

苗春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喝了口野菜粥,笑着说道:“爷们儿,别那么没肚量,还队长呢。我骂你们,是为了你们好,上了战场你就知道了。当年在巩信手下,他骂人骂得更狠。再说了,这些都是文大人从天书上找出来的训练方法,大伙别不知道好歹!”

“天书!你们听说过么?文大人昏迷多日,梦中得仙人传授了三卷天书,这训练方法,还有萧大人做那个轰天雷,全是书上所说的。”一个老兵油子端着碗凑过来,压低了声音搭讪。

“知道,全是对付鞑子的方法,要不,咱怎么叫破虏军呢?”苗春咽下最后一口菜粥,摆出一副少见多怪见多识广的神态。拍拍屁股,小跑着去洗竹碗。个别队的士兵已经开始集结,闽王台前,临时开出来的校场上传来队官们蹩脚的口令声:“籽(左)、右、籽(左)……籽(左)、右、籽(左)……”

角鼓声声,夜凉如水,打着哈欠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巡营、定更、点名、值夜、唱更。

鸡啼,月落,天色渐渐发亮,士兵们手忙脚乱地爬出帐篷,整队、晨练。大小将领排在士兵中间,一同踏上百丈岭的土坡。山路边,树叶已经发红,发黄,慢慢开始凋落随风。伴着一个个日出日落,踏在落叶上的脚步一天比一天坚定。同样一伙人,身上渐渐出现了不同的神采。

营门旗杆上,高挂着逃兵的人头,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旗杆下走过,脸上没有一丝怜悯。

“破虏”,一杆红色的大旗在山间迎风招展,举战旗的士兵是个二十几岁的彪形大汉,骄傲地仰着头,跑在队伍的最前方,脚步坚定而有力。早起给牲口割草的山民在揉着眼睛,清晨的阳光照亮他脸上的困惑。这还是文家军么?一个多月,居然变化这么快?老汉心中突然升起了早日走出深山、返回故园的希望,哼着闽乡小调继续割草。手中的镰刀是和山上的文家军以易货的方式换来的,比起原来用的那种,锋利得多,也轻便得多。

月明星稀,几个士兵的身影敏捷地消失在草丛内。明哨、暗哨、流动哨,一个个哨位上,闪烁着豹子一样的眼睛。数个夜行人试图靠近大营,才走进百丈岭,就已经被发现。几声口令对过后,发现败露行藏的夜行人试图逃走,没几步,就被弓箭追上,钉倒在树林边。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大小将领在竹子编成的马扎上坐成数排,石头搭建的黑板上,文天祥用白垩为笔,边写边讲:“‘游军之形,乍动乍静,避实击虚,视赢挠盛,结陈趋地,断绕四经’,此乃风后氏所创经典战术,适用于敌众我寡的恶劣形势。如今,无论从士兵数量和作战能力上,破虏军都与北元军有很大差距,所以,在此特殊阶段,游击战乃我军作战重点。我们的原则是,不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在运动中,消灭敌人有生力量!”

第一标副统领张唐瞪圆了环眼,嘴巴张大得可以塞进一个拳头。每一天,眼前的文丞相都能给大伙惊喜。游击战,这个提法太新颖了,而那些原则和方法,却恰恰附和目前破虏军的实际情况。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此乃游击战的要诀。欲达到这一点,我军必须比元军拥有更强的行军能力。在对方多为骑兵,我军多为步兵的情况下,我们现在所处的地域……”配合着文天祥的手势,幕僚们挂起一幅地图,上面标记着福建地区的所有山川与河流。文天祥在地图上用手点了点,继续讲道:“多山,多溪,不便骑兵展开。蒙古人只能凭借两条腿与我们比行军,一旦双方交手,我希望诸位能牵着他们在山路上兜圈子,把他们……”文天祥在黑板上写下了后世对游击战成果的经典描述,“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垮的拖死!”

“哄……”诸将发出一阵大笑,用竹枝削成的笔埋头苦记,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印在心里。

“以袭击为主的进攻,是游击战的基本作战形式。所以,斥候的作用非常重要,我们必须充分了解敌情,才能捕捉到战机所在……”

负责情报分析和间谍防范的刘子俊神情一凛,身体坐得笔直。

“而附近的百姓,则是我们生存发展的依托,让他们知道我们与元军,甚至与大宋原有的军队之不同,才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和信任,主动为我们提供需要的情报和兵源、给养……”文天祥慢慢讲着,将自己能理解的每一条战术原则灌输给麾下将领。与张宏范、达春,索都这些身经百战的元将相比,破虏军的将领指挥能力不足,作战经验也寥寥。但自己掌握的,却是一种全新战略思维。从接受这种思维的角度上而言,破虏军将领已经起步,而元军对此还一无所知。

这就是收获,文天祥知道自己在一点一滴积累着大宋复国的希望。放下笔,走进将领们中间,与他们愉快地交流对新战术的看法,耐心解答大伙不理解的问题。

他不需要盲从的武夫,他需要独当一面的大将。他希望,假以时日,百丈岭上走出去的每一个士兵,都能成为一拉火种。

格挡、招架、垫步、躲闪,文天祥喘着粗气,被陪练的张狗蛋逼得连连后退。毕竟是文人出身,才一会儿工夫,额角已经满是汗水。

担任教官的杜浒轻轻咳嗽了一声,给张狗蛋使了个颜色。队长张狗蛋正斗得兴起,怎听得见。上步、旋身、收腕、推刃,“啪”的一声脆响,文天祥手中的木刀被击飞了出去,落到沙地上打起一道烟尘。

整个训练场刹那间鸦雀无声。张狗蛋没听到预料中的喝彩,猛然意识到自己行为鲁莽,文大人是一国丞相,当着这么多人面击落他手中的兵器,这让他的脸向哪里搁?

“大人,”刘子俊狠狠横了张狗蛋一眼,快步上前,递过一把热毛巾。文天祥笑了笑,将毛巾轻轻推开。跑到训练场边,一个不落地做了十次伏地挺身,捡起刀,又回到了张狗蛋面前。

“开始!”杜浒一挥手,示意比试继续。

张狗蛋咧了咧嘴,显然还没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文丞相刚才认输了,自罚十个伏地挺身,而他张狗蛋是打败文天祥的人之一。

对面的文天祥两脚并立,刀尖向下,拳面向上,做了一个标准的后学晚辈向前辈请教的姿势。张狗蛋一愣,赶紧将身体侧开,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何处放。

就在这一瞬间,文天祥动了,上步、力劈、摆腿、斜撩,双脚落地,屈膝蹲步,手中木刀带着风声直奔张狗蛋腰间。

张狗蛋被这几招逼得连连后退,拼命格挡,怎奈先机已失。文天祥一刀扫空,紧接着转身提膝,来了个乌龙摆尾,木刀“啪”地一声,重重地砍在张狗蛋的竹制护颈上。

“当”,杜浒用力一敲手中的铜锣,宣布本回合结束。围观的士兵爆发出一阵欢呼,阴沟里翻船的张狗蛋脸涨得通红,摸着自己的光头大声抗议道:“丞相,丞相,这,这……”

“刚才那一刀,你已经被我砍死了。战场上,死人不会抗议。”文天祥笑着打断张狗蛋的话。在士兵们善意的哄笑声里,张狗蛋趴到了训练场边,一下一下地去做伏地挺身,边做边抱怨。

苗春被几个士兵簇拥着走了过来,想说什么,又碍于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试探着向文天祥面前靠了几步,又缩回了一边。

“苗都头,什么事?”文天祥眼尖,一下从人群中认出了这个江淮老兵。

“我,我……”苗春紧张地搔搔光头,递过一个小小的瓦片。瓦片中间,沾了一点暗红色的液体,淡淡的,有种森林中特有的清香。

“这是什么?”刘子俊凑过了,惊异地问。

“这……”苗春咬了咬牙,把心一横,大声说道,“禀丞相大人,我都士兵在前面的娘娘山中发现两棵箭毒木,这是传说中的见血封喉。山民将它涂在箭尖上,被射中者一个时辰内得不到救治,就会毒发身死。”

“你想把这东西抹到箭上?”文天祥笑着问。

“属,属下……”苗春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文大人是当朝丞相,惜名如羽,这种下三滥手段,怎么能摆到大人面前。

“用就用么,怕什么?林子里有几棵这样的树,让弟兄们都找来,能涂的箭都涂上。”文天祥爽朗地笑着,根本不像苗春想得那样死板。

“丞相?”杜浒有些犹豫,他虽然天性狠辣,但为人讲求光明磊落,看不起这种用毒的手段。

“强盗进了咱们的家,一切可以用来杀死他的手段都属于正义!”文天祥仰天长笑。什么仁义慈悲,什么光明正大,元兵屠杀无辜百姓时,讲过慈悲么?

“丞相大人真的变了啊!”刘子俊拉拉杜浒的衣角,悄悄地说道。

“是啊,他现在完全不似原来的丞相,我也不知道他这样变,是坏是好。”杜浒看着文天祥与士兵战在一处的身影,幽幽地叹道。

所有人都在变,整个破虏军都在变。

花白的胡须在风中飞舞,陈龙复将陪练的士兵逼开数步。秋日照亮他额角上的汗水,担任教官的杜浒心疼地递过一块毛巾,被老夫子轻轻推开。刀尖向下,当世大儒向普通士兵发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闽王台前的校场地面被士兵们踩得寸草不生,张狗蛋带的队大步走过,无论前移还是侧移,队伍始终是一个方块。伙长王老实站在第一排,腰杆挺得笔直。

“第二阶段训练方案……”中军帐,杜浒大声朗读着文天祥起草的练兵方案,临时搭起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大小将领正襟危坐。

“逢三、六、九日早餐后,教场演队列;逢一、四、七日午前,练投掷;逢二、八日,午前,演练追逐、穿越、迂回;逢五、十日午前,营中演练弓箭三叠射;每日午后,营中练拳术、刀术、长矛等武艺;每日下午,着一都训练成绩优异士卒,在都头的带领下去周边山区打猎,以猎物补充给养……”杜浒一边念,一边摇头。

“贵卿,怎么摇头?这些练起来困难么,还是心疼你的家传刀法,舍不得教给众弟兄?”文天祥在座位上欠了欠身子,笑着问。

椭圆形会议桌是按文天祥的建议搭起来的,议事的时候,诸将无论职位高低,皆可坐着说话。负责谍报、行军和给养的参军和高级幕僚则站在另外一个大桌子边,用沙盘将附近的地形按实际比例堆出来,便于主帅和高级将领随时给大伙讲解。

“这些任务,完成起来并不困难,只要我们循序渐进,并且伙食跟得上去,弟兄们不会有怨言。我觉得困难的是这条——”杜浒将新的训练方案摆到桌子上,好让大家都能看清楚,“射箭和弓箭叠射,现在军中能用的角弓只有两百多,伐竹而制的弓……”杜浒摇摇头,遗憾的神态告诉大伙,他对竹板弓的性能不看好。“与其让士兵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练习其他科目,比如投掷。萧资那里,已经造出了轰天雷,那东西的威力,丞相也见到过。”

“的确如此,竹弓射程不及百步,也很难穿透铁甲,真的在战场上和鞑子交手,弓箭是我们的最弱项……”几个低级将领站起来,踊跃发言。知必言,言必尽,这是文天祥给所有将领的权力。

穿过大开的门窗,阳光把稀疏的树影洒进屋子,洒在众将的脸上,照亮一双双热切的眼睛。

诸将说得全是逆耳忠言,破虏军的现状确实如此。不但破虏军,整个大宋军队的现状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自北宋以来的几百年积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大宋军中战马奇缺,为了克制北方游牧民族的骑兵,军队中弓箭手和弩手的数量曾经一度高达百分之六十左右。但由于朝廷对武备的轻视,军器监造的弓箭,不合格率也高达四成以上。北宋神宗年间抽查军械,曾闹出连续抽查三张弓,没一张合格的笑话。

南渡后,由于担心武将篡权,朝廷策略更加重文轻武,武备迅速成为末技。高宗年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号称学识渊博的大宋考生已经不知道神臂弓为何物。

一系列原因导致很多武器造价也越来越高,性能不进返退。而文天祥部将士多为民军,手中弓箭质量更差,寻常士兵所发之箭,五十步外能穿透皮甲已经不易,若遇到李恒所部西夏健儿身上的猴子甲(镔铁甲),更是白射一场。而造一张好弓,需要费时近月,造价也高得离谱,接近两石米钱,这个价格绝非目前缺衣少穿的破虏军所能承受。所以将领们多把克敌制胜的希望寄托在刚刚开发出来的秘密武器——轰天雷身上,没人再想舍近求远。

看见众人都打算舍弃弓弩,文天祥心里有些淡淡的失望。梦中那支军队,装备虽然低劣,可从没丧失过必胜的信心。自己手下这班般将领,一心想着抄捷径取胜,精神照着梦里那支军队差得可太远了。

剃个头很容易,剃掉人们心中重文轻武的观念,改变世人对战争的理解,很难。

辎重营营正,负责军器监造的萧资最为聪明,见文天祥对众将的建议不置可否,站了起来,笑着说道:“大伙先别指望轰天雷,如果遇到敌军弓箭手,轰天雷扔不了那么远,只能被人压着打。至于弓箭,如果陈将军能按期带回铁料,我就能保证给你们提供不差于神臂弓的硬弩。到时候什么皮甲、绵甲,距离近了,即使镔铁甲也未必挡得了我的破甲锥!”

“小子,你又有收获了?”听萧资说得如此自信,统领邹洬叫着萧资的绰号站了起来。诸将刚才说得有道理,但谁也没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元军铁骑来突击,第一波轰天雷投完,敌骑已到面前。血肉之躯抵挡战马践踏,疯子才敢说有必胜的把握。

“有点收获,不过产量不高,辎重营中工匠也太少,”萧资笑着端过一个托盘,将一块亮晶晶的铁条放在桌面上,“这是我按丞相所授的炉子图,炒制、渗碳后得到的镔铁,按丞相吩咐的回了火……”萧资抓起铁条弯了弯,折出一个大大的弧,手一松,铁条嗡的一声弹直,阳光下,耀眼生花。

“这是软钢,不是镔铁!”督府参军杜浒兴奋地大叫,他少年游侠江湖,做梦想的就是得到一把传说中的软剑,不用时缠在腰上,用时抖出杀敌。为了这个梦想,曾被江湖骗子蒙了无数次,至今痴心未改。

“这是钢,但造不出你梦想的软剑来,贵卿,你不用高兴太早。”文天祥见杜浒失态,笑着打趣。指甲在软钢上轻弹,欣赏着那悦耳的震颤。

“那种造刃的钢,我也弄出了一点,比造这种软钢还省一道回火工序,”萧资炫耀地说着谁也不懂的新名词,“以前的匠人们弄不出好炉子,掌握不了回火和退火技术,所以造不出好钢。而丞相传授的制炉之法,得到钢材却也不难。现在咱辎重营打造的军械,未必比鞑子手中的差。”

到了此时,众人哪里还介意萧资的卖弄。渗碳是什么,大伙不懂;回火、退火在工艺上与淬火有什么区别,众人也懒得问。一千将领不顾文天祥就坐在面前,七手八脚地将萧资提供的那块软钢抢过来,每一个抢到手的人都要用力弯一弯,直到钢条在眼前“倏”地弹直,发出金属材料特有的嗡嗡声,才恋恋不舍地传给下一个人。

如果能自制软钢,装备一支弩兵部队就不是梦想。造弓需要干、角、筋、胶、丝、漆六种材料,并且各种材料的产地和取材时间十分讲究。一把好弓,造成后还要慢慢驯上数月,才能在实战时不出现偏差。所以大宋虽然有黑漆、黄桦等名弓,但那都是宝器,只有高级将领才有幸见识得到,寻常武将手中之物,还不如元军常用的短弯弓。

在武夷山区,仓促间无法聚集造弓的六材,所以众将才不去做成立弓箭营的梦想。如今见萧资谈笑间就弄出一块软钢来,大伙都说不出的兴奋。炼制钢材未必容易,但比起齐聚六材,所费时间毕竟稍短。

“不错。”文天祥点点头,对萧资的进展表示肯定。军中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种意外惊喜,文天祥不求萧资能尽快给他造出大口突火枪来,只求通过新式武器带来的兴奋和神秘感,逐步建立起将士们必胜的信心。

如果信心垮了,给他们什么武器都没用。各地战场上,十几个元军像赶羊一样追着数百个乡兵满山跑的事不是传闻。

“小子,真有你的,丞相大人没白教你,”张唐兴奋地捶了萧资一拳,把瘦弱的萧资捶了个趔趄,“十天,四十把,先给我装备一个队出来,成不成?”

造出钢来,钢弩配备就是早晚的事,训练士兵用弩箭射击,就顺理成章。众将兴奋之余,很快接受了新的训练方案。目前分散在各营中的弓弩先集中在一起,保证每天下午有一营士兵可以摸上弓弩,学习最基本的射击要领。而萧资的任务就是,力争在十天内造出第一批钢弩,让士兵们像前些日子见识轰天雷爆炸时的威力一样,见识一下钢弩的威力。

“行,十天内,钢弩四十把,我立军令状!”萧资满口答应,充分享受着万众瞩目的快感。十天前,当他依照文天祥的安排,在山坡下试爆了第一批轰天雷后,他就彻底喜欢上了军械监这个职位。

那一刻,士兵眼中,萧资和张大牛等十几个投掷轰天雷的工匠,简直就是神。有宋一朝,辎重营的伙计从来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那团爆炸的浓烟带给大家的不仅是震惊,那一刻,在每个士兵眼中,萧资看到了希望。

(二)

两层耐火砖炉,整齐地码成一个“曾”字,上层添炭,下层添铁。用大块木材挡住火门,引火,拉动那风箱,烈焰倒着,从曾字炉的上层灌向下层。

“三分之二木炭,三分之一焦炭,从火孔倒行火,见生铁发黄,挑起生铁,靠近火焰烤融……”萧资念叨着文天祥授给他的《炒铁纲要》,认真地翻动铁块,汗水带着油,从他黑一道白一道的脸上滚下来,湿透了千疮百孔的儒袍。[12]

这是文天祥传授给他的炒铁术。据丞相大人说,一个好师父可以从一百斤生铁里炒出八十斤熟铁,甚至可以直接炒铁成钢。眼下辎重营显然还没达到这个要求,所有士兵和铁匠算在一起,能从百斤生铁中炒出七十斤合格熟铁的工匠不足十个。军械需要紧急,萧资不得不几台炉子同时开工,亲自动手。

早出一天精钢,就早下山杀一天鞑子!永新被屠了,太和被屠了,山下传来的消息字字血泪。

曾经繁华的都市,在北元的铁蹄下都化作了瓦砾场。西夏人张恒,蒙古人嗦都,两个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对投降城市好生安抚,一个对抵抗城市屠城灭族。

萧资和工匠们眼中闪着怒火,很多工匠都来自江南西路,鞑子屠戮的,正是他们的家乡。

烈焰烘烤下,生铁块慢慢发白,几个辎重兵一同拉动风箱,蓝白色的火焰刺下三寸多长,将铁块烤得直流釉子。而那重重火焰间跳跃着的,是官兵们早日下山报仇的梦想。

萧资用火钳挑出铁块,仔细看了看,将他交给旁边的工匠。光着膀子的铁匠早已等候多时,接过铁块,在山溪边的石头上将熟铁趁热打成薄薄的长条。

负责下一道工序的士兵收集熟铁条,一条条交叉码放在钢炉里。一层铁条一层炭,钢炉码满后,封炉,用木炭火煅烧上七天七夜,就能煅烧出粗钢来。粗钢取出,反复煅打,就是大刀、长矛的刃,可以让将士们拿着去砍鞑子。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负责煅打的师父李二低吟着破虏军军歌,大锤小锤叮叮当当给自己伴奏。钢材成色不一,厚重坚硬者,打成条急冷淬火,将来旋焊为刃。软韧者,先淬火,再回火揉之,可为弩臂。

文丞相说了,文武比肩,官兵平等,工匠没有匠籍,也是破虏军士兵。将来有了银子,饷钱一样,立功后封赏一样。想到这些,铁匠们就觉得没白干,虽然饷银看起来比较遥远,封赏也是没谱的事儿,可毕竟在破虏军中,自己可以直着腰做人。

况且在工匠营里,还能亲自看到文大人,听到他亲自指导大伙如何炒铁、煅钢。

没有人再把他当作一个匠户,他的孩子可以自由转变职业,甚至去读书、做官。

白天打铁,晚上和士兵们一起识字、学看图。一天到晚忙忙忙碌碌,上厕所都得跑着去,但李二觉得自己活得踏实。

在陈龙复老夫子的教导下,活了半辈子的他,第一次拿起毛笔,那分颤抖的感觉,比抓着铁锤还重。

陈老夫子教给大家写的第一个字,只有两笔,一撇一捺。陈老夫子说,撇要用力,捺要平稳,就像一个人,走到哪里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

能做一天人,也比给鞑子做狗强,您说,是不是?

铁匠李二抓起刚刚打成的枪头,摸了摸滚烫的枪锋尖,满意地点点头,将枪头放进了溪水里。

山溪中,腾地蹿起一股白烟,烟雾散去后,铁匠李二发现,文丞相又来了,这次不仅仅是自己来辎重营视察,身后还带着副帅邹洬、监军刘阎王、参军杜浒。

上午安排完了练兵计划,下午,文天祥就带着邹洬、杜浒和刘子俊一头扎向了辎重营。军械的制造进度还得加快,根据何时将军从赣州附近传回来的消息,近日来,各地失散的义军纷纷向百丈岭附近靠拢,已经引起了征服者的注意。建昌军(江西南城)一带,新附军[13]已经开始集结。

“必须在新附军入山进剿前,将队伍武装到牙齿。第一仗,要么不打,要打,就打出声威来,让新附军此后看到咱们的大旗就绕着走!”参军杜浒建议。北元的主力现在进入了广南西路和广南东路,打垮或吓倒了江南西路的新附军,破虏军就可以有时间训练出第二标人马,到时候,他这个都府参军,就可以再次率领士卒,驰骋疆场。

辎重营驻扎在百丈岭东部的一个山洼子里,这里地势相对平坦,叮咚而过的山溪给铁匠们提供了淬火的水源,萧资引以为荣的炒铁炉就建在山溪旁。如果文天祥没得到文忠的记忆,这种根据鸡窝炉改进的曾字炉要在抗日战争时期才会出现。如今它提前问世了,文天祥希望,自己所打的,是最后一场在华夏本土上的战争。

按来自文忠的记忆,西边有一个国家,六百年本土未燃烧过战火,所以,那个国家的旗帜插遍了全世界。文天祥不求将大宋的旗帜插遍世界,只希望,让那些掠夺者滚回老家去,也亲自尝一尝家园被焚毁的滋味。

“兄弟,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喝口水?”文天祥蹲到铁匠李二身旁,捡起他打造的成品看了看,笑着问道。

“不渴,我这得抓紧,不能让弟兄们空手去杀鞑子,您家说,是不?”铁匠李二估计是个荆湖人(湖南),说话一口一个“您家”,听起来很亲切,见到文天祥次数多了,所以也不叫他的官称。

“对,您家忙,我去那边瞅瞅。”文天祥站起来,说笑着向山谷深处走去。一路上,不时停下来和铁匠们谈谈说说,仿佛他上辈子,曾经抡过油锤一样。

“简直是神乎其技也!”杜浒拿起一片造弩臂的软钢,看了一会,长叹道。作为士大夫阶层的一员,平时,要么把工匠的技术看得过低,要么看得过于神秘,今天有幸目睹了一片软钢制造的各个工序,心中的震撼难以形容。

跑动、穿梭、忙碌的匠人,在他眼中渐渐幻化成千军万马,百万铁骑前,大将杜浒立马横枪。

“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岂不谬哉?”文天祥知道杜浒的想法,笑着引用了苏东坡的一句名言来打趣他。从大伙认为不可能制出钢弩到现在希望尽快得到钢弩,前后不过一个月的光景。萧资的工作进度让他非常满意。但此刻他最关心的却是,经过这一个多月,萧资对他记述的简易炼钢术到底掌握了多少,试验成功了多少。

百丈岭不可能永远安宁,所以他才拣那些最简单、最易建成也最易捣毁的技术让萧资去钻研。文天祥现在赞同后世那个文忠的部分观点,不急于将技术发展到更高更深,而是扎扎实实地将现有技术消化、推广,管理好流程的每一步,先重质而后上量。这才是后勤部门在游击战争中的生死存亡之道。

“丞相,参军大人,您怎么来了?”萧资满脸烟火之色,放下手中活计,匆匆忙忙赶来见礼。

“过来看看你的进展如何,杜军师还惦记着他的软剑呢!”文天祥笑着回答。

“还算顺利,已经造出两把样弓来,射程可达二百三十步,没有神臂弓远,但上弦和射箭速度比神臂弓快,关键是不用弯腰用脚去踩,省力气。”萧资兴奋地汇报。

“你烧出文大人说过的焦炭来了?”杜浒试探着问。这些日子,他接触了太多的新名词。军中关于文天祥昏迷中得到仙人所授天书的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书名、卷次都编得像真的一般。还谣传萧资是文丞相收的开山弟子,直接负责制造天书上的宝器。这些传闻有时候让杜浒也犯迷糊,对萧资这个后生晚辈的问话不敢语气太生硬。

“烧出来了,”萧资的声音里,兴奋之余还有些许失落,“工匠们用泥炭[14]烧出了焦炭,炒铁时用焦炭和木炭混合的效果,比木炭好得多。但找来的泥炭马上用完了,现在正发动人手下山去找。”

“不要着急,一步步来,先把质量不太好的钢料,打些农具,送给山下百姓。看山民们手里有没有泥炭,”文天祥笑着给萧资出了个主意,“还有,造弩的时候,让工匠们分开,造弩臂的只造弩臂,造传动轮的只造传动轮,造弩机的只造弩机,还可以分得更细,但每个部件上必须打上编号和制造者的标记,这样出了故障也能找出是哪道工序没造好。”

萧资点点头,马上派人去安排分工协作的事。他不知道文天祥这样安排是为了加快弩箭制造进度,反而把分工协作当成了一种保密手段。

钢弩的优越性是明显的。首先,它不会因为天气而变形;其次,它不需要那么多种材料。军器书上说,造好弓和弩要“冬天剖析弓干,春天治角,夏天治筋,秋天合拢诸材,寒冬时把弓臂置与弓匣之内定型,严冬极寒时修治外表”。而造钢弩虽然过程复杂、工艺要求严格外,却没那么多时间上的讲究。所以,在萧资心中,这种绝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北元掌握了,再像用神臂弓一样,反过来屠杀大宋将士。

“等到将来下发钢弩时,哪个士兵领了哪把弩,一定要根据编号记录,战场上,人在弩在,弩亡人亡。”刘子俊低声建议,他的想法和萧资一样,极其重视技术的保密性。这是大宋朝的习惯,当年神臂弓初现,朝廷就曾把所有会制造神臂弓的工匠集中到汴梁,一个不准外出。

文天祥笑了笑,对刘子俊的建议不置可否。文忠设计的那个弩是东方弩和西洋弩的综合体,结合了东方弩箭的括机和西方弩箭的金属弩臂和齿轮传动技术,所以看起来非常新颖。但无论是钢弩还是不远处那架被大伙视为神物的脚踏简易车床,其实设计思路都不复杂。一个老工匠拆装几遍,轻易就可以复制出类似的产品。

“关键在不断更新,让自己的进步永远比敌手更快。而不是抱着前人的老底不放,那样,保护了自己的技术,同时也封闭了自己接受外来技术的可能。”一个声音从文大人心底涌起,看来又是异世界那个文忠的想法。这段记忆,带给文天祥的不仅仅是一些技术上的总结,不知不觉间,已经改变了他的思考方式。

翻看了一下工匠们在简易车床上加工出来的传动轮,文天祥又问道:“那个灌炉呢,你搭好了没有?”

“刚刚搭好,按丞相大人的吩咐,就在里边,”萧资老实的回答,“那种方法大伙没听说过,谁也不敢先试。”

这些日子忙前忙后,所接触的知识已经超过了萧资能吸纳的极限。把生铁这么快炒成熟铁,把熟铁渗碳为钢,利用回火调节弹性……各种知识都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在发现自己原来所学狭窄的同时,萧资也更理解了文天祥所写那本“天书”以及世界的博大。所以在努力消化新知识的同时,他也尽量采取稳扎稳打的方式,避免错误和事故的发生。

灌炉已经干燥了几天了,由于对文天祥的书中提及的炼钢方法还没有吃透,所以,他不肯轻易让工匠们去尝试。百丈岭上材料稀缺,比原材料更缺的是成熟的工匠,两项中损失哪一样,萧资都觉得是罪过。

“我来试试,这种方法的好处是速度快。”文天祥笑着脱下外袍,走向灌炉。若以另一个世界文忠的眼光来衡量,辎重营军械监需要继续努力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在文忠的记忆里,还有一种平炉和一种简易转炉可以直接将铁水炼成钢,但那两种方法都需要稳定的根据地,属于大投入、大产出的方式。而灌钢法适合随时需要转移的游击区,并且对技术要求不高。民国期间,山西一带的民间武装,用的全是这个办法。日本人来了,大家将灌炉用土埋掉,带着成品迅速转移。只要找到丈把宽的地方,立刻可以另起炉灶,转瞬炼出适合打造刺刀用的精钢来。

“那怎么行?”萧资一下子跳了起来,抓起文天祥脱下的外套捧在手里,结结巴巴地说道,“丞相,不要折杀末将。末将亲自去试,今天一定灌出合格的钢来!”

“不妨,我只是想给大伙做个示范,”文天祥推开萧资,从一个老工匠手里接过一双棉手套,一边朝灌炉的位置走,一边喊道:“贵卿,你给我打下手。”

“是,末将遵命啊——”杜浒拉长声音回答,甩掉外套,露出结实的肌肉。知道文丞相又要传授大伙绝技了,很多老工匠把手中的活计交给当徒弟的士兵,纷纷赶来,在过午的日光下眯缝起眼睛。

“丞相看得起我等,是我等之福啊!愣什么,开火,给丞相大人打下手去!”铁匠李二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围观工匠和士兵回过神,喜滋滋地向灌炉跑去。搬熟铁的搬熟铁,添炭的添炭,一会儿就将灌钢工作准备停当。

文忠记忆里的灌钢炉不过是炒炼炉的一个延伸,同样是适合游击战的“找到地方就能炼,炼完了带着成品迅速转移的需要”。一前一后两个炉室成“日”字形串连,钢炉在前,炭炉在后。最好的炼钢材料是用焦炭,百丈岭上用来烧焦炭的泥炭奇缺,所以用木炭和焦炭六四混合。

杜浒是练武之人,臂力远较普通士兵大,抓起风箱柄,一拉一送,炭室的火焰呼啦啦越过火墙,一会儿功夫就将熟铁料烤成嫩红色。搜索着文忠的记忆,文天祥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用铁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生铁板,放到钢室三分之二处。红星飞舞,在烈焰焚烧下,片刻之后,生铁片开始融化,铁水滴在红色的熟铁料中,发出细细的噼啪声。突然,铁液开始沸腾,一些渣滓开了锅般浮上表面,溅出无数火星。

江南各地,蒙古骏马尽情地撒欢儿,一片片庄稼倒下,一座座城市在同样的火光中化作瓦砾场,而那些城市,是我们的家园……杜浒脸色慢慢被火烤红,几个士兵想要上前接下他,都被他推开了。抬头看看文天祥,只见文大人气定神闲,仿佛上辈子曾经干过灌钢的活一般,用铁钳子翻动铁料,均匀地在熟铁盘的另一面又淋了一层生铁液。

黄崖洞,另一个世界的文忠,就这样一点一滴浇铸着抗战胜利的希望。时空虽然不同,但其中那份家园破碎的悲愤,却是同样。

取出铁料,煅打去渣,再人炉,再灌生铁水,再煅打。两灌之后,文天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低声对萧资吩咐:“好了,拿去淬火后试试,看比你的百炼钢差多少。”

“我来!”没等萧资动手,有个年过六旬的老汉跳上前,毫不客气地用铁筷子将钢团夹走,分开众人,一溜烟跑到山溪边,将钢团伸进了一个淬火用的泥坑里。

“嗤……”白烟四起,遮住了工匠们兴奋的目光。

文天祥抬起头,看到一大群年轻人围住了溪水,年龄有老有少,穿着福建百姓常见的打扮,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丞相,陈将军回来了,”刘子俊俯在文天祥耳边,低声解释,“陈将军从邵武军(福建邵武)那边回来了,带回了几十个工匠。那个老先生姓林,是工匠的头儿。”

“见过丞相,”陈子敬满脸风尘,依旧一身出家人打扮,“我刚才见大人忙,所以没敢上前见礼,请大人恕罪。”

“免礼,军中别客气,路上顺利吗?收获如何?”文天祥顾不上再看自己辛辛苦苦灌出来的钢材是否成功,拉住陈子敬,急切地问。

“唉,一言难尽!”陈子敬叹息了一声,神情有些黯然,“咱们在江南西路一败,各路豪杰相继败了下去。张世杰大人派兵进攻泉州,没攻下来,听说鞑子的援兵到了,匆匆忙忙从水路撤了军。大宋主力一走,各地又陷入了鞑子手中,有些地方的大户怕鞑子来了屠城,将大宋的守将给刺杀了,提了人头赶着请降。”

“无耻!”工匠们闻言大怒,愤愤地将手中的铁锤碰得叮当直响。

陈子敬看了他们一眼,继续说道:“很多原来跟着咱们干的地方官见风使舵,都降了北元。积极响应大宋光复的那些豪杰与士绅,多半被地方官捉去杀了,说是为了避免鞑子头嗦都发怒。汀州的守将黄去疾,带着两万新附军,和鞑子一块杀进了邵武,到处烧杀抢掠,比鞑子还无耻……”

这就是我大宋啊,当官的喜欢投降、做奴才,而那些从没在朝廷里拿到什么好处的士绅和百姓,反而争先恐后地为国献身。文天祥愤怒地想。山风从天边吹来,夹杂着万里腥膻。

“万里膻腥如许,千秋忠魂何在?”杜浒仰天长叹,拳头节捏得格格之响。几个士兵听得真切,瞪大了血红的眼睛。文天祥曾经在剑州驻扎,陈子敬说的这些地方,是很多士兵的故乡。

“兀那书呆子,你叹气什么,叹能把鞑子叹走么?他们现在如此得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说不定哪天败落了,就被咱大宋百姓一人一块砖头砸回大漠去。”一个洪钟般的声音打断杜浒的叹息。那个抢了文天祥冶炼成果的林老汉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双手搬着冷却完的钢块,没大没小地冲文天祥说道:“这位大人,怎么称呼,您这灌铁成钢的手艺,教给我行么?”

“行!”文天祥爽快地答应了一句,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刘子俊等人的发作。走到灌炉边,从炉子的堆砌开始给老汉比划。

“这文丞相,真是越来越让人摸不透。”刘子俊看着文天祥忙碌的背影,连连摇头。

“大人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变了,”陈子敬笑着说道,满脸崇拜,“你们别瞧那个老头子不起,他可是方圆几百里最好的铁匠、宝积铁场的镇场祖师爷!文大人这样推心置腹地对他,还怕他不带着弟子,为咱们打制军械?”

闻听此言,刘子俊重新打量了老汉一遍,将信将疑,“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能跟得上咱们行军打仗么?”

“六十九,但是好身手,是个练家子。鞑子头儿页特密实攻破了劭武军,老人家不愿意给蒙古人当狗,带着徒弟们反了出来。这次我带人推了铁料和泥炭上山,黄去疾那个汉奸派了一队狗腿子来追,被老汉抡起铁锤砸翻了四个,剩下的呼啦一声,全跑了干净。当时老人家那个威风,估计黄汉升在世,也不过如此。”

好汉子!杜浒打心底赞了一声,可偌大江南,林老丈这样的豪杰有几个呢?页特密实不算什么名将,麾下只有三千多蒙古兵和少量西夏人,可为虎作伥的黄去疾却带了两万新附军。

炉膛中的熟铁盘再次变黄,文天祥钳起生铁条,均匀地浇了一层铁汁在熟铁上。林老汉目不转睛地瞧了一会,啧啧赞叹:“好手艺,好手艺,不知大人是从何处学来的?”

“书中,南北朝时,已经有人这样炼过钢,我只是局部做了些改进。”文天祥头也不抬,心思全放到了观察铁条的火色上。

“是三卷天书吧,文大人?”林老汉狡黠地冲文天祥挤了挤眼睛,显然,通过刚才杜浒等人脸上的表情,老人已经知道了传授自己灌钢术的是当朝宰相文天祥。这番装疯卖傻,试探的成分远远高于学艺的成分。

“没天书,那是谣传。”文天祥的解释在众人耳朵里,听起来像欲盖弥彰。林老汉会意地点点头,不与文天祥在天书问题上纠缠。低着头拉了一会儿火,又悄悄地问道:“文大人,天书上说了没有,咱大宋,会亡么?”

文天祥被问得身体一震,铁水偏了偏,落到了炉墙上,溅出几点飞花。大宋会亡么?在梦中的记忆里,一年半后,世间再没有大宋这个国家存在。

可如今,有了百丈岭上这伙男儿,大宋还会亡么?文天祥问着自己,眼神渐渐迷茫。如果自己真的可以改变命运,那后世的历史书中,会留下怎样的一笔呢?倭寇入侵的悲剧会不会按原来的历史上演?没有了文忠,自己上哪里得到这份记忆,没有这份与众不同的记忆,自己又凭借什么拨转历史的车轮……

这个悖论好复杂,复杂到文天祥一时忘记了手中的火钳。生铁块已经融化殆尽,眼看着这次灌钢就要失败。

“老汉我没别的意思,黄土埋到脖颈子的人了,不想给鞑子当狗,你不方便说,我就不问了。”林老汉误解了文天祥的表情,声音里带着隐隐的绝望。

“书上说,只要世间还有一个站着的大宋男儿,大宋就将永远屹立不倒!”文天祥抬起头,望着林老汉和一干工匠的眼睛,郑重地说道。既然老天给了他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他就有信心用这段记忆来改变整个中华的命运。

谁道万里膻腥如许,中华自有雄魂!

炉膛里,铁水在钢材上沸腾,升华,一块钢坯渐已成形。

(三)

“我主保佑虎里迷……”探马赤军千夫长虎里迷低低地祈祷了一声,关住了卧室的门。走到墙边的暗格前,用还带着女人体温的手,扭开了暗门。

数百块银锭发出迷离的光,晃花虎里迷的眼睛。银子和女人,是他的最爱。蒙古人强大而粗疏,宋人精细却懦弱,江南大地,处处是虎里迷这种大食人发财的好机会。

前辈蒲寿庚已经做出了榜样,卖了泉州,用三千多颗赵氏子孙的人头换来了江南西路参政职位和大元海上贸易代理权。同样作为大食人,虎里迷不能比自己的同胞做得太落后。好不容易花钞票谋得了太平银场的管理权,他要把权力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建昌军再次被李恒收复后,太平银场的存银全部归虎里迷清点,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肥缺。文天祥败得太快,银场的收入几乎原封不动地封在库里,虎里迷一到任,先派心腹将炼好的银锭搬到了自己府邸。

“蒙古人笨,一万四千两银子,只上报一半给他们,剩下的,嘿嘿……”虎里迷打着如意算盘,面孔被银光照得雪亮。江南繁华,虽然被元军铁骑蹂躏过了,剩下的地方也比虎里迷走过的其他国家秀丽。他是万里迢迢乘海舟辗转来大宋发财的大食人,没料到,刚下了船,就遇到发财的最好机会——战争。蒙古人不擅长理财,对汉人又本能地不信任,所以,像虎里迷这样的大食人就成了抢手的宝贝。他们擅长理财,懂得鉴别珠宝的古董,懂得讨好上司,收买敌方将领,打通关节,转手战利品。血海中,处处闪动着他们发财的身影。

修造府邸,买女奴,打点上司,派心腹族人跟在元军后边购买战利品,发战争财,虎里迷计算着,看着一条银子铺就的路在眼前闪光。有了钱,还可以置办大海船,去麦加朝圣,还可以去南洋购买香料……

到时候,回到故乡,他就是众人景仰的英雄。至于铺垫在英雄衣锦还乡道路上那些尸骨,管他呢,真主不知道,阿訇看不见。

“轰……”上苍仿佛被虎里迷心中的想法激怒,晴空里突然打了个霹雳,吓了虎里迷一哆嗦。没等他回过神,卧室门突然被冲开,一个百夫长冲进门来,气喘吁吁的报告:“报,宋军来攻,已经打到城外……”

“啊!”卧在床上的女奴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叫声震得窗户嗡嗡直响。虎里迷跳起,抬手给了女奴和百夫长一人一个耳光:“慌什么?宋军敢进攻咱们,借他个胆子!说,是陈吊眼的残部,还是许夫人手下的溃兵?”

“是、是宋军,打、打着文天祥的旗号。”挨了耳光的百夫长委屈的说道,刚才借了火光,他拼了性命才看清对手是谁,没想到用命换来的情报得不到长官的半点赏识。

“文天祥?更不用慌!一个书生,也能带兵?”虎里迷轻蔑地披好铁甲,不慌不忙锁好暗柜的门。如果是巨寇陈吊眼或者许夫人麾下的畲兵[15],太平银场的情况必将危急。如果是宋兵,来多少也不必惧怕。文天祥的部曲在李恒的打击下,刚刚溃散不到三个月,没那么快恢复士气。况且太平银场距离军山、南丰和广昌三地都不过是六十里的路程,援兵顷刻可至。打不过,关起山寨大门来,高大的寨墙足够让里边的千余士兵坚持上一天。一天过后,文天祥害怕腹背受敌,自然会撤军。

“轰!”又一声霹雳炸响,惊断虎里迷的美梦。山墙里,一向烧勇善战的夏、辽将士们鬼哭狼嚎。叫骂声、呻吟声、恐惧的呐喊声,用各族语言说出来,乱纷纷的恐惧信息在士兵中弥漫。

“跟老子出去看看,看文天祥这个疯子有什么本事破我的太平寨!”虎里迷皱了皱眉头,拎起百炼刀向外走。长期给蒙古人理财,他通晓各族语言。伤兵们充满恐惧的议论声让他心乱。

敌人是从百丈岭上下来的,主攻方向是太平寨正南。一向射术娴熟的契丹和党项士兵趴在寨墙的垛口后,被漫天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

虎里迷刚要呵斥,忽见白光一闪,一个士兵从寨墙上落下,重重地跌在他脚下。脑门上,一根短弩透盔而过,白色的脑浆和血水一块流了出来。失去自制力的士兵抽搐着、挣扎着、骂着不知哪个西域民族的方言,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了。

好强的弩!虎里迷最后一点对敌军的轻视被这一弩击散。稳、准、狠,居然透过垛口射中里边的士兵,哲别的箭术也不过如此。

“弟兄们,他们用的是神臂弩,射得慢。趁他们装箭,把他们射回去!”一个老百夫长站起来高声鼓舞士气,作为百战老兵,他自认为有对付神臂弓的经验。没等他的话喊完,两支羽箭,一根短弩,同时插进了他胸口。

百夫长惨叫着,从寨墙头上掉落。刚被鼓起勇气的士兵立刻卧倒,连垛口都不肯靠近。有人试探着想放冷箭,刚一露头,一排箭雨将他的脑袋攒成了刺猬壳。

“吱——呀——”,这是投石车特有的声音,身经百战的虎里迷对这种声音特别敏感。元军中一路南下,用此物毁了无数名城。没等他做出反应,半空中几个流星带着火花坠落,比他多了一点实战经验的亲兵扑过去,将虎里迷牢牢地护在身子底下。

“轰!”天崩地裂。虎里迷亲眼看见几个士兵在自己不远处栽倒,身上裂开了无数血口子。用手推了推掩护自己的亲兵,刚想开口许诺赏赐,却摸了一手鲜血。忠心的卫士用身体护住他,早已被炸气绝。

“吱——呀——”,黑夜里,投石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被吓破了胆子士兵们惊慌地叫着,到处找地方躲藏。以往作战,宋军有突火枪,元军有燃油弹,但是那些东西只打一个点,不像今晚这火流星,落下来就炸一片。

“上马,上马,冲出去砍掉石炮!”虎里迷挑起来,用弯刀严肃军纪。砍倒几个乱兵后,探马赤军士气稍振,乱哄哄地冲向马厩,把惊恐不安的战马用力安抚住,牵出来。虎里迷的判断正确,照这种事态,太平寨肯定坚持不到援军到来。与其窝在狭小的山寨和矿洞前等死,不如冲出去,利用骑兵优势将敌人驱散。

百余个骑兵终于在寨门前整好了队,残破的寨门边,到处是被炸死和射死的士兵尸体,对手好像吃定了虎里迷,只射箭和投火流星,不攻城。

“小心啊,鞑子骑兵!”矿洞旁,被圈禁的矿工和银匠中,有人扯着嗓子大喊。虎里迷咧了咧嘴,几个如狼似虎的士兵冲向矿工棚屋,引发一片惨呼。

惨呼声里,寨门轰然打开,四个党项族武士一马当先冲了出去。“梆、梆、梆”,弦声嘈切如琴,武士和战马同时倒地。后边的武士收缰不及,继续前冲,没出五步,跟着扑倒,人和马的尸体堵住了寨门。血,如溪流般向道路两边的草地上淌去。

破虏军得势不饶人,一个都的弩手排着队,三段叠射,牢牢地封锁住了大门口。敞开的寨门如同恶魔张开的大口,吞噬着附近的一切生命。一会儿,寨门口已经没了活着的北元武士,破虏军藤牌手高举长条藤盾,排着队走向寨门。几个探马赤军扑过去拦截,没等扑到近前,已经被藤盾后的强弩射成了滚地葫芦。

“啊!”一个藤牌手倒在了地上,敌人的弓箭从黑暗的角落里射出,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射中了他的大腿。盾墙出现了一个缺口,探马赤军抓紧时机,将羽箭从缺口处射过去。

缺口后的大宋士兵身中数箭,屈膝,跪倒,却挣扎着不肯倒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一个点燃了的黑球投向敌军射手方向。

“轰!”寨子被爆炸燃起的火光照亮,黑暗中,显现出探马赤军弓箭手惊慌的眼睛。大宋士兵笑了笑,倒地。血,流在生养自己的沃土上,汩汩成河。

冒着火星的震天雷成排从宋军队伍内抛出,扩大着先锋们的战果。探马赤军被炸得抱头鼠窜。更多破虏军将士冲进山寨,在盾墙掩护下与探马赤军的士兵对射,双方不断有士兵惨呼着倒下,却没有一方退缩。人数相当的情况下,拼的是士兵的意志力。

“弟兄们,跟我杀鞑子,给父老乡亲报仇!”半空中响起一声呐喊,第一标副统领张唐带着他的第四营冲进寨门,手中钢刀一挥,将一个探马赤军士兵连人带刀劈成了两段。

“杀鞑子!”破虏军将士呐喊着,冲进山寨与敌军展开了肉搏战。弩箭退出了战场,钢刀成为主角。四百多手持柳叶刀的宋兵三三成组,豪不畏惧地扑向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探马赤军。

“铛!”宋兵和西夏兵的钢刀对击,溅出几点火花,没等党项兵砍出第二刀,另一个士兵的钢刀斜撩在他的肚子上。双层皮铠连同肚肠被一刀撩破,党项兵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到死都没弄明白,那窄窄的柳叶刀怎么有如此大的威力。

虎里迷带着几个亲信,边战边退,前寨失守了,他还可以从后门溜走,女人没了可以再抢,银子没了可以再敛,反正大宋有的是奴隶可抓来开矿。只有命不能丢,这是做生意的本钱。

一个非常年轻的宋人,带着百十个将士,静静地守在山寨后门口。虎里迷不开门,不打火把,根本不会看到对方的存在。然而,此时他胯下的战马在对方威压下正连连后退,麾下忠勇的亲兵,也在对方亮晶晶的钢弩逼迫下,不知道该进,还是退。

“呀!”虎里迷知道今天难逃一劫,怪叫一声,用力刺了一下马肚子。突厥马吃不住痛,一声咆哮,带着他冲向敌将。人高,马大,虎里迷要凭借马的优势杀出重围。

对面敌将微微一笑,垫步,助跑,加速,人如流星般对着战马冲了过来。电光石火间,两人交叉而过。宋将杜浒飘身而落,横刀冷笑。再看千夫长虎里迷,在马背上冲出二十余步,身子一晃,扑通一声栽了下来。两个宋兵跑过去牵住战马,笑嘻嘻地站了了杜浒身后。

只一回合,虎里迷死。跟着他逃亡的探马赤军瑟缩着,仿佛立在他们对面微笑的杜浒是个恶魔。

有人受不了这种在敌人箭尖下的威压,跳下马,跪在了地上。几个虎里迷的亲信彼此护看,叹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兵器和战马一并交到宋军手里,主帅死了,继续抵抗已经没有意义。

“杀,不留活口!”杜浒冷冷地挥了挥手,身后的宋军扣动了扳机,最后几个探马赤军士兵倒了下去。

“不……”血泊中,有人痛斥着杜浒的残忍。没有人自问,作为西域人,蒙古人,他们为什么会倒在大宋的土地上。

太平银场燃起冲天大火,矿工、银匠,背着大包小包,沿着山路向各自的家乡赶去。没有人留恋地回头,没有人为银矿惋惜。他们是掠来的奴隶,无论主人有多少宝藏,都与他们无关。

文天祥跨上夺来的战马,目送最后一名矿工消失在山梁西侧,一抖缰绳,带着大宋官兵融进漆黑的夜幕中。

天亮了,赶了一夜山路的两支新附军来到了太平银场。他们看到了遍地瓦砾,未熄灭的火在瓦砾堆中冒着蓝烟。一千多具探马赤军的尸体横其竖八在银场里,瞪大的眼睛诉说着昨夜的惊恐。

两支新附军的军容都很狼狈,他们听到了太平银场传来的闷雷声后,已经尽最大努力前来驰援。但一路上,历尽波折。山林中好像藏着恶鬼般,总在士兵们出其不意的时候,夺走他们的性命。最惨的是在一段土路上,捕猎野兽的陷阱,猎狼用的飞竹排,还有扎野猪用的竹钉子,弄得士兵们草木皆兵。

“这个文疯子,疯了一回,居然变得如此残忍。”看见那些元军的附庸身上奇怪的血口子,新附军统军万户武忠突然打了个冷战,望着苍茫武夷山,想想夜间行军时受到的无穷骚扰。背上的汗水,越来越凉,越来越凉。

(四)

让武忠心里更冷的是,没等他回到建武,已经有人等候在他家中。

一回衙门,师爷苏灿就点头哈腰地迎了上来,接过武忠的马缰绳,伏在他耳边,神秘地汇报道,“老爷,有贵客来访。”

“什么贵客?告诉他,老爷今天没工夫。”打了败仗,不知道如何向上面交差的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一看见自己的师爷,气就不打一处来。昨天夜里听到轰鸣声,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师爷劝柬自己拖延一下,晚一个时辰再出发,也不至于任由千余探马赤军被文天祥屠戮干净。

“是,在下明白。”苏灿收起堆满笑容的脸,答应一声,身子却不肯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鞑子上能长出花来。

对这个追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师爷,武忠多少有些感情。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心中生怜,拍了拍苏灿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收了人家的好处没法回复了是么?武某自问平日没亏待你,偏偏你还这么没良心,什么钱都敢收!”

“老爷英明!”师爷苏灿一哈腰,脑门几乎垂到了膝盖上。

“让他到客厅等我吧,不争气的家伙。”

望着师爷屁颠屁颠小跑而去的背影,武忠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世道混乱如此,他自己也没指望建立不世功业。只希望凭借手下这万把弟兄,平平安安地混到乱世结束。将领们争气也好,不争气也罢,都是他武忠手里的筹码,有了这些人,大元也会对他另眼相看。

所以明知道文天祥在百丈岭,他也不愿意进剿。如果把手下弟兄打光了,光杆将军在北元朝廷眼中,不过是废物一个。谁料到文天祥会主动下山找自己麻烦,并且两个月不见,文家军如同脱胎换骨。

如何是好呢?建武军统军万户武忠郁郁地推开了走进自家府邸。

“大人回府——”家人狐假虎威地高喊了一声。客厅前,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在师爷的陪同下,笑嘻嘻地迎了上来。

“射箭之术,最要紧是一个平字,窍门在两只手臂上。无论弓和弩都是这样,手不能抖。看好了,望山和弩臂上这一点,还有目标成一条直线的瞬间再击发,扣动扳机要果断……”

山谷里,第二标统领杜浒正在指导一营新兵练习钢弩射靶,崭新的弩弓在阳光下闪着幽蓝,弦声响处,百步外一个草人被射了个对穿,弩箭去势不绝,继续飞了十余步,噗地扎进泥地里,入地盈寸。

士兵们端起破虏弓,学着杜浒的样子,转动齿轮、上弩、瞄准、击发,几百支弩箭飞出,在半空中卷起一阵弩风。“啪、啪、啪”,草人承受不了弩箭的强力袭击,很快四分五裂。

钢弩配备破甲锥,射程大概在二百步到三百步之间。最有效的杀伤力在二百步之内,与神臂弓那二百四十步到三百六十步可穿重甲的霸道威力相差甚远,但好就好在制造相对容易,且寻常士兵都可操纵。

好弩!杜浒赞赏地收起钢弩,目光落地弩臂的“破虏”二字和后边一系列用钢簪砸上的序列号上。林老汉带着一众技艺熟练的弟子上山,不但加快了军械配备速度,而且给钢弩带来了一个好听的名字——破虏。

入百丈岭已经四个多月,在江南西路被元军杀散的各路豪杰陆续来投,破虏军慢慢恢复了些元气。

如今的破虏军,旗下已经扩充到两个标,近五千人。第二标人马由杜浒亲自统带,按第一标的训练方式,逐步从体力、作战素质上,固本培源。

破虏军变了,文大人也变了。作为军中核心人物,杜浒一日比一日深刻地感觉到,此时的文天祥与原来的不同。

空坑兵败之前的文天祥,热情、豪气,身上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孤傲与狂狷,而现在的文天祥,却是睿智中带着沉稳。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目光,仿佛一眼就看透了过去与未来。

对青天而惧,闻霹雳不惊。这是现在邹洬、张唐、陈龙复等核心将领对文天祥的评价。善于观察的杜浒知道,文天祥身上目前这份镇定与从容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对一切风雨都做了准备。

很多对普通人来说沉重的打击,到了文大人面前,掀不起一丝波澜。

活动在江南西路的何时把空坑兵败后诸将的下落一个个传回来,每一条消息,都令人扼腕。

张汴力战而没,缪朝宗自缢。林栋、刘洙被捕,不肯屈身事敌,被杀。

萧敬夫、萧焘夫兄弟战死。

文天祥的另外一个妹夫孙栗在吉州兵败,不愿被元军所虏,跳进了滚滚赣江。

文天祥的妻子欧阳夫人、次子佛生,女儿柳娘、环娘,当日在两军阵前饱受折磨,俱受重伤。在押解往大都的途中,佛生病死。

以雷霆万钧之势扑灭江南西路的抵抗之火后,李恒与嗦都联手南下,转战福建路。十月,嗦都攻入兴化,将守将陈瓒车裂。以南人不知畏惧为理由,下令屠城,全城十万百姓,上至老翁,下至婴儿,无一人幸免。

行朝飘荡到了浅湾(香港),连块落脚地都没了,陈宜中居然还有时间排斥异己,贬斥陆秀夫到潮州居住。如今蒙元三路大军齐聚广州,行朝危在旦夕。

国事如此,家事亦如此,每一个闻听此讯的将士都恨得咬断钢牙,唯有全军统帅文天祥,接到妹夫投江、儿子病死的消息,只是淡淡粗略地看了看情报,转身又投入到军务当中。

很多人都说丞相无情,只有文天祥的亲兵知道,连续几天晚上,丞相大人的枕头都是湿的。这些国仇家恨,他都记在了心里,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影响自己对形势的判断,也不会因私恨而盲动。

这才是一军主帅应有的风范。当年光武帝率部北征,也不过如此。不知不觉,杜浒就想把文天祥和汉光武刘秀相比。当年汉光武听说哥哥被杀,人前不也装得笑语炎炎么?文天祥将来会不会取宋室而代之,杜浒没想那么远。他现在考虑的是如何贯彻文天祥的提议,让全军化悲痛为力量。

这一条,各标都有自己的做法。邹洬和张唐的第一标的策略是,让那些从死人堆里逃过一劫、千里迢迢前来投奔的百姓给士兵们讲述屠城之恨。每次台上的百姓哭诉完,台下的士兵就会变成暴怒的狮子。然后,张唐再领着这群狮子去跑步、练兵。

杜浒采用的是另外一种办法,他的队伍建立得晚,士兵本来就是目睹过屠城和元军如何处决俘虏的,这些恨事不用讲,每个人都记在心里。

“杨俊,让弟兄们一个个来,五矢四中为合格,不合格的弓臂上挂石头,晚上继续练!”杜浒冲着弩箭营大声喊。

“是!”弩箭营的头领是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指挥手下几个队长在百步外竖了几个靶子,让士兵以队为单位轮流过关。

“弟兄们,前边就是杀了你兄弟、烧了你家园的蒙古人!”杨俊指着面前的草靶对众人喊道。这句话,就像火上泼了油般,激起了一团烈焰,士兵们依次排到队伍前,将复仇的弩箭向远处的木靶子射去,箭箭入靶。

丞相这个办法就是妙!嗦都这小子,以为屠城可以吓倒百姓,实际上,他是在自掘坟墓。杜浒笑着点头,转身离开了训练场,今天他还有别的安排。文大人约了所有将领,到后山去看辎重营新开发出来的利器。

如今的军械监造官萧资,可是破虏军中第一号红人,走到哪里都能引发一串羡慕的赞叹。四个月来,在文天祥的指导和林征老汉的协助下,他给士兵们带来的无数惊喜。

先是轰天雷,然后是破虏弓(钢弩),接着,是双环柳叶刀。林忠老汉知道宋人臂力不足,与元军贴身肉搏吃亏,特地将家传的造刀秘诀献了出来。双环柳叶由熟铁焊钢刃打制,刀长两尺三寸,柄长七寸,可双手握。最绝妙之处是刀背处带一长槽,两个铅环可沿槽滑动。那两个铅环可不是装饰品,杜浒亲自试过,加了铅环后,每次劈下,刀的重心瞬间前移,配合那精钢旋焊的刀锋,普通人也可以把一尺多高的木桩劈为两半。

前一段时间文天祥亲自带队偷袭山下的太平银场,守卫那里的元军千户刚一照面,就被杜浒连人带甲劈成了两片。百余个鞑子、千余探马赤军被破虏军弟兄砍瓜切菜一样杀了个干净,而破虏军伤亡了不到二百人。虽是一场小战,但从双方伤亡比例上,却是一次罕见的大胜。此战不但打通了江南西路各地与百丈岭的通道,缴获了元军没来得及运走的一万多两白银,而且吓得建昌一带蠢蠢欲动的两万新附军乖乖地待在了城内,任由各地失散义勇向百丈岭靠拢。

已经有新附军将领偷偷派手下上岭沟通,把自己运送物资的路线故意透漏给文天祥,然后文天祥派人下山劫粮,向前线运粮的新附军见到破虏军战旗,一哄而散。

靠着建昌新附军的“密切配合”,百丈岭上现在暂缓无粮之忧。唯一可惜的是,柳叶刀也好,破虏弓也罢,受山中材料限制,军中至今装备不多,勉强各凑了一个营出来,其他各营还是原来的木柄短刀。军器监萧资却不着急,每天忙着研究些新的利器,仿佛新的利器一诞生,其他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一般。

今天不知道萧资那家伙又要给大家看什么,难道还有比震天雷更厉害的武器么。杜浒好奇的想着,加快了自己的脚步。

后山上已经聚集了五十多员将领,看样子,杜浒是最能沉住气的一个。文天祥还没来,老学究陈龙复正指挥着一些士兵在对面山坡上垒土堆。湿湿的泥土被挖出来,在翠绿的山坡上堆成一个堡垒样。

秋高气爽,大伙都有兴致。第二标步营营正萧明哲双手卷成喇叭形,隔着山谷冲对面喊道:“老夫子,你行吗,要不要我去帮你?”

“老弟,太小瞧我了吧。我年纪大了,抡不动刀,但这挖个坑、垒个土包的小事,可也难不倒我。”陈龙复把钢锹插在土垒上,摸了把光脑袋上新生的白毛。他是文天祥的老师辈人物,一直负责军需、粮草之类等后勤事宜,今天萧资要试新武器,老人闲不住,主动请缨为萧资打下手。

“陈先生,别光说不练,你弄完了吗?弄完了就撤回来,我们马上就要试炮了。”山坡下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萧资和林老汉带着几十个辎重兵,用小车推着三个黑漆漆的长铁管走上山来。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陈龙复答应着,带领士兵撤下对面土坡,快速跑过山谷。

萧资指挥士兵在众将脚下卸车,用抬杠和绳索小心翼翼地将铁管放到在事先搭好的土台上,摆开铁管支架,固定铁管,撑出一个半矩斜角。

“这就是文大人传授的大号突火枪吧?”步军营正黎贵达卖弄地问。虽然亲眼看到了轰天雷和破虏弓的威力,作为一个传统的读书人,他对奇技淫巧依然心怀抵触。

“是火炮,黎将军没见过吧?鞑子那边已经有了,不过是竹筒做的,没咱们这个精细。”林征老汉白了黎贵达一眼,大声解释,“今天试炮,试好了,咱就组织个炮营,专门攻城,再不会有几万军马窝在城墙下的事儿!”

见林老汉牛皮吹得这么大,众将都有些不服气。这句话戳得有点痛,众将攻赣州,数万民军逾月不能下。张世杰围泉州,也是两个多月没能进入城门。

老汉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伤了大伙的心,低着头,仔仔细细将火炮里外擦了个干净,就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骨肉般认真。铜胆铁胎炮是他和萧资商议后的杰作,既考虑到了军中缺铜的事实,又照顾了铸铁工艺不过关的现状。

说话间,文天祥已经赶到,见火炮已经摆好,目测了一下距离,向陈龙复问道:“夫子,这个距离你测过么,多远?”

“两坡之间,直线距离八百五十步,我用日影法粗略测过,”陈龙复认真地回答,军中沙盘地图有一半出于他手,老先生说起附近地形如数家珍。

“试吧,打得到么?”文天祥转头问萧资。

“没问题,我昨天用铁蛋试过一次,打得只会比这远,不会比这近!”军械监造官萧资信心十足,拎过火药桶,用带了刻度的木斗舀了两勺子火药,以木槌砸实,炮口处添了一个和口径一样大的带捻子弹丸。

文天祥点点头,带着众人退到二十步以外,众将领有了上次轰天雷试爆的经验,小心翼翼地捂住了耳朵。

“我来开第一炮。”林老汉推开萧资,在火炮背部的药池里填入药引,盖好铜火门,回头张望。文天祥一挥令旗,老汉拉动炮绳,燧轮在炮绳的牵引下迅速转动,擦出一串火花。

“轰!”山崩地裂一声巨响,午前的日光跟着暗了暗,黑烟夹着火球从炮口喷出,画出一条弧线,重重地砸进了对面的土垒。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土垒上腾起一团烟云,泥土、石块,噼里啪啦从半空中落下来。待到硝烟散尽,对面哪有什么土垒,一个巨大的豁口出现在泥地上,附近黄土被烤得漆黑。

“姥姥的……”黎贵达低低地叫了一声,下巴几乎都掉了下来。再看众将,一个个欣喜若狂,若不是碍着文天祥和邹洬俱在身边观看,恨不能冲过去将火炮抱起来亲上几口。

“三炮齐射准备,还是打刚才那个弹坑附近。”文天祥再次挥动令旗。

“是!”萧资、张大牛、林征老汉齐声答应,同时装好了三门火炮。领命发射,三条火龙窜出炮口,分别落在刚才炮弹落点的前、左、右位置上。三发炮弹几乎同时炸开,滚滚黑烟遮住了日光。

风吹过,硝烟渐散。耳朵几乎被震聋的将士们极目望去,上午还翠绿如织的对面山坡,已经被开出了方圆十丈左右的一块焦土。乱石、碎竹、湿土,杂乱地布满弹坑边,让冒着热气的弹坑看上去,更像地狱恶魔张开的大口。

“有如此利器,大宋真的气运尽了吗?”步军营正都头黎贵达暗暗自问,眼神变得无限迷茫。

“如果下次攻赣州,带上十门破虏炮,我发誓,被追着跑的是鞑子!”张唐大笑着,慌不及待地窃取了对火炮的命名权。

“破虏!”士兵们的欢呼声,伴着火炮试射的轰鸣声,在山谷中回荡。一队南归的大雁被炮声与欢呼惊起来,嘎嘎嘶鸣着,拍打着翅膀飞向山外。

山外,碧海蓝天,年少的宋主坐在大船上,迷茫地望着越来越远的陆地。师傅说,陆地上有个英雄,还在为大宋的命运血战。少年想知道,这个英雄到底是谁,为什么陈丞相不准他来拜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