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名[28]序

倭歌,以人心为种,由万语千言而成,人生在世,诸事繁杂,心有所思,眼有所见,耳有所闻,必有所言。聆听莺鸣花间,蛙鸣池畔,生生万物,付诸歌咏。不待人力,斗转星移,鬼神无形,亦有哀怨。男女柔情,可慰[29]赳赳武夫。此乃歌也。

此歌始于天地开辟之时。[30]传之于世者,天上之歌,始于天界之下照姬。[31]地上之歌,始于素盏鸣尊。神治时代[32],和歌音律未定,歌风质朴,所言至今已难解矣。及至人世,自素盏鸣尊时,三十一音律始成。[33]由是,赏花草、听鸟鸣,叹云霞,悲露水,歌辞日多,沛然成章。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岁月推移,山泥可堆高山。和歌兴起,犹如云蒸霞蔚,粲然可观。

难波津之歌,为天皇最初所咏。[34]另有《安积山》一歌,采女所戏咏也。[35]此两首歌,歌之鼻祖也。修习和歌者必知之。

和歌样式[36]计有六种,唐诗中亦应有之。

一曰“风歌”[37]。上述难波津之歌:

难波津花开,

尔今春天又重来,

花儿正好开。[38]

是为风歌。

二曰“数歌”[39],如:

花儿夺我魂魄,

病体亦未知如何,

人生何等寂寞。[40]

是为数歌。[41]

三曰“准歌”[42],如:

今朝满地白霜,

起身欲离去,

唯恐恋情似霜凉。[43]

四曰“喻歌”[44],如:

数尽海滩沙子,

也道不尽

我之相思情。[45]

五曰“正言歌”[46],如:

倘若世间无虚饰,

人人直言无忌,

是何等可喜。[47]

六曰“祝歌”[48],如:

此宫殿美轮美奂,

宛如三棵福草盛开,

长出三叶四叶。[49]

当今之世,喜好华美,人心尚虚,不求由花得果,但求虚饰之歌、梦幻之言。和歌之道,遂堕落于好色之家,犹如树木隐于高墙之内,不得见外人,和歌不能登堂入室,不如草芥。

回想当初,此种情景绝无也。古代天皇,每逢春华之朝,秋花之夜,召集侍臣,吟咏和歌,或为寻花而迷失于幽径,或因望月而踯躅于黑暗之中,披肝沥胆,皇帝由是知臣之贤愚也。不但如此,又以石头作比,登筑波山祈愿,通体愉悦,满心欢喜。又登富士望青烟而忆恋人,听松虫唧唧而怀友。与高砂[50]、住江等地之松常年相伴,俨然老友,望男山而忆往昔,赏女郎花[51]一时之盛,此乃和歌之可慰人心者。又,春晓望花瓣飘散,秋夜闻树叶落地,或揽镜自照,见鬓毛渐白,容颜日衰,感人生如草露水珠,心生悲哀之念;或往日极尽荣华,而今贫病交加,门庭冷落;或指松山之水山盟海誓;或掬野中之泉安抚老者;或见胡枝子之落叶慨叹孤独;或计数鹬鸟翎毛而空待来人;或以南竹自况,诉人间苦楚;或以吉野河作比,感叹爱情虚幻,不一而足。如今,人不见富士山青烟袅袅飞升,又不见长柄桥留存何处,只以和歌聊发思古之幽情而已。[52]

和歌自古流传,而至平城京[53]时方盛。奈良盛世,人深谙歌心[54],正三位[55]柿本人麻吕[56]者,为“和歌之仙”也。天皇与臣下相与咏歌,配合默契。秋日傍晚,红叶漂于龙田河上,皇上视若锦绣;春日早晨,吉野山之樱花,人麻吕喻为彩云。又,有名为山部赤人[57]者,歌道精湛,妙不可言。人麻吕难以凌驾赤人之上,赤人亦不能居于人麻吕之下也。[58]除此之外,历朝历代,优秀歌人层出不穷。将人麻吕、赤人为止之历代和歌,收集网罗成书者,名曰《万叶集》。

时至《万叶集》之时,深知古代和歌,深谙古代“歌心”者,不过一二人而已,而其见解瑕瑜互见、深浅有别。自彼时至今,已有一百余年,历经十朝代。此间,熟知古事及和歌者、善咏和歌者,亦不多也。今论述和歌,取高官显贵之和歌为例,较为轻易,故不取。

此外,近世以歌闻名者,僧正遍昭也,歌风得体,而“诚”有所不足。正如望画中美人,徒然心动。[59]

在原业平[60]之歌,其“心”有余,其“词”不足,如枯萎之花,色艳全无,余香尚存。[61]

文屋康秀[62]之歌,用词巧妙,而歌样与内容不甚协调,如商人身穿绫罗绸缎。[63]

宇治山之僧喜撰之和歌,言辞模糊,首尾欠条贯,如望秋月时为云雾所遮蔽。其和歌不多,难以多方参照,而做切实评判。

小野小町之和歌,属古代衣通姬之流,多有哀怨,缠绵悱恻,写高贵女子之苦恼。惟因纤弱,方为女子之歌也。[64]

大友黑主之和歌,样带土俗气,正如樵夫背柴,于花荫下小憩。[65]

此外,以咏歌而留名者,如原野之蔓草,不胜枚举;如林中之树叶,多不胜数。和歌随口可咏,然知和歌之真谛者不多矣!

今天皇陛下治世,国泰民安,冬去春来,已逾九载,皇恩浩荡,泽被八洲,筑波山外,无所不至。陛下日理万机之余,亲自垂顾,不忘古道,复兴和歌,欲传后世也。延喜五年四月十八日,大内记纪友则,御书所预纪贯之,前甲斐少目凡河内躬恒,右卫门府生壬生忠岑等,领受敕命,收集《万叶集》未收之和歌,奉献我等新作。此和歌中,自梅花插头始,到听布谷鸟,折红叶,冬季赏雪;从吟咏鹤龟祝陛下康寿,到贺岁祝词;从吟咏秋花夏草,思念恋人,到攀登逢坂山求旅途平安,尚有不入春夏秋冬四季之杂歌,均分门别类,编辑成书,凡千首二十卷,名曰《古今和歌集》。

此次编辑,愿和歌如山泉不绝于流,如海滨沙数日积月累,而不似飞鸟川[66]由深渊变浅滩趋于衰微。愿歌运长盛不衰,直如小石变为山岩。

我等自作之和歌,少春花之馨香,恐流布日久污人耳目,徒然博取空名,于“歌心”诚惶诚恐,思之坐卧不宁。然我等生逢盛世,受命编纂此和歌集,乃三生有幸焉!

人麻吕虽已作古,歌道岂能废乎?纵然时事推移,荣枯盛衰交替,惟和歌长存。愿此《古今和歌集》如青柳枝叶繁茂,如松枝永不凋零,如野草生生不息,如飞鸟永不绝迹。藉此通晓和歌,得其歌心者,如仰观太空之月,思古抚今,不亦乐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