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波里斯给过我一个地址,在白袍街那里。他在信里只写道“最近日子过得还行”,我猜想他已经回斯克里布酒店上班,挣一天一百法郎的小费去了。我满怀希望,觉得自己以前怎么那么傻,不去找波里斯帮忙。我似乎看到自己在一间舒适的餐馆里上班,一天可以吃五顿饱饭,厨师心情愉快地唱着情歌,把鸡蛋打进煎锅里。想到很快就能挣钱了,我甚至花了两个半法郎买了一包雄鸡牌香烟。
那天早上我走到白袍街的地址,惊讶地发现这里是一条破落的后巷,和我住的那条街差不了多少。波里斯住的是整条街最肮脏的旅馆,黑漆漆的门道里飘来一股酸臭味,像泔水又像是汤汁——那是真空包装的牛肉清汤的味道,一包卖两毛五。我心里开始泛起疑虑:喝真空包装的牛肉清汤的人都穷得没饭吃,波里斯真的每天挣一百法郎吗?老板坐在门房那里,一脸乖戾地告诉我:“是的,那个俄罗斯人在家——他住阁楼。”我走上六截狭窄蜿蜒的楼梯,每上一层楼,那股牛肉清汤的味道就越来越浓。我敲了敲波里斯的房门,但没有回应,于是我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间房是阁楼,十英尺见方,只靠天窗采光,里面只有一张窄窄的铁架床、一张椅子和一个瘸了一条腿的洗手架。许多只臭虫排成一条S形的长队,缓缓地在床铺上方的墙壁爬行着。波里斯正躺在床上睡觉,身上没穿衣服,鼓胀的肚子把肮脏的被单撑起了一个小丘,胸口被臭虫咬得斑斑点点。我进去的时候他醒了,揉了揉眼睛,幽幽地惨叫一声。
“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他哀号着,“噢,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我的背啊!该死的,我觉得我的背折了!”
“出什么事了?”我惊讶地问道。
“我的背折了,就是这样。我晚上一直在睡地板。噢,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你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背是什么感觉!”
“我亲爱的波里斯,你病了吗?”
“不是病了,只是饿了——是的,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的话,我就快饿死了。除了睡地板之外,好几个星期来我一直只靠一天两个法郎度日。太可怕了,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我的朋友。”
再问波里斯是不是还在斯克里布酒店当服务员似乎是多余的问题。我连忙跑到楼下,买了一根面包。波里斯抓住那根面包不放,一口气吃了半根,感觉好了一些,在床上坐起身,告诉了我出了什么事。出院后他找不到工作,因为他走路仍然一瘸一拐的。他花光了积蓄,当掉了所有东西,最后饿了好几天肚子。他曾在奥斯特里茨大桥下的码头露宿,睡在几口空酒桶中间,挨了一个星期。过去半个月他一直和一个犹太人机械工住在这个房间里。听他说好像是(他解释得挺复杂的)那个犹太人欠波里斯三百法郎,让他睡房间的地板,每天给他两法郎伙食费,以这种方式还债。两法郎可以买一杯咖啡和三个蛋卷。那个犹太人早上七点钟上班,波里斯就离开睡觉的地方(就在天窗底下,透风漏雨),爬到床上睡觉。就算在床上他也睡得不踏实,因为臭虫很多,但总比睡地板对他的背好一些。
我来找波里斯原本是想请他帮忙,结果他比我还惨,我觉得很失望。我告诉他我只剩下六十法郎,需要赶紧找一份工作。这时波里斯已经把剩下的半根面包也吃下去了,心情变得很愉快,话也多了起来。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老天爷啊,你担心些什么呢?六十法郎——哎呀,这可是一大笔钱哪!帮我把那只鞋拿过来,我的朋友。那些臭虫再敢过来我就打死它们。”
“你觉得我有没有机会找到一份工作呢?”
“有没有机会?那是肯定的。事实上,我已经有工作了。在商业街有一间俄罗斯餐馆过几天就开张。我已经和老板谈好了,他会请我当主管。我可以帮你找份厨房里的工作,小事一桩。五百法郎一个月,包伙食——还能挣点小费,要是你运气好的话。”
“那这段时间怎么办?很快我就得交房租了。”
“噢,我们可以应付得来的。我办法多得是,很多人欠我钱,比方说吧——在巴黎到处都是。其中有一个的债务就快到期了。你再想想,我有那么多情人!你知道吗?女人总是记得她的情郎——只要我开口,她们一定会帮忙的。而且,那个犹太人告诉我,他准备从他上班的那间修车厂里偷几个磁电机出来。他愿意付我们一天五法郎把那些磁电机弄干净,他好拿去卖。光做这个就足够维持生计了。别担心,我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没什么比挣钱更容易的了。”
“那,我们现在就出去找工作吧。”
“等等,我的朋友。我们饿不死的,你担心什么呢?这只是暂时战况不利而已——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经历过很多次了。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坚持。记住福熙的名言:‘进攻!进攻!再进攻!’”
到了中午波里斯才决定起床。现在他只剩下一件外套、一件衬衣、一个衣领和一条领带、一双快要磨破的鞋子和一双破了几个洞的袜子。他还有一件长大衣,准备在最糟糕的时候典当的。他有一个行李箱,硬纸板做成的便宜货,大概就值二十法郎,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旅店的老板以为里面装满了衣物——没有这个行李箱的话他可能已经把波里斯赶出去了。其实里面装着那些军功勋章、相片、好几件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几大摞情书。尽管沦落到这个地步,波里斯还是能打扮得很帅气。他没用肥皂,就用一把用了两个月的刮胡刀剃了胡须,打上领带,这样衬衣上的破洞就不会显露出来,还小心翼翼地往鞋底塞了些报纸。穿好衣服后,他拿出一个墨水瓶,把脚踝上袜子破了洞的地方涂黑。打扮完毕之后,你根本不会想到不久前他还在塞纳河桥底下露宿。
我们去了利沃里大街旁边的一间小咖啡厅。这地方很出名,是酒店经理和找工作的人见面的地方。咖啡厅后面有间阴暗的小房,就像一个洞穴一样,里面坐满了从事旅馆行业的工人——有年轻帅气的服务员,也有没那么帅气、看上去饿着肚子的服务员,有身材臃肿、脸色红润的厨师,也有浑身油腻腻的洗碗工,还有憔悴衰老的清洁女工。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杯黑咖啡,但没有人去动杯子。事实上,这个地方是职业介绍所,他们花钱买喝的,权当是付给咖啡厅老板的佣金。时不时,一个看上去似乎地位很显赫的矮胖子会走进来和吧员说几句话。显然,他就是餐厅老板。然后那个吧员走到咖啡厅后面叫其中一个人去面试,但他从来没有叫波里斯或我的名字。两个小时后我们就走了,因为买一杯咖啡只能坐两个小时,这是规矩。后来我们才知道,在那里找工作的诀窍是贿赂那个吧员,但已经太晚了。要是你给得起二十法郎的话,他就能给你找份工作。
我们去了斯克里布酒店,在人行道上等了一个小时,希望经理会出来,但没有等到他。然后我们拖着步子来到商业街,却发现那间正在重新装修的餐馆已经关门了,老板也不在。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我们已经走了十四公里的路,累得不行,只能花一个半法郎坐地铁回家。波里斯拖着他那条瘸腿,走路对他来说是一场折磨。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乐观情绪也渐渐变得消极颓唐。在意大利广场这一站我们出了地铁,他已经绝望了。他开始嚷嚷着“找工作根本没有用”这些话——我们走投无路了,只能去犯罪,
“我们去抢劫吧,总比饿肚子强,我的朋友。我经常计划抢劫。找个胖胖的美国阔佬下手——就在蒙帕纳斯大街某个阴暗的角落下手——把鹅卵石装在一只袜子里——砰!搜光他口袋里的钱,然后跑掉。你不觉得这个计划很可行吗?我可不会退缩——记住,我可是当过兵的。”
最后他还是决定放弃这个计划,因为我们都是外国人,很容易被认出来。
我们回到我的房间,又花了一个半法郎买了面包和巧克力。波里斯狼吞虎咽地把自己那份吃完,然后立刻像变戏法一样恢复了精神。食物就像一杯鸡尾酒,很快就让他振奋起来。他拿出一支铅笔,开始列出那些或许能给我们谋份差事的人的名单。他说名单里有十几个人。
“明天我们应该就可以找到工作了,我的朋友。运气这东西谁也说不准。而且,我们两个都是有头脑的人——有头脑的人可不会饿死。
“人要有头脑才能成事!有头脑就能点石成金!我有个朋友,是个波兰人,一个真正的天才。你知道他以前做什么的吗?他会买一个金戒指,然后当个十五法郎。然后——你知道的,那些当铺职员写当票时都很粗心——在那个职员所写的‘戒指’后面他加上了‘(钻石)’,然后在‘15’后面多加了三个零。真聪明,是吧?然后有了这张当票做担保,他就能借到一千法郎。这就是我所说的有头脑……”
那天晚上波里斯充满了希望,谈起了我们如果去尼斯或比亚里茨当服务员会过上如何逍遥快乐的日子。我们住的是精致的房间,有闲钱包养情妇。他实在累得不行,没办法走三公里路回旅馆,就在我的房间打地铺睡觉,用大衣包着鞋子垫着当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