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学问”叫经验

可以说,日本是从明治时期开始不再尊重木匠了。建筑本身跟建筑学家分家了,干活儿的人跟学者分家了。西洋的学问进来了,所谓建筑学的领域宽泛了,毫不懂木头、从来没摸过木头的人也出来设计建筑了。总之,从明治时期开始出现了“建筑学家”这个职业,然后又出现了设计事务所。业种也都细化了,设计归设计事务所,预算归专门做预算的地方做。从前的木匠,从石料到木料都得自己负责计算并搞定。而现在呢,木料有木材公司,石料有石材公司,这些不外乎就是一个行业或一个职业罢了。

东照宫 MChew/摄

在我看来,不是因为有了学者才有了建筑,而是因为有了建筑才有了学问。我们常说的飞鸟式建筑、白凤式建筑,这些都是后来的人命名的,任何事情都用具体的数字来计算、用形状来限定的话,这种做法是颠倒事物本源的。

用这种计算的方式来测量水泥和钢铁这些材料的强度和耐用年数也许是可行的,用在木料身上却是完全不行的。但是现代建筑就是这样,人们认为什么都可以靠计算来解决。

比如我们盖大殿的时候,要在屋顶的椽子上放角木,角木是支撑屋檐延伸到外部去的那部分很重要的支撑木。在操作这个的时候,我会先看木料的硬度,如果不是很硬的话,就再往上抬一抬,如果它本身就已经很硬了,那正常使用就可以了。这样的事,建筑学家和设计师们怎么会考虑到呢?不仅如此,所有的建筑都要按照设计图纸一模一样地建造,还必须要达到完全一致才罢休。关于这一点,我在维修法隆寺的时候已经跟他们说过无数次了,但是他们就是不能理解我说的话。他们说,尺寸怎么跟设计图不一样呢?因此我就告诉他们,放心吧,等铺完屋顶的瓦会完全跟设计图一样的。然后,无论他们再说什么,我只要说,这里就这样吧,还是按照我自己的做法去做。大家关心的只是眼前的效果和利益。

但是,别忘了木头可是活着的呀。它不可能按照你计算的那样听话,每一根的个性都不一样,就像人一样。它们因为生长的地方、气候、通风的好坏、日照的充足与否,而形成完全不同的秉性。要把它们当作完全一样的树材来进行计算,然后再按照事先设计好的图纸进行施工,怎么可能呢?我们建造的房子,是要让它存在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是要世代传下去的。

比如我们在用扁柏建造佛塔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想到它三百年以后的样子,三百年以后,它也许会跟设计图纸一样。这样想着,才会把角木放到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这样的知识在学校和课本上是学不到的。我们这些木匠,还有手艺人的学识,都是靠自己的身体力行,靠在工作中积累起来的经验来记住的。但是这些都不再被重视了,甚至被轻视了,因为他们认为一切都是可以计算的。这种计算的学问受到了广泛的重视,书本上和公论上也都认可这样的方法,但是我们工匠才是要在第一线真正建造佛堂和佛塔的人啊。我们建造的这些建筑都很庞大,我们不是为了留名,我们的建筑最终是要被历史评判的。我们唯一能够信赖的,就是先代留给我们的智慧和他们常年积累起来的经验,再加上我们自己的直觉。那是常年跟树木打交道,用锤子把每一颗钉子钉进木头里的经验告诉我们的那种直觉。

我们还不能算是完美的。怎么才能到达完美呢,那就是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完美,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只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