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再找一份工作。我的朋友珍妮特·哈米尔已经在斯克里布纳书店上班了,就像在大学时那样,她又一次把好运分享给我,拉了我一把。她和她的上司谈了,经过她的游说,他们给了我一个职位。在权威出版机构的零售店里工作,这简直就像做梦一样,那里可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和他们的编辑、伟大的麦克斯威尔·帕金斯麦克斯威尔·帕金斯(1884—1947),美国文学图书编辑。的大本营。罗斯柴尔德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世界上久负盛名的金融家族,发迹于19 世纪初。也在那里买书,楼梯间的墙上还挂着麦克斯菲尔德·帕里什麦克斯菲尔德·帕里什(1870—1966),美国插画师。的画。

斯克里布纳书店坐落在第五大道597号一座漂亮的地标性建筑里。有欧内斯特·弗拉格欧内斯特·弗拉格(1857—1947),美国古典装饰风格建筑设计师。1913年设计的古典装饰风格玻璃外墙,宽阔的大玻璃和铁结构背后,是一个有拱顶和高窗的两层楼半的空间。我每天起床后尽职地穿戴好,倒三次地铁到洛克菲勒中心。我为斯克里布纳准备的工服借鉴了安娜·卡丽娜安娜·卡丽娜(1940—),丹麦裔法国女演员、导演及编剧。在《法外之徒》《法外之徒》,让-吕克·戈达尔(1930— )于1964 年编剧并导演的影片。里的风格:深色的套头衫、格子裙、黑色紧身裤和平底鞋。我被安排在电话服务台,听慈悲的费思·克罗斯调遣。

能和这样一个名垂青史的书店扯上关系,我觉得很幸运。我的薪水也高了一点,还有了知己珍妮特。我很少会闷,当觉得不耐烦的时候,我就在斯克里布纳的信纸背面写写画画,就像《玻璃动物园》《玻璃动物园》,美国作家田纳西·威廉姆斯(1911—1983)的四幕剧本。里在硬纸箱背面龙飞凤舞写诗的汤姆一样。

罗伯特越来越消沉了。相比他在布伦塔诺的兼职,现在的工作时间又长、薪水又少。他到家时已精疲力竭、心灰意懒,创作也一度停止了。

我恳求他别干了,这份工作和微薄的薪水根本抵不上他的牺牲。讨论了好几个晚上,他才勉强同意。作为回报,他勤奋地创作着,常常热切地向我展示他在我上班时间完成的作品。担起养家的重任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的性格比较顽强,晚上仍能创作,能为他提供一个不用妥协的工作环境,我也很骄傲。

晚上,我从雪中跋涉归来,发现他正在家等我,准备帮我搓手取暖。他似乎总闲不下来,在炉子上烧水,为我解靴子带,挂起我的大衣,也总是悄悄留意着自己没画完的画。如果注意到了什么,他会把手头的事暂停一下。大多数时候,那幅画都像是已经在他头脑里画好了。他不是那种即兴创作的人,而是倾向于把在瞬间看到的东西慢慢表现出来。

安静了一整天之后,他会渴望听我讲讲书店里的怪顾客,比如穿着大号网球鞋的爱德华·戈里爱德华·戈里(1925—2000),美国作家及艺术家。,在斯宾塞·屈塞斯宾塞·屈塞(1900—1967),美国戏剧和电影演员。凯瑟琳·赫本多年的伴侣。的帽子外面围了一条绿色丝巾的凯瑟琳·赫本,或是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罗思柴尔德家族的人。然后,我们会坐在地板上,一边吃着意大利面,一边看他的新作。罗伯特的作品很吸引我,因为他的视觉语汇和我的诗歌语汇很像,哪怕我们似乎在向不同的终点前进。罗伯特总是这样告诉我:“在你认定之前,没有完成品。”

我们的第一个冬天过得很艰苦。就算我在斯克里布纳挣得稍微多一点了,两人还是没几个钱。在圣詹姆斯广场的拐角,我们会经常站在寒冷中,看着希腊餐厅和杰克美术用品店,讨论手里这几块钱要怎么花——烤芝士三明治和美术用品机会均等。有时候,实在分不清哪种饥渴更强烈了,罗伯特会在餐厅里紧张地守望,而我怀揣着热内的精神,把急需的铜笔刀或彩色铅笔偷回来。艺术家的人生和牺牲在我这里都被浪漫化了,我曾看书上说,李·克拉斯纳李·克拉斯纳(1908—1984),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女画家,杰克逊·波洛克之妻。为杰克逊·波洛克偷过美术用品,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它成了我的灵感。罗伯特为难以养家而焦虑,我叫他别担心,全心投入伟大的艺术,这本身就是回报。

晚上,我们用那台破旧不堪的唱机放我们喜欢的唱片,当画画的背景。有时我们还玩一个叫“当夜唱片”的游戏。入选唱片的封面会被醒目地摆在壁炉台上,然后唱片一遍一遍地播放,那音乐便影响了当晚的轨迹。

默默无闻地工作对我来说一点不成问题。我本来也不比一个学生强多少。罗伯特则不然,他纵然羞涩、不言不语,而且似乎和周遭世界合不上拍,却雄心勃勃。他把杜尚和沃霍尔奉为楷模,高雅艺术和上流社会都令他向往。我们是一对《甜姐儿》《甜姐儿》,一部1957 年的美国歌舞片,奥黛丽·赫本主演,讲述了格林威治村一家书店的女店员因被发掘而被培养成世界名模的故事。加《浮士德》的奇特组合。

我们坐在一起画画的时候,那种共同的幸福感是他人无法想象的。我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他能长时间集中精神的能力传染了我,我也以他为榜样,肩并肩地创作着。中间休息的时候,我会烧水冲雀巢咖啡喝。

尤其是在痛快地工作了一气之后,我们会沿着默特尔大道溜达,在罗伯特的挚爱上挥霍一把——寻找一种裹着黑巧克力的棉花糖曲奇Mallomars。

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俩独处,我们却并不与世隔绝,朋友们会来看我们。哈维·帕克斯和路易斯·德尔萨特是画家,有时他俩就在我们旁边的地板上创作。路易斯为我俩都画过像,画戴着印度项链的罗伯特,还画了一张闭着眼睛的我。埃德·汉森分享他的学问和拼贴,珍妮特·哈米尔朗诵她的诗。我会给大家看我的素描,讲画里的故事,就像温迪在逗“永无乡”里迷失的孩子们。即便身在艺术院校这等开明地带,我们也是一帮怪人。我们常开玩笑说我们就是一个“失败者沙龙”。

在特别的夜晚,哈维、路易斯和罗伯特会打起手鼓,分享一根大麻烟。罗伯特有一对塔布拉塔布拉,印度音乐中常见的小手鼓,一大一小两只连在一起,演奏时运用掌根的压力来改变音调。。他们边打手鼓,边伴着鼓点朗诵蒂莫西·利里詹妮斯·乔普林(1943—1970),美国歌手及歌曲作者,被视为20世纪60年代的精神圣女、摇滚乐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歌手之一。的《迷幻祈祷》,那也是罗伯特真正能看得进去的几本书之一。我偶尔也会解他们的牌,用巴比育斯巴比育斯, 法国医师、催眠专家及作家杰拉德· 恩格斯(Gerard Encausse,1865—1916)的笔名。和我自己的直觉去推出引申义。这样的夜晚是我在南泽西不曾体验过的,有点异想天开,也充满了爱。

一个新朋友走进了我的生活。罗伯特介绍我认识了朱迪·琳朱迪·琳(1947—),美国摄影师。,一个学平面设计的姑娘,我们彼此都感觉相见恨晚。朱迪就住在附近的默特尔大道,在我洗衣服的自助洗衣店那边。她漂亮又聪明,还有着不俗的幽默感,就像年轻的艾达·卢皮诺艾达·卢皮诺(1918—1995),英裔美国演员,女性导演中的先锋人物。。她最终潜心于摄影,耗时多年完善了她的暗房技术。一段时间过后,我成了她的拍摄对象,我和罗伯特的一些早期照片也出自她手。

情人节那天,罗伯特送了我一个紫水晶晶洞,是那种淡紫色的,快有半个柚子大。他把它浸在水里,我们看着那些发光的晶体。小时候我曾梦想过当一个地质学家,我讲述着自己是如何在腰间挂了一个旧锤子,花费数小时去寻找岩石标本。“不是吧,帕蒂,不是吧。”他笑着说。

我送他的礼物是一颗象牙心,中间雕着一个十字架。也不知道是这里面的什么,能够刺激他少有地讲起一段童年往事,讲他和其他辅祭男孩如何偷翻神父的私人柜橱,如何偷喝祭酒。吸引他的不是酒,而是体内那种奇怪的感觉,那种做被禁之事的刺激。

三月初,罗伯特得到了一份临时工,在新开张的“东菲尔莫”当领座员。报到那天他穿了一条橘色连衣裤,他盼望能见到蒂姆·巴克利,而当他下班回到家,却为见了另外的人更加兴奋。“我见到一个人,以后绝对了不得。”他说。这个人就是詹妮斯·乔普林詹妮斯·乔普林(1943—1970),美国歌手及歌曲作者,被视为20 世纪60 年代的精神圣女、摇滚乐历史上最伟大的女歌手之一。

我们没钱看演出,不过罗伯特在离开“东菲尔莫”之前,给我搞到过一张“大门”乐队的演出通行证。他们的第一张专辑曾让我和珍妮特听得如饥似渴,没能和珍妮特一块去看几乎让我产生了罪恶感,但在看吉姆·莫里森吉姆·莫里森(1943—1971),“大门”乐队主唱。演出时,我的反应却怪怪的。周围的人似乎都被惊呆了,我却以一种冷冷的、十分清醒的意识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对于这种感觉的记忆,比对演出本身更清晰。看着吉姆·莫里森,我感觉,干这个我也能行。我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想。我的经历里,没有哪样能证明存在这种可能性,但我心中怀有这样的自负。我对他同时产生了亲切感和藐视,我能感受到他的害羞和他无上的自信,他散发着一种混合着美、自我厌恶和神秘痛苦的气息,就像西海岸来的圣徒塞巴斯蒂安。我的这种反应让自己都有点脸红,当被人问起“大门”如何时,除了说他们很棒,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在《一便士诗集》里,詹姆斯·乔伊斯有句话一直困扰着我——“那些一路嘲弄着我的征兆”。看过“大门”的数周之后,它又在我脑海里浮现了,我向埃德·汉森提起了这事。我一直很喜欢他,他个头小而健壮,浅棕色的头发,精致的眼睛,阔嘴,穿着一件棕色长大衣,总能让我想起画家苏丁苏丁(1893—1943),旅法俄国画家,20 世纪上半叶欧洲表现主义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德卡伯大道上被一群野孩子开枪击中过肺部,而他自己也保持着孩子般的特质。

他没有引用乔伊斯,而是在某天晚上给我带来了一张“飞鸟”乐队的唱片。“这首歌将对你很重要。”他说着,把唱针放到那首歌上,《你是想当一个摇滚明星了》,歌中有某种东西让我兴奋又紧张,可我猜不透他的用意。

1968年的一个寒夜,有人来敲门告诉我们埃德出事了。罗伯特和我出去找他。临走时我抄起了罗伯特送我的黑羊羔玩具,那是害群之马小伙送给害群之马姑娘的礼物此处为一个双关语,黑羊羔(black sheep)在英文中也有“害群之马”的含意。。埃德也多少是个害群之马,所以我把它带上,作为安慰他的护身符。

埃德待在一架高高的起重机上,不打算下来。那是个凛冽而晴朗的夜晚,罗伯特和他说话的时候,我爬上起重机把绵羊递给了他。他在颤抖。我们是无因的反抗者,而他是我们悲情的萨尔·米内奥萨尔·米内奥(1939—1976),美国电影及戏剧演员,代表作为1955 年的影片《无因的反抗》(Rebel Without a Cause )。。布鲁克林对我们而言就是格利菲斯公园。

埃德随我爬了下来,罗伯特带他回了家。

“别想那绵羊了,”他回来的时候说,“我回头再给你弄一个。”

我们和埃德失去了联系,十年之后他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当我背着电吉他走向麦克风唱出那第一句歌词“你是想当一个摇滚明星了”时,我突然间想起了他的话。那小小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