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麦克奈特已经不知第几次查看天文钟了，她再度咒骂起来。她当时怎么会心中抱有他们会准时回来的希望呢？他们已经逾时了十分钟，而她现在还得干等多久？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开船离开当前这片宇域自然是不可能的。要她亲自进入那艘外星飞船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一旦她有个三长两短，就没人把她的船开回基地了。他们舰船的失踪将成为一个谜团，人类控制的仅有的三艘飞船丢失了一艘，这负面影响非同小可，会让整个人类的生存都蒙上阴影的。

“得用……供电装置。我们能……撑一会儿。”中富说。

麦克奈特心里暗暗舒了口气。谢天谢地！能听到中富的声音，尽管满是静电干扰，显然说明他们正在赶回舱口。“你们俩这是存心要把我吓出心脏病哪，啊？”她带着怒气问道。她看到龙森的头盔穿过打开的舱门伸了进来，他的声音也一同传了进来。

“心脏病吗……那可真是抱歉，萨伦。不过你还是等听完我们的发现再发病吧。”

麦克奈特等了一会儿，但显然龙森没打算再开口，于是她哼了一句：“好吧，我洗耳恭听。”

龙森和中富都哈哈笑了起来。“会告诉你的，但能等我们进同花顺号再说吗？我不知道你怎么样，船长，反正这身太空服我已经穿得够久了，我得透个气。”

麦克奈特本打算坚持让他们立刻汇报，但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对这身太空服也有些厌倦，于是答道：“好，回舰上再说吧。”

当三人全都进到舰内，脱下身上的太空服后，他们向着船员休息室兼厨房之用的区域漂去。龙森开始为三人准备咖啡：“在我泡咖啡期间，洋子，你何不先说个概要呢？”

“荣幸至极。”中富笑嘻嘻地答道。她做了个深呼吸，开始讲道：“好吧，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设法交换了一些信息。控制那艘船的生物智能名叫瓦尔基里。特洛伊坚持认为她是被移植到飞船系统控制链接中的一个生物大脑。我认为她实质上是已经具有强大感知能力并被赋予个性的人工智能，其个性可能就是某个活人的翻版。不管怎么说，瓦尔基里清晰地认定自己是女性。”

麦克奈特听到龙森笑了笑。中富继续说道：“她是被一支称为‘阿萨’的人形种族创造的。显然他们与一支试图从仙女座星系入侵我们银河系的外星种族大战了一场。我们无法确定战争发生的具体时间，因为将她的计时单位转换成我们的稍稍有些困难，但毫无疑问那场大战已经发生很久了。顺便说一句，她的船似乎是阿萨族所使用的小型战舰之一，由于船体严重受损，供量过低，她不得不让自己处于基本休眠状态以此维持大脑的存活。她请求我们帮忙修复船体。从我们能理解的有限的技术资料来看，如果她有足够的发电能力，她可以自行修复船身。只消我们提供一台备用发电机，就足够她启动修复程序了。她一修复受损的供电装置，我们就可以取回我们的发电机，而后她就可以自食其力了。我们没同意帮助她，因为我们想首先获得你的许可。不管怎么说，你是同花顺号的船长，但特洛伊和我相信，如果瓦尔基里同意以帮助人类作为回报，我们就应该出手相助。”

麦克奈特并未立时回应。龙森把咖啡拿给她俩时，看到麦克奈特的表情，他叹了口气——看样子这消息并没有让她高兴。

“我直说吧。我们就仅存一台备用发电机了，一旦我们其中一个主供电单元发生故障，我们随时都会用上它。现在就凭一个外星智能的口头协议，说她会想法帮助我们人类，你们就要我交出发电机，以便她能修复她的大型战舰。我说的没错吧？”

中富看起来好像在思考如何回答为好，此时龙森插话了：“没错，基本就是这么回事，萨伦。”听到龙森又一次直呼自己的名字，麦克奈特皱起了眉头，但前者佯装未见，“我承认，这听着就好像她在利用我们，甚至可能对我们构成威胁。但试想一下，如果她真值得信赖，那她会为我们做很多事呢。如果她能修复那些比我们先进得多的装备，那她自然也能生产出我们人类能用的装备。我们就不用再去‘同盟族’那儿倒腾那些几乎不能运作的垃圾玩意儿了。如果她乐意让那些‘同盟族’将她视为一艘与人类结盟并且功能完备的战舰，那将使我们赢得更多的尊重，甚至还能为我们赢得物质或者技术上的援助——更何况我们眼下只有被那群‘同盟族’竖中指鄙视的份。此外，我还有一条赞同这样做的理由，我想它足够解决我们这场争论了：如果我们不帮助她，她就没有与我们进一步合作的动力。舱门会就此关上，并一直处于关闭状态，我们又得回到以前的状况，到时我们唯一的选择就唯有把她的位置信息卖给某个‘同盟族’成员，他们没准儿还会将这船大卸八块，弄到她的技术。鬼知道他们会对瓦尔基里的大脑做什么，而我们人类将继续扮演被他们鄙视的对象。”

麦克奈特一言不发地呡了一口咖啡。琢磨了几秒钟后，她看着龙森说道：“考虑到这对宇宙中仅存的4977个人类会产生更深远的影响，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权利来做这个决定。如果这个瓦尔基里到头来对人类爽约，她很可能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消灭我们，就算她不这么做，如果她对那些‘同盟族’撒野，他们势必会将罪状栽到我们头上。一想到他们会对我们做什么，我就不寒而栗。不，我觉得我们应该调头返回基地，将情况报告委员会，让他们全权处理此事吧。”

“你真是昏了头啊，萨伦，你明知委员会一定会明哲保身，把瓦尔基里卖给那些‘同盟族’！那些‘同盟族’朝你吐口水的时候，你就一点都没厌烦过？反正我是受够了！除此之外……”他顿了顿，转头看向中富，后者轻轻点了点头，“我喜欢这个瓦尔基里。如果一个‘同盟族’的成员需要帮助，而我们恰好有这机会，我们就会帮他，因为这样做是对的。帮助瓦尔基里不仅仅在道义上是对的，如果我们能正确把握，它完全有潜力成为人类的一笔意外收获。她不懂人类的政治，也不懂什么狗屁委员会。如果我们现在离开，瓦尔基里会认为我们选择甩手不顾，不愿帮助她。就算我们到时再回来，她也未必会接纳我们。或许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碰到这样的事了！我同意洋子的话。我们应该把那台备用发电机带回瓦尔基里的船上主动给她，条件就是她的飞船修复后她得帮我们。”

麦克奈特摇了摇头：“不，很遗憾，我不能同意。我们离开时会在船体上设置信标，以便我们能再度找到它。就这样了！”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咖啡朝着驾驶舱走去，“洋子，你去安置信标。特洛伊，你就待在驾驶舱里。由你来计算我们撤退航线，我会据此评估你的表现。行动吧，伙计们。”

等麦克奈特离开休息区，中富主动凑到龙森耳边低语道：“在我断开备用发电机时，你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踌躇片刻后，龙森点了点头——他向来信守承诺。中富穿回太空服，来到备用发电机的存放处，切断了它和船体其他部位的连接。通常情况下，驾驶舱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会显示黄色并不断闪烁，但麦克奈特并没有发来质疑，也就是说特洛伊肯定用了什么办法让她没注意到指示灯。一旦她到了同花顺号外面，麦克奈特注不注意到就都不打紧了，因为届时她想阻止也无能为力。幸运的是，发电机小而轻便，在零重力的条件下很容易就能挪动。当她阖上气闸室的内部舱门开始降压时，麦克奈特的声音突然切入，吓得她几乎跳了起来。

“赶快安置信标，洋子。导航通信的节点已经建立，准备开始传输。”

“好的，好的。我依然觉得这样对待瓦尔基里很不地道，船长。”中富说道，同时她心想如果自己不像往常那种争辩，麦克奈特很可能会怀疑。

“安置好那个该死的信标就赶紧回来。”

麦克奈特肯定一直在使用外部摄像机，因为洋子一离舰，夹具就收了起来。

“洋子！那不是什么信标。那是备用发电机吗？”一时间，三人谁也没说话。中富听到麦克奈特和龙森正在后台谈论着什么，接着麦克奈特的声音绕了回来，“上帝啊，洋子，立刻把那台发电机拿回来！否则我发誓，我会立刻吊销你的船舶工程师执照！”

“对一个训练有素的工程师来说，殖民地有的是活干，船长。没了执照也饿不死我。我这么做是正确的——我对此深信不疑。龙森也一样。我不知道安装这台发电机到底需要多少时间，所以别指望我按点回来。”

“听着，洋子，你还有三分钟回进气闸室里。之后这艘船就会离开，明白吗？不然你最终会因为缺氧而死的！我是认真的，洋子！”

“不！”洋子听到龙森在后台大喊了一声，她哈哈一笑：“我想，只要安装了这台额外的发电机，瓦尔基里就能生成我所需的氧气，要多少有多少。要是她生成的水不够我活下来，那才是稀罕事呢。食物或许最终会成为问题，但你瞧，船长，不管你怎么阻碍，无论委员会对借发电机给瓦尔基里一事做何感想，这台发电机最终都会安装到位。本来训练有素的工程师本就凤毛麟角，还被谋杀了一个，你觉得这消息会让他们高兴吗？更何况死亡都阻止不了我这么做。你真以为，在有过故意抛弃船员的行径后，还会有人愿意做你的船员吗？”

“该死的，洋子！”

麦克奈特肯定不在麦克风前了，因为中富听到耳机里满是她和龙森互相叫嚷的幕后音。中富瞧了瞧瓦尔基里飞船的舱门，它依然还开着。当她进入到被龙森称之为舰桥的部位时，舱门轻轻地关上了，整个空间的压力也开始上升。瓦尔基里的全息影像再度出现，她扬了扬眉毛，指着那台发电机。中富笑了，然后举起手表示稍等一下，心里希望瓦尔基里能理解这个手势。

待到气压稳定后，她摘下头盔，指了指自己，接着又指了指发电机：“人类来帮瓦尔基里了。”接着她朝全息投影指了指，“瓦尔基里会帮人类吗？”

瓦尔基里的影像点了点头，一个电子音重复了中富方才的那些话。中富微笑地点点头，接着将自己推进到一块显示器前，上面展示的似乎是这艘船的电路简图。她指了指发电机，接着又指了指那张简图：“它……该放……在……哪……儿？”令她惊讶的是，瓦尔基里的影像也举起手，同样做出了那个“稍等”的手势。中富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嘈杂声，她推测瓦尔基里正在调整走道的气压，好让中富不需要穿上太空服就能移动到相应的区域，这样就不会把太空服里宝贵的空气耗光。事实也正如其所料。没过多久，舱门滑开了，空气也确实没有流失。中富看到，地板上的蓝线旁出现了第二条黄线。她指着自己的头盔扬了扬眉毛。全息影像摇了摇头。好吧，瓦尔基里，我相信你，是干活的时候了。

当那个叫中富洋子的人类女性提出交换承诺时，瓦尔基里毫不犹豫就答应了。我们帮助你，接着就轮到你帮我们了。她自然会同意，因为在能量储备逐渐减少的情况下，不这样做会让她很无助。但她意识到可能有自己无法帮助人类的情况。一旦恢复到万全状态，她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去查明自己的人民发生了什么。如果他们还有人活着，依据她遵循的武士信条，她有义务帮助他们——即使那意味着要袭击人类。想到这，她心里掠过一丝不安。她不希望自己被迫去做类似的事。她喜欢这些小小的人类，特别是那个叫特洛伊·龙森的男性。当她指向他的生殖器时，他整个脸色都变了。中富洋子觉得这很好笑，瓦尔基里也有同感。

当中富洋子指向船体的电器简图时，瓦尔基里立时领会了她的意思。尽管对走廊加压会严重消耗她小心积存在能源装置中的储能，但眼下别无他法。人类太空服上的空气循环装置过于落后，一旦停止制造氧气，它的寿命就到头了。她不知道那套设备能支持多久。她必须冒这个险，一定要保证这个人类有充足的供氧。

中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当发电机开始发电时，并未出现短路现象，这意味着她已经摸到了如何将发电机接入船体能源网的门路。就像验证这点一般，头顶的灯也在此时亮了起来。她看了看自己的天文钟，惊讶地发现从自己离开同花顺号到现在只过去了大约35分钟。她收起工具，将它们放回自己的工具带，接着转身沿走廊朝着舰桥漂去。当她回到那儿时，整个房间明显亮堂了不少。有更多操纵台亮了起来。瓦尔基里的全息影像也变得更明亮了。通过一堆手势和片言只语的交流，中富大致拼凑出了瓦尔基里试图告诉她的内容：船体的修复还尚需时日，通过她对外星天文钟最大限度的解读，这个过程至少要持续两周时间。修理完成前，瓦尔基里是无力帮助人类的。这点倒也合乎情理，只是中富拿不准麦克奈特对这消息会有何反应。她尽力向瓦尔基里解释说，维修期间人类的船将不会在附近逗留。听到那个电子音响起时，中富倒吸了一口气。

“人类的……船……要走？一个……人类……和……瓦尔基里……待在一起。带着……食物和……水。当……瓦尔基里……达至完全……时……带……人类……去灶神星……”

中富听此话非常震惊，一时哑口无言。她还来不及说什么，耳机里就传来了龙森的声音。

“洋子，洋子，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我听到了，特洛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船体应该会阻绝你的讯号啊。”她听到龙森在那头大笑了起来。

“哦，这你得谢谢瓦尔基里。她显然能迅速修复自身的通信设备了。她已经切入我们船的通讯节点，还做了几件大事——包括充当我们和你之间双向传话的中继。她还激活了我们用来和‘同盟族’交流的翻译程序，而且她正通过这程序在学习我们的语言呢，一次学一个单词。瓦尔基里这家伙可聪明啦。”

没等中富回复，麦克奈特愤怒的声音就传了过来：“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再吹嘘那东西了。显然你已经装好发电机了，中富，那就赶紧就滚回来。趁这艘船还能动，我要把它开回家。”

“你就不能等到我们把发电机拿回来吗？”中富问。

“我不喜欢有人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式进入我们的传输节点。如果我们等得太久，我们或许就没法离开了。现在就回来！”

“好吧，好吧。少安毋躁，容我解释一下我们的打算。”中富关掉了自己的麦克风，但没等她开口，瓦尔基里就先发了声。

“人类的船……无法留下。瓦尔基里明白。瓦尔基里会和人类……相互……学习……如果有个人类能和瓦尔基里……小小地……待上一会儿。瓦尔基里感谢中富洋子。中富洋子要回人类的船。接受瓦尔基里的礼物吧。把特洛伊·龙森送到瓦尔基里待一会儿，直到瓦尔基里达至万全。瓦尔基里带龙森去灶神星，然后瓦尔基里将去寻找‘阿萨’。如果条件允许，她会回来帮助更多人类。中富洋子明白瓦尔基里的意思吗？”

中富叹了口气。她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她太明白了。瓦尔基里想回来帮忙，可如果她的同胞有人幸存，那她可能就回不来了。瓦尔基里会给什么礼物让她颇为好奇。如果她可以从同花顺号的电脑下载数据，八成也能上传数据——这种可能性很难不让人兴奋。

“中富洋子明白。你是我的新朋友。你明白朋友的意思吗，瓦尔基里？我希望还能以朋友的身份再见到你。”那个影像点了点头。

“瓦尔基里明白什么是朋友。中富洋子……特洛伊·龙森现在是瓦尔基里的朋友了。麦克奈特不是朋友。或许她下次来时会是？”

中富咯咯笑道：“是啊，或许下次来的时候就是了。”

“洋子现在要回同花顺号了。”全息影像伸出一只手搭在了中富的左肩上，“阿萨族的武士信条有言……当使命召唤朋友分离，切莫悲伤；终有一天，使命让朋友重聚。”

为之动容的中富唯有使劲点头，同时将自己的右手搭到了瓦尔基里的左肩上。待瓦尔基里抽回手去，中富也抽回了手。她们又一次互相点了点头，中富戴上头盔，朝气闸室漂了过去。途中，她重新打开麦克风说道：“好了，我已经在回气闸室的路上了。特洛伊，瓦尔基里要你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再带上其他你需要的东西，你要和她暂时待上一阵子，以便更进一步交流信息。当她完成自我修复后，她会在灶神星殖民地那儿把你放下来的。我想我们人类能通过这次机会受益良多。我想留下，但她特地指名要你。修复工作外加前往灶神星一共需要大约两周时间。你有兴趣赌一把吗？”

“两周？我不知道。是有点长……稍等一下，洋子，萨伦还在跟我吵。什么叫你不会让我留在那儿？……哈，少给我来那套废话！不会丢下任何人？你已经威胁过洋子要这么做了！唯一的区别是：这次是我自愿去那儿的！……你给我听好了，萨伦，你可以‘建议’我留在同花顺号上，但你休想‘命令’我留下。不过还真得谢谢你，你帮我下定了决心。我·不·留·下。洋子，我正在收拾东西。我可能需要你帮我把它们带过去，成吗？”

“没问题，特洛伊。进同花顺号的气闸室时，我会一直穿着太空服的。瓦尔基里，你听到了吗？特洛伊会和你一起的。”

“瓦尔基里听到了，瓦尔基里很高兴。麦克奈特不用担心。瓦尔基里不会控制同花顺号的。”

补给品传送得很迅速。了解到瓦尔基里甚至还为收集与处置人类的排泄物做了准备，龙森松了一口气。尽管她的船是全自动操作，并不需要活的船员，但设计者们还是为可能搭载的乘客做了准备，维生配套设施也合乎他使用。一等中富回到同花顺号的甲板上，麦克奈特就与导航通讯节点建立了连接，迷你舰也渐渐驶离。互致告别后，龙森回到了舰桥，如今里面的气温很暖和，他不再需要穿着太空服了。当他进入舰桥时，瓦尔基里的全息影像又一次出现了。龙森正在想要和她聊什么呢，瓦尔基里打开了话匣。

“瓦尔基里对人类的生殖器官……很好奇。同花顺号的数据库中有关这个条目的数据不多。特洛伊，能请你解释一下人类的生殖周期吗？”

龙森大笑起来。看来，这将会是一次有趣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