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不良文风的主要表现形式
不良文风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明代方孝孺曾总结出四种“文蠹”:
文奸言,摭近事,窥伺时势,趋便投隙,以贵富为志,此谓利禄之蠹。耳剽口衒,诡色淫辞,非圣贤而自立,果敢大言以高人,而不顾理之是非,是谓务名之蠹。钩摭成说,务合上古,毁訾先儒,以为莫我及也,更为异义,以惑学者,是谓训诂之蠹。不知道德之旨,雕饰缀缉,以为新奇,钳齿刺舌,以为简古,于世无所加益,是谓文辞之蠹。
“四蠹”是为利、为名、为诂和为辞,它们都离开了文章的价值指标。
下面,我们把现代社会不良文风中最突出的一些现象加以综述。
一、蛮横与虚假
本来,文章是文明的产物,理当传播文明。然而由于诸多原因,文章中的不文明现象还是存在。如态度蛮横,以势压人,便是不文明的、甚至恶劣作风的反映。这种现象,往往附丽于某种背景或某种势力。
按照福柯的理论,“话语是种稀缺资源”, “说话是种权利”。然而,在专制社会中,话语既不是资源,也不是权利。刚愎的帝王不仅将不符合己意的言论列入“诽谤”,甚至还揣测别人心中的话,以罗织“腹谤”罪。汉武帝就因一个叫颜异的人嘴唇动了一下,没说出话,以“腹谤”罪治其于死地。在封建专制背景下,语言暴力,文字致罪,就是蛮横无理的典型。秦朝的焚书暴政,清朝的文字狱,即是如此。
法国有句著名的格言说:“骂人是没有道理的人的道理。”脏话、粗话、丑话进入文章,是对精神产品的玷污。“揭批”文章的一个显著特色就是谩骂:或信口诅咒,或恶意攻击,或起哄喧嚣,或使用脏语,或捏造事实,或大扣帽子,不一而足。谩骂者之所以使用谩骂方式,正是因为其道义、理性已丧落,在事实、真理面前已经失败了,没有其他更好的争辩方式,只好撒野。在一个时期中,“走狗”、“恶魔”、“豺狼”、“毒蛇”之类的字眼也被写入法规性文件。面对攻伐对象,竟然使用巫术诅咒般的语言,如“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打入十八层地狱,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至于报刊上的“狗娘养的”、“野心狼”、“北极熊”、“美国佬”、“臭不可闻”、“这是屁话”、“豺狼本性”、“人面兽心”、“牛鬼蛇神”、“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之类的字眼,更是司空见惯。泼妇骂街的文章,除了暴露出自身的粗野低下、道德败坏、文明丧落之外,再也不能证明其他什么了。
文章中出现的撒野、谩骂、人身攻击等,不管作者是什么人,也不管对着什么而言,都是不良文风的体现。因为文章本身是文明的象征,恶语脏言本身属于不文明的现象。也许有人说,骂坏人、骂坏事有什么错?问题在于,首先,衡量好人、好事与坏人、坏事的标准,不能由某个人凭自己的主观好恶而定;其次,对确凿无疑的坏人、坏事,也没必要用咒骂方式去解决。只许我骂人,不许人骂我,是蛮横态度;说我骂人是对的,说人骂我是错的,难以令人信服;至于我骂人时属于“喜笑怒骂皆成文章”,人骂我时就成了“辱骂和恐吓绝不是战斗”,就有点滑稽可笑了。“好用反语,每逢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不是一种真诚的态度。因为辩论意味着讲道理,不宜泄私愤,打棍子。现代网络上出现的造谣、欺诈、恶意攻击,以及各种形式的不文明表现,都属于不良文风现象。攻击谩骂的文章,常夹杂了“文人相轻”的毛病。这种毛病,古今中外都存在。“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狄德罗《绘画论》中揭示了历史画家与门类画家之间的互相轻视:“历史画家认为门类画家头脑狭窄,思想空虚,不懂诗意,志趣低劣,才识疏陋;而门类画家则认为历史画家过于传奇夸张,虚伪不实。”鉴此,在文坛上提倡“文人相亲”,反对“文人相轻”,有利于文风的纯正。
文章中的虚假现象,可分为有意造假和无意传假两种。新闻写作失实的原因十分复杂,不一而足。但归纳起来,有两个主要方面,一个是作者被骗,一个是作者骗人。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大跃进”时代,许多地方伪造高产田。如事先选好稻田基地,从各处选出高度相当的出穗水稻,移植过来,砌地砖似地密集栽培后,浇上水,除去作假痕迹。然后宣布高产田成功。记者赶到时,将相机架到密集的稻穗上,也掉不下去。于是,报上出现“放卫星”的报道、照片,人们不知背后骗人的勾当。这种现象,责任不在新闻作者。曾有记者在20年后知道当年遭骗的实情后,感慨地说“人骗了我,我骗了人”。他说的“人骗我”是有意的,“我骗人”是无意的。被人骗而传假,因不知内情,不负全部责任。另一种情况,就是作者有意的编造。如电视、广播、报刊、网络以及大街小巷中传播的广告中,往往夹杂着虚假的成分,有些内容达到了十分离奇、荒谬、无稽的地步。这些内容,大多是为谋利而有意编造出来的,编造者应负全部责任。
失真现象除了媚上跟风和利益诉求之外,还与人心好奇相关。好奇是人的本能。有一些小报,为满足人的好奇心,常常刊登一些子虚乌有或经过加油添醋的事。汉代王充早已指出,消息传播中,出于好奇,常有虚美憎恶的失实现象发生。他说:“述事者好高古而下今,贵所闻而贱所见。”“世俗所患,患言事增其实。著文垂词,词出溢其美,称美过其善,进恶没其罪。何则?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堪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不益其恶,则听者必不惬于心。”刘勰对这种现象也予以斥责:“然俗皆爱奇,莫顾实理。传闻而欲伟其事,录远而欲详其迹,于是弃同即异,穿凿旁说,旧史所无,我书则传,此讹滥之本源,而述远之巨蠹也。”
二、空洞与僵化
曲意奉承、阿谀逢迎属于不正的政风。反映到文书写作上,就是追逐风潮,附会形势,回避问题,空唱赞歌,其危害性不可小视。它不仅使政务文书难以发挥正面功能,反而会引起其他问题。刘勰将下级对上级一味地迎合,被动地服从的现象称之为“顺风托势”。就文章自身的品格而言,“谀辞弗剪”必然带来“颇累风骨”的结果;就其社会影响而言,“过悦必伪”会造成空话的四处蔓延。
众所周知,精神文化的生产与传播往往为政治权力所垄断,“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的形式”, “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色彩”,用“华丽的词句”来粉饰“简单的事实”,用“冠冕堂皇的形式来传达最空洞最荒谬的思想”。许多历史和现实的事实证明,“不明确的思想会变成不明确的夸夸其谈的、冠冕堂皇的词句”。这些论述,批评统治者,不懂精神文化“甘辛殊味,丹素异彩”的特质,或不愿承认这种特质,力求用一元“独尊”来代替多元色调。
这种官方色彩,最易导致文章的空洞。“文革”时期,报刊文章的语体、结构以至词汇,基本上按一个模式做成。官样文章,依样葫芦,“小报抄大报,大报抄梁效”,成为历史笑柄。红卫兵文风、大批判文章的模式是“开头戴个帽,中间抄抄报,最后喊口号”,空言成风,套话连篇,没有真诚和袒露,只有虚伪和欺骗。有些领导讲话因空洞,遭人讥讽为:
“嗯嗯,啊啊”——开始;“这个,那个”——过渡;“明白了吗?”——环顾;“就这样吧!”——结束。
空洞与老调,引起接受效果的不理想。马拉美说过:“人们厌倦了官方的诗,就是拥护官方的诗的人也不免深感厌倦了。”中国古人则说“媚久必厌”。1985年第6期《新闻业务》刊载了一篇题为《万能表》的短文,并注明:本表结构严谨,层次分明,段落清楚,主题突出,适用所有工矿企业的新闻报道;大、中、小学文化程度的同志均可使用,使用时稍加填写就可成为一篇正规的“新闻稿”。《万能表》的内容是:
在___的大好形势下,在___会议精神的鼓舞下,厂党委认真贯彻执行___精神,组织党委一班人围绕___专题,反复认真学习了___文件。通过学习,深刻认识到___的重要性,进一步明确了开展的___重要意义,从而大大增强了贯彻执行___的自觉性。在提高认识的基础上,他们针对本单位___的特点,狠抓了___的工作,做到了___,从而有力推动厂里的生产。到___为止,全厂已超额完成___计划的百分之___,总产值达___,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___。群众高兴地说:“ ___。”目前,全厂的干部群众正在成绩面前找差距,为争取___做出新的贡献。
这张“万能表”,十分典型地讽刺了内容空疏、形式僵化的“文革”文风。
僵化的文风来自思想的僵化。现代学术文化在空前发展的同时,也出现了选题重复、思想他律、内容空洞的倾向。不少所谓的论文,没有自己的观点和见解,没有学术创意,也没有发生本质上的信息增殖,只靠“文献资料”来包装注水,拼盘杂烩。甚至有些论文油腔滑调,以“官样文章”、“政治表态”的方式代替学术探讨。因此,在现代社会背景下,学术文化的生产者和传播者都需要树立创新意识。
僵化的文风容易带来语汇的僵化。空洞与僵化现象,在古代的文章已不乏其例,已受到文论家的批评。古人早有“陈言如贼”、“陈言为祸”的说法。唐人刘知几曾批评那种爱用僵死生硬的固定词语的现象:“论逆臣则呼为 ‘问鼎’,称巨冦则目为 ‘长鲸’,邦国初基皆云 ‘草昧’,帝王兆迹必号 ‘飞龙’。”长期的宗法政治,使得文章之道中的崇古之风十分盛行。于是,人们总是爱用古圣先贤们用过的词语,爱用经典上已有的套式。就像扬雄这样的文章大家,还是仿《易经》作《太玄》,套用《论语》模式写《法言》。至于那些平庸的作者,更不可避免地去陈述古语,重弹老调。这种现象,“使天下人之心思智慧日腐烂埋没于陈言之中”。
现代社会中,文章中的陈陈相因、重弹老调的习气,比古代社会更为盛行。公文中的模式化更为明显。事业单位计划,常是“稳定一个大局,突出两个重点,抓好三项工作,注意四个问题”。企业单位计划则是“认定一个指标,立足两个前提,完成三项任务,做好四个环节”。有人讽刺说:“工作单位出成绩,全靠领导一支笔。”“一字经”的盛行同样是模式化的表现,诸如“一抓就灵”, “一包就灵”,“落实一个用字”, “狠抓一个斗字”, “狠批一个修字”, “立足一个忠字”, “突出一个硬字”, “围绕一个公字”, “消灭一个私字”等等,其实都是一种文字游戏。
刘勰在讨论文章时,注重内容与形式的结合,没有泥于文本格式与表达技巧。他认为,政务文体的使命就是关注时态实务,即“密于时务”, “敬慎群务”, “必使时利而义贞”, “有期于成务”。“密于时务”是实用文书的共同特点。因此,他讲章表时要求“言必贞明”,讲启奏时要求“文而不侈”,讲议对时要求“事以明核”,讲檄移时要求“辞切事明”,等等,目的都是为了避免落入华而不实、大而不当、空虚迂阔的泥坑。刘勰痛恨“舞文弄墨,支离构辞,穿凿附会”,对那种“信伪迷真”、“崇己抑人”、“伪亦凭焉”等虚而不实的现象持严肃的批判态度,反复强调了文章内容的真实性问题,主张“指事造实”, “华实相胜”, “要约而写真”。因而,执笔操翰,宏观上要求“大明治道”,即识大体,察根本,了解治国之理,大政方针;微观上要求“事以明核”,即察验实际,核明事实,防止失误、失真、失漏现象。而敷衍应酬,夸夸其谈,显然是不能完成此任的。《议对》篇这样写道:“对策揄扬,大明治道。使事深于政术,理密于时务。”作者要求政务文书,要能阐发治国的道理,要精于政策和密于实务,要根据新的情况解决实际问题而不是迂腐阔远的高谈,要灵活机变来拯民救世而不是刻薄无用的谬论。这些见解,具有超时代的恒常价值。
三、绮靡与怪诞
文学作品不同于一般实用文章,要求以生动的语言塑造丰满的形象。但是,忽视作品的内容,一味注重辞采雕琢,语句修饰,那么会走向反面,即空有外在的“画皮”,而没有内在的艺术魅力,从而也就不具备相应的审美内涵。
在文学史上,那些穷妍极态的“缀风月,弄花草”的无聊之作,很快为历史淘汰,而千古流传的则是言辞真切、内容充实的佳作。《韩非子·解老》中说:“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一些底蕴匮乏、思想苍白的次品,纵然以丽辞偶句装饰,也不能改变其贫乏和苍白。如有人将“枕石漱泉”,故意颠倒为“枕泉漱石”,刻意求新造成词序错乱,是刘勰斥责的“失体成怪”,韩愈所讨伐的“磔裂章句,隳废声韵”。六朝时的文风,多以绮靡绚丽的骈体文为争驰追逐的对象。那时候,文章的俪偶繁采、踵事增华成为时潮,内容因素被过分的形式因素所压抑。许多作家专务华艳,争价一字之奇,追求骈对声律,尤多清规戒律。这种绮靡的文风,遭到后世的批判和清算。
滥情是绮靡文风中常见的题材。传统诗歌的主流素来是高雅健康的。词中虽然有柔靡婉约的格调,但裸露的性描写几乎没有。即使被称之为艳词的作品,也不见得多么低俗粗野。即使唐宋传奇,也没有多少色情题材。不加掩饰的性描写从托名汉伶玄的《飞燕外传》开始,但性描写比例不大。滥性小说行于明清。流行于嘉庆朝的《如意君传》,以宫闱内幕为题材,开性描写先河。《金瓶梅》则把性描写发展到社会市井人家。《红楼梦》中庸俗、低下的一面,实被人为地掩盖了,可能是因其有艺术价值的缘故。至于《浪史》、《浓情快史》、《绣榻野史》、《宜春香质》、《巫山艳史》之类,多取材于市井,成了淫人淫事的大杂烩。这些作品,完全没有道德义务感,彻底背弃了人的社会性及必要的文明规范。
改革开放以来,滥性作品又有了温床。出现了一批被人们称之为“流氓作家”的写作者,“身体写作”成了他们的时髦口号。他们津津乐道于性经历、性体验、性感受,通过公开或地下出版、网络等途径,传播色情作品,造成了不良的影响。不需要去读,一听类似《性爱日记》、《天亮以后就分手》、《绝对隐私》、《遗情书》等货色,就知道是一些奇丑的东西。某些网络文学几乎近似“情感聊天室”里的淫言秽语。断章取义,玩弄噱头,卖佻取笑,媚俗贩丑。网上可怕的媚俗和滥情,成了藏污纳垢之地。
粗俗、浅露与玄怪是另一种表现形式。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语忌直,意忌浅,脉忌露,味忌短,音韵忌散缓,亦忌迫促。”一些作家和出版部门迎合低俗口味,粗制滥造浅露之作,根本谈不上耐人品味和发人深省。粗俗、玄怪比浅露更为有害。在文坛上,时常可以见到照相式的翻版,广告式的喧叫,离奇的编造,低俗的逗乐取笑,颠覆经典的无聊文学。更有甚者,一些牛鬼蛇神也披上了艺术的外衣,到处招摇撞骗。从街巷书摊上的“一古二洋三现代,剑侠侦探加恋爱”,到三流编导的“大血案,美人窟,神灵鬼怪加魔术”,从某些录像厅的色情渲染,到某些游乐城的鬼哭狼嚎,都证明,“次品”、“劣品”、“毒品”来自趋利动机。那些腐朽的低俗的消遣品,总是污染社会空气,助长色情暴力,败坏人伦道德,引诱青少年犯罪。“计算机色情包括了广泛的罪恶和罪恶之人”, “色情受新的技术,比如,色情交谈电话、甚至电视电话嫖妓的影响,而形成完全崭新的方面”。当腐商与腐艺勾结时,腐商传播腐艺,腐艺滋生腐商,产生了一种“狼狈效应”。正如布瓦洛所斥责的那样,把神圣的艺术变成唯利是图的职业。精神文化有自身的特殊性,它既不能用搞政治运动的大轰大闹来取效,也不能用搞经济、炒股票的赶潮逐浪方式来收益。在精神缺席的条件下,只顾经济效益使得文章、书报中粗制滥造现象成为文坛一个不可忽视的现象。随着社会的急剧变革,一个又一个的浪头接踵而至,写作中的“时潮”和“热点”不时地冲击着文坛。“空虚的草包穿戴得富丽堂皇”(莎士比亚语)。急功近利和轻率浮躁,残渣余孽和浮萍泡沫,在艺术外衣的包装下招摇过市。一些低俗、粗劣的口号在小报、杂志上出现。例如,有些地方宣传计划生育,提出“一胎上环,二胎流产,三胎就阉”, “生一胎,活得旺;生多胎,死个光”之类的口号,不文不雅,大煞风景。
晦涩怪诞是文章畸变生出的怪胎。文章本来应当词达意畅,文从字顺,这样便于阅读。写是编码,读是解码。编码时要为解码着想。怎样适应于特定读者的阅读,就应当怎样写。但是,文字编码工作受种种习气的影响,往往离开自身的价值目标,走入晦涩怪诞的歧途。其现象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比方说,或文气不畅,佶屈聱牙;或文白夹杂,语句不通;或累赘繁冗,不忍卒读;或词零句碎,不能通贯;或颠三倒四,杂沓重复;或措词不当,不知所云;或矫揉造作,装模作样;或故作高雅,以辞害意;或独标新异,生硬别扭;或不用标点,语序混乱;或含糊隐晦,以求深奥;或逐玄求怪,以怪为美;或胡言乱语,东拉西扯……诸如此类,必然带来价值的沉落和消隐。有首所谓的“先锋诗”,这样写道:“修着/在/久已就/的/个是故事的/这你发生/替时/就肤色/在村被你走中/过你/留/下着的/一层/树。”颠覆了基本的语法规则,词语表达支离破碎,毫无伦次,人们看了不知所云。
对“搞笑”的作品,要做具体的分析。幽默、风趣,有高下、俗雅之分。“幽默”一词,按汉字的意思是“寂静无声”。现在用的则是英文“humor”的意思。在政治语汇的重复轰炸下,人们的精神极度紧张、恐惧而又疲惫的情况下,迎来一声幽默的笑声,得到一种轻松感,娱乐感,解脱感,是可贵的。但走向颠覆、恶搞、戏谑,就变异了。笑的艺术要笑出睿智,笑出情趣。人有笑的功能,故而也就有了笑的艺术。笑中有高雅的笑,智慧的笑,美好的笑,也有平庸的笑,猥琐的笑,低劣的笑。汉魏时期,有些作家搞的谐语,就没有创造性,只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结果不但“无所匡正”,反而带来“诋嫚媟弄”的消极后果。至于有人把他人的鼻子形容为“偷小蛋”,把他人的形貌比做“拿舂杵”之类,则属于没有品味的“莠言”,低下庸俗的“妄笑”,实在是“有损德音”。同理,在隐语中,那些“谬辞诋戏,无益规补”的创作,那些“虽有小巧,用乖远大”的作品,都不宜提倡。针对谐隐中良莠混杂的现象,刘勰对幽默滑稽的价值界定是:“会义适时,颇益讽诫;空戏滑稽,德音大坏。”用无聊的琐言秽语来笑人,是道德堕落的表现。时下一些俗文学的“恶搞笑”, “灌脏水”,庸俗猥琐,低俗无聊,正是刘勰当年所揭露的不光彩的“诋嫚媟弄”。比方说,胡诌什么大禹治水时因搞婚外恋才三过家门而不入,李清照是赌神酒鬼色女郎,司马光打破缸救出是青蛙王子、流氓兔和西瓜太郎,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促销女郎,柳下惠根本就是个性无能,孔融让梨是想把坏梨推销出去,孔乙己偷东西是为资源共享,少年闰土变成了“古惑仔”……令人啼笑皆非。中学语文中出现的所谓的“另类语文”,例如说,《一件小事》中的车夫是因为垂涎过路女子的美色才特意将她绊倒,《背影》中的老父亲从轨道上爬过去,被“红袖章”抓住罚了款之类,对辨别真假美丑能力不强的青少年形成误导。此类嬉戏式“改编”,不管炮制者的主观动机如何,其内容都可计入刘勰所痛斥的“空戏滑稽,德音大坏”之列。意大利剧作家哥尔多尼的《喜剧剧院》告诉人们:“当喜剧的目的只是引人发笑的时候,就没有人再去关注它了,因为以引人发笑为借口,它就容许最高度的、最喧嚣的瞎胡闹的事情。”法国批评家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中说:“不管你写的是什么,要避免鄙俗卑污:最不典雅的文体也有其典雅的要求。”这些理论家的话,在今天还是如此掷地有声。
网络时代的“网上热词”,也是一种值得关注的现象。对网络热词,人们的态度相差甚大。有人认为网上新词不规范,是对语言的戕害和污染,有人则认为它自由活泼,亲切幽默,是语言多样化和充满活力的表现。不同的态度中,存在明显的年龄界分。年长者一般认为网络新词属于病态语言,持抵制和反对态度;年轻人则多认为它贴近生活,时髦,有趣,不应受到限制。还有些人态度模糊,认为对它是高科技时代的产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基于这种判断的差异,在要不要规范,要不要防范等问题上,人们的意见也大相径庭。事实上,多数网络“热词”,是不规范的词语,用于即时、随意、感性的表达,追求情绪宣泄,戏谑搞笑,有明显的低俗化倾向。如用“恐龙”、“青蛙”、“菜鸟”、“狼族”、“老鸟”、“驴友”一类词汇指人,已超出了善意的戏嬉,带有侮辱性含义,无疑属于不文明现象,不利于语言的健康发展。
语言规范的主旨,在于表达与沟通的准确无误。不规范的表达,在本质上是不便于交流的语言。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任何表义混乱的词语,难以增强语言的活力,促进语言的发展。判断网络流行词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看其表意的准确与否。不论通过什么介质书写,错别字的出现,都是不规范现象,后果是引起表意的错位,造成交际障碍。网络“热词”中的错别字现象十分严重,它直接影响交流效果。比方说,用“大虾”代替“大侠”,面对“我喜欢大虾”时,正常的理解就成了喜欢吃大虾,不是指喜欢某作品中的大侠。正是从语义表达的准确与否看,从中小学到大学,以至于研究生的各种作业、习作、论文中,要坚决杜绝网络流行词的渗入和影响。对各类学生而言,无一例外要求语言规范,文字正确。把“过奖”写成“果酱”,把“幽默”写成“油墨”,把“喜欢”写成“稀饭”一类,是货真价实的错别字。至于用“走召弓虽”来表示“超强”,用“天才”来表示“天生蠢才”一类,更是不能允许。语言教学一定要坚持基本的原则和要求,不能赶时髦,凑热闹。贺拉斯《诗艺》中认为“‘习惯’是语言的裁判,它给语言制定法律和标准”。在网络流行词中,有不少不合乎汉语习惯的表达形式。如“PK”、“BT”、“555”、“3Q”之类,就不合汉语的表达习惯。对于不上网的人来说,看到这些词语,定然有如坠云雾之感。不合常规习惯的标新立异,不管如何“独出心裁”,最终还是得不到认可。在这一问题上,以往的经验教训也值得引起人们注意。比方说,比起直译的“祖母绿”、“德谟克内西”之类,意译的“翡翠”、“民主”就更为符合汉语习惯了。另如,有个年轻人起名“马皮格翁”,别人还以为是个做马皮活的老头子,原因是不合中国人名字习惯。2010年1月,湖南张家界将“南天柱”改名为“哈利路亚山”(来自美国科幻片《阿凡达》),引起人们普遍的反对,也可说明这一问题。
虽然网络热词存在诸多问题,但在一个正常、开放的社会,应当允许它存在。从人际交流状态看,需要多样化形式。语言自身就是生态化、多样化存在。同一个意思,存在不同的表达形式。不能因为有“再见”这个正规的词,就取消“拜拜”这非正规词。事实上,后者更适应于童语。同是E-mail一词,正规场合下称“电子邮件”,网友们叫它“伊妹儿”,也未尝不可。从现代网络文化看,不能搞“一家之言”。网上的空间十分广阔,交流的渠道、方式丰富多样。它比纸质有更大的自由性和灵活性。要允许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不宜采取硬性的方式打压不同的思想与不同的形式,更不宜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从远距即时交流看,文字表达可以口语化。网上的文字交流,是人际沟通的一种新形式,既是远距交流,又是即时交流,把阅读与面谈结合到一起。这样,文字具有口语语体的特点,随意表达和零星片段,通俗形象和轻松活泼,情绪宣泄和调侃逗笑,也就在所难免。它没必要追求书面语言的典雅、庄重。有错字、不规范词语也无伤大雅。当然,对于不文明现象,就应另当别论了。因其如此,分清层面、场合,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从上述分析中可知,网络新词中的术语词,可以根据需要使用,不受任何限制,而流行词则不能进入正式交流的语言空间。为保证语言教育和信息传递不受干扰,应当把网络热词限定在网上聊天、发帖、个人邮件、手机短信等范围之内。从这一限定看,网上的正规文字,同样不能使用热词。随着网络功能的扩展,各种新闻已实现了网上传播,许多文件、文献、事务文书、科研资料等,都会通过网络传播,这些文稿、文书,必须拒绝流行词的侵扰。
四、谋利与剽窃
“经济第一”、“价格至上”的价值取向不符合艺术的价值规律,有违艺术的价值属性和精神品格。所谓“艺术搭台,经济唱戏”, “艺术为经济服务”之类的说法,其实质属于只见钱不见人的盲论。人文良知和人文精神始终是精神文化的内核。文学内在的功能就是陶冶性情,完善品德,塑造人格,帮助人们认识美,发现美,享受美,用美的标准建构自己的灵魂,用美的标准协调社会。这种神圣使命,任何时候都不能允许被金钱的巨浪所淹没。
市场法则极易诱发拜金主义思潮。倘若以经济价值代替文化价值,会引起两方面的问题。一是导致有文化价值而无销路的艺术无法生存,二是造成有利可图而品位低下的作品泛滥。在文化传播中,有赢利性文学和非赢利性或赢利甚少的文学的区分。在非赢利文学中,不乏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的作品,市场法则使这些文学面临困境。相反,在赢利文学中,也存在不少品味低劣、内容不健康的作品,市场法则使这些文学极度膨胀。特别是在市场机制不健全,人文意识淡薄,道德水平低下的情况下,腐败和堕落现象就会乘机侵入文化市场的各个角落,腐蚀、瓦解文学创作和消费的合理格局,造成文化品位的降格,甚至导致文化功能的蜕变和异化。
经济至上不仅对文学艺术构成腐蚀,对学术研究同样构成腐蚀。“学术腐败”的根本原因,是利益诉求的介入。名利追求造成学术道德和学术精神的消解。定职要求面面俱到,不论质量论数量,不论实质论刊物。盲目的量化造成盲目的“高产”,引起负效反弹。包装注水,杂物拼盘,旁征博引,蓬松膨胀,只堆砌他人的零碎论述,没有自身的思想光芒。追名逐利使得学术走向平面化,平稳化,平庸化,本位化,经院化,空疏化,相当多的“课题”以概念、范畴为出发点,又以概念、范畴为归宿点,搞封闭、表态、狭隘的学术研究,忽略现实,不能拓展、深入和更新。学术领域的歪风邪气表现得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如抄袭剽窃,弄虚作假;假冒伪劣,浑水摸鱼;粗制滥造,学术泡沫;一稿多用,重复循环;剪切拼凑,杂取组合;改头换面,粘贴复制;请人代笔,或寻求挂名;关系网络,关照近亲;项目垄断,虚假鉴定;以钱开路,买卖署名权;商业炒作,庸俗捧场;江湖作风,帮派体系;学术媚俗,为追求“上座率”而降低格调,出卖严肃性,等等。加之政治腐败对学术的渗透和干扰,使得神圣的学术被金钱亵渎,书香被铜臭掩没。
抄袭剽窃现象,古已有之。《后汉书·蔡邕传》中提到“或窍成文,虚冒名氏”。现代利益刺激下,学术研究中的抄袭现象日见增多。它瓦解了学人客观、真实、诚信的道德操守,败坏了优良的学风、文风以至世风,成为学术界的一大公害。部分研究生为了毕业和取得学位,运用“剪切——复制”的手法大段大段地抄袭别人的文章,炮制学位论文。更有一些已经成名的“专家”、“学者”,在专著或论文中抄袭剽窃他人的研究成果。吴迪的《学术规范与职业道德——电影研究中的抄袭与剽窃(一)》一文中列举抄袭剽窃的四案例,具有典型性。案例中的当事人,整章、整节地抄袭,甚至包括参考书目都是照搬不误;更多的则是改头换面,或打乱原文的结构,重新组织编排,或整体窃取原文的学术观点,对一些文字表述作些许改动,以起到一种修补掩饰的作用。用文章作者的话来讲,有些人在抄袭上所下的功夫比在专业研究上所下的功夫还要大。另如涂秀虹等著《吴敬梓与 〈儒林外史〉》,多处抄袭陈美林《吴敬梓与 〈儒林外史〉》。即使对陈著中的错误也是沿袭不改。《光明日报》2000年6月15日发表李志明的文章《一本抄袭拼凑而成的书》,揭露此事。
造成抄袭现象的外部原因有很多,如评价机制不完善,盲目量化误导;单位之间的竞争,计较排名次序;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人际关系中的种种不正之风;学术出版中的“商业化经营”;学术界一些无原则的追捧、炒作;很多人忙于争项目、跑经费,难以静心坐下来搞研究,写文章,等等。主观原因来自强烈的功利欲,即为发表,为名利,为职称。作为学者,文化人,应当遵守求真求实、诚信无欺的学术行规和道德操守,维护学风的纯正与学术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