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3年,夏。
B市郊区的别墅中,陈少龙独自一人枯坐在电脑前,目光呆滞。
这位畅销书作家陷入了创作瓶颈,曾经汹涌澎湃的灵感如今化为干涸的沟渠,这令他每天如行尸走肉一般,无所适从。
豪华的房间全都拉上了窗帘,墙上没有钟表,身上没有手机,陈少龙甚至不知道现在是几号,他的衣食住行全都依靠妻子皇甫玲的照顾。
陈少龙之所以这样,并非他生活不能自理,而是因为他正处于潜心创作的阶段——他管这种不管时间、不顾天气、不理会一切外部因素,将自己的身心完全集中起来的写作方式叫作“闭关”。就如同老僧入定,武侠小说中的绝世高手练武一样,抛弃一切外部尘缘,将全部精力放在一件事情上。陈少龙认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写出优秀的作品。
这个方法他用了五年,屡试不爽,绝大多数作品都是在一年一度的闭关阶段创作完成的。他对于自己的这种创作方式很有信心,甚至认为只要将自己关在这个别墅中,用一个月或两个月的时间,他就能创造出一个又一个超级畅销书的神话。
然而今年,他失望了。
从进入2013年以来,他的创作热情开始急剧消退,灵感日趋干涸。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口快要被榨干的油井,再也没有多余的东西能够拿出来了。
今年的作品备受争议,销量也明显下降,陈少龙知道自己正面临被市场淘汰的窘境。为了摆脱这种糟糕的状态,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一次的闭关上,希望能依靠这个“万能”的方法,重新获得灵感。
他希望能靠这部正在创作中的通俗历史书《坑死你的诱惑》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是,就如同前面所说的那样,无论他怎样冥思苦想,怎样搜肠刮肚,那些曾经令人惊艳的构思、华丽的文笔和深邃的思想,就如同从来不属于自己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坑死你的诱惑》写得惨不忍睹。
陈少龙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咕咚!陈少龙白胖的身躯重重地摔在书桌上,脸直接砸在桌面——他昏厥了。
“少龙,你怎么了?”皇甫玲听到声音后跑到书房。看到丈夫昏厥,她急忙将他扶起来,掐人中,抚摸胸背。良久,陈少龙醒了过来。
在妻子的怀中,他看到皇甫玲美丽的双眼望着自己,感受到温暖的臂膀和柔软的身躯,心中一软,不禁眼眶湿润。
皇甫玲倒了杯水,递给丈夫,问:“少龙,你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陈少龙目光仍显呆滞,他喃喃说道:“玲玲,我完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或许你该休息休息。”
“不,你不懂,这种感觉很糟糕,恐怕很难有改变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陈少龙没有直接回答,他吐了口气,眼睛向上,换了个话题:“自从那个‘张老三’来到论坛,我就总是不顺。这家伙不简单,我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少龙,‘张老三’是‘张老三’,你是你,他写他的‘先秦两汉’,你写你的‘明清’,互不干扰啊。”
“哼,你懂得什么。论坛的读者一般是固定的,大家时间有限,看我的就看不了他的,反之,看他的就看不了我的,这能说互不干扰吗?”
“可是在出版上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吧?”
“不,我们都是历史类著作,出版上肯定有竞争。更何况,”陈少龙说着,忽然提高了语调,满是气愤地说,“更何况他现在也开始写明清史了,这不是和我抢饭碗吗?”
皇甫玲坐在丈夫身边问:“你打算怎么办?还用对付‘今朝皓月’的那个方法排斥异己吗?”
陈少龙看着皇甫玲裸露的雪白大腿,突觉有些眼晕,他立刻起身,与妻子保持着距离,无精打采地说:“这次恐怕没有这么简单了。‘张老三’这家伙比‘今朝皓月’难对付得多,他和版主的关系发展得很快,海崖论坛的版主已经不再唯我马首是瞻,用老办法肯定行不通。”
“那你打算怎么办?”
陈少龙叹了口气,说:“想要战胜‘张老三’,这次恐怕真要凭写作质量了。可是,可是我……”
皇甫玲猜到了陈少龙下面的话,他是担心自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东西了。她柔声安慰道:“不管怎么说,你出版了这么多畅销书,我对你是有信心的。”
陈少龙沉默。
“少龙,你知道吗?自从我认识你,我就认定你是个有才华的人,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论坛,你都是一个人物,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皇甫玲似乎在回忆美好的往事,面带微笑,“白教授一直认为你是他最得意的门生,能得到他老人家如此认可,你应该有自信啊。”
陈少龙除了畅销书作家之外还有一个身份——大学历史系教授,他的妻子皇甫玲与他是同一个系的同事,也是历史系教授。
陈少龙发迹于著名论坛“海崖”。在网文刚刚兴起的阶段,他依靠自己渊博的历史知识和尚佳的文笔,获得了广大网友的喜爱,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从一个寂寂无闻的大学教授一跃成为身家百万的畅销书作家。可以说,陈少龙的起家与海崖论坛息息相关。
皇甫玲的安慰并没有使陈少龙安心,他苦笑着说道:“我陈少龙当年在海崖论坛何等风光,即便是版主也要看我的脸色。那时候我写的东西,网友读者们都奉为圭臬。可惜啊,那样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论坛开始没落,读者的口味也越来越刁钻,现在写什么都有人蹦出来和你唱反调,再也不是那个作家写什么就是什么的时代了。”
皇甫玲听着丈夫的倾诉,咬着嘴唇,她一直有话要说,但却没好意思开口。终于,她再也忍不住了,便低声对陈少龙说:“少龙,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在避重就轻,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的辉煌是多种因素造成的,可现在这些因素已经被大多数人学会了,所以你的辉煌也就不再了。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少走捷径,多在作品上下功夫,这才是硬道理啊。”
皇甫玲委婉地袒露了自己的心声,所谓“避重就轻”“多种因素”“被大多数人学会”“少走捷径”,陈少龙心知肚明,这些话都指向一件事。
陈少龙看着妻子,冷冷地说:“玲玲,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的成名就是靠炒作?就是靠水军?我告诉你,即便现在不用这些玩意,我的作品一样不会比‘张老三’他们差!你信不信?”
陈少龙说着,语调越来越高,最后的两句话,他几乎是在咆哮了。
皇甫玲方才那段话所指之事正是“水军”。在大多数人还不知水军为何物的时候,陈少龙就已经用这一招博得了巨大的利益,他那冠冕堂皇的王冠下,其实是比房地产市场水分还大的泡沫,依靠炒作换来的荣誉。当然,他也还是有一定实力的,也可以说是他有被包装的价值。
看到丈夫发飙,皇甫玲轻轻地撇了撇嘴,不屑的神情浮现在脸上。但是,这种神情仅仅维持了几秒钟便消失了,因为她理解陈少龙。
现在哪一行要出名不靠炒作呢?
皇甫玲想要继续安慰陈少龙,同时更希望丈夫能“安慰”自己,那件事已经很久没做了。
“少龙,我刚才的话没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现在各行各业都靠炒作,你又不是圣人,这种事无所谓的。少龙,我相信你,你的才华是有真材实料的,你一定会找回灵感,东山再起。少龙,就让我安慰安慰你吧。”
说着,她伸出光滑的手抚摸着陈少龙的面颊,将柔软的胸脯贴到陈少龙的胸膛上。虽然年届四旬,但岁月并没有在皇甫玲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更像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风韵少妇,令大多数男人看一眼就浮想联翩。
可是,陈少龙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竟然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那诱人的身躯。他干咳一声,问:“玲玲,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皇甫玲皱了皱眉,收回胳膊,答道:“当然。”
“可是,我总觉得你对我越来越没有信心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为什么?凭一个男人的直觉。”陈少龙说着,又将身体向外靠了靠,两人之间的距离越发明显。
皇甫玲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提高了语调说:“少龙,你哪一点都好,就是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你名字中有‘龙’字,可你做事有时候真的像条虫。直觉这种东西是女人的专利,你什么时候成了女人了?”
说罢,皇甫玲转身拂袖而去。
看着妻子的背影,丰满圆润的臀部在紧身短裙的包裹下扭动,让人迷魂夺魄。陈少龙猛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他妈的,烦死了!”事业、婚姻和心理、生理的多重压力让这位中年男子濒临崩溃。
他多么希望自己现在变身成为一个创作超人,灵感如长江海口奔腾而出的江水波涛汹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他的灵感实际却如日渐干涸的趵突泉,难以为继。
与他的灵感相同的,还有他的欲望。
常年的写作和压力,令他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现在他面对如狼似虎的皇甫玲,已经深感力不从心了,在某些时候,陈少龙真的很想过回单身的生活。
就在陈少龙抓耳挠腮、痛苦不堪的时候,皇甫玲忽然回到了书房,说:“出关的时间到了。”
陈少龙一怔:“这么快?”
“哼,你以为啊,已经整整一个月了。怎么样,走吧?”
“可是……可是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
皇甫玲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那你说怎么办吧?是继续在这待着还是回家去?”
陈少龙身子向后一靠,重重地砸在椅子靠背上,颓然说道:“算了,再想也就这样了,该写不出来还是写不出来。回家吧。”
“那我去准备车子,在门口等你,你快点。”
皇甫玲走后,陈少龙一人呆坐在书房中。这次闭关一无所获,也就意味着已经签约的书稿无法按时完成。由于写不出来像样的东西,书的内容一定会七拼八凑,自然无法保证质量。
他想到了最坏的结局——自己恐怕真的要就此告别畅销书作家的行列了。
陈少龙无精打采地收拾好电脑和随身物品,最后,他回首这座一直被他视为洞天福地的别墅,暗暗摇了摇头,默默地转身离去。
院门口,皇甫玲已经将Mini Cooper汽车发动好。隔着半摇下来的车窗,皇甫玲丰满的乳房如同两座山峰矗立在胸前。陈少龙看到的是侧面,她坚挺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清晰可见,染得略黄的卷发盘在头上,雪白的脖颈和耳根看得人心跳加速,一股成熟女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刹那之间,陈少龙就像是充了电的马达,打了鸡血的公狗,猛地冲过去打开车门,如发了情的雄狮般扑向皇甫玲。
陈少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皇甫玲吃了一惊:这厮疯了吗?可是,当她被陈少龙压在身下,意识到自己老公要做的事情以后,却暗暗开心起来。
陈少龙扭动着肥胖的身躯,笨拙粗鲁地抚摸妻子的腰臀,口鼻中粗重的气息就像是累得半死的耕牛,哼哼唧唧。
皇甫玲没有任何反抗,相反,她顺从地将车子座椅放平。面对丈夫久违的激情,她也立刻面红耳赤,情欲勃发。
一片混乱中,夫妻二人扯掉了穿在身上的最后防线。娇贵的Mini Cooper汽车在他俩激烈的动作下摇晃。幸好这里是郊区,四周无人。
皇甫玲心中暗喜:“一场荒郊野外的剧烈‘车震’即将上演,好刺激啊!”她将两条雪白的大腿高高翘起,整个人像是一个等待被大炮轰击的肉靶子。
陈少龙看着妻子娇嫩美艳的容貌,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发起冲锋。
然而,悲剧上演了,陈少龙在临门一脚前竟然一泻千里。
皇甫玲发觉不对,立刻低头观看,哦,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就已经结束了。她哀怨愤怒地瞪着丈夫,就像是一头随时要发飙的母狮,把身上的这个男人咬烂嚼碎才解恨。
陈少龙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他狼狈不堪地从车上翻滚下来,像一个从战场败退的逃兵,落荒而去……
二
2013年10月,蓟州大学旁的野草书店。
陈少龙的新书发布会将在这里举行。
如陈少龙这样早已名声在外的畅销书作家,新书发布会一般都比较隆重。其实,出版方也确实为他安排了豪华礼堂,可令人意外的是,他拒绝了礼堂,而是选择了这间只有不足一百平方米的小书店,以至于来宾、记者和粉丝们不得不站在屋外等候。
陈少龙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发布会现场,当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这间书店的主人是皇甫玲的密友。为了帮好友提高书店的知名度,增加销售量,皇甫玲特意命令陈少龙在这里举行发布会。
不过,陈少龙本人对此也没有意见,原因很简单,他对自己这本新书着实没有多少信心。他自己最清楚,这本有着夺人眼球的书名和一连串唬人噱头的书,其实是一本粗制滥造,几乎通篇都是翻译史书充字数的烂书。有一段时间,他甚至想要亲手将首印的十万册书籍一把火烧掉,以免它毁掉自己的一世英名,最后晚节不保。
所以,陈少龙宁愿选择在这种小地方举行新书发布会,似乎这样,自己的这部烂书就不会被更多人知道了。
可惜,人就是这么奇怪。当有的人费尽心思想要出名的时候,人们往往不会关注他;当有的人已经出名以后,他想要掩盖某些事情却又成了奢望。
陈少龙的新书发布会丝毫没有因为在这个小书店举行而有所影响,各大媒体、出版社、出版公司,以及数以千计的粉丝纷至沓来,将原本就不宽敞的小书店围得水泄不通,不知道的路人还以为这里是蓟州大学的开学报名处呢。
作为发布会的组织者之一,书店老板秦娜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她可不希望这来之不易的宣传机会被搞砸了。
“秦娜!”站在陈少龙身边的皇甫玲叫了一声。
秦娜隔着黑压压的人头,隐约看到了皇甫玲在朝自己摆手。她扭动白胖的身躯,挤过人群,凑到皇甫玲的身边,问:“怎么了,玲玲?”
“时间,时间快到了,可是现场这么混乱,发布会怎么召开呢?”皇甫玲显露出一脸的不满和焦虑。
皇甫玲作为陈少龙的妻子,同时兼任经纪人的角色。譬如,各种公共活动等事项,陈少龙都交给皇甫玲打理。这次新书发布会也一样,组织方、出版社的人员,以及书店的人员都归皇甫玲负责协商和管理,她俨然成了这里的指挥官。
秦娜对皇甫玲一直都是既敬又畏,因为她这间小书店的生存很大程度上依赖这位大学教授兼作家经纪人。秦娜看皇甫玲不满意,立刻流露出惊慌的表情,她挪动着臃肿的身材左顾右盼,希望能抓住救命稻草,以解决眼前的乱局。
忽然,秦娜的目光停留在了扩音器上,她二话不说,一把将扩音器抓起来,开大了音量,高呼:“诸位嘉宾、媒体记者朋友以及广大书迷们,为了发布会顺利进行,请大家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按照次序排好队!”
喇叭将秦娜沙哑的声音扩散出去,连大街上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位站在高台上的胖女人身上。秦娜一生也没有如此“万众瞩目”过,不由窘得满脸通红。
不过秦娜的努力收到了效果。到场的人素质都不低,他们听从了秦娜的建议,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围成了一个半圆,书迷则排成一路纵队等待签名。
皇甫玲对秦娜的临场发挥表现很满意:“秦娜,做得不错!”
秦娜轻舒了口气:“哪里,这是我应该做的,说起来我才应该感谢你,没有你,我这小店怎么有机会举行这样的活动?”
皇甫玲笑了笑,说:“谁让咱们是好姐妹呢。”她环视了一遍现场,对陈少龙说:“我看差不多了,发布会可以开始了吗?”
陈少龙今天穿了一件唐装,大背头梳得倍儿亮,原本白皙的皮肤与锃亮的发型交相辉映,从远处看去像是一个蜡像。
陈少龙没有料到今天会有这么多人到场,他原本有些紧张,但不久之后,这种感觉就被虚荣心取代了。他倨傲地在台上正襟危坐,如明星般不时向人群挥手示意。
听到皇甫玲的建议,陈少龙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他此刻觉得自己就是皇帝。“我看可以了,开始吧。”
伴随着激昂的音乐,出版社委派的美女主持人开启了新书发布会。在美女主持人照着稿子念了一通她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介绍之后,主角陈少龙登场了。一亮相,陈少龙就用他一贯浮夸搞笑的方式宣告他的新书面世,这种讲话方式是他能成为明星作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诸位,很高兴认识大家,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少龙,性别男,年龄四十多岁。我的身份,哦,我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大学教授,另一个身份,我是小说《寻秦记》的男主角项少龙的同胞哥哥。”
台下一阵哄堂大笑。
陈少龙却很严肃地说:“大家不要笑,虽然我和项少龙不同姓,但我们两个有着同样的职业——那就是历史专家。不同的是,我弟弟项少龙穿越回古代见证并改变了历史,我无法改变历史,但是我认为我不比我弟弟差。当然了,打架我肯定打不过他,调戏妇女也不是我的特长,我的特长是,用我的知识和我手中的笔,给诸位读者呈现出一副古代历史画卷,和大家一起了解历史,研究历史。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比项少龙给力啊!”
台下再次爆发出笑声,甚至已经开始有人鼓掌,他们是被陈少龙单口相声似的语言折服了。
陈少龙继续说:“今天这本《坑死你的诱惑》,是我耗时一年,倾注了无数心血的作品,今天介绍给大家。”
台下掌声雷动。
“感谢诸位的支持和鼓励,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下面呢,我就用认真的态度向大家介绍这本讲述明清历史的作品——《坑死你的诱惑》。”
然后是陈少龙对自己新书连篇累牍的介绍。
秦娜在一旁低声对皇甫玲说:“玲玲,你家少龙真厉害,太能说了。”
皇甫玲抿嘴一笑,赞许地点了点头,略显自豪地说:“他呀,别的长处没有,一是能写,二是能说。发布会气氛不错,很理想。”
秦娜用宽慰的口吻说道:“那就好,总算是没有丢脸。”
“娜娜,你这次做得很好,下学期我们系的教材还从你这进货。”
“真的吗,玲玲?太谢谢你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你请我?算了吧,就你挣的那点钱,养活自己都困难。回头还是我请你吧,算是对你这次组织发布会的犒劳。”
秦娜傻笑着说:“嘿嘿,那好啊。”
皇甫玲不再理会秦娜,将注意力转向神采奕奕的丈夫。
这时,发布会达到了高潮,只见美女主持人拿着两本书,像做体操一样在空中晃了晃,然后就看到陈少龙一把将书夺过去,气愤地撕了个粉碎。
这场景在不知情人的眼中,还以为陈少龙和主持人发生了冲突,其实不是,这是出版单位安排的一个表演环节。刚才主持人拿的是两本疑似抄袭陈少龙作品的书,因此陈少龙义愤填膺地将其撕碎了。
伴随着陈少龙撕书的动作,台下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秦娜又小心翼翼地问皇甫玲:“玲玲,刚才少龙撕的是抄袭书?”
“对啊。”
“现在对抄袭的打击很严重吗?”
“怎么说呢,抄袭这个东西很难完全杜绝。”
“哦,那我就放心了。”
“你什么意思啊?”
“我的意思是,我的书店里还有不少类似抄袭的书呢。”
皇甫玲惊讶地看着秦娜:“你……”
皇甫玲看了一眼秦娜,这个五年前来到B市的女人,在学校旁开了这间野草书店,自己时常到书店买书,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竟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后来书店生意不景气,是自己出面帮助秦娜,才使书店生意维持至今。在这个竞争激烈的大都市,没有自己的帮助,像秦娜这样孤身闯荡的女人,多半是生活不下去的。
正是由于这种关系,皇甫玲与秦娜始终没有平等的友谊,对于秦娜,她的态度更多的是施舍,包括这次发布会也是如此。
秦娜或许是看出皇甫玲对自己口无遮拦的愤怒,慌忙低声辩解道:“你放心,虽说是抄袭,但仅仅是类似,你就当是高度模仿吧。哎呀,现在这样的书多了去了,不会有大问题吧?”
三
陈少龙在台上义愤填膺地宣称:要状告抄袭他作品的作者和出版社。
吴哲和韩景天看着陈少龙严肃的“表演”,也情不自禁鼓起掌来。吴哲是陈少龙的粉丝,今天新书发布会,他老早就来排队等签名。韩景天是被他拽过来的,美其名曰:警察更应该多看书多学习。
“学长,这个陈大作家的书真的这么好看吗?连你都被吸引了。”韩景天穿着一件夹克衫,双手揣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这位陈少龙先生不但学识渊博,而且文笔很好,他的书寓教于乐,相当有意思。”吴哲穿了一身运动服,背着一个大背包,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大学生。
“这么牛的作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那是因为你不爱看书,所以不关注书市。”
“谁说的?郭敬明、韩寒我就知道,贾平凹、莫言我也知道,就连‘唐家三少’我都知道,可是这位陈少龙,我着实不知道。”
吴哲看了韩景天一眼,笑道:“想不到啊,你知道得还不少。”
“学长,我还是不明白,咱们做警察的看这么多课外书有什么用?”
“你懂什么,不读书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同样,不读书的警察也是没有前途的警察。”
“……不至于吧,据我所知,大多数……”
“嘘,好好听!”韩景天还想申辩,却被吴哲制止了。
此时,台上的音箱再次响起,主持人宣布到了记者和书迷提问的时间,希望大家抓紧时间提问。于是台下众人纷纷举手。
陈少龙稳坐高台,像外交部新闻发言人一样,潇洒地抬手示意依次发问。发问的人多是提出诸如“你的创作经历啦”“你的创作灵感来源啦”“对于新书的评价啊”“对类似书的评价”等问题,无聊又浪费时间。
韩景天在一旁抱怨道:“哎吆喂,能别问这种无聊问题了吗?赶紧开始签名吧,我站得腰都疼了。”
就在大家感到无聊之时,一个“重磅炸弹”忽然炸响。
著名媒体奇闻迅播的记者直截了当地问:“陈老师,您的新书《坑死你的诱惑》我已经看过了,老实说,我很失望。这部书不但与宣传的‘鸿篇巨制’有不小的差距,即便是与您过去的书相比,也颇有不足。我想请问,这是不是代表您的创作已经陷入了低潮期?”
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问题,全场霎时鸦雀无声,吴哲和韩景天也瞪大了眼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陈少龙的身上,大家都在思考:他该如何应对呢?
皇甫玲更是捏了一把汗,她瞪着奇闻迅播的记者暗骂:“以后说什么也不会再请你们来新书发布会了。”
秦娜咽了口吐沫,低声问皇甫玲:“玲姐,怎么办?”
皇甫玲皱了皱眉头,转向陈少龙,暗道:“是啊,该怎么办?”
陈少龙的肩膀略微抖动了一下,他默然片刻,然后认真严肃地回答:“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只有等我死了以后才会有一个答案。”
他的回答令包括发问记者在内的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死了以后”是什么意思?大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奇闻迅播媒体记者皱着眉头追问:“陈老师,请您正面回答问题!”
陈少龙淡然一笑,说:“这位记者朋友,你应该知道凡·高吧?”
“当然。”
“那么我请问你,凡·高会知道他死后,身价会提高亿万倍吗?他不会知道,与他同时代的大多数人也不知道。我想,如果他们知道的话,一定会后悔让凡·高啃着发霉的面包绘画吧!记者朋友,伟大的作品往往得不到同时代人的认可,但是没关系,因为这丝毫不会影响这些作品的伟大,时间会证明一切的!这就是我的回答。”
台下沉默片刻,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陈少龙巧妙地用凡·高的例子为自己辩解,似乎他的作品可以与凡·高的画相提并论了。而台下的书迷则不假思索地将陈少龙偷换概念的话当成至理名言,一阵吹捧。
“陈老师果然有大家风范。”
“陈少龙就是陈少龙,他的作品也不是一般人能够轻易批评的。”
“陈老师,我爱你!”
奇闻迅播的记者脸色铁青,可面对书迷对陈少龙如潮水般的赞美和支持,他又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狠狠地暗骂了一句“老狐狸”,然后狼狈地逃离了现场。
韩景天看着四周狂热的书迷,低声对吴哲说:“乖乖,看样子,这位陈大师堪比娱乐明星了。”
吴哲倒没有跟风吹捧,他很淡然地说:“平心而论,陈少龙的书确实不比从前了,刚才那位记者并不是有意刁难。”
“这么说,这位陈大师刚才的话是在为自己开脱了?”
吴哲看着台上的陈少龙谈笑风生,顿了顿,说:“这种事情只能说明陈少龙作为畅销书作家,脑子反应快。”
新书发布会在陈少龙机智地回答后达到了高潮,书迷们以近似崇拜偶像的姿态依次向陈少龙索要签名。
吴哲第一次近距离地面对陈少龙,他看着陈少龙白胖的手握笔写下大名,书的扉页上出现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字。
“陈老师,谢谢您。”
“不客气。”陈少龙如面对其他书迷一样回应吴哲。
吴哲转身正要离开,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异响,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砸在了地上,接着从周围人丛中传来一阵惊呼。
“啊!”
吴哲忙回身看,一个白色异物堆在陈少龙的桌子下面,紧贴着陈少龙的双脚。仔细再看,他不禁也诧异万分:那是一个人!
只见一个白胖的男子趴在地上,紧紧地搂住陈少龙的脚踝,嘴巴竟然贴在了陈少龙的鞋上。
这是什么人?他要干吗?
陈少龙已经吓得直咽吐沫,他想抽开脚,但被对方紧紧地搂住了,又怕自己一旦挣扎,那人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因此只能任由脚被“非礼”。
黑色幽默的画面就这样定格在这一瞬间,媒体记者如同猎狗一样涌上来,相机“咔嚓咔嚓”拍个不停。
“保安!保安!快去拉开!”一个女人尖叫着。
保安从外围冲进来,上前拽住趴在地上的男子。四个保安生拉硬拽,终于将他拉了起来。
吴哲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人。他年纪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三四岁,皮肤白得发亮,臃肿的身材足有二百多斤,身高最多一米六八。球形身材加上厚厚的眼镜和背在身后的奇怪背包,颇具喜感。
保安本要将他拽出去,但却被他奋力挣脱,整个人如一颗白色的炮弹,猛地趴在陈少龙的桌子上。他将脸凑到陈少龙面前,兴奋地呼喊:“陈老师,陈老师,我是您的粉丝,是您的铁粉,我……我……我就是您的‘脑残粉’!”
陈少龙“受宠若惊”,瞪着眼睛张着嘴巴,只是不停地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保安再次上前,将胖男孩拽了起来。这一次,四个保安如抬一头肥猪一样将他拖出了会场。
胖男孩不甘寂寞,他脚不沾地地被抬走,嘴里却不闲着,对着众媒体大呼:“诸位,我是陈少龙老师的脑残粉,我太爱他了,我的网名叫‘自摆乌龙上瘾’。”
韩景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真是好名字!”会场上的很多人都掏出手机拍摄,不少人哈哈大笑起来。
脑残粉胖男孩被带远了,伴随着他逐渐模糊的呼喊,会场再次达到了高潮。
“陈老师的作品就是我的青春,就是我的记忆……”
不知是谁带头高呼:“陈老师的作品就是我的青春,就是我的记忆……”一时间整个会场百人齐呼,声势堪比百官朝拜皇帝。
韩景天暗暗摇头:现在的人都疯了吗?
陈少龙这一回丝毫没有因为书迷的疯狂而自豪,他被一连串的事情搞得精疲力竭,无奈地坐在那儿,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神情尴尬。
这时,皇甫玲走到陈少龙身边,两人嘀咕了几句。
随后,皇甫玲优雅地宣布:由于陈少龙身体不适,新书发布会到此结束,所有购书的读者可以将书留下,陈少龙签过名后来取。
韩景天在吴哲身边,饶有兴致地问:“学长,这个老美女是谁啊?”
“你这个‘老’字用得让人意外。”
“本来嘛,她虽然漂亮有气质,可毕竟年纪不小了,起码三十三四岁?”
“她是陈少龙的老婆,好像叫皇甫玲,和陈少龙都是蓟州大学历史系的教授。”
“历史教授?竟然是老师!看不出来啊,真看不出来。”
“老师怎么了?老师就一定要是刻板的老学究吗?”
“呵呵,谁做这种教授的学生,可有福气了。”
吴哲瞪了韩景天一眼:“你小子,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吗?”
韩景天撇了撇嘴:“学长,你也就比我大五六岁而已嘛。”
“你知道吗,你说的这位老美女今年已经快四十岁了。”
“咦?你对她很了解啊?”
吴哲扭头看了看韩景天,笑笑说:“当然,陈少龙的很多事情我都了解,因为我是他的粉丝嘛。”
韩景天嘴巴微张,无言以对。
四
陈少龙无力地坐在Mini Cooper汽车的副驾驶座上。他将座椅向后,仰头闭目,口中轻叹,今天的发布会让他的体力和精神双层透支。
皇甫玲发动车子,对他说:“今天的发布会真够刺激的,不过还好,你反应快,随机应变,总算把奇闻迅播的那个记者对付过去了。总体来说,发布会是圆满的,走吧,我们去庆祝一下!”
陈少龙没有说话,他心中五味杂陈,满是忧虑,说不出的难受,良久才开口说:“玲玲,我有个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
“我预感我的这部书会遭遇滑铁卢。”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陈少龙沉默。
车子发动了。
陈少龙猜妻子一定明白其中的原因。书的质量不过关,今天奇闻迅播记者所提的问题,其实早已在业界传开,这个担心并非杞人忧天。妻子之所以不说话,多半是无话可说吧。
车子平稳前行,皇甫玲安慰丈夫:“少龙,你不用太过悲观,你看今天那个脑残粉对你的崇拜是多么疯狂,有这样的粉丝群,还怕书卖不出去?”
陈少龙对妻子的这种安慰不屑一顾,他自嘲道:“假如我陈少龙的粉丝都是这种脑残,那我的书正常人还会看吗?今天那个出格的粉丝估计是精神有问题,你听他那名字,‘自摆乌龙’,还他妈‘上瘾’,有病啊。媒体兴许还以为是我自己炒作的呢。所以说,这个粉丝代表不了什么。”
皇甫玲不再言语,只是专心开车。陈少龙偷瞄了妻子一眼,皇甫玲戴着墨镜,他看不到她的眼神。
陈少龙讨厌这种沉默,这让他感觉自己更加无所适从,仿佛自己与妻子愈发疏远。他咬了咬嘴唇,认真地问:“玲玲,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皇甫玲呵呵一笑:“什么事情搞得这么严肃,你问吧。”
“假如有一天我再也写不出来东西了,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就是你和我啊,我们该怎么办?”
陈少龙盯着皇甫玲白皙的面庞,等待着她的回答。
皇甫玲性感的嘴唇紧了紧,欲言又止。
陈少龙自始至终没有等到他最希望听到的那个答案。
皇甫玲犹豫片刻,只是淡淡说了句:“实在不行就回去教书呗,你说到底还是个历史老师啊。”
“哦。”陈少龙忽然觉得妻子有些令他厌恶,他白了她一眼,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五
一个月后。
皇甫玲下课回家,进门后就发现丈夫不在,喊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她一边脱掉外套,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囔:“咦,这个宅男今天不在家?他会去哪儿呢?”然而,当她迈进卫生间之后,却看到了令她震惊的恐怖一幕。
昏暗的浴缸中放满了水,她的丈夫陈少龙正赤身裸体平躺着,一动不动。
皇甫玲的第一反应是:难道丈夫自尽了?出自女性的本能反应,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啊!”
她想要冲过去看看究竟,但心中的恐惧却让她寸步难行,双脚发软,险些摔倒。
就在皇甫玲惊慌失措的时候,忽然,水中的陈少龙“复活”了,他白胖的身躯如同一条肥硕的鱼从水中冒了出来。
皇甫玲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陈少龙看了一眼妻子,冷冷地说了句:“至于吓成这样吗?”说罢,他赤裸着湿淋淋的身体走出卫生间。
皇甫玲这才回过神来,像只发怒的母狮,冲到陈少龙背后猛拍了一巴掌:“你这混球,你成心吓唬我是不是?我还以为你……”
“以为我死了是不是?”陈少龙穿上浴袍,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神情沮丧,脸色蜡黄。
皇甫玲当然看得出丈夫的脸色不好,这段时间,对于丈夫的这种神情,她已经习惯了。她也知道丈夫如此郁闷的原因,便凑上去低声问道:“少龙,你脸色不好。怎么,还在为书的事情发愁吗?”
“唉,你别提了好吗?”陈少龙不耐烦地将头转向另一边。
夫妻二人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彼此心照不宣。
陈少龙新书发布之后,成绩十分不理想,评论界甚至认为陈少龙的新书连业余水平都达不到,各种批评纷至沓来,就连一些粉丝团体也宣布解散。这些对一个畅销书作家而言都是灾难性的现象。
尤其糟糕的是,陈少龙目前的创作也陷入了持续的低潮。他用尽了一切方法,却再也写不出像样的文章。
皇甫玲再次安慰道:“少龙,我听说作家创作需要灵感,而每个人获得灵感的方式不一样,你要不要尝试一些新的体验?”
陈少龙的脸仍旧朝着另一边,他冷哼一声:“新的体验?你觉得我尝试得还不够吗?抽烟、喝酒、喝咖啡、散步、跑步、打球、游泳、洗澡、按摩、登山、看海……”陈少龙越说越激动,声调越来越高。最后,他将头转向皇甫玲,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我他妈甚至连手淫都用上了,结果呢?结果还是他妈的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皇甫玲听到那个肮脏的词汇,微微皱了皱眉,脸上现出一丝厌恶。但随即,她又安慰丈夫:“少龙,你冷静些。”
陈少龙没有理会,继续情绪激动地倾诉。他神情痛苦,猛拍自己的胸脯说:“你知道我刚才在浴缸里干什么吗?就是在找灵感,我听说有的作家需要体验濒死的感觉才有灵感,我刚才就是在憋气等死呢!”
“结果呢?你成功了吗?”
陈少龙沮丧地将头垂下。
皇甫玲为丈夫着急,她心中有个想法,犹豫片刻,终究说了出来:“老公,或许你可以考虑找‘枪手’。”
“‘枪手’?”陈少龙皱眉,抬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妻子。
“是,‘枪手’。你也知道,现在不少作家成名以后都用‘枪手’的,这种事情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我是不想看到你难受的样子,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反正找‘枪手’写,读者又不会晓得,还是用你的名字嘛。人家都这么做,你又何必难为自己呢?”
陈少龙沉吟片刻,随即坚定地说:“不!我决不用‘枪手’!”
对于这个答案,皇甫玲早有准备,十几年的夫妻,她清楚陈少龙的为人。虽然陈少龙用了不少非正当的竞争手段,但却一直拒绝用“枪手”代笔,他认为那是对自己作品的亵渎,就如同有了个孩子,却不是亲生的感觉。
皇甫玲无奈地摊了摊手:“既然不肯用‘枪手’,那怎么办呢?”
陈少龙再次痛苦地抱住头:“我……我不知道。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我的灵感已经干涸了。”
夫妻俩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皇甫玲咬了咬嘴唇,俯身坐到陈少龙身边,将她丰满的乳房紧紧靠在丈夫的背上,一双玉手轻轻摩挲着丈夫的身躯,厚厚的嘴唇靠在他的耳边,柔声说:“少龙,或许你可以试试另一种体验——人类最有激情的活动,‘那件事’或许能让你的思路更加活跃呢……”
此情此景,任何一个健康的成年男人都知道“那件事”所指何事。
陈少龙感受到妻子的体温,嗅到迷人的幽香,以及那丰满的身躯和滑腻的肌肤。他本想转过身紧紧地搂住妻子,然而最终放弃了,他知道,那样只会招来更尴尬的后果。
陈少龙挣脱妻子的怀抱,厌烦地说:“我没有这个心情。”
看着丈夫再次背向自己,皇甫玲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个女人终于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皇甫玲时常会想,她或许能接受陈少龙事业上的失败,却无法接受他对自己的冷淡。对于皇甫玲这种以美貌性感自矜的女人而言,丈夫对她的冷淡简直如同否定了她的人生,这种感觉比杀了她还令她难受。从某种程度上说,皇甫玲认为这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皇甫玲双颊绯红,忍无可忍地指着丈夫抗议道:“陈少龙,你已经半年不理我了,我们还是夫妻吗?我还是你的妻子吗?”
听到妻子的质问,陈少龙答道:“难道……难道夫妻间只有这种事情吗?没有这种事情就不是夫妻了吗?”
他说这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皇甫玲缓和了一下语气,绕到陈少龙面前低声说:“少龙,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告诉我,我们是夫妻,我可以帮你啊。”
陈少龙忽然感到一阵发自心底的厌恶,他猛地抬起头,怒吼道:“我他妈什么问题也没有,我就想自己好好静一静!”
皇甫玲忍无可忍,她颤抖地指着陈少龙的鼻子,狠狠地说:“你……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陈少龙无力面对妻子的质问,只得再次低下头。
皇甫玲的眼眶开始湿润,她原本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不再是了。她没有再说什么,快步跑出屋外,摔门而去。
刚一出门,泪水便难以抑制地流淌出来。
陈少龙看着妻子离去,本想挽留,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皇甫玲走后,他就像一个失去魂魄的人,瘫软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的婚姻还能维持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写作生涯还能维持多久。
但他清楚,这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
他失去性能力就是从无法创作开始的,所以他相信,当自己能够再次写出好作品时,他的信心就会恢复,他的一切都会回来。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遥遥无期,恐怕永远也不会再有。
失去了写作能力就等于失去了金钱,失去了金钱就等于失去了婚姻,当这些都失去后,他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
黄昏,皇甫玲独自一人漫步在街头,五彩斑斓的都市原本是她挥洒热情的舞台,可此时她却神不守舍,宛如一缕游魂漫无目的。
去哪呢?她想。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人。一想到他,她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冲动,平静已久的心被激起了浪花。
对,我要去见他!
皇甫玲拿出手机翻看通讯录,在“学生”一组中找到了他的名字——李麦克。
皇甫玲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拨通了号码。
“喂,麦克吗?你好,我是皇甫老师……今晚有时间吗?……好的,就在那个西餐厅见面吧。嗯,拜拜。”
挂断电话,皇甫玲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和衣服。忽然,她有了年轻时的冲动,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岁。
六
西餐厅的隔断单间中,一位褐色头发、黑色眼睛、高鼻梁的帅气小伙子坐在皇甫玲的对面,他带着迷人的微笑,笑容中还有几分拘谨。
“皇甫老师,您好。”小伙子主动问候皇甫玲。
“李麦克,你好。”
然后,两人陷入了约两分钟的沉默。
李麦克是中美混血儿,看上去最多25岁,现在是蓟州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皇甫玲是他的导师。
半年前,李麦克第一次主动约皇甫玲,她的性感迷人让他如痴如醉。
皇甫玲初时有些愤怒,毕竟“师生恋”在中国尚未普及,但同时,面对李麦克发自内心的喜爱,她也因此有几分窃喜,那是对一个中年女人外貌气质的最佳肯定。
在这半年中,李麦克不止一次约皇甫玲,但都被她委婉地拒绝了,直到今天……
李麦克率先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语问道:“皇甫老师,今天您为什么愿意约我出来呢?”他有意无意地将“约”字说得很轻。
皇甫玲倒是很潇洒,若无其事地回答:“也没什么,今天我正好有空,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单独给你补习功课吗?”
小伙子受宠若惊:“谢谢您,老师。”
“你最近在学习上有什么困难吗?尽管提出来吧。”
李麦克保持着迷人的微笑说:“皇甫老师,我觉得中国的历史太迷人了,历尽沧桑,但魅力依旧,就像是一杯醇香的美酒,令人心醉。”
皇甫玲听着颇富弦外之音的话,微微一笑,说:“小伙子,老师现在问你的是具体问题,可不是来听你向我感慨的。”
“对不起,具体问题嘛,我想我对曹操的两个儿子的关系比较感兴趣。”
“你是指曹丕、曹植兄弟?”
“正是。”
“怎么,你有什么疑问吗?”
“皇甫老师,您觉得‘七步成诗’这个典故是真的吗?”
皇甫玲喝了一口咖啡,回答说:“当然,虽然这典故不是出自《三国志》之类的正史,但它的出处《世说新语》也是颇具价值的史料,联系曹氏兄弟的夺嫡斗争,以及曹丕多疑的性格,即使这个故事与真实历史有所出入,但多半也是可信的。这是我的观点。”
“嗯,不愧是老师,与我的看法一致。不过也正是因此,我有了一个疑问。同样出自《世说新语》的还有一个典故,说的是曹植暗恋他的嫂子——也就是曹丕的妻子甄妃,里面说得有鼻子有眼,曹丕将甄妃的枕头给曹植看,曹植激动得当着哥哥的面哭了起来。老师,您觉得这个记载靠谱吗?”流利的汉语,准确的用词,若不看其人,真会让人认为说话的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皇甫玲笑了笑:“麦克,你对中国历史的掌握程度已经超过了大部分中国人,对于这个典故,我想多半的中国人都未必知道吧。没错,这个记载也是出自《世说新语》,但是,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的南朝宋著名史学家)已经批驳了这种观点,他认为这个事情是子虚乌有的。我赞同裴氏的观点,这个记载不靠谱。”
“可是老师,中国有句老话叫‘无风不起浪’,曹氏兄弟之间到底是否存在三角恋的关系呢?这其实是最令我好奇的地方。”
“麦克,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虽然民间传说曹植创作《洛神赋》是为了缅怀甄妃,但这毕竟只是稗官野史,不足为信啊。”
“不,老师,我的疑问是来自正史《三国志》。”
“哦?说来听听。”
“老师应该知道,甄姬原本是袁绍之子袁熙的妻子,她是在曹操攻占邺城以后被曹丕霸占的。”
“是。”
“同时,甄姬还是曹丕之子魏明帝曹睿的生母。”
“对。”
“好,问题来了。《三国志》记载曹丕的儿子曹睿的死亡时间是景初三年,也就是公元239年,同时明文记载他活了三十六年。往前推三十六年,就是曹睿的生年——建安九年,即公元204年。然而,曹睿的亲生母亲甄姬却是在建安九年八月才成为曹丕的妻室,曹丕又如何能使甄姬在建安九年就生出曹睿呢?”
皇甫玲噘起性感的厚嘴唇,摇头笑着说:“想不到啊,你读书还是蛮仔细的。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在问历史上一段著名的公案——魏明帝曹睿的身世之谜,对不对?”
“啊?公案?这么说,这个问题早就有人提到了?”李麦克一脸意外。
“当然,历史上对此提出疑问的人多了。不过呢,小伙子,我告诉你,这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啊,老师,快告诉我吧。”
“你想问的是,曹睿的身世也许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不是曹丕亲生的,而是甄妃的前夫袁熙的儿子。换句话说,曹睿不是曹氏血脉,而是袁氏后裔,对不对?《三国志》作者陈寿是晋代人,晋以曹魏为正统,往往为尊者讳,是否陈寿在翻阅典籍的时候发现了这个秘密,但又无法明写,因此留下这个暗藏的线索,好让后人追寻发现?”
“麦克,对于这个问题,我可以告诉你,已经有人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所谓的“年三十六”很有可能乃是“年三十三”之讹,古人将“三十三”误抄成“三十六”。因为“三”字第一笔为一横,误看作“一点”是极有可能的,第二笔与“六”字的第二笔同,而第三笔又是一横,误看作“两点”也是有可能的。也就是说,其实曹睿真正的寿命是三十三岁。以曹丕狡诈的性格,假如曹睿是袁熙的孩子,他一定会察觉的,所以曹睿确实是曹氏后裔,而不是袁熙的孩子。”
李麦克听罢,用手在桌面上比画半天,点了点头,然后伸出大拇指,赞道:“这个思路确实很独特,老师您太厉害了。”
皇甫玲略显自豪地微微昂了昂头:“要不然我怎么做你的老师呢?”
“不过,”李麦克面带疑惑,话锋一转,“不过我的意思,不是指曹睿是袁熙的儿子,我猜想曹睿确实是曹氏后裔,但他的父亲仍旧不是曹丕。”
“啊?这个观点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说说你的看法。”皇甫玲对面前这个年轻学生的猜想颇感兴趣。
“有没有这种可能,曹睿其实是曹植的儿子。”李麦克严肃而认真地说,“曹植在曹丕遇到甄妃之前就遇到了她,两人一见钟情,私订终身,结果没想到曹丕横插一脚,导致他们无法在一起,而曹睿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这样一来,前面关于曹丕、曹植兄弟的矛盾也就可以理解了,两人除了是政治竞争对手,同时也是情敌。曹丕后来给曹植看甄妃的枕头,恐怕也不是完全瞎编。后来曹植写的《洛神赋》,原名就叫《感甄赋》,这难道是巧合?曹睿看到这首诗,立刻下令命曹植将名字改掉,这又是为什么?曹植在和曹丕的夺嫡斗争中十分消极,简直就是故意将王位让给曹丕,这令人费解。可如果曹植知道最有可能继承曹丕王位的儿子是自己的亲骨肉,那么他让位给曹丕的动机就不难理解了。据此几点,我猜测,曹睿其实是曹植的儿子,是曹植和甄妃所生。”
皇甫玲目瞪口呆地看着李麦克,片刻之后,她爆发出一阵大笑,单手掩口,笑得前仰后合,丰满的胸脯在剧烈的笑声下微微颤抖,看得李麦克目眩神迷。
“老师,您怎么了?”
笑了许久,皇甫玲才逐渐安静下来,她用无奈而又嘲讽的语气对李麦克说:“麦克,你刚才的笑话太好笑了。”
“啊?可笑吗?”
“呵呵,相当可笑。你知道曹睿出生的时候曹植多大吗?”
“多大?”
皇甫玲用食指在空中写了个阿拉伯数字:“十二岁。”
“啊……”
“再往前一年,曹植不过十一岁,怎么生曹睿?哈哈哈!”皇甫玲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麦克皱了皱眉,依旧很认真地问:“十二岁?那么甄姬生曹睿的时候多大呢?”
“若按曹睿三十六岁算,甄姬生他时是二十一岁。”皇甫玲娴熟地回答。
“哦,相差近十岁。”李麦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原来曹植喜欢大姐姐啊。”
皇甫玲忽然发觉这句话似有所指。
紧接着,李麦克坏笑着对皇甫玲说:“其实曹丕也比甄妃小了好几岁呢。”
曹丕比甄姬小四岁。
皇甫玲终于明白了。李麦克这小子对这段历史早就烂熟于胸,他绕着弯子和自己聊了这么久,原来就是为了表达“姐弟恋”这个概念。
看着李麦克那双迷人的褐色眼睛,皇甫玲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绯红起来,她感到自己心跳加速,这是年轻时和丈夫在一起时才有的一种久违的感觉。
皇甫玲笑意全无,她沉默了,双眼茫然,有些出神。
咖啡厅中响起了柔曼的轻音乐《Kiss The Rain》。
昏暗的灯光下,李麦克的手在桌子上缓缓挪向皇甫玲的手。
忽然,皇甫玲将手抽了回来。
“李麦克,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皇甫玲仍旧有些出神,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呃……”李麦克愣了一下,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老师,您是指哪一方面?”
“没有特指,你随意说吧,可以对我的这个人进行全方位评价,没关系,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介意。”
李麦克发觉今天的皇甫玲与平时大不相同。他耸了耸肩,眼睛夸张地睁大道:“我应该对您说过吧,您是一位迷人的女人,虽然您比我大十多岁,但我想,您在我心中就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不知道是皇甫玲对这种西方式的赞美毫不介意,还是心不在焉,她并没有抵触李麦克那种在中国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言论。她的眼神依旧有些迷离:“不,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我想问的是我这个人的脾气、性格、情商,还有成熟度等等,是这一类的。”
“您是指人格道德吧?”李麦克瞬间就从皇甫玲语无伦次的话中总结出了中心思想。
“对,是这个意思。”皇甫玲一直认为李麦克是一个心思缜密、思维敏捷的人,这一点更多的是遗传了他的中国母亲的基因。皇甫玲发觉,自己今天找李麦克多半就是因为相信李麦克的这种能力。
“麦克,你觉得我这个人是不是好人呢?”
李麦克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西方人不喜欢用道德衡量一切,西方人相信人性本恶,每个人从出生就有原罪,因此他们用法律约束人;但中国却似乎相反,中国人相信人之初,性本善,更愿意用道德评判一个人。其实我觉得,您没有必要纠结这些,毕竟绝对的好人是不存在的,只要是人,就有欲望,就有罪的一面。”
李麦克并没有将“西方”称为我们,也没有将“中国”称为你们,他特殊的身份造就了他相对客观的态度。
但皇甫玲对李麦克的开导并不买账,她轻抚了一下长发,说:“这些我都懂,我想知道的是具体的我。请你说吧,我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
李麦克犹豫了一下,问:“老师,我能问一下,您为什么纠结于这个问题吗?”
“这个你别管,你只管回答我就是了!”皇甫玲作为老师的严厉一面展露无遗,这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李麦克被迫回答:“这个恐怕不好评价。怎么说呢,我感觉老师是一个外表热情,内里忧郁的女人。”
一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皇甫玲心中一悸,险些哭出来。
李麦克再次伸出手说:“老师,我对您……”
皇甫玲忽然开口打断了李麦克的话,她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要回家了。”
说罢,她站起身,匆匆离去。
七
“后来呢?后来呢?”秦娜含着一根棒棒糖,瞪大了眼睛追问皇甫玲。
皇甫玲将身子往沙发上靠了靠,说:“后来?后来我就离开了。”
“离开了?你丢下那个大帅哥就走了?”
“不然呢?我还能怎样?”
“我去,你真是暴殄天物啊,我还等着有激情戏上演呢。”秦娜懊恼地将棒棒糖摔在一边,像是听说马谡失街亭的诸葛亮。
“你真低俗,我可不会和自己的学生做‘那种事’。”
“嘿嘿,我低俗?”秦娜挪动胖乎乎的身躯,凑到皇甫玲身边,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可没有深更半夜拨通人家的电话呦。”
“去去去。”皇甫玲不耐烦地将秦娜往外推,愠怒道,“你再这么说,我真生气了!”
看皇甫玲真要动怒,秦娜连忙闪到一边,将棒棒糖再次塞入口中,嘟囔道:“好好好,就你脾气大,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皇甫玲烦躁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嘘了口气。
“唉,不过玲玲,你家少龙到底怎么回事,他这些日子怎么老是惹你生气?”秦娜问。
提及陈少龙,皇甫玲更加忧郁了:“我……我不知道。”
“唉,你家那位和你在‘那方面’是不是出了问题?”
皇甫玲心中一酸,但她不愿说出这件事,不但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更是为了丈夫的面子。她瞪了秦娜一眼:“你总是这么八婆。”
秦娜嘟着嘴道:“不说算了。不过也真够难为你的,李麦克这么帅的小伙子送到你嘴边,你竟然不要,啧啧。”
皇甫玲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事到临头我才发觉,我不能背叛他,无论他对我如何,在我心里,他始终是最重要的。”
秦娜当然明白这个“他”是指陈少龙。
“他最近状态不佳,心情也很低落,多半是和他的新书有关系。”
提及书,秦娜再次打开了话匣子:“对了,玲玲啊,我正想和你说呢,你家少龙的那本新书的销量似乎很……很……”
“很不乐观。”皇甫玲替她说出来了。
“嗯。”
皇甫玲又叹了口气,说:“唉,不知为何,最近他的灵感枯竭了,什么也写不出来。作品是他的生命,人们否定他的书就等于否定了他的生命。”
秦娜若有所思。
皇甫玲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抱怨道:“秦娜,你怎么搞的,我不是让你装个Wi-Fi吗?你怎么还没有装呢?”
秦娜没有回答。
皇甫玲又说:“喂,你是不是没钱装啊?没钱你告诉我啊,我买一个,给书店装上不就完了。没有Wi-Fi,用手机上个网都不行。”
始终沉默的秦娜忽然开口说话了,不过她没有理会安装Wi-Fi的事情,而是认真地对皇甫玲说:“玲玲,我想给你个建议,你可以转告你家少龙。”
“你说吧。”
“现在很多人的作品都是相互借鉴的,你不妨让他也借鉴一下别人成功的作品,这样或许可以摆脱目前的困局。”
皇甫玲皱了皱眉头:“你是让他抄袭?”
秦娜连忙摆手:“不不不,你别误会,我是好心。你看,大编剧抄了琼瑶阿姨,大作家抄了别人,虽然他们都被人告,并且输了官司,但是人家宁死不承认,反正钱已经赚手里了,你说是不是?”
皇甫玲没有说话。
秦娜试探着继续说:“你看啊,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人真正关心什么是文学,什么是经典,大家关心的只有名气,只有钱。只要出了名,有了钱,别的都是虚的。作家界最大的神若没有获得诺贝尔奖,有几个人会去看他的书?结果人家一获奖,好多人书架上都摆上了他的书,其实大多数人连一本都没看过。所以啊,这个社会讲究快速获利,而快速获利最好的办法就是借鉴别人已经成功的范例,经过消化化为己用。是的,要经过消化。”
“抄袭。”皇甫玲面无表情。
“哎呀呀,我都说了,是经过消化的。”
“还是抄袭。”
秦娜尴尬地撇了撇嘴:“你说抄袭就是抄袭好了,总之我觉得天下文章一大抄,只要不是照抄就无伤大雅。”
皇甫玲摇了摇头,苦笑一声,说:“如果他是这种人,我当初就不会爱上他。少龙虽然不算人格上的完人,但他在一些问题上还是有底线的。比如,我曾建议他找‘枪手’代笔,但他还是拒绝了。我相信他还是热爱文字,热爱创作的。”
“‘枪手’?代笔?天呐,贵圈好乱啊!”
皇甫玲不愿过多谈及此事,便换了个话题:“不管怎么说,我对少龙还是有信心的,我至今仍相信我不会看错人,只要他能突破目前的瓶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秦娜又是一副“包打听”的神态,立刻接过话头:“啊,我知道,我知道,你当初就是因为爱上他的书才爱上他的人嘛。”
“是啊,十年前他第一本书问世,我是读者,当我看到他的文字时,就被他深深吸引了。那时候我俩还都是白教授的学生,就这样走到了一起。”皇甫玲说着,脸上的喜悦之情越发明显了。
“十年,你们一定一起经历过很多事情吧。”
“事情当然不少,但是,因为职业关系,倒没有碰到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我们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关于历史,关于他的书。”
“当然,相比做老师,畅销书作家的收入多得多啊。”
“不仅是收入,还有追求和成就。”
“嘿嘿,这些对俺来说有点远,俺想的是先填饱肚子。”
皇甫玲没有理会秦娜,接着说:“少龙最初成名是在海崖论坛。”
这一次,秦娜又立刻抢过话来:“嗯,这个我知道,他是中国较早的一批靠论坛出名的作家。”
“不错,那时候论坛正火,通俗历史类书籍也火,少龙赶上了好时候,一夜成名,书商追着他做出版。开始他没有打算出书,就是想写着玩,可没想到随着名气的提高,出版商给的条件越来越诱人,最终,他决定出版自己的作品。”
“啧啧,真是好命啊。”
皇甫玲白了秦娜一眼:“什么叫好命,实力才是关键,少龙的成名主要是靠实力。”
秦娜吐了吐舌头:“对对对,大小姐,是实力行了吧。”
“少龙成了海崖论坛的招牌,成了网络通俗历史的明星。那段时间,不只是普通粉丝和读者,就连管理员和版主都要看他的脸色,唯他马首是瞻。”
“这个时候最考验一个人,一夜成名难免会飘飘然。”
“你说得不错,一夜成名令原本谦虚的少龙骄傲起来,他不容许自己失败,甚至不容许有人和他平起平坐。”
皇甫玲脸色有些发白,继续说道:“就在少龙连续荣登作家榜,在海崖论坛呼风唤雨的时候,‘今朝皓月’出现了。这个当时年仅二十五岁的作家,用他的奇思妙想和诙谐通俗的文笔打动了大多数读者,其势头颇有超越少龙的趋势。我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每当‘今朝皓月’发表帖子,少龙都要认真仔细地看。看过之后,他往往几个小时默不做声,有一次,他甚至懊恼地摔了鼠标。”
“是因为技不如人?”
“这么说有些刻薄,少龙也从来没有承认过,但是,我不得不说,是这样的,少龙知道自己无法和‘今朝皓月’的文字媲美,他是在恼恨。”
“呼……”秦娜只是呼了口气,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也难怪,面对皇甫玲,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皇甫玲接着说:“由于‘今朝皓月’的出现,少龙的帖子点击量骤减,书的销量也受到影响,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少龙‘海崖第一作家’的地位就要拱手让人了。终于,他再也忍不住,开始用一些手段打击‘今朝皓月’。少龙动用他已经掌握的人脉和权力,先是让粉丝攻击‘今朝皓月’,进而勾结版主管理员封杀他——他给‘今朝皓月’安的罪名是抄袭。”
秦娜至此终于发表了一次自己独立的意见:“玲玲,有一点我还是没弄明白,一个作家是否抄袭自有公论,罪名怎么能说安就安呢?”
皇甫玲苦笑一声:“公论?呵呵,你还真错了,哪有什么公论。现在看网络文学的都是些年轻‘小白’,他们知道什么是抄袭,什么不是抄袭?还不是听从权威观点,权威说什么,明星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你看过勒庞的《乌合之众》吗,这些人就是乌合之众,他们没有判断力的。至于版主管理员,更是没有公论,你知道少龙的版税分给他们多少吗?”
“多少?”
皇甫玲伸出一根手指头:“一个点。”
秦娜有些惊讶:“哦,难怪了,这……这或许就是人性吧。”
“所以,‘今朝皓月’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就这样被见不得光的东西扼杀了。我曾经劝过少龙,但是,他告诉我他必须这么做,我没能阻止他。”皇甫玲说着,用手紧紧攥住衣服角,看得出来,她很懊恼,“虽然少龙暂时度过了危机,但是这件事也彻底改变了他。他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变得阴暗、多疑、怯懦。我猜想,是‘今朝皓月’这件事让他失去了自信,失去了尊严。”
“玲玲,那个‘今朝皓月’失去的比你家少龙失去的更多。”
皇甫玲垂下头,痛苦地说:“对,他失去了生命……”
接下来,是压抑沉闷的长达三分钟的沉默。
最后,还是秦娜率先打破僵局,她伸了伸懒腰,长呼一口气,说:“不管怎么说,你和少龙毕竟还有家,虽然经历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但你们这么恩爱,相信你们在一起还是会幸福的。爱情的力量可以抵消一切外部因素的袭扰。”
秦娜的安慰并没有使皇甫玲开怀,她依旧忧郁,摇了摇头,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过去近十年都过得很幸福,只是最近这一年……似乎一切都要变了……”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刚才你说你和少龙的感情出现了危机?我还没来得及问到底怎么回事呢?”
“还能怎么回事,就是出问题了呗。”
“哎呀,人家都说‘七年之痒’,婚姻在最初几年是最不牢固的,我还一直羡慕你俩,撑了这么久。可既然都是十年了,为什么还会有危机呢?给我说说,到底咋回事嘛。”
“书。”
“书?”
“对,自从他写不出好书就变了,我们的生活也变了。”
“暂时写不出来就慢慢写呗,实在写不出来就不写,他还是大学教授啊,又不是没有工作,怎么着也不至于把婚姻搞垮吧。”
皇甫玲轻叹,默不做声,闺密之间的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皇甫玲再次开口,她目视正前方,备显惆怅,低声说:“或许是报应吧,少龙最近不但自己的创作陷入瓶颈,同时遇到了强劲的竞争对手。”
“什么意思?你家少龙又不是做生意,写书还能有什么竞争呢?”
“你懂什么啊,现在哪一行都一样,都有竞争。”
“作家之间能争什么呢?”
皇甫玲扭头瞥了秦娜一眼,像是在看一个外星生物:“争什么?还用问,当然是名声和金钱啊。”
秦娜似懂非懂。
皇甫玲便解释道:“现在的作家可不是过去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了,现在是市场经济的时代,大家都在为金钱奔波,作家也要吃饭穿衣,也有七情六欲,所以不能免俗。”
“你说这些我都懂,我不懂的是,作家之间如何竞争呢?”
“假如有人比你写得好,尤其是同类型的书,这不等于抢了你的饭碗吗?”
“不至于吧,我觉得最多对书的销量略有影响,毕竟读者的口味是多种多样的,谈不上很大的竞争吧?”
“哼,我给你讲下面的故事你就懂了。”皇甫玲在沙发上坐累了,站起身,走到书店收银台的椅子旁坐下,随后摆弄着秦娜工作台前的电脑,接着说道,“两年前,一个作家进驻海崖论坛,开始连载他的作品,开始的时候,少龙也发现了这个人的文章,认为他写得不错,但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短短半年时间里,这个作家的作品点击量和回帖数如井喷般暴涨,六个月时间里的点击量超过了少龙一年的点击量。一时间,传言四起,网友们纷纷传说,‘海崖第一人’将要易主,少龙这个蝉联了数年的冠军即将让位。”
秦娜听着,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她的右手食指不停指点着,说:“哦,我想起来了,两年前网上确实有一起关于‘海崖争夺冠军榜’的事件,原来主角就是你家少龙啊。”
“是的,就是这件事。”
“唉,你接着往下说,我最爱听这种故事了。”秦娜盘腿坐在沙发上,满眼期待,八卦女人的神态暴露无遗。
皇甫玲不认为秦娜的八卦对自己有危害,相反,在她充满炽热欲望的内心深处,十分渴望有一个人可以这样聆听自己的讲述。
“少龙发现在作品质量上无法压制这个作家,便干脆故伎重演,用当年对付‘今朝皓月’的手段对付此人。”
“你家少龙真……”秦娜后半句话没有说出来,但脸上满是不屑的表情。
皇甫玲苦笑:“你是想说卑鄙吧?”
秦娜没有做声,等于默认了。
皇甫玲并没有在意,又说道:“然而,这一次少龙的手段不再灵光了。”
“哦?”
“这个作家不是‘今朝皓月’,他的年纪比少龙还大一岁,曾是政府部门的官员,人家做事比少龙周密得多。当少龙怂恿粉丝攻击他的时候,却遭到了对方粉丝有组织的强势反击,最后不但没有损害别人,少龙自己倒落得灰头土脸。然后少龙又去暗中联络版主管理员,希望用强制手段封杀这个作家。可是,少龙发现曾经十分配合的版主们都拒绝了他的请求,甚至有人倒过来帮助那位作家封杀少龙。总之,整个剧情翻转了,当年对付‘今朝皓月’的手段如今全部失效,少龙在作品质量上拼不过人家,用非常规的手段也斗不过人家,‘海崖第一人’的头衔也就难保了。”
秦娜听得有些出神,她嘟囔道:“我怎么听着像一部权力斗争的小说,原来作家圈也这么黑暗啊。”
“怎么说呢,黑幕各个领域都有,不过相比之下,作家圈还是相对干净的,只是少龙他不能容人,最后自己落得走投无路罢了。”
“说了半天,这个厉害的作家是谁啊?”
皇甫玲指着电脑,说:“就是这个人。”
秦娜急忙凑过去看,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海崖论坛某ID的主页,名字叫“张老三”。在他的名字下,精华帖数量以百计,粉丝数量以十万计,点击量则以千万计。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网络大神吧。
“那你家少龙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皇甫玲无言以对,她站起身,长出一口气,说,“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呗。”
皇甫玲说着,双臂举过头顶伸直,伸了伸懒腰,丰满的乳房凸出,异常醒目。秦娜不知为何,竟然上前捏了一把。皇甫玲急忙捂住胸口,惊愕地看着秦娜,脸涨得通红,上前要追打秦娜。
秦娜则指着皇甫玲的胸部,不怀好意地笑着说:“玲玲,就凭你这身材,你这气质,我不信你家少龙会舍得你。”
瞬间,皇甫玲脸色从红转白,她垂下举起的手掌,落寞惆怅地轻叹一声。
八
连续十个小时了,痛苦依旧在持续。
陈少龙就这样呆坐在电脑前,空空如也的大脑没有丝毫东西,焦虑如一群疯狂的白蚁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自信,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就像是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飘在尘世间。
我还有活的必要吗?
这个念头在陈少龙的心头已经萦绕许久了,而且如野草般疯长,愈发强烈。
陈少龙僵硬地点击鼠标,关掉了无一字呈现的Word文档,在大脑惯性的指挥下,他点开了海崖论坛的网页。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的文章,点击量只增加了几十个,回帖量则是毫无变化。
陈少龙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一个被抛弃的过气作家。”说着,他心中一阵酸楚,那是从皇帝宝座上被硬生生拽下来的感觉。
忽然,陈少龙在自己文章的上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ID“张老三”。在“张老三”名字一旁的是他的文章,书名加粗的字体显示着这篇文章的举足轻重,醒目的红色标识象征着它与众不同的身份。这是一篇论坛重点推荐的精华文章,至少一次登上论坛主页。
陈少龙心头生起阵阵恶意,他恨恨地咬了咬牙。
他又看到,“张老三”的帖子边上,点击量和回复数比早晨看到时增加了数万,这个飙升的数字就像是一记重拳,猛地捶在陈少龙的胸口。
陈少龙瞬间疯狂了,恶意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心中汹涌喷出。他猛地蹿起来,操起椅子,朝着电脑屏幕猛砸过去。
“啊!啊!啊!”他如野兽一样咆哮。
电脑被砸碎了。
陈少龙对着散落在地的电脑怒吼:“你去死!你去死!”
接着,他双手狠狠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嘶吼:“啊!啊!啊!”那从胸腔中发出的吼声中,尽是绝望。
半小时后,当陈少龙从痛苦中逐渐恢复,他意识到自己仍旧离不开电脑,他需要一个新的。他不假思索地拨通了妻子的电话,这是他多年的习惯,生活琐事统统交给妻子,他将全部精力集中到写作上。
电话接通了,陈少龙用低沉的声音问:“你在哪?”他此时才想起来,皇甫玲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
电话那头传来皇甫玲的声音:“我在秦娜这里。”
陈少龙冷哼一声:“我不管你在哪儿,你现在马上去买一台电脑,我着急要!”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传来皇甫玲略带愤怒的声音:“陈少龙,从现在开始,我不再是你的保姆和佣人,你有胳膊有腿,自己去办吧!”紧接着就是无情的挂机声。
陈少龙将手机放在自己眼前,无奈地摇了摇头:“嘿嘿,‘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就是一个没落作家的下场!”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正是由于自己无法再创作出好作品,皇甫玲对自己的态度才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无奈之下,陈少龙只得自己出门采购需要的东西。
时间已经是傍晚,夕阳西下,黄昏的落日映红了半边天,陈少龙的心就像这落日一样,渐渐冰冷。他神情恍惚地步入一家电脑专卖店,心不在焉地买了一台笔记本,临走时差点忘了拿走自己的信用卡。
背着电脑,陈少龙看着华灯初上的夜色漫无目的地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忽然,他停在一家超市门口,或许是门前的啤酒广告吸引了他,他冲进了超市,一刻钟后,抱着一大箱啤酒出来了。
男人在大多数情况下,会将压抑的情绪和酒精捆绑在一起,让它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回到家中,陈少龙一屁股坐上椅子上。长期的写作使他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差,两个多小时的外出就令他气喘吁吁。十分钟后,他才定下心神。
妻子仍没有回来,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孤独加重了他的悲伤,寂寞加重了他的惆怅。
“啪”的一声,打开一罐啤酒,白色的酒沫从罐口涌出,一股浓郁的啤酒香味蔓延开来。陈少龙一仰脖,一罐啤酒被他一口气喝净。
麦芽香味在鼻腔中回荡,酒精在肠胃中分解,酒气向上冲到天灵盖,醉意开始埋下种子。
陈少龙又打开一罐,再次一口喝净。“好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他想。
在陈少龙连续不断地喝掉七八罐啤酒以后,醉意已经无可抑制地在他脑中生根发芽,并快速增长。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自制力虽然严重下降,但头脑反而愈发活跃了。
“嘿嘿,哈哈哈……”陈少龙又打开一罐啤酒,他喝了一口,将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仰着头苦涩地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惜,我得意的时代他妈的已经结束了!借酒浇愁愁更愁,谁他妈说的,不喝酒你叫我们这些伤心人怎么活?人生啊,女人啊,就他妈那么回事,都是钱!钱,钱,钱,钱呐……”
说着,他又将一罐啤酒喝尽,随手将酒罐甩了出去,砸在书架上,随即高声叫喊:“我大明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何其壮哉!‘张老三’,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踏尔二十五营,全军覆没;尔带十余匹马抱头而窜,我叫饶尔一条性命。尔怎配我跪?好不自重的物件!”
陈少龙呼喊着毫无逻辑的“疯话”,如一个颇有才华的精神病人在大肆宣泄。所谓“大明朝国势之尊,超迈前古,其驭北虏、西番、南岛、西洋诸夷,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薄币,亦无兄弟敌国之礼”,分明是明成祖朱棣在驱逐蒙古后对大明武功的自诩。所谓“天子守国门”指的就是明朝将都城从南京迁到北京,由皇帝直接抵挡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明朝灭亡,末代皇帝崇祯吊死在煤山上,没有投降做俘虏,这是“君王死社稷”。而后面那句“本总裁三洗湖北,九下江南,尔见仗即跑,在白石山踏尔二十五营,全军覆没;尔带十余匹马抱头而窜,我叫饶尔一条性命。尔怎配我跪?好不自重的物件!”则是引用了太平天国英王陈玉成在临终前痛斥清朝贵族钦差大臣胜保的话。陈少龙引用这两句话,并直指“张老三”,俨然自己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英雄,而“张老三”在他眼中自然就是“腐朽堕落的满洲贵族”的代名词。
说完这些,陈少龙还不过瘾,继续滔滔不绝。也真难为他了,这位前畅销书作家,竟然用历史典故连续不断地自言自语达半个小时之久,其间引用的典故无一重复。
或许,这是他长期压抑后的一场大爆发。只是可惜,这种爆发对于创作并没有多大帮助。
当陈少龙将埋在心底多日的苦闷发泄出来以后,啤酒也被他喝完了。看着满地的空酒罐,听着室内钟表的“滴答”声传来,寂寞再次侵入陈少龙的心中。
残存的意识告诉他,酒,终究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明天的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仍将面对无法解决的难题。
陈少龙绝望地趴在桌子上,他想哭,却哭不出来。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就像是即将被押解刑场的死刑犯,毫无希望地趴在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被酒灌得半醉的陈少龙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滴滴滴”声,那是聊天工具发出的提示音。
过去,巅峰期的陈少龙每天都能收到无数人的消息,有出版社的编辑,有作家协会的朋友,还有无数粉丝。可是,自从他的新书销量不佳以来,他收到的消息已经越来越少了。
陈少龙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点。他点开软件,看到有一个好友申请,上面写着“您最忠实的粉丝,请加我”。
粉丝?这个曾经与自己形影不离的词汇如今离自己如此遥远。陈少龙睁着迷离的醉眼,恍惚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九
一名“梦回千年”的网友声称自己是陈少龙的粉丝。
陈少龙加了对方为好友。
对方在线。
“陈老师,您好!”
陈少龙很困惑,酒精令他开始分辨不清现实与虚幻,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梦境,但电脑清晰的滴滴声和面前真切的文字却又提醒他,这是真实的。
“你好,请问有事吗?”
“啊,陈老师,能和您对话太激动了。我是您的铁粉,最铁的那种。”
陈少龙苦笑一声,回复:“最铁?有多铁?”
“额,比朱元璋和汤和的关系还铁,比方孝孺的忠心还铁,比崇祯的自尊心还铁。”
陈少龙看着面前的排比句,脑子微微清醒一些,他受到了某种刺激。
对方所说的都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历史典故。朱元璋和汤和的关系,是指朱元璋在建立大明朝后大肆屠杀开国功臣,可唯独这位最初跟随他的兄弟,他没有杀,所以两人关系很铁。方孝孺的忠心,是指明成祖朱棣发动“靖难之役”攻陷南京后,抓住了辅佐朱允炆的大臣方孝孺,命他投降自己。可方孝孺宁折不弯,即便被朱棣诛十族,本人遭受腰斩酷刑,仍不肯投降,所以说方孝孺的忠心很强。崇祯的自尊,自然是指大明朝覆亡前夕,崇祯拒绝了南逃的建议,亲手杀死妻子女儿,然后自尽在煤山,所以说崇祯的自尊心很强。
这三件事都是明朝典故,作为明史作家的陈少龙再清楚不过。如今对方用这三件事表达对自己的崇拜,至少说明两点:第一,对方是自己最坚定的铁粉;第二,对方也是一个明史通。
陈少龙立刻在心里与其亲近了一层,他回复:“你好,感谢你的支持。”
“陈老师,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请问吧,我尽量回答你。”
“陈老师,您说‘梃击案’(明代疑案)的幕后主谋到底是谁?”
陈少龙心中窃喜,这个问题他曾有过研究,因此对自己的观点颇有信心。自从新书遭遇挫败以来,已经很少有人如此虔敬地向自己提问题了。于是,陈少龙开始侃侃而谈。
“这个案子啊,很多人怀疑主谋是郑贵妃,也有人怀疑是太子自导自演,但是我却认为,这个案子有可能是万历皇帝派人导演的一出戏,当然,皇帝不会亲自出面,那个张差也不会知道皇帝才是幕后最大的主谋。万历这么做既确保了太子的地位,又缓和了后宫的关系,所以,万历才是最大的赢家。”
“啊,陈老师您太棒了,这种答案您都想得出来,我太崇拜您了!么么哒!”
陈少龙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哪里,只是平时读书多点,思考的角度多一点罢了。”
“陈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请说。”陈少龙忽然发觉,和这位“陌生”网友交谈时,他不但没有不耐,反而有了一种安慰感,这种虚荣让他很享受。
“陈老师,写作是不是很困难啊?”
陈少龙有些意外对方没有再问历史方面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写作。他想了片刻,然后回复对方:“写作是一个艰辛而又有趣的过程,有过写作经验的应该都能体会到。”
“那么您在写作中就没有遇到过令您痛苦的事情吗?”
痛苦?陈少龙清楚,作家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再也写不出内容来了,他正在遭受着这种痛苦的折磨。但是,他又怎能对一个粉丝说这些话呢。他回复:“痛苦的事情当然会有,比如创作灵感的枯竭,就像是棵枯死的树,凋零残破。不过,这种事情是不会降临到我身上的,哈哈!”
陈少龙看着自己打在对话框中的字,心中一阵酸楚,自己就是一棵枯死了的树啊!
“呃,真羡慕您这样的大作家,下笔成章,妙语连珠。我就不行了,写了好久都写不好,看来我是没有成为作家的天赋了。”
“哦?你也喜欢写文章?”
“是啊,从小就喜欢,这是我的理想。可惜,写了好多年也没有什么成绩。”
“你都写什么文章?”
对方沉默了足足五分钟。
看着寂静的对话框,陈少龙等得有些焦急。他很希望和这位粉丝多聊几句,他最近太寂寞了。
“你还在吗?”陈少龙主动问。
“在。”
“呵呵,你写的都是什么文章啊,说出来谈谈,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不敢说。”
“怕什么嘛,你既然是我的粉丝,又叫我老师,我们就是自己人,说说你写的东西。”
“我说了您不要笑话我。”
“怎么会,说吧,我不笑话你。”
“那我说了。”
“说。”
“我写的是通俗历史。”
“哈哈,我早就猜到了,你对历史这么熟悉,我就猜测你是写历史类的文章。说吧,你主要写哪个时代?”
“后汉三国。”
“哦,这个时期不好写,写的人太多,大家太熟。”
“是啊,而且我写得也不够好,反正是没人看的。”
陈少龙忽然对这位粉丝很感兴趣,他主动讯问:“你的文章发表在哪里?”
“还没有发表。”
“还没有发表,你怎么知道没人看?”
“唉,肯定是这样的,我对自己的水平很清楚。”
陈少龙就像是百无聊赖的人发现了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情,他追问:“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文章?”
“啊?陈老师您要看我的文章?”
“怎么?不行吗?”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有些意外。您能看我的文章,我当然是太荣幸了!”
“哈哈,那就发来给我看看,说不定我能帮到你。”
“真的可以吗?”
“当然。”
“嘻嘻,那就多谢您了。给您说实话吧,我的本意就是让您帮我看看文章。”
“哈哈,那咱俩又有了共同点。”
“哈哈,是啊。请您稍等,我把我的博客地址发给您。”
“博客?不是文档?”
“不是,我都是在博客上直接写的。”
“哦,那好吧。”
不多时,对方发来博客地址。陈少龙点击链接,网页显示浏览博客需要密码,这是加密的博客。
对方又发来一串字符。“这是密码。”
陈少龙输入密码,网页显示出来了。果然是通俗历史,陈少龙随意翻了两页。
作为一个职业作家和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少龙对业余历史爱好者的文章多是不屑一顾的。虽然他表面上很尊重对方,但在他的骨子里,文人清高的气质占据着绝对的统治地位。
鸿儒与白丁岂可相提并论?
陈少龙纯粹是因为寂寞而浏览这个博客,仅仅是将它作为打发时间的游戏来对待,绝对没有任何重视的意思。他的本意是看上几眼,在心里对这类漏洞百出的“小白”文章批判一顿,然后以高高在上的导师的身份对作者发表一番义正词严的勉励之辞:文章虽然生涩,但也有不少可取之处,再接再厉,坚持努力云云。这样,这个无聊的夜晚基本可以熬过去,自己也可借着酒意,怀抱对粉丝高谈阔论的虚荣蒙头大睡一晚。
博客上的这本书叫《你所不知道的三国故事》。初看看这个书名,陈少龙就对此嗤之以鼻,这类哗众取宠、自以为是的书太多了,多半又是读了一点历史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历史票友的文章。然而,令陈少龙始料未及的是,文章的内容并没能让他展开嘲讽,反而令他感到惊艳,最后,这份惊艳又转化为了震惊。
陈少龙打开其中的一篇文章,标题是“三国时代的跨省追捕”。“跨省追捕”是当今社会众所周知的公共话题,本无新意,但是,加了一个“三国时代”的定语,这就有意思了。陈少龙主攻明史,但对中国历代的历史都有所研究,他快速用大脑搜索了一遍自己的知识储备,竟然没有找到“三国时期跨省追捕”的知识。
这个文章有点意思,作为“内行人”的陈少龙被吸引了。他随后认真地看下去,他要弄清楚,作者是牵强附会,故弄玄虚,还是历史上确有其事。
陈少龙一口气将这篇将近一万字的文章看完,他震惊了!作者所写的内容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典故,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将这个隐藏在历史角落中的小故事,写得诙谐生动。不仅如此,作家还旁征博引,引出了历史上的制度和文化问题,并对相关历史人物进行精辟地点评。
简单来说,这篇“三国时期的跨省追捕”讲的是东汉晚期一个人叫薛夏的天水(今甘肃天水市一带)人的故事。这个人年轻时学习很好,十分有才华,不过出身卑微,是个草根。
汉代没有考试制度,那时候选拔人才的办法是一种叫“举孝廉”的制度,就是由当地有名望的士绅望族推荐人才。汉朝前期的皇帝们发明这项制度是为了保证底层精英能够顺利向上层流动,但是,这个出发点很好的制度到后来却变质了。举荐人才成了官吏和门阀垄断的专利,平民寒门要想升迁,唯有巴结这些名门望族,否则几乎没有机会。
薛夏就遇到了这种问题。当时天水有四大家族“姜、阎、任、赵”,这四大家族相互联姻,垄断了天水当地的实际管理权,可以说是“土皇帝”,在当地为所欲为。偏偏薛夏同学刚正不阿,不愿与四大家族同流合污,于是,四大家族便合谋要弄死薛夏。薛夏听说后,逃离家乡,跑到了中原。
薛夏认为跑到中原,四大家族就没有权力抓他了,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听到了薛夏的消息,居然“跨省追捕”,在颍川(今河南许昌附近)将薛夏拘留,并要把他扭送回天水发落。颍川当地执法部门也配合四大家族的行动,薛夏在劫难逃。
就在薛夏即将被带走的时候,统治北方的最高领导曹操听说了这件事,巧的是,曹操见过薛夏,而且很欣赏他的才华。于是当时最高领导人亲自批示,向颍川执法部门下达红头文件:“薛夏无罪,天水那几个小子无非是想整死薛夏,命令他们赶快放人。”就这样,薛夏有惊无险,被无罪释放。
这个故事没有记载在《三国志》之类的正史中,因此鲜有人知。作者将这个事情别具匠心地用“跨省追捕”来类比,既贴切又生动。何况作者的文笔异常优秀,思路大开大合,一篇绝佳的妙文便呈现在了读者眼前。
仅一篇文章,陈少龙便被吸引了。他聚精会神,身体微微前倾,陆续打开了下面的文章,开始一字不落地仔细阅读。
第二篇文章的标题是“赫鲁晓夫的伎俩一千八百年前就被董卓用过了”。文章开篇没写三国,而是写苏联红场阅兵。1954年的红场阅兵,时任苏联总书记的赫鲁晓夫邀请了全世界各国的代表前去观看,目的是为了展示社会主义苏联的强大军事实力。其中,苏联新型的米亚-4飞机是重点,西方世界都对这神秘的战机充满好奇和恐惧。赫鲁晓夫为了达到震撼对方的目的,便暗中安排,命仅有的几架米亚-4飞机循环出现,制造苏联有源源不断的米亚-4飞机的假象。然而很遗憾,这个伎俩后来被揭穿,赫鲁晓夫也因此沦为了笑谈。
公元189年,东汉中央政府内乱,董卓作为边防军将领被召进首都洛阳。董卓到了洛阳以后,发现中央政府十分虚弱,便打算乘虚而入,利用自己掌握的军队控制汉朝廷。但是,要想让汉朝廷屈服,就必须有足够的军队,但他当时带到洛阳的兵马仅有三千,远不足以控制局面。怎么办呢?董卓就用了与赫鲁晓夫相似的手法,他命三千兵马白天大张旗鼓地进城,晚上再悄悄出去,第二天再进来,如此循环,制造出一种兵马众多的假象。汉朝中央的官吏和洛阳百姓看到董卓的军队无穷无尽,连绵不绝,都吓坏了,便不敢反抗,乖乖做了董卓的傀儡。
对于这个典故,熟谙三国历史的陈少龙并不陌生,他只是惊讶于作者能巧妙地将相隔一千八百年的事情放在一写,且不显得冲突。
奇思妙想!
陈少龙沉溺于这部书中,不知不觉看了近两个小时,直到对方再次留言。
“陈老师,我的书怎么样啊?”
陈少龙不假思索地写上:“太棒了,神作,你绝对有成为畅销书作家的潜质。”
然而,陈少龙并没有将这句话发出去,当把鼠标放在发送键上的时候,他犹豫了。沉吟片刻,一个邪念从他的心头升起。
陈少龙舔了舔嘴唇,下定决心,将原本打上的字全部删掉,然后重新写上:“书还可以,挺有趣,但也有很多不足,你想要成为畅销书作家,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发送。
久久的沉默。
终于,对方发来一个笑脸,然后是消息:“哈哈,没事,其实我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不过还是感谢陈老师的指点。”
“不客气。”
“时间不早了,打扰您休息了,晚安!”
陈少龙不想当面承认对方的天赋,但又实在不愿意这么优秀的作品离自己远去。他立刻回复道:“不过你不要绝望,任何一个畅销书作家的诞生都需要一个过程,我会帮你的,你不要放弃!”
“谢谢您,我不会放弃的!”
“那就好,再联系。”
“OK,晚安,陈老师。”
“晚安!”
关掉聊天软件,陈少龙立刻打开了那个博客,如饥似渴地看了起来,甚至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
博客中约有五十篇文章,字数当在四五十万左右,陈少龙恨不能一口气看完。但是,几天来的精神压力和刚才大量的酒精令他的精力严重透支。又过了两小时,他伏在案头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似乎仍在阅读那诱人的文字,只不过他将那些文字当成了自己的作品。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十
皇甫玲已经几天没回家了,这是她十年来的婚姻生活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得到解脱,离开那个无能的丈夫,她应该获得自由。然而,她发觉自己不但没有获得自由,反而多了牵挂。
皇甫玲在课堂上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丈夫:他这几天在干什么?他连个饭都不会做,吃什么呢?几天不收拾屋子,都成猪窝了吧。
皇甫玲有时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很“犯贱”,但是,她还是抑制不住地这样想。
“同学们,对于魏晋时期中国文化的研究今天就先到这里,下周我们继续讲。”
偌大的阶梯教室挤满了听课的人,皇甫玲宣布下课后,还有许多学生叽叽喳喳不愿离开。
皇甫玲的课如此受欢迎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她学识渊博,讲授的方式与众不同,学生乐于接受;二是她那无法抗拒的女性魅力,引得男生女生都对她的课趋之若鹜。
下课后,有几个男研究生围着皇甫玲问东问西,不少女生投来鄙夷的目光,似乎在骂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甫玲好容易摆脱了喋喋不休的“追求者”,她走到学校的花园中,长出了一口气。
蓟州大学是著名的园林校园,四周环境优雅,花木繁茂,皇甫玲难得轻松一些,便解开领口的扣子,让全身都沐浴在清新的空气中。
正漫步在校园中,皇甫玲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打招呼:“皇甫老师,终于追上您了。”
皇甫玲一听声音便猜到是谁,她回头笑道:“李麦克同学,你好。”
李麦克正微笑着站在她的身后。
“有什么事吗?”
“老师,我想请教您几个问题。”
“当然可以。”
“我们去那边聊吧。”李麦克指向假山一旁的长椅。
李麦克绅士地请皇甫玲先坐,皇甫玲优雅地坐在长椅上。李麦克在与她相距五厘米处坐下,盯着皇甫玲称赞道:“老师,您真美!”
皇甫玲丝毫没有因为这位学生的唐突而退缩,相反,她大方地颔首:“谢谢。”
“老师,您刚才讲课的时候,我都入迷了,您太吸引人了。”
“谢谢。”皇甫玲主动换了个话题,“麦克,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哦,其实,我是想约您吃饭。”
“只是吃饭吗?”
“是啊。”
看到李麦克迷人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自己,皇甫玲猜,他一定很希望从自己口中听到肯定的答复。她很想答应,可是话到嘴边又犹豫了。
皇甫玲咬了咬性感的厚嘴唇,最终还是拒绝了:“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麦克。”
李麦克倍感失望:“Why?”
“因为,因为我是你的老师!”
“那又怎样?您只比我大十岁多一点嘛。”
皇甫玲暗中咧了咧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心道:“看来这孩子喜欢熟女。”她无法接受与自己的学生如此亲密,但是内心深处又不愿意拒绝李麦克,她觉得与这个外籍帅小伙在一起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她自己也说不清。
皇甫玲淡然一笑,说:“你呀……”
“怎么了?”
“没什么。”
接下来,两人陷入了沉默,尴尬地相对。
这种局面维持了约有半分钟,皇甫玲却觉得时间漫长得像度过了半个月之久。她起身准备离开,说:“麦克,你要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李麦克的神情略显沮丧,嘟囔道:“这么快就走?”
“怎么了?”
李麦克忽然双眼一亮,忙说道:“老师,我有事情,您先别走好吗?”
“什么事?”
“我有问题想请教您。”
皇甫玲当然知道这是李麦克挽留自己的借口,但她并不介意,便重新坐好,用手抚了抚自己的长发,说:“你问吧。”
李麦克沉吟了片刻,两个眼珠不停地转动,大概是在组织语言。片刻之后,他说:“老师,上次我们聊到曹丕、曹植兄弟,我有一个新的想法。”
“你说。”
“我觉得他们兄弟俩,还是曹植比较有才华。”
“当然,谢灵运曾说过,天下十斗文采,他占一斗,天下人共占一斗,曹植则独占八斗,所谓‘才高八斗’,指的就是曹植。”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曹丕虽然也是汉末的文学家,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配这个称号。”
“为什么这么说?”
“不管怎么说,曹植的诗词都是他自己写的,而曹丕的诗词,我看多半都是抄来的。”
李麦克的话题勾起来皇甫玲的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曹丕命人撰写了一部著作叫《皇览》。”
“是啊,这是他命当时著名的儒生编纂的一部巨著,既体现了当时社会各个领域的生态,又体现了曹丕本人的伟大。《永乐大典》就是效法《皇览》的格式而编,可惜后来《皇览》失传了。这怎么了?”
“这部书号称巨著,但要我说,里面都是他的御用文人为他歌功颂德的文章,曹丕这么做就为了和曹植争夺文化界的领导权,就连曹丕的诗词估计也有不少是抄袭的。不过呢,抄袭的终究是抄袭的,曹植的才华比曹丕的半吊子抄袭作品强了不只百倍啊,王夫之就说曹氏兄弟的作品有‘仙凡之别’嘛。”
皇甫玲哑然失笑:“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曹丕的作品是抄袭的?”
李麦克双手一摊:“没有。”
“啊?”
“嘿嘿,我只是想多和您待一会,就找了这话题。”
皇甫玲忍俊不禁:“你小子。”
李麦克却又正经起来:“不过,这虽然是我临时找的话题,但是对于曹丕抄袭的论点,我是认真的。”
“好了,好了。”皇甫玲笑着站起身,说,“和老师见面的机会多的是,我还有事,先走了。”
“皇甫老师,对不起,请稍等。”
“又怎么了?我真的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啊。”
“我知道,只耽误您一分钟。”
“嗯,你说吧。”皇甫玲停下脚步。
“老师,您的丈夫陈少龙教授最近还好吗?”
李麦克忽然提及陈少龙,皇甫玲警觉地皱了皱眉,没有回答。
看到皇甫玲的表情,李麦克忙摆手解释道:“老师,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着,李麦克从包中取出一本书,晃了晃,说:“我是看到这本书才想起了陈教授。”
皇甫玲看到李麦克手中的书就是陈少龙最近出版的那部失败的作品——《坑死你的诱惑》,她对面前的这个外籍学生越发警觉,说:“怎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麦克很随意地说:“其实我是陈教授的书迷,他的书我大部分都看了,不过,这部书不如过去的好,确切地说,是大不如前。哦,我这么说,皇甫老师您不会生气吧?”
“嗯。”皇甫玲随口应了一声,她在思索李麦克的真实意图。
“一个作家的作品质量严重下降,多半是作者本人状态不好造成的,而恰巧我前几天听说陈教授请了病假,已经两三个月没有来学校了。因此,我猜测陈教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有什么别的……”
皇甫玲大致明白了李麦克的意思,虽然对方似乎是出于关心,但是她无法忍受别人在她面前对丈夫评头论足,尤其是戳到她的痛处。
“他没事,他很好,不劳你费心。”皇甫玲打断了李麦克的话。
大概是没有料到皇甫玲会如此抵触,李麦克有些不知所措,他支支吾吾地说:“哦……那就……”
他的“好”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远处传来的呼唤声打断了:“玲玲,你在那干啥呢?”远处,一个臃肿的女人大声招呼着皇甫玲。
皇甫玲挥了挥,算是答复,便不再理会李麦克,转身离去。
李麦克呆在原地,手中还攥着那本《坑死你的诱惑》。
十一
“玲玲,那个帅小伙是谁啊?”秦娜等皇甫玲走近了,便迫不及待地问她。
“我的学生。”皇甫玲心不在焉地回答。
“哦,就是那个外籍学生吧。”秦娜饱含深意地说,“我说你怎么一直不出来,原来在和自己的学生‘吟诗作对’啊。”
皇甫玲猛地停下脚步,恚怒地瞪了秦娜一眼。
秦娜当作没看见,继续自言自语:“啊,现在的老师真的不一样了,不光男老师,连女老师也……”
“给我闭嘴!”皇甫玲忍无可忍地怒斥。
秦娜吓得缩了缩脖子,忙道:“好了,算我胡说八道。”
皇甫玲的心思根本没在秦娜身上,她一直在思索:李麦克为什么对少龙这么关心?
两人来到书店,只有一个女大学生在里面,她是秦娜雇来帮忙照看书店的。
秦娜招呼那学生:“同学,你可以下班了。”
女学生闻言,像是得到了逃生的命令,忙不迭地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随口和秦娜道了别,便急匆匆地跑出店门。
秦娜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总是来去匆匆,真不知道她们成天在忙些什么。”
皇甫玲没有理会秦娜的牢骚,她一屁股坐在书店的椅子上,问:“你这店里只雇一个人能行吗?”
“雇一个足够了,我只是进书送书的时候不在店里,需要一个人照看,平时我一个人就够了。”
“你为什么不雇两人,一个看店,一个送书进书,你只当老板娘就好了。”
秦娜端了杯水放在皇甫玲手中,回答说:“大小姐,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现在我这书店只能勉强维持,除去店面和水电费用,再除去雇人的费用,我剩下的钱只够生活费,你让我再多雇一个人,那我只有喝西北风了。”
皇甫玲抿了口水:“不至于吧,现在书店的生意这么难做吗?”
秦娜一边收拾书架上的书,一边点头:“是啊,现在电脑、手机用得这么方便,看纸质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你前一段时间没看报道吗?首都几十所大学的书店,已经倒闭了一半,现在的学生也不看纸质书了。”
“怎么说呢,我觉得电子书有电子书的优势,但是纸质书是无可替代的。”
“我的话没说完呢。是,纸质书不会消亡,但是你知道吗?现在的人即使想看纸质书一般也不在书店买,而是去那儿。”秦娜说着,回身指了指收银台上的电脑。
“网购?”
“是啊,网购又方便又快捷,折扣还多,谁还愿意来书店买书呢?”秦娜收拾完书,又开始擦拭书柜,她笑了笑说,“说起来,还真要多亏了你呢,要不是你从我的书店进教材,我真是维持不下去了。”
皇甫玲淡淡地笑了笑,似乎秦娜的感谢对她而言不值一提。
她掏出手机,发现又没有Wi-Fi信号,便再次抱怨道:“天呐,没有Wi-Fi的书店,生意能好才怪。我说秦娜,你怎么就不装个路由器呢?”
秦娜嘟囔道:“那些有Wi-Fi的书店生意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都没人买书啊。再说了,买个好点的Wi-Fi要上千块,我赚这点钱也不容易啊。”
皇甫玲无奈地摇头,说:“算了,回头还是我给你买吧。”说着,她站起身走到电脑前坐下,摆弄着鼠标,“唉,我原本还羡慕你生活地优哉游哉,无忧无虑,现在看来,都不易啊。”
“羡慕我?得了吧,你贵为大学教授,又有个才华横溢的老公,而我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你还羡慕我?呵呵,你太有才了。”
皇甫玲没有做任何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感慨道:“大学教授,哼,说的好像大学教授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教授也是人,一样不能免俗。怎么说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一直在为少龙担心。你知道吗,现在作家越来越难做了。”
秦娜停下手头的活,回头看皇甫玲,只见这位气质高雅的女人面现沮丧,一脸哀怨地望着窗外。
秦娜小心翼翼地问:“玲玲,你已经几天没回家了吧?你和少龙还没有和好吗?”
皇甫玲没有回答。
秦娜看表情已经猜到了答案,她知道再问下去只会自讨无趣,索性不再言语,继续擦拭已经很干净的书柜。
十二
陈少龙经过一夜的宿醉,缓缓醒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感到一阵头晕,伸手按了按头颅,结果摸了一手头油,他自己也记不清多久没洗澡了。看了看身边,空无一人,妻子三天没回家了。他苦笑一声,坐起身,揉了揉太阳穴。
户外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刺人双目。但是,陈少龙的心情与好天气却截然相反,阴云依旧笼罩着他。忽然,他的心中冒出一个念头: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办。
是什么事情呢?陈少龙努力回忆着。
“啊,想到了,我昨晚似乎看到一部奇书。等等,是真的看到了还是自己在做梦?”
念及此处,陈少龙忙不迭地冲下床,半裸着身子直奔电脑前。当他打开电脑浏览QQ聊天的历史记录,他终于确信自己的记忆不是梦。他昨晚和一位名叫“梦回千年”的网友聊天,此人声称是自己的粉丝,并给了自己一部神作。
陈少龙又打开“梦回千年”的个人信息,上面除了“梦回千年”的网名和“性别女”外,再无其他有用的信息。他关掉QQ,打开了那个加密博客。
陈少龙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仔细阅读。虽然他已经有所准备,但博客中的文章还是再次震动了他。
写得太棒了!
然而昨天为什么要对作者说作品很一般,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
“太棒了,太棒了!”陈少龙不自觉地摇头,竟有人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他简直难以置信。
此时此刻,那个念头第一次在陈少龙的脑海中浮现:这要是我的作品该有多好!或许这个作品能给我某种启迪,又或许,我可以模仿它!
陈少龙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他顾不得洗澡,甚至顾不得穿衣服,就那样光溜溜地坐在书桌前,认真地模仿起来,时而眉头紧锁,时而仰面呆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个小时后,陈少龙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这本书难以模仿!
但是,陈少龙此时并没有放弃,他站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认为是自己宿醉未醒导致头脑不清。于是,他决定先洗个澡,再吃顿美餐,然后集中精力仿写,那样应该就可以了。
本来嘛,又不是创作,只是仿写而已,一定能行的,对方只是个颇具才华的业余写手。
“业余,再有才华也只是业余。”陈少龙想着,信心倍增。
温暖的热水澡、美味的早餐、即将被激活的创作灵感,这一切美好的事物令陈少龙的心情瞬间好转。他一扫长期以来的阴霾,若无其事地拨通了妻子的电话,轻松愉悦地说:“玲玲,回来吧,我在家等你。”说罢,不等皇甫玲回复便挂断了电话,然后满怀期待地扑在书桌前写了起来。
电话那头,皇甫玲盯着手机,若有所思。
旁边的秦娜问:“少龙打来的?”
“嗯。”皇甫玲有些心不在焉。
“让你回家?”
“嗯。”
“那你还是赶紧回去吧,回去晚了又该吵架了。”
皇甫玲没有动身,而是叹息道:“我不想见他,和他在一起毫无激情。”
秦娜似乎看出了什么,她眨了眨眼睛,然后打开手机点了几下,继而坏笑地看着皇甫玲。
皇甫玲被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你看着我笑什么?”
忽然,皇甫玲的手机传来收到信息的声音,打开手机看,是秦娜发来的一篇短文,题目是《中年女人的“性福”生活》,讲述的是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心理经历。
看着略微“涉黄”的段子,皇甫玲面红耳赤,心中突突乱跳。里面有不少言论简直就是自己的心声啊!
这时,皇甫玲看到秦娜仍“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立刻明白了秦娜的意思。她将手机扔在一旁,瞪了秦娜一眼:“无聊!”
秦娜模仿模特的台步走到皇甫玲身边,一屁股坐下,凑到她耳边笑嘻嘻地说:“我的大小姐,这个时代啊,不仅男人面对诱惑会动心,就连女人也会哟。唉,那个帅哥留学生就不错啊,怎么样,你是不是动心了?”说完,她朝皇甫玲眨了一下眼睛。
皇甫玲终于明白了,秦娜是在说李麦克。她似乎被触动了心事,神情黯然,幽怨地说道:“娜娜,不瞒你说,我和少龙之间确实有了点问题,他这个人……唉,不知道我们之间算不算是审美疲劳呢?有时候也觉得两人同床共枕十年,彼此太熟悉了,真的没什么激情了。”
“嘻嘻,所以你就打算勾搭那个帅哥留学生?”
“你误会了,我没有打算和他怎样,我只是……唉,我自己也说不清那种感觉。”
秦娜答道:“玲玲,我有一句话说了你别生气啊。”
“你说。”
“你们这些富贵人就是‘饱暖思淫欲’,我有个办法,能让你荡漾的春心变得心如止水。”
“你在说什么呀?”
“玲玲,这个法子保证好使。你呀,把每个月的薪水全部给我,然后你去工地搬砖,俩月下来,我保证你再也没心思‘红杏出墙’。”秦娜说着,自己忍不住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皇甫玲面带怒容,斥道:“去你的,你才搬砖呢!”
秦娜仍旧大笑。
皇甫玲绷了半分钟,自己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最后,还是秦娜起身,伸手推着皇甫玲的后背,往门外走。
皇甫玲问:“你干吗?”
秦娜不回答,一直将皇甫玲推到门口,说:“玲玲,听我一句劝,回家吧。”
皇甫玲这才明白秦娜的深意。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朝秦娜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秦娜望着皇甫玲远去的身影,摇着头叹道:“人哪,都挺有意思。”
皇甫玲回到家中。家里还是乱糟糟的,一切摆设和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除了地上多出来的一堆啤酒罐。
陈少龙正在书房中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皇甫玲来到他身边,他也只是随口打了招呼,说:“回来了。”仿佛皇甫玲离家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一点倒是出乎皇甫玲意料,按照她对丈夫的了解,这次回家一定会有一场不大不小的争吵。她甚至已经考虑好了,只要陈少龙敢和她吵起来,她就再次离开这个家。
“嗯,回来了。”
“我吃过饭了,你要是没吃的话,自己做一点吧,不用管我了。”陈少龙依旧盯着电脑屏幕。
或许是出于好奇,皇甫玲也凑到电脑前,探头想看屏幕上的东西。然而,陈少龙却警觉地关掉了正在浏览的内容。他故作镇定地对皇甫玲说:“几天没回家,累了吧,洗个澡休息一下吧。”
皇甫玲看着丈夫,心中还是无法释怀。她郑重地问:“少龙,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陈少龙面无表情,只是点了一下头:“没什么事,你要累了就先休息吧。”
皇甫玲本来满怀的希望瞬间瓦解,她气哼哼地抓起一本书甩在陈少龙身上,怒道:“既然没什么事,你还让我回来做什么?”
皇甫玲的动怒令陈少龙有些困惑,他不解地看着妻子,问:“你怎么了?抽风了?”
皇甫玲继续发泄着她的怒火:“你别和没事人一样,我俩之间必须有个说法。”
“什么说法?你要干吗?”
“我……”话到嘴边,皇甫玲又无法开口,她支吾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得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目送妻子走出书房,陈少龙狠狠地瞪了一眼,心中暗骂:“女人真麻烦!”
随后,他再次打开那些文字,全神贯注地浏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