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五年,坐落湖南郴州宜章县,有一举人,姓席,名瑱,字臣光,早年父辈经营绸缎生意,家境殷实,本指望子承父业,怎奈他打小就闻不得铜钱臭,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却天资聪颖,苦读诗书,仅有十几岁便常去酒馆棋社与人吟诗作对,父母也便纵了他去,倘若考取功名也是光宗耀祖,人前体面。臣光也是十分争气,先后考中了童生,秀才,之后便是举人。随即便是进京赶考,连试三年,终究是付诸东流,成果丧失。臣光也明白,自己纵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重不过那一锭黄金,按理说臣光并非家境贫寒,但一想,哪怕自己考取功名,将要与这些决疣溃痈,卖官贩爵之辈共事,倒也没什么指望。
转眼间,十年春秋已逝,因生意破败,光景不顺,父母双亡,仅留下些房屋地产,还有一些名贵字画,金银首饰。那臣光兑当的兑当,变卖的变卖,只剩下些古典诗卷,尚且保存。可长期如此,哪怕有座金山也会吃空,无奈仅靠朝廷那点俸禄,妻儿老小,无不抱怨,日积月累,不由得浑浑噩噩,艾发衰容。
一日,臣光正在阁楼上小憩,忽听得楼下一阵嘶喊声,便探出窗外,用目观瞧,见有一小吏用手拖拉着一个乞丐,口中怒斥道:“哪里来的泼皮无赖?纵然不是天子脚下,可也是有王法的。”那乞丐手捧着酒葫芦,早已鼻如酒糟,似醉如痴,疯言疯语。
臣光本想坐视不管,可忽听闻那乞丐口中吐出几句诗云:“劝君莫怨世态凉,别有天地洞中藏。古往今来皆到此,几人哀来几人狂。”随后便仰天长笑。酒气喷薄而出,那小吏早已捂住口鼻,难以忍耐。
臣光听罢,却顿感汗毛直立,若有所思,疑问这厮是何许人也?并快步走下楼阁,来至近前。那小吏也认得他,毕竟此县有功名的人不多,但是却没几个混的像他如此落魄,这镇子上的人也都拿他当个笑柄,便草草了事的行了个礼,说道:“此地原来是席相公的府邸,多有得罪。”臣光也拱手还礼说道:“敢问军爷,此人犯了何等罪过?”
小吏道:“相公有所不知,此人疯疯癫癫,行至大街上,冲人就要锛凿斧具,众人不肯借他,他便入室劫抢,幸亏小人正在游街,不然就让他钻了空子。”
臣光面色凝重,上下打量此人,只见他衣衫褴褛,千疮百孔,沾满了尘土,头发上还有几颗树叶,胡子拉碴,但细看样貌,眉眼之间倒也透着一股清秀,犹为注意,双手早已鲜血淋漓,血肉模糊。便言道:“说来羞愧,此人乃是鄙人的堂弟,只因儿时受过些刺激,故而如此,恳求军爷行个方便。”说罢从腰中掏出些细软,递了上去。小吏接过,心中冷笑道,应了那句话,无论何人与官府作对,终究没有好下场。就连席臣光这等人士,也会干这徇私舞弊的勾当。却脸上堆笑道:“那既是席相公的亲戚,况且也并未造成何等影响,那便交于你了。”
臣光急忙答谢道:“回去后定将好生看管,万不可出来作乱。”听罢小吏便去了。
臣光将此人带入家中,换身平常衣服,整理衣冠,并备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于他,那乞丐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不难看出已多日未曾进食。不出一刻,桌上盘子已干干净净。那乞丐打了个饱嗝,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便问道:“对此菜肴,兄台可否满意?”谁知此人又打了一饱嗝,随后站起身来。倚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臣光小心翼翼走至近前,轻咐道:“听闻兄台口中,有一仙洞,暗藏妙机,现在何处?可否带小弟游历一番。”谁知不一会儿,便传来了阵阵鼾声。
臣光不肯死心,一心把握时机。妻子孔氏百思莫解,质疑道:“相公今日大街上携此人到家中,意欲何为?”臣光言道:“你且莫要多问,终有一日,便知分晓。”孔氏本是争强好胜之人,但跟随臣光多年,早已心灰意冷,便也不再争执。
那人于家中住了几日,给饭便吃,给酒便饮,其余时不吭不语,呆若木鸡活脱就是一痴人。臣光也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暗中观察。一日夜里,臣光忽听楼下有动静,便穿靴更衣,走下楼去,一进房屋,那人便不见了踪影。又听闻柴房有动静,此刻正为寅时,天渐微亮,恍恍惚惚见有一人从柴房出来,怀中不知抱有什么东西,只听见叮叮当当铁器碰撞声,悄悄启开后门,一声不响,不辞而别。
臣光若有所思,紧随其后。只见此人往后山走去,心中已猜出一二,藏踪蹑迹,定要探个究竟。
此人来到的乃是“莽山”,此地真是仙山琼阁,峰峦雄伟,连绵起伏。便顺着羊肠小道,步伐缓慢前行。走了能有半个时辰,总算在半山腰处停了下来。
臣光躲在一树木后用目观瞧,只见此人面前有一石碑,那石碑上镌刻的便是那人先前吟的那几句诗。之后又叩拜了三下。那石碑下有一石盘,只见他向左转了两下,右转了三下,喊了一声“开”。那石碑后竟有两扇门分隔开来。此人见石门开启,便声音上扬道:“先生既有心同往,还不现身?请吧。”
臣光直觉冷汗直冒,惊慌失措,背后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不知如何面对是好。迟疑了片刻,抖落抖落身上的尘土,稳了稳心神,站起身来,移步至前,含羞笑道:“惭愧,惭愧!”
臣光尾随此人行至洞底,一见眼前光景,大为观赏。这石壁上刻有诗词,甚至还有壁画,此画中有一美人,可谓是沉鱼落雁,愁眉啼妆,出水芙蓉,绰约多姿,可用“一想之美”来形容。唯一美中不足便是着装过于简单,并且还有一条长尾。
可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正中央有一棵“梧桐树”,树下用泥土铺衬,并附有青草,洞中有泉水渗进,流至树周边,形成一个水槽。臣光不禁犯疑惑,此时已是深秋季节,而此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底下也是绿草茵茵,属实难解。
那人带着锛凿斧具,携至美人画下,继续雕刻起来。臣光走至近前问道:“敢问兄台姓甚名谁,家居何府?”
那人便停下回复道:“小生乃是江苏徐州人士,姓胡,名谥,字俊卿。”
臣光又问:“那俊卿兄为何落得如此处境?”
俊卿无奈道:“我本是赴京赶考的穷儒,不料想却落榜而归,心灰意冷,于返程途中,途经莽山,因天色已晚,不得前行,想找一地方休息,便看到此石碑,故按那石碑指引,扭动石盘,便发现此仙洞,常驻于此”。
臣光言道:“此洞虽好,却不是长久之计,俊卿兄未曾想过回去?”
俊卿道:“我之前也有此想法,可情缘难却,舍不得我那情人。”
臣光言道:“俊卿兄那情人,莫不是那画中女子?”
俊卿笑道:“正是,正是!”
臣光道:“那此女现在何处?”
胡俊卿手指了指梧桐方向,言道:“便在于此”。
臣光笑了笑说道:“贤弟莫要玩笑,若非说贤弟痴情于一棵树?荒谬,荒谬!”可说完此话,胡俊卿面目冷漠,眼神坚定,无有一丝嬉戏之意。见此状,臣光心中也有些彷徨。
胡俊卿看了眼壁画,言道:“先生不难看出,此女子虽面容姣好,却生有异相,断不是凡间人士。”
臣光仔细琢磨,也有道理,迟疑了片刻,却细思极恐,差点跌倒在地上喊到:“若非是妖魔鬼怪,纠缠于你?”
胡俊卿笑了笑道:“先生说她是邪魅,可在我眼里,就连九天仙女都敌她不过,先生若有兴趣,我愿细详于你,你道好否?”
臣光道:“愿闻其详”。
胡俊卿言道:“那日我误入此洞,被此处别有洞天之景象所震撼,见有一棵梧桐,栽于正中央,便倚在树下休息,忽闻耳边有阵阵女子笑声,轻盈悦耳,惊慌失措,以为是山川精怪作祟,遗了一滩精,高喊问是何人?过了一刻,那树中竟回复了一句,我见它无有恶意,便卸下心防,侃侃而谈,就这样过了数月,便有了爱意,我几次三番向她询问芳名,家居何府,她却遮遮掩掩,推三阻四,既然如此,我只好让她把相貌告知于我,不然岂不是太可悲了。可没想到就在一个月前,她便消失于虚空中,音讯全无,故而儿,我这三魂七魄仿佛也随她一起去了,剩下的只不过是一副空荡的躯囊,我在石壁上刻上她的尊容,也为解相思之苦,也正是为此,才如同得了失心疯一样,流落大街上去劫抢,结识先生,我见先生,宅心仁厚,才带你到此,将我之所见所闻,告知于你”。
臣光听罢,不由得浑身直冒冷汗,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更惊叹天下竟有如此痴情之人。
随后二人览阅石壁上的诗词,竟发觉唐朝时,便有人游历于此,大为惊叹。诗词中,句句锥心刺骨,行行悲欢叹息。尤其一首诗,让臣光颇为注意,历历在目,诗中写道:
虎啸风生胆气豪,五洋下海敢捉蛟。
百兽称臣众朝礼,攀树狸猫把头摇。
臣光览毕此诗,不禁热泪盈眶,顿足捶胸,感慨道:“猛虎纵有捉蛟之能,却比不上会攀树的狸猫,枉我席瑱,痴活半世,却比不过一只狸猫聪明,惭愧,惭愧呀!”
说到此处,臣光不由得突发一奇想,对着胡俊卿说道:“此处能感化我一人,今后也必能感化世人,若将此事杜撰为书卷,定能传唱千古,流芳百世,何乐而不为呢?”
胡俊卿点头示好,俩人便不谋而合,那席臣光便从家中携带铺褥,笔墨纸砚,并告知妻子孔氏,自己将要远行一段时间,孔氏还觉奇怪,刚要细问,便无有了踪影。
此二人,一个口述,一个着笔,将此事由始至终,稍加杜撰,闭关钻研,洞外之光景已忘乎脑后。此期间,妻子孔氏也曾担心丈夫安危,告知于官衙,但却寻觅不着,也就不了了之了。
十五年后,《异境怪谈》完结,从古洞中出来,席臣光已是花甲之年,颤颤巍巍从山上下来,回到家中,妻子孔氏早已去世。长子席炽与次子席衡也已成了家,臣光见此情形,物是人非,凄入肝脾,两个儿子见父亲回来,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席臣光,双手颤抖,将此书递于长子手中后,当即就咽了气。
两子看罢此书,难以理解,以为父亲在外多年,患了臆想之症,便将此书匿于箱中,不让后世观瞧,几百年来,都无有人知道此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