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如凡把糖醋排骨夹到段如圣碗里时,余光瞥见叶鸿用筷子尖拨弄着碗里的米粒。他的影子在餐桌的软玻璃垫上碎成三瓣,中间那截正好盖住段如凡手背的烫伤疤痕——那是上个月煎蛋时油星子溅的,现在莫名其妙地长成了和楼下玉兰树一样的疤瘌。
段如凡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棵树,和玉兰树一起,静静地站在这里,都还活着,却仿佛已经变成了记忆里的一座碑。
汪阿姨和温姨说起老房子的事,那些夹着花椒粒的笑声在餐盘间蹦跳。段如圣突然戳了戳段如凡的胳膊肘,油乎乎的嘴唇几乎要蹭到耳垂:“姐,那个哥哥是不是你想画的.....“
段如凡欲盖弥彰一般猛地往他嘴里塞了颗鹌鹑蛋。
瓷勺磕在碗沿的脆响里,叶鸿终于抬起头。他眼睛里浮着层薄雾,像是相机镜头没擦干净时拍出来的光晕。段如凡数着他睫毛抖动的次数,直到数到第七下,他忽然说要去洗手间。
走廊的墙壁已经很久没有重新涂过涂料了,端着空盘子去厨房时,段如凡看见叶鸿正用指腹摩挲墙面上的刻痕。最后那一道是十二岁那年比身高刻的,段如凡的那道在下面,叶鸿的那道在上面,而今段如凡已经比上面那一道还高上一些了。那些划痕和边上的墙面一样,早被时间熏黄了。
“温阿姨说你们过两天处理完事情就走?”段如凡拧开水龙头,水花溅在碎花围裙上变成深色斑点。
叶鸿的影子在磨砂玻璃上晃了晃,“不清楚,但应该不会待太久,我过段时间还要去参加一个夏令营。“他声音裹在哗哗水声里,“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老房子收拾东西?“
“嗨呀,多大点事,明天你来叫我一声就好。”泡沫从碗沿溢出来,段如凡盯着自己泡得发白的手指,故作轻松地回着。
“谢谢你,如凡。”叶鸿没在家里久留,推着行李跟着温玉炀走了。
段如凡突然想起,好多年前她偷偷在二手市场淘的一个塑料感很重的胶卷相机就藏在玄关柜里,里头存着十一张没冲洗的底片。第十二张是今天拍的——叶鸿站在单元门口仰头张望时,夕阳照亮的发丝有点过度曝光了,像未化的雪。
汪冬卉带着叶鸿他们去他家了,昨天她就在那边忙活,所以他们今晚大概率可以直接在那边住下。段如圣这会儿在写补习班的作业,只剩下段如凡,躲进了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所措。
段如凡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和叶鸿说话,这三年的分别,好像把那些滚动在舌尖一次又一次的话都变成了咸涩的泪水,在刚刚见面的那一刻从眼里落了下来。在他们目光相撞的那一秒,她就已经都说完了。
“段如凡,你今天不大对劲啊。”汪冬卉一边进家门就开始一边嚷嚷,声音大得差点给段如凡吓得叫出声来。
“你小点声,现在楼上还有人喘气儿的。”段如凡跑出房间,压低了声音回她。
“呵,少男少女啊……”汪冬卉换了拖鞋,阴阳怪气地留了这么一句话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她路过时,还用眼睛上下扫视了段如凡一眼,笑声里带着一丝戏谑。
段如凡没有在意她的表情,又或者说,段如凡这会儿好像也不知道能在意什么。她去把玄关柜子里的相机拿了出来,这个相机是很老的塑料相机,估计是什么电子产品的赠品,所以很便宜,胶卷都是要自己手动拧的。
她小心地卷动着边上的波轮,“咔哒咔哒”的机械声在房间里响起,好像是时光的低语。卷了一会儿机械声也没有停下,这个胶卷终于用完了。
这个相机是段如凡送给自己的初中礼物,小学六年级的那年偷偷淘回来的,这卷胶卷也是那年放进去的,是这个相机的第一卷胶卷。三年了,才将将拍完它。
段如凡关掉了房间门,拿着相机呆坐在桌前很久。她知道,这个胶卷应该早就已经坏掉了,开了封,放在机子里这么久,之前的照片很可能也洗不出来了,或者是有色斑了。
但是她还是有些不自觉地又多转了几次波轮,确定它真的已经回卷了之后才打开后盖,小心翼翼地把这个胶卷收了下来。
比起父亲后面送给她的数码相机来说,她还是更喜欢胶卷相机,因为胶卷相机的胶卷有限,所以她会一直记着她还有多少拍照的机会;因为胶卷相机可以取出来的是一个沉甸甸的胶卷,所以她会一直觉得胶卷相机可以结出时间的果子。
于是她把这个“时间的果子”收好,想着哪天有空了就去把它冲印出来。
接着她倒在了床上,想着自己都拍了些什么。
买这个相机的原因好像也和叶鸿有关,在段如凡六年级的时候,叶鸿瞒着家里人干了一件大事。她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那段时间楼上砸东西的声音基本没停。直到有一天,在段如凡家里吃饭的叶鸿被温玉炀扯下了楼,小小的段如凡趴在窗户上,看见温玉炀和他站在楼下的那棵白玉兰树下。他们身前有个火盆正在焚烧着什么,火光冲天的。叶鸿双手捂脸,用一种极其缓慢的,扭曲的姿势跪坐了下来。
那天的天上布满了火烧云,血红血红的。
从那之后,叶鸿就很少在人前画画了,哪怕是在段如凡家里,也再不会围着画画的汪冬卉七嘴八舌地问画画的技巧。好像一夜之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什么生气的木偶,连眼神都变得木讷了。
再之后,汪冬卉和温玉炀吵了好大的一架,叶鸿在房间里,捂住了段如凡的耳朵。段如凡抬头看着叶鸿,然后伸手去给他擦眼泪,他面无表情地流着泪,流了好多好多,多到好像无论段如凡怎么擦都擦不完。
然后,段如凡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她说:“我们买一个相机好不好?画画容易被发现,那拍照好不好?把现在想要画的东西都照下来,以后我们再画好不好?”
然后,叶鸿抱紧了她,伏在她肩头哭了起来。段如凡只记得他把自己抱得好紧好紧,紧到她都快要喘不过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