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间失格

人間失格

前言

我曾见过那男人的三张照片。

第一张照片应该是他幼年时代,约莫十岁光景,身穿粗条纹和服,被众多女性簇拥着(推测应该是他的姐妹,或是堂姐妹),站在庭园池畔旁,脑袋向左歪约三十度,难看地笑着。那些对容貌不敏感或不关心的人,如果说出“这男孩真可爱”这类敷衍的客套话,也不至于会让人觉得是虚伪的恭维,从这孩子的笑脸中,倒也不是完全看不出可爱之处。然而,对稍为讲究的人来说,只要看这张照片一眼,也许就会颇感不悦地说一句“这孩子长得真不讨喜”,随手将照片往外扔,就像拂去身上的毛毛虫一般。

那孩子的笑脸,愈看愈让人感到莫名的阴森。那根本就称不上笑脸。这孩子完全没笑,他那紧握的双拳可以证明。没有人可以一面握拳一面微笑。是猴子,那是猴子的笑脸——脸上挤满丑陋的皱纹。就是如此古怪、丑恶,看了浑身不舒服的表情,教人很想说他是“脸皱成一团的小鬼”。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小孩。

他第二张照片的长相,有令人惊讶的重大变化。一身学生装扮。虽不清楚是高中时代,还是大学时代的照片,但确实是位相貌俊秀的学生。同样不可思议的是,从他身上感觉不出半点人味。他身穿一套学生制服,白色手帕露在胸前口袋外,双腿交叉坐在藤椅上,脸上还是带着微笑。这次已不是满脸皱纹的猴子笑脸了,而是很有技巧的微笑,但与常人的微笑相比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差异。不知该说是欠缺生机,还是少了人味,反正丝毫没有真实感。不像鸟,而是像鸟的羽毛,轻盈得犹如一张白纸,就是这样的微笑。换言之,给人一种做作感。说他矫揉造作也不是,说他轻浮也不对,说他阴阳怪气也不贴切,说帅气,当然更是相去甚远。仔细端详后,会从这名俊美的学生身上,感受到某种近乎灵异故事的森然之气。我从未见过表情如此诡异的俊美青年。

第三张照片最为古怪,完全无从揣测其年纪。他头发已经略白,在一间肮脏不堪的房间角落(照片清楚地拍出房内墙壁有三处剥落),双手伸向小小的火盆烤火。这次脸上没有笑容,面无表情,仿佛他就这么自然地坐着死去,确实是一张令人惊愕、充满不祥气氛的照片。奇怪的不止这些。那张照片对脸部做了放大特写,因此我得以仔细端详他的长相。我发现他不论是额头、额头上的皱纹、眉、眼、鼻、口、下巴,全都平凡无奇,这张脸非但没有表情,甚至没半点特色可言,让人留不住印象。举例来说吧,当看完照片合上眼,我便已将那张脸忘得一干二净。虽然还记得房内的墙壁、小火盆,但房内主角的长相却陡然烟消雾散,怎么也想不起来。无法描绘出那张脸的图画,也无法将它画成漫画。睁开眼看过之后,甚至不会有“啊,原来是长这样,我想起来了”这样的喜悦。说得更极端些,纵使睁眼再看一次照片,不但唤不起记忆,反而会让人感到悒悒不乐焦躁难耐,最后甚至想别过脸去。

即使是所谓的死相,应该也比它更有表情,更令人印象深刻吧,就算将马头硬装在人的身躯上,感觉也比这好些。总之,这照片让任何人看了,都会莫名地感到心底发毛,浑身不舒服。我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诡异的男子。

第一手札

回首前尘,尽是可耻的过往。

对我而言,人类的生活无从捉摸。我出生于东北的乡间,所以一直到年纪稍大后,才初次见识火车。我在火车站的天桥爬上爬下,完全没察觉这是为了供人跨越铁路所建造,满心以为这是为了能让车站像国外的游乐场一样有趣新潮,而特别打造的设施。而且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如此深信不疑。对我来说,在天桥里上上下下,是一项特别的游戏,而且它算是铁路公司设想最周到的服务之一。日后我发现那不过是实用性的阶梯,纯粹供旅客跨越铁路之用,登时大感扫兴。

此外,我孩提时在画本上见过地铁,始终认为那不是为了实际需求所想出的设计,而是因为在地下坐车别出心裁,别有一番乐趣,远胜于在地面上坐车。

我从小便体弱多病,常卧病在床,我总是躺在床上想这些床单、枕头套、被套,真是单调无趣的装饰品。直到年近二十,才得知这一切竟然都是实用品,不禁心中黯然,对人类的俭朴感到悲从中来。

还有,我不懂什么叫饿。不,这并非意指我生长在衣食无缺的家庭,我可没那么傻,我是真的不懂饿是什么样的感觉。这句话听来有些奇怪,但我就算肚子空空如也,也浑然未觉。上小学、国中时,每次一回到家中,周遭的人们总会七嘴八舌地说道:“肚子饿了吧?”“吃点甜纳豆吧?也有蛋糕和面包噢。”而我也会发挥天生喜欢讨好人的精神,嘴里说着“我肚子饿了”,顺手把十颗纳豆送进嘴里。其实我完全不懂肚子饿是何种滋味。

当然了,我的食量也不小,但我不记得自己曾经为饿而吃。我吃人们眼中的珍馐,还有豪华大餐。到外头用餐时,我也会勉强自己吃。就儿时的我来说,最痛苦的时刻莫过于家中的用餐时间。

我位于乡下的老家,用餐时一家十几口全员到齐,迎面而坐,饭菜排成两列,我身为家中老幺,坐在末座。用餐的房间里灯光昏暗,午餐时,一家十几口人全部沉默不语扒着饭,那光景总令我感到一股寒意。我家是个守旧的乡下家庭,菜色几乎一成不变,别指望会有什么珍馐或是豪华大餐,所以更是令我视用餐为受罪。在这昏暗的房间里,我坐在餐桌末座,因寒冷而全身打战,一点一点地将饭塞进口中,心中暗忖——我们为何每天都得吃三餐不可呢,每个人用餐时都一脸严肃,宛如某种仪式,一家人每天三次准时聚在昏暗的房间里,井然有序地摆好饭菜,即便毫无食欲,也得低头默默嚼着米饭,这也许是向潜伏于家中的亡灵祈祷的一种仪式。

“人不吃饭就会死”这句话在我听来,不过是一种讨厌的恫吓。然而,这项迷信(至今我仍觉得它像是某种迷信)却总是令我惶恐不安。因为人们不吃饭就会死,所以才得工作、吃饭。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更艰涩难懂、更令人感到威胁的话语了。

换言之,我对人类的行为,至今仍是无法理解。我与世人的幸福观似乎大相径庭,这份不安甚至令我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几近发狂。我到底算不算幸福呢?从小人们就常说我幸福,但我总觉得自己置身于地狱,反而是那些说我幸福的人,他们过着的安乐生活远非我所能比拟。

我甚至认为自己背负着十个灾祸,其中随便一个交由旁人来背负,恐怕都足以令人丧命。

旁人痛苦的性质和程度,我完全无从捉摸。那些实际的痛苦,只要有饭吃就能解决的痛苦,也许才是最强烈的痛苦,是凄绝的阿鼻地狱,足以将我那十个灾祸吹跑。是否真是如此,我不知道,不过,他们竟然没自杀,没发疯,阔谈政治而不绝望,持续与生活搏斗而不屈服,难道他们不会感到痛苦吗?他们彻底变得自私自利,而且视其为理所当然,难道从未怀疑过自己?我不明白。他们夜里睡得香甜,一早醒来神清气爽吗?做了哪些梦呢?会边走路边想事情吗?想着钱的事吗?不会只是这样吧?我好像曾听说过“人为食而生”,但从未听过人是为钱而活,不,虽然有时候也……我还是搞不懂,愈想愈迷糊,这令我益发感到惶惑不安,仿佛这世上只有我是异类。我几乎无法和旁人交谈,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于是我想到一个好方法,那就是搞笑。

那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始终还是无法对人类死心断念。于是我借着搞笑这条细线,与人类系在一起。我表面上总是笑脸迎人,但内心却是铆足了全力,在成功率千分之一的高难度下,如履薄冰,冷汗直流,提供最周详的服务。

从小,就算是自己的家人,我也猜不出他们有多痛苦、脑子里想些什么,我只觉得害怕,无法忍受那尴尬的气氛,就此成了搞笑高手。换言之,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说话从不当真的孩子。

看我当时和家人的合照便可发现,其他人全都一脸正经,唯独我表情歪斜地笑着。这也是我既幼稚又悲哀的一种搞笑方式。

不论家人对我说什么,我从不顶撞。他们小小的批评,我却感觉如同闪电霹雳般强烈,几乎令我发疯,别说顶嘴了。我甚至认为他们的批评肯定是人类自古一脉相传的真理,我没有实践真理的能力,恐怕已无法和人类共处。因此,我无力反驳,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一旦受人批评,我便觉得对方说得一点都没错,是我自己想法有误,我总是默默承受对方的攻击,内心感受到几乎为之狂乱的恐惧。

受人责备或训斥,可能任何人心里都会觉得不是滋味,但我从人们生气的脸上,看出比狮子、鳄鱼、巨龙还要可怕的动物本性。平时他们似乎隐藏着本性,但一有机会,他们就会在暴怒之下,突然暴露出人类可怕的一面,就像温驯地在草原上歇息的牛,冷不防甩尾拍死停在腹部上的牛虻一样,这一幕总是令我吓得寒毛倒竖。想到这种本性或许也是人类求生的手段之一,我感到无比绝望。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胆战心惊,而对于自己身为人类一员而言,我更是毫无自信。我总是将自己的烦恼埋藏心中,一味掩饰我的忧郁和敏感,伪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搞笑的怪人。

怎样都好,只要能逗人笑就行了,如此一来,就算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应该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让他们看了碍眼,我是“无”、是“风”、是“空”。我这样的想法愈来愈强烈,我搞笑逗家人开心,对那些比家人更可怕、更神秘莫测的男佣和女佣,我也极力提供搞笑的服务。

夏天时,我在浴衣里头穿红色毛衣,走在走廊上,引家里的人发笑。连平时不苟言笑的大哥见了,也不禁扑哧一笑。

“小叶,这样穿很奇怪呢。”

他的口吻充满疼爱。我也知道不该在盛夏时穿着毛衣四处晃荡,我可不是连冷热都分不清的怪人。其实我是把姐姐的绑腿缠在手臂上,让它从浴衣的袖口露出一截,让人以为我身上穿了件毛衣。

父亲在东京,公务繁忙,在上野的樱花町有座别墅,大半个月时间他都住在东京这座别墅里。返回老家时,他总会买许多礼物送家人和亲戚们,这可说是父亲的嗜好。某次父亲在返回东京的前夕,将孩子们召集到客厅里,面带微笑地询问每个孩子,希望他下次回来时带什么礼物好,然后把孩子们的答复一一写在记事本上。父亲难得与孩子们这般亲近。

“叶藏(大庭叶藏),你呢?”

我一时无言以对。

他问我要什么,一时间,我反而什么都不想要。脑中有个念头闪过——怎样都好,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我快乐。同时就另一面来说,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不敢明说,对喜欢的事,也像偷东西似的战战兢兢,在那痛苦的滋味以及难以言喻的恐惧下倍感苦闷。换句话说,我没有抉择的能力。我想,日后我的人生之所以尽是可耻的过往,可说主要都是这样的个性使然。

父亲见我闷不吭声,神情忸怩,登时脸色一沉。

“还是想要书对吧?浅草的商店街有人卖过年舞狮的玩具,大小很适合小孩戴在头上玩,你不想要吗?”

一旦被问到“你不想要吗”这句话,我只能举手投降。我无法用搞笑的方式回答。身为一名搞笑演员,我彻底不及格。

“还是买书吧。”大哥一脸正经地说道。

“是吗?”

父亲一脸败兴的神色,连写都不写,便将记事本合上。

这是何等严重的败笔,我竟然惹恼了父亲,他一定会对我展开可怕的报复,难道不能趁现在赶快想办法挽回吗?当天夜里,我在被窝里簌簌发抖,一直想着这些事,接着我悄悄起身前往客厅,打开父亲收放笔记本的抽屉,拿起记事本迅速翻页,找到他抄写礼物的地方,朝铅笔舔了一下,[1]写上“舞狮”后,才上床睡觉。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要什么舞狮,我宁可要书。但我察觉到父亲想买舞狮给我的念头,为了迎合父亲的心意,讨他开心,我特地深夜冒险潜入客厅。

而我这招非常手段,果然如预期般地成功,辛苦有了回报。不久后,父亲从东京返家,我在房间里,听到他朗声对母亲道:“我在商店街的玩具店里打开这本笔记本一看,这里竟然写着‘舞狮’两个字。这不是我的字。我纳闷了一会儿,后来马上想到是怎么回事。这是叶藏的恶作剧。先前我问他的时候他笑而不答,后来却又想要了。真是个怪小子。他假装不知道,却又清楚地写在上面。既然这么想要,早说不就得了。我在玩具店里看了哈哈大笑。快去把叶藏叫来。”

我还会在房间里召集男佣和女佣们,叫一名男佣朝钢琴乱弹一通(虽是位于乡下,但大部分的东西家里应有尽有),我则是配合他那不成章法的曲调,跳着印第安舞,令众人捧腹大笑。我二哥用镁光灯拍下我跳印第安舞的模样,待照片洗好后一看,发现腰布(其实是一块花布)的接缝处露出了我的小老二,更是惹得全家老小笑岔了气。对我而言,这或许可以说是一次意外的成功。

我每个月都会购买十几本刚上市的少年杂志,另外还会向东京订购各种书籍,默默阅读,所以不论是“乱七八糟博士”,还是“什么东东博士”,[2]我都如数家珍。还有怪谈、讲谈、落语、江户趣谈,我也样样精通,所以我常一本正经地说些俏皮话,逗家人发笑。

然而,说到学校,实在令人感慨!

我在学校里相当受人尊敬。“受人尊敬”这个观念,同样令我畏怯不已。近乎完美地欺骗众人,然后被某个无所不知的智者识破,被修理得体无完肤,出乖露丑,生不如死——这就是我对“受人尊敬”此种状态所下的定义。尽管欺瞒众人,获得尊敬,但还是会有人看穿这套伎俩。不久,当大家从此人口中得知真相,而发现自己受骗时,那时他们的愤怒和复仇不知有多可怕。我光是想象,便全身寒毛倒竖。

我在学校里受人尊敬,并非因为我出生于有钱人家,而是因为我是众人口中的“杰出人物”。我自幼体弱多病,常常一请假就是一两个月,甚至曾经在床上躺了将近一整个学期没到学校上课。但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躯,坐人力车到学校参加期末考,最后成绩竟然比班上任何人都出色。我身体状况很好时,也完全不用功,到学校上课,也尽是看漫画书,休息时间向班上同学讲述漫画内容,逗大家发笑。在作文方面,我老是写滑稽故事,尽管被老师警告,我还是作风不改。因为我知道,其实老师暗地里也以欣赏我的滑稽故事为乐。某日,我还是老样子,以状甚悲戚的笔调,将母亲带我搭火车上东京的途中朝车厢通道上痰盂撒尿的丑事(不过,我当时倒也不是不知道那是痰盂。我是为了展现孩子的天真无邪,才故意这么做的)写成文章交给老师,自信一定能让老师忍俊不禁。所以我悄悄跟在走回教师办公室的老师身后,发现老师一走出教室,立刻从学生的作文中挑出我那一份,开始在走廊上边走边看,呵呵轻笑。不久,他走进教师办公室,也许是正好看完,只见他满脸红光,朗声大笑,还马上拿给其他老师看。我见到这一幕,感到心满意足。

我成功地让人视此为淘气,成功地摆脱受人尊敬的束缚。我联络簿上每项科目都是一百分,唯独操行有时七十分,有时六十分,而这也成了全家人的笑柄。

然而,我的本性却与这样的淘气形成强烈对比。当时,女佣和男佣们教我明白那件悲哀的事,侵犯了我。我至今仍旧认为,对年幼的孩童做这种事,在人类所犯的恶行中最为丑陋卑劣,堪称是一种残酷的犯罪。但我全都忍下。我只觉得从中又看出另一种人类的特质,我只能无力地笑着。倘若我有说真话的习惯,也许我就会理直气壮地向父母揭露他们的罪行,但我并不全然了解自己的父母。我对于“向人诉苦”这种方法,不抱一丝期待。不论是向父母诉苦、向警察诉苦还是向政府诉苦,最后还是只能听那些深谙处事之道的人,以通情达理的借口,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我知道结果一定有所偏颇,但我相信向人诉苦终究是白费力气,我只能选择隐忍,不说真话,继续搞笑。

也许有人会嘲笑我“什么嘛,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人类咯?你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但不相信人类,未必就表示我走向宗教之路。事实上,连同嘲笑我的人在内,人类不都是在彼此怀疑猜忌下,丝毫没将耶和华放在心里,若无其事地度日吗?我小时候,父亲所属政党的一位名人到我们镇上演讲,一名男佣带我前去剧场听讲。当时座无虚席,而且镇上与父亲熟识者也全都到场,众人热烈地拍手。演讲结束后,听众三五成群地走在下雪的夜路上,踏上归途,将今晚的演讲评得一文不值。当中有人与父亲交谊匪浅,父亲的同志们以近乎怒吼的口吻批评父亲的开场致辞拙劣,而那位名人的演讲更是不知所云。接着,那群人顺道来到我家,坐进客厅,一副开心的模样,对父亲说今晚的演讲极为成功。就连男佣们也一样,母亲问他们今晚的演讲如何,他们竟然也脸不红气不喘地回了一句“非常有趣”。他们在回家的路上,明明互相叹息道:“再也没有比演讲更无趣的事了。”

这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例子。他们相互欺瞒,而且神奇的是双方都毫发无伤,就像没发现彼此在互相欺骗似的,这种不信任案例,在人类生活中俯拾皆是。不过,我对互相欺骗这件事没多大兴趣,因为我自己从早到晚也是借由搞笑来欺骗他人。我对公民课本上的正义或道德漠不关心。互相欺瞒,却又能过着圣洁、开朗的生活,或是满怀自信度日的那些人,我实在无法理解。人类终究还是没能让我明白当中的奥妙。要是我能明白,就不会如此惧怕人类,也不必如此铆足全力讨好他们,更不必与人类的生活对立,夜夜遭受地狱般的痛苦折磨。换句话说,我之所以没向任何人揭露那些男佣和女佣们的可恨罪行,并非因为我不信任人类,也不是因为我信奉基督教义,而是因为人们对名叫叶藏的我,紧紧合上了信任的外壳。就连我父母也时常展现出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一面。

但我那无法向任何人诉苦的孤独气味,却被许多女性凭借本能而嗅出,这可能就是日后我常被女人乘虚而入的诱因之一。

也就是说,就女人而言,我是个守得住恋情秘密的男人。

第二手札

在靠近大海,几乎是海岸线的岸边,并排耸立着二十多株树皮黝黑的高大山樱树。每当新学年开始,山樱树便会以蔚蓝的大海为背景,在看似黏稠的褐色嫩叶陪衬下,绽放绚烂花朵。不久,到了樱花雨飘降的时节,花瓣翩翩散向大海,点缀着海面,随波荡漾,随着浪潮再次涌向海岸线。东北的某所中学,直接以那满地樱花的沙滩充当操场使用。我没好好用功,也没认真应考,却顺利考进这所学校就读。这所中学的校帽徽章还有制服的纽扣,都印有盛开的樱花图案。

我有一门远亲就住在这所中学附近,因为这缘故,父亲替我挑了这所有大海和樱花的中学。我寄宿在那位亲戚家,由于学校近在咫尺,我成了一名懒散的国中生,听到朝会的钟响后,才快跑上学。不过,借由搞笑的本领,我在班上的人气日益攀升。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乡生活,但我却觉得人在他乡远比在故乡来得自在。这或许可解释成是因为我搞笑的本事已逐渐炉火纯青,要骗人已不像以前那般吃力。家人与外人、故乡与他乡,这当中难免会有演技的难度差异,不论哪个天才,就算是上帝之子耶稣,也同样会遇上。就演员而言,最难表演的场所莫过于自己故乡的剧场,而且是在亲朋好友齐聚一堂的情况下,哪怕是再厉害的名伶,想必都施展不出演技吧。但我却一路扮演这种角色,而且还相当成功。像我这样的能手,到外乡表演,自然万无一失。

我对人类的恐惧,与过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心中激烈地翻涌,但我的演技却日益精进。在教室里,我总是逗同学发笑,就连老师也说“这个班要是没有大庭,应该会是个好班”,一边叹息,一边掩嘴窃笑,而那些嗓门如雷的教官,我也能轻松地逗他们哈哈大笑。

我以为自己已完全掩饰自己的真面目了,正想松口气时,却冷不防有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刀。从背后刺我一刀的这名男子,模样稀松平常,体格在班上最为瘦弱,五官苍白浮肿,穿着一件像是他爸爸或哥哥留给他的旧上衣,长长的袖子,让人联想到圣德太子[3]。他的功课一塌糊涂,军训课和体操课总是在一旁观看,活像个白痴。连我也认为不必对此人抱持戒心。

某个体操课时,那位名叫竹一的学生(他姓什么,我已不复记忆,只记得他好像名叫竹一)仍旧一如往常,在一边旁观,我们则是进行单杠练习。我故意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大喊一声,朝单杠冲去,像跳远般往前猛力一跃,结果却一屁股跌坐在沙地上。这次的出丑全在我的计划之中。众人捧腹大笑,我自己也苦笑着站起身,拂去裤子上的沙子,这时,竹一不知何时已来到我身边,伸指戳我背后,低声向我说道:“你是故意的。”

我大为震惊。我刻意佯装出丑,竟然会被竹一识破,当真出乎我意料。感到就像世界刹那间被地狱之火包围,烈焰熏天,我几欲放声大叫,精神崩裂,但我极力自持。

接下来的日子,我充满不安与恐惧。

表面上,我依旧扮演着可悲的滑稽角色以博取众人一笑,但有时却又忍不住发出沉重的叹息。不论我再怎么做,都已彻底被竹一看穿,再过不久,他一定会四处向人说出这个秘密。一想到此事,我额头便冒出豆大的汗珠,露出像疯子般的怪异眼神,心虚地四处张望。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早、中、晚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监视竹一,以防他泄露秘密。我甚至在心中盘算,在我如影随形的这段时间,会尽一切努力,让他相信我的搞笑并非刻意造假,而是真有其事,如果顺利的话,我还想成为他独一无二的好友。倘若这一切都不可行,那只能祈祷他早日丧命了。不过,我并没有要杀他的念头。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有人能杀了我,但从未想过要杀人。因为面对可怕的对手,我反而只想着要如何让对方幸福。

为了收服他,我脸上堆满犹如假基督徒的亲切媚笑,头部左倾约三十度,轻搂他瘦小的肩膀,不时以肉麻的甜美声音邀他到我寄宿的住处一游,但他总是流露茫然的眼神,沉默不语。某天放学后,记得好像是初夏时节,傍晚下起一阵大雷雨,学生们都不知该如何返家,我因为住处离学校近,不以为意,正想往外冲时,蓦然发现竹一呆立于鞋柜后,于是我对他说:“跟我回家吧,我借你伞。”就此一把拉住怯生生的竹一,一起在大雨中快跑。抵家后,我请婶婶替我们烘干上衣。我成功地带竹一走进我位于二楼的房间。

这间屋子住着三口人,分别是年过五旬的婶婶,年约三十、戴着一副眼镜、似乎有病在身的高个子大姐姐(她曾经嫁作人妇,后来又回娘家长住。我也和这家里的人一样,管她叫大姐),以及最近刚从女校毕业,与她高个子的姐姐一点都不像,个头娇小外带一张圆脸的小姐姐,名叫小节。她们三人在一楼的店面摆设文具和运动用品贩售,但主要收入还是靠已故的先生当初留下的五六栋长屋收来的房租。

“耳朵好痛。”竹一站着说道,“只要一淋到雨就会痛。”

我仔细一看,他两只耳朵都患有严重的耳漏,脓水就快流出耳郭外了。

“这怎么行呢,很痛吧?”我夸张地说道,故作震惊貌,“都是我在大雨中拖着你跑,对不起哦。”

我用女人的口吻说话,温柔地道歉,接着我下楼取来棉花和酒精,让竹一枕在我的膝盖上,细心地为他掏耳朵。竹一似乎也没察觉这是我伪善的诡计,他枕在我膝盖上,说着愚昧的恭维话。

“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

然而,日后我才知道,竹一无意识的一句话,竟然就像恶魔可怕的预言。

不论是迷上女人,还是被女人迷上,感觉都很低俗。戏谑,带有一种洋洋得意的味道,不管何等严肃的场合,只要冒出这句话,忧郁的伽蓝[4]也将就此崩塌,化为平地。不过,若是采用“被爱的不安”这样的文学用语,来取代“被人迷上的痛苦”这种俗语,便不至于毁了忧郁的伽蓝,说来真是奇妙。

我替竹一清理耳内的脓水,他说出“日后一定会有女人迷上你”这种愚蠢的恭维话时,我只是红着脸微笑,没有回应,但其实我心里也隐约觉得有理。不过,“迷上你”这种粗俗的讲法产生了一种洋洋得意的氛围,他这么说,我便觉得有理,这会令我的想法显得愚不可及,比相声里傻少爷的对白都还不如,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抱持着这种戏谑、洋洋得意的念头,而认为“此话有理”。

对我而言,女人的复杂难懂,远比男人还要难上数倍。我家中的女性人数远多于男性,而亲戚当中,女性更是繁多,还有那些犯罪的女佣,因此,即便说我从小在女人堆里打滚也不为过。然而,我其实是一直抱持着如履薄冰的心情与这些女人打交道,几乎完全捉摸不透她们的心思。恍若置身五里雾中,有时误踩虎尾,铸下大错,害自己吃不了兜着走。这不同于男性的鞭挞,而是像内出血似的,在体内造成很不舒服的内伤,难以治愈。

女人有时会将我拉向身边,有时却又一把推开,女人像死去般熟睡,教人怀疑她们是为了睡眠而活。我从小便对女人做各种观察,不过,尽管同样身为人类,却感觉她们是和男人迥然不同的生物,而且神秘莫测。更奇妙的是,她们常照顾我。“被迷上”以及“有人喜欢”这两句话,一点都不适合我,也许用“受人照顾”这个说法来说明实际情况,还比较贴切。

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放松地接受搞笑。当我搞笑时,男人不会一直哈哈大笑,而且我自己也知道,对男人搞笑若是过于得意忘形,肯定会以失败收场,所以我时常提醒自己,一定得见好就收。不过,女人不懂得什么叫适度,她们总是不断要求我搞笑,而我为了回报她们的索求无度,总是累得精疲力竭。她们常笑,女人似乎比男人更能饱尝快乐。

我中学时代的寄宿家庭,不论是那位大姐还是小姐姐,只要一有空,便会到我房间找我,每次我都吓得差点跳起来。

“在看书吗?”

“没有。”

我惊魂未定地投以微笑,合上书本。

“今天,学校里有位名叫棍棒的地理老师……”

从我口中流泻出的不是我真心想说的搞笑故事。

“小叶,你戴上眼镜看看。”

某天晚上,妹妹小节和大姐一起来到我房间,逼我做许多搞笑表演,最后提出这项要求。

“为什么?”

“你别问,戴上就对了。向大姐借眼镜戴。”

她们总是以如此粗鲁的命令口吻同我说话。搞笑艺人乖乖地戴上大姐的眼镜。她们见状后,笑倒在地。

“简直和劳埃德一模一样。”

当时哈罗德·劳埃德这位外国电影的喜剧演员在日本颇受欢迎。

我站起身,举起单手道:“诸位,我在此向日本的影迷们……”

我试着致辞,更加令她们笑得合不拢嘴,从那之后,每逢镇上剧场播放劳埃德的电影,我一定到,且不忘偷偷揣摩他的表情。

某个秋夜,我躺在床上看书时,大姐像飞鸟般迅速走进我房间,突然哭倒在我的棉被上。

“小叶,你愿意救我对吧?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家吧。你一定要救救我。”

她嘴里说着惊人之语,再度嘤嘤哭泣。不过,我并非第一次目睹女人展现这种态度,因此对于大姐这番激烈的言辞,我并不吃惊,反倒觉得这招过于老套、内容空洞,令人觉得扫兴。我轻轻钻出被窝,削好一颗桌上的柿子,切下一片递给大姐。大姐抽抽噎噎地吃着柿子,向我说道:“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借我看看吧。”

我从书架里挑了一本夏目漱石的《我是猫》,递给了她。

“谢谢你的柿子。”

大姐难为情地笑着,步出房门。不光是这位大姐,到底世上的女人是保持着什么心情在过活呢?对我来说,要思考这个问题,比揣测蚯蚓的心思还要复杂费事,而且有点骇人。不过,我从幼年的经验中得知,当女人像这样突然涕泪纵横时,只要给她们一些甜食,她们吃过之后便能转换心情。

另外,妹妹小节甚至还会带朋友到我房里,我还是依照惯例,公平地逗大家开心,待小节的朋友返家后,她一定会跟我说朋友的坏话。而且每次都说“她是个太妹,你要小心哦”。既然这样,你别带她来不就得了?也多亏了小节,造访我房间的客人,几乎全都是女性。

但这绝不表示竹一那句“女人会迷上你”的恭维已经成真。换言之,我不过是日本东北的哈罗德·劳埃德罢了。竹一那愚蠢的恭维化为可恨的预言,活生生在我面前呈现出不祥的样貌,是许多年后的事。

竹一还送我另外一份宝贵的礼物。

“这是妖怪的画像。”

某次竹一到我二楼的房间找我玩时,得意扬扬地拿出一张原色版的卷头插画给我看,如此说道。

咦?我心中暗感纳闷。仿佛从那一瞬间,便就此决定了我的堕落之路,一直到日后我都有这种感觉。我知道那不过是梵高的自画像罢了。在我少年时代,日本正流行所谓的法国印象派画风,要鉴赏西洋画,大多是由这里起步,梵高、高更、塞尚、雷诺阿等人的画作,即便是乡下的中学生也见过照片版。像我也见过不少梵高的原色版画作,对其笔触的新意和色彩的鲜艳颇感兴趣,但从未将它想成是妖怪的画像。

“那么,这种画你怎么说?这也是妖怪吗?”

我从书架取下莫蒂里安尼的画集,让竹一看其中一幅古铜色肌肤的裸体妇人画像。

“真不简单。”竹一双眼圆睁,大为赞叹,“就像地狱之马。”

“果然还是妖怪。”

“我也想画这种妖怪的画像。”

对人类极度恐惧的人,反而更期望能亲眼见识可怕妖怪的心理,以及愈是神经质、愈是胆怯的人,愈期盼来一场强烈暴风雨的心理。啊,这群画家深受人类这种妖怪所伤,历经各种恫吓,最后他们选择相信幻影,在大自然中清楚目睹了妖怪。他们从不搞笑,而是全力去呈现自己眼中所见的景象,诚如竹一所言,他们毅然决然地画下“妖怪的画像”,我未来的伙伴就在这里,我为之激动落泪,但不知为何,我却声若细蚊地向竹一说:“我也要画妖怪的画像。画地狱之马。”

我从小学时代就喜欢画画,也喜欢看画。但我的画并不像作文那般受人称赞。我原本就不相信人们说的话,所以作文对我来说,不过就像搞笑的致辞般,从小学到国中一直让老师们狂喜,但我自己却觉得索然无味。唯独绘画(漫画另当别论),虽然在对象的表现上,我都是自我摸索,表现还不够成熟,但多少也花了一番苦心。学校美术课的范本很无趣,老师的画工也很拙劣,因此我得自己胡乱尝试各种表现手法。进入中学就读后,我的油画画具一应俱全,但尽管我以印象派的画风作为范本,我的画还是像花纸工艺般平面,不够立体,完全不像样。今日听竹一这番话,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之前对绘画的心态、方向完全错误。感受美丽的事物,想如实地呈现它的美,这种想法既天真又愚蠢。大师们以主观将平凡无奇的事物创造得美轮美奂,或许见到丑陋的事物会令他们恶心作呕,但他们仍不掩饰自己的兴趣,依旧沉浸在表现的欢愉中。换言之,他们完全不依赖别人的想法。竹一赐予我原始画法的秘籍,我瞒着不让那些女客察觉,开始慢慢着手于自画像的创作中。

最后我完成一幅阴沉的画像,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但这正是我长期潜藏心中的本来面目。表面上笑得开朗,而且是众人的开心果,其实却拥有如此阴郁的内心。“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心中也同意这点。这幅画除了竹一外,我绝不给任何人看。我可不希望自己搞笑背后的阴沉面貌被人识破,而让人对我小心提防,而且我也担心别人没发现这是我的真面目,还视此为另一种全新的搞笑手法,就此沦为众人的笑柄,这比什么都令人难过,所以我马上把这幅画塞进抽屉深处。

在学校的美术课时间,我也极力隐藏这种“妖怪式画法”,仍像过去一样,以平庸的笔触,美丽地画出原本就美丽的事物。

我只能在竹一面前自然展现敏感脆弱的神经,所以我放心地让竹一欣赏我这次的自画像。他看过后赞赏有加,于是我又接连画了两三张妖怪的画像,得到竹一的另一个预言。

“你将来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

“女人会迷上你”与“成为一名伟大的画家”,这个傻瓜竹一将这两句预言烙印在我额头上,不久,我来到了东京。

我本想进美术学校就读,但父亲告诉我,他老早便打算让我进高中念书,日后出仕为官。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好茫然地遵从。父亲要我从四年级开始报考高中,而这所有樱花与大海的国中,我也差不多待腻了,所以我没直升五年级,而是修毕四年的课程,直接报考东京的高中,通过考试,旋即展开学校的寄宿生活。然而,那种肮脏与粗野的生活,实在令我退避三舍,我根本连搞笑的力气都没了,于是我请医生帮我开一张肺浸润的诊断书,就此搬出宿舍,住进父亲位于上野樱木町的别墅。我无法忍受集体生活。而且那些青春的感动、年轻的轻狂之类的话语,我光听便觉得寒毛直竖,“高中生精神”这玩意儿,我实在无法苟同。不论教室还是宿舍,感觉都像是被严重扭曲的性欲集中营,连我那近乎完美的搞笑本事,在这里也完全派不上用场。

父亲在议会休会时,每个月只有一到两周会待在别墅的家中,所以父亲不在时,这栋宽敞的别墅只有那对当管家的老夫妇和我三人。我常翘课,但我没兴致到东京四处闲逛(最后我连明治神宫、楠木正成的铜像、泉岳寺的四十七烈士墓,也不曾看过),终日窝在家里看书作画。父亲回东京时,我每天早上都匆匆忙忙上学,但有时也会到本乡驮木町的西洋画家安田新太郎的美术教室学素描,一待就是三四个小时。离开高中宿舍后,就算到学校上课,感觉立场也很特意,宛如旁听生似的。尽管这可能是我自己的偏见,但我老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也就更懒得上学。我一路上过小学、中学、高中,最后终究还是无法理解何谓爱校心,也从没想过要学唱校歌。

不久,我从美术教室里的某个绘画学习生身上,学会烟、酒、妓女、当铺以及左翼思想。这种组合说来奇妙,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名绘画学习生名叫堀木正雄,东京下町人,长我六岁,毕业于私立的美术学校。由于家中没有画室,所以他固定上这间美术教室学习西洋画。

“能不能借我五元?”

我们彼此仅数面之缘,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我慌忙地取出五元递给他。

“好,去喝酒,我请你。可以吧?”

我无法拒绝,被他拉进美术教室附近的蓬莱町咖啡酒馆,就这样开始我俩的交往。

“我很早以前就注意你了。喏,就是你现在这腼腆的微笑,那是才华洋溢的艺术家特有的表情。为了纪念我俩的相识,干杯!小绢,这小子是个美男子对吧?不可以迷上他哦。都是因为他来到我们那间美术教室,害我沦为第二号美男子呢。”

堀木五官端正、肤色黝黑,穿着一套中规中矩的西装,领带的花色也不花哨,头发抹了发油,梳着中分,这模样在绘画学习生当中相当少见。

我置身此种陌生的环境,心中惴惴不安,一会儿双臂盘胸,一会儿松开,始终露出腼腆的微笑,但喝了两三杯啤酒后,却像解放似的感到莫名的轻松。

“我原本想进美术学校……”

“不,太乏味了。那地方乏味透顶。学校最枯燥乏味了。我们的老师存在于大自然之中——对大自然的感受力!”

然而,他的说法并不会让人听了肃然起敬。这家伙是个傻瓜,绘画肯定也只有三流的水准,但也许是个不错的酒肉朋友。换言之,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到都市里的无赖。尽管他的模样和我截然不同,但光就他无意识中搞笑,对自己搞笑的悲哀浑然未觉,这正是我们两人在本质上最大的差异。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陪他玩玩而已,只当他是个酒肉朋友,打从心里瞧不起他,有时甚至耻于和他为伍,但又总是与他同行,最后我被这个男人彻底击垮。

不过,最初我认为他是个好人,一个难得一见的好人,连生性怕人的我也对他没有戒心,甚至还庆幸遇上一位不错的东京向导。其实我自己一个人时,搭电车会害怕售票员;想去看歌舞伎表演时,见正门口铺有红地毯的楼梯两侧站着两排领座的小姐,我便望之却步;走进餐厅里,悄悄站在我背后,等着我吃完收拾盘子的服务生,会令我忐忑不安;特别是付账,唉,当我以僵硬的动作买东西结账时,我并非吝啬,却因为过度紧张、害臊、不安、恐惧,而令我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陷入近乎错乱的状态,别说杀价了,甚至连找零都忘了拿,还时常买了东西忘记带回。因此,我之所以终日在家中鬼混,其实完全是出于无奈,只因我不敢独自行走于东京街头。

只要将钱包交给堀木,与他同行,堀木便会大肆杀价。可能因为他很懂得玩乐,所以他总是能发挥厉害的花钱本事,以少许的花费换取最大的效果。他不坐昂贵的计程车,而是善用电车、巴士、蒸汽船,以最短时间抵达目的地,展现他厉害的本事。早上从娼楼返家的路上,他会顺道绕往某家餐馆泡热水澡,再点个汤豆腐配小酒,价格便宜,感觉却很奢华。他一次次对我实地上课。此外他还告诉我,摊贩卖的牛腩饭和烤鸡肉串既便宜又营养,还向我拍胸脯保证,最快让人喝醉的酒,非电气白兰地[5]莫属。总之,由他买单,我从不会感到不安和惶恐。

和堀木交往的另一项好处,是他完全不理会对方的想法,一味任凭自身的热情发散(也许所谓的热情,就是无视对方的立场),一天二十四小时尽是言不及义,完全不必担心我们两人走累了,会陷入尴尬的沉默中。与人相处,我一直很提防这种可怕的沉默场面出现,所以原本少言寡语的我,才会老是抢在冷场之前拼命搞笑,但现在堀木这个蠢货自己会无意识地扮演起搞笑的工作,所以我不必回答,只要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他说,然后不时笑着回一句“怎么可能”,这样就行了。

不久,我逐渐明白,要暂时消除我对人类的恐惧,烟、酒、娼妓都是好方法。我甚至觉得,为了寻求这些方法,就算要我变卖一切家当,我也无怨无悔。

我眼中的娼妓既不是人,也不是女性,倒有点像是白痴或疯子,躺在她们怀中,我反而感到无比心安,可以沉沉入睡。她们的欲望少得可悲,近乎无欲。也许是从我身上感受到像是同类的亲近感吧,娼妓们总是向我展现出自然无伪的善意——毫无盘算的善意、不带任何强迫的善意、对也许不会再来光顾的人所展现的善意,有些夜晚,我从这些宛如白痴或疯子的娼妓身上,见到圣母玛利亚的光环。

当我为了摆脱对人的恐惧,寻求宁静的一夜好眠,而前往娼楼与我的“同类”娼妓同乐时,一股厌恶的气息开始在无意识中萦绕在我身边,这是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随赠附录”。这“附录”渐渐鲜明地浮上台面,当堀木向我一语道破时,我为之错愕,接着暗自感到排斥。看在旁人眼中,套句通俗的说法,我经由娼妓的历练,最近明显功力大进,听说借由娼妓来磨炼猎艳的本领,是最严苛,同时也最有效的方法。如今我身上已散发出一股情场老手的气息,女性(不只限于娼妓)会凭借本能嗅闻出这气息,主动投怀送抱。我得到的“随赠附录”,就是这种猥亵而又难堪的气息,而且它变得极为醒目,远胜过我原本只想休息的本意。

堀木会这么说,也许一半是带有恭维的味道,但我自己也觉得这话不无道理,而为之心情沉重。举例来说,曾经有位咖啡厅的小姐写了封幼稚的情书给我;樱木町邻居将军家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孩,每天早上我上学时,她明明没事,却故意化着淡妆,在自己家门前进进出出;我去吃牛肉时,什么也没说,那名女服务生却……还有,我常去买烟的那家香烟店老板的女儿,她递给我的香烟盒里竟然有……去看歌舞伎时,邻座的人……坐在深夜的市内电车里,我因喝醉而呼呼大睡时,老家一名亲戚的女儿,出乎意料地寄来一封表达相思之苦的情书;一名素不相识的女孩,趁我不在家时,放了一个亲手做的人偶……由于我个性极度消极,所以每件事最后都没有下文,残缺不全,再也没有进一步的发展。看来,我身上散发着某种令女人怀抱梦幻的气息。这不是炫耀,也不是随口胡诌的玩笑话,而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此事被堀木这种人一语道出,令我感受到近乎屈辱的痛苦,同时也就此对寻花问柳感到兴致索然。

某天,在堀木爱慕虚荣的新潮想法下(至今我仍认为,堀木除了这个理由外,再也找不到其他原因),他带我参加一个名叫“共产主义读书会”(大概叫R·S吧,我也记不清楚)的秘密研究会。也许就堀木这种人来说,共产主义的秘密聚会,不过也是东京游览的项目之一。我被介绍给所谓的同志认识,被迫买下一本小册子,听一名坐在上位、相貌奇丑的青年讲解马克思经济学。这内容对我来说,极为简单明了。它说得确实没错,但人类的内心,却有着更复杂难懂、可怕骇人的事物。说是欲,略嫌不符,说是虚荣,又不够贴切,即便是将色与欲两者摆在一起,仍是不足以形容,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懵懵懂懂。不过,我总觉得人类的世界不光只是经济,还有像是怪谈之类的事,而向来生怕怪谈的我,对所谓的唯物论,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很自然地给予肯定。但还是无法借此摆脱我对人类的恐惧,无法获得张大眼睛望向苍翠绿叶、感受希望的喜悦。不过,我还是持续参加R·S(记得好像是这个称呼,但也许有误)的聚会,一次也没缺席,同志们个个如遭逢严重的事态,神情凝重,全神投入的程度,与“一加一等于二”的基础算数差不了多少的那些理论,看起来实在滑稽可笑。我借着昔日搞笑的本事,全力缓和聚会的气氛,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研究会沉闷的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而我也成了聚会中不可或缺的人气王。这些个性单纯的人们,也许认为我和他们一样单纯,认为我是个乐天且逗趣的同志。若真是如此,我便算彻底将他们蒙在鼓里了。我并不是他们的同志。但每次聚会,我总会准时报到,为众人献上搞笑的服务。

因为我喜欢这样。我喜欢这群人。但未必是因为马克思而促成这份亲密感。

“非法”,我暗自享受着这个字眼。毋宁说它让我心旷神怡。世上合法的事物反而可怕(它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预感)、复杂难懂,我无法坐在那没有窗户的冰冷房间里,尽管外头是非法的汪洋,我也宁愿纵身跃入,一直游到精疲力竭而死,这样还比较痛快。

有句话叫作“见不得光的人”,指的是世上那些悲惨的输家、败德者,但我觉得自己打从一出生就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所以每次遇见被世人如此指责的同类,我一定会敞开温柔的心房。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深感陶醉。

还有一种说法叫作“犯罪意识”。尽管我一辈子都在人世间受这种意识的折磨,但它就像我的糟糠之妻,是我的良伴,和它一起落寞地玩乐,或许也算是我的一种生活样貌。此外,有句俗话说“脚上有伤怕人知”,我这种伤从小便长在单脚的小腿上,长大后非但没痊愈,甚至还愈蚀愈深,直透筋骨,每晚所受的痛苦折磨,宛如置身千变万化的地狱(这样的说法有点古怪),但这伤逐渐变得比我的血肉还要亲密,而那伤口的痛楚,感觉就像它活生生的情感,或是深情的低语。对我这样的男人而言,地下运动组织的气氛莫名让我感到安心惬意,换言之,比起地下运动原本的目的,那运动的气氛反而和我更合得来。堀木则像是到这里走马看花,他来到聚会中介绍我之后,便没再来过,他跟我开了一句不入流的玩笑话“马克思主义者在研究生产面的同时每夜得观察消费面”,他不去参加聚会,却老想着邀我去进行消费面的观察。如今回想,当时还真是各种类型的马克思主义者都有。有像堀木这样,出于虚荣的新潮想法而以此自居者;也有像我一样,只是喜欢那非法的味道而置身其中者。若是我们的真面目被马克思主义真正的信徒识破,堀木和我想必会遭受烈火般的抨击,立即被当作卑鄙的叛徒逐出门外。但我和堀木都没遭受除名的处分,特别是我,置身在那非法的世界,却比身处于合法的绅士世界还要气定神闲,举止神采奕奕,所以他们当我是大有作为的同志,将许多极机密的重要工作委由我处理。事实上,我对这样的委托从不推辞,总是照单全收,面不改色,也不曾因为模样不够自然,引来狗(同志们都这样称呼警察)的怀疑和盘问,而误了大事。我面带笑容,也逗人发笑,准确无误地完成他们口中的危险任务。以我当时的心情来说,就算成为党员而锒铛入狱,在监狱里终老一生,我也不怕。比起畏惧世人的“真实生活”,夜夜在难以成眠的地狱中痛苦呻吟,也许牢狱生活还比较自在。

父亲在樱木町的别墅里,时常外出或是接待访客,尽管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时常接连三四天没打过照面,虽然我觉得父亲可怕又难以亲近,很想到外头租房子住,但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没想到却从担任别墅管家老头子那里听说父亲有意出售这栋别墅的事。

父亲的议员任期即将届满,肯定有不少原因,使得他这次完全无意参选,而且还在老家附近盖了一栋养老的舍宅,对东京似乎已无留恋,他或许认为我不过是个高中生,特地留下宅邸和佣人供我使用过于浪费吧(父亲的心思与世人一样,非我所能理解)。总之,这栋别墅不久便转售他人,而我也搬往本乡森川町一家名叫“仙游馆”、里头房间昏暗的老旧出租公寓,旋即陷入囊中羞涩的窘境中。

过去父亲每个月都会给我固定金额的零用钱,虽然短短两三天便可花个精光,但烟、酒、起司、水果等等,家里一应俱全,至于书、文具、衣服等相关用品,也都可随时向附近店家赊账取得,即便是请堀木吃荞麦面或炸虾盖饭,只要是街上父亲经常光顾的店家,我都可以在用完餐后不吭一声地离开。

但现在突然自己独自外宿,一切都得靠每个月固定的汇款来支出,一时令我不知所措。汇来的零用钱一样两三天便宣告用罄,我感到不寒而栗,担心得几欲发狂,轮流向父亲、哥哥、姐姐们要钱,接连发电报、写长信(我在信中所提的情况,全是搞笑的虚构内容。我认为要请人帮忙,得先引对方发噱,此乃上策),并在堀木的指点下,开始频上当铺,但还是入不敷出。

我终究还是无法独自在这无亲无故的出租公寓里生活。我害怕独自一人静静地待在公寓房间里,总觉得随时会有人袭击我,冷不防给我一击,于是我冲到街上,帮忙先前的地下运动,或是和堀木一起四处喝便宜酒,课业和学画的事完全抛诸脑后。就在我进入高中就读的隔年十一月,我和一名长我几岁的有夫之妇相约殉情,从此人生境遇急转直下。

学校旷课缺席,功课也从不用心,但每次考试我都懂得答题的门路,所以长期以来我成功瞒过故乡的亲人们。不过,似乎是校方暗中向故乡的父亲通报我严重缺课的情形,大哥代替父亲洋洋洒洒写了封措辞严厉的信给我。然而,我最直接的痛苦,是手头拮据,以及地下运动委托的工作益发激烈和忙碌,令我再也无法以半游戏的态度去面对。于是我选择逃避。逃避果然很不是滋味,最后我决定一死了之。

当时有三个女人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好感。一位是我住宿的仙游馆老板娘的女儿。每次我忙完地下运动,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家,连饭也不吃就倒卧床上时,她一定会拿着信纸和钢笔到房间对我说:“抱歉,楼下弟妹们太吵,我不能好好写信。”然后在我桌上一写就是一个多小时。

我原本应该佯装什么也不知道,睡我的大头觉才对,但她似乎很希望我能说些什么,所以我又发挥了被动的服务精神。其实我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说,但我精疲力竭的身躯还是勉强振作精神,趴在床上抽着烟说道:“听说有个男人,用女人写给他的情书烧洗澡水。”

“哎呀,真死相。就是你吧?”

“我只是曾经用来热牛奶而已。”

“真是荣幸,那你就喝吧。”

这女人就不能早点离开吗?说什么写信,我早看穿她的伎俩,她肯定是在纸上胡乱涂鸦。

“给我瞧瞧吧。”

其实我死也不想看,但还是这么说,她却“哎呀,才不要呢。不要啦”地直嚷嚷,瞧她那喜洋洋的模样,实在不堪入目,令我倒尽胃口。于是我想到找事差遣她做。

“不好意思,可否帮我去电车道路旁的药局买包卡尔莫钦[6]?我太累了,两颊发热,睡不着觉。麻烦你了。至于钱……”

“钱的事就免了。”

她开心地站起身。要吩咐女人办事,绝不能泼她们冷水,而且受男人请托办事,女人反而很开心,这我最清楚不过了。

另一个女人,是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文科生,亦是所谓的同志。因为地下运动的关系,我每天都非得和她碰面不可。每次讨论完毕,她总会跟着我走,而且老爱买东西送给我。

“你可以把我当亲姐姐看。”

她那矫揉造作的口吻令我听得直发抖,我挤出略带忧愁的微笑应道:“我也是这么想。”

总之,要是惹恼她,一定很可怕,我得想办法蒙混过去才行。基于这个念头,我百般伺候这位长得又丑又惹人厌的女人,每当她买东西送我(她买的东西其实都很没品位,我大多马上转送给卖烤鸡肉串的老板),我总会摆出喜不自胜的表情,开玩笑逗她笑。

不论是房东的女儿,还是这名同志,我们每天都得碰头,所以不像之前那些女人一样,可以巧妙地闪躲,最后我出于不安的心理,极力讨这两个女人欢心,让自己被束缚得动弹不得。

同一段时间,我也从银座一家大型咖啡酒馆的女服务生那里,接受她意想不到的施恩。虽然当时只见过一次面,但我拘泥于她的恩惠,感到既担心又惶恐,几乎无法动弹。那时候我已不必依赖堀木的向导,而能自己搭电车,到歌舞伎剧场看戏,或是穿着碎花和服进咖啡酒馆,多少已能摆出一副厚脸皮的模样。尽管内心依旧对人类的自信和暴力感到纳闷、恐惧、烦恼,但至少表面上可以和人一本正经地寒暄。不,其实就本性来说,我若不带着充满挫败感的丑角式苦笑,便无法与人寒暄。总之,即便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问候寒暄,我也能够办到,这套伎俩莫非是之前为了地下运动而四处奔走所练就?还是因为女人?酒?也许主要还是归功于经济拮据,才能学会这套本事。不论置身何处,我都恐惧不安,不过,要是能在大型咖啡酒馆里,混进众多醉汉、女服务生、男服务生当中,我那不断被追逐的心灵,也会就此获得平静。我带着十元,独自走进银座那家大型咖啡酒馆,笑着对女服务生说:“我身上只有十元,能喝多少算多少。”

“这您不必担心。”

她说话带有关西腔。她这句话,竟奇妙地让我原本畏怯颤抖的心灵就此平静。不,并不是因为不用担心钱的事。而是因为我觉得,待在她身边,我什么也无须担忧。

我喝了酒。因为她令我放心,所以我反而没心情扮演小丑搞笑,我毫不掩饰地展现我阴沉寡言的本性,默默地喝酒。

“这些菜您喜欢吗?”

女子在我面前摆满了各种菜肴。

“只想喝酒是吧?我也来陪你喝几杯。”

那是个寒风料峭的秋夜。我照恒子(记得是这个名字,但我已记忆模糊,不太确定。我这个人连殉情的对象叫什么名字都能忘记)的吩咐,在银座小巷里的某家寿司摊里,吃着平淡无味的寿司,等候她的到来(虽然忘了她的名字,但不知为何,当时那寿司有多难吃,我却记忆犹新。那位光头的店老板,模样像极了锦蛇,他摇头晃脑地捏着寿司,佯装一副手艺高超的模样,至今仍历历在目。日后我在电车里,时常觉得某些人的脸似曾相识,左思右想,最后发现原来是像当时那位寿司摊的老板,不禁为之苦笑。即使那名女子的名字和长相已经模糊的现在,我还是真切地记得那寿司店光头老板的脸,甚至能清楚地画下,足见当时的寿司真的很难以下咽,令我感到既寒冷又痛苦。话说回来,就算有人带我到好吃的寿司店品尝,我也从不觉得好吃。寿司实在太大了。我总是在心中暗忖,难道就不能捏成像大拇指般的大小吗?)。

她向本所[7]一位木匠家租二楼的房子住。我在她二楼的住处,毫不掩饰自己平时阴郁的内心,宛如严重牙疼般,单手托腮喝茶。而我这副模样,反而更惹她怜爱。她给人的感觉,就像身边刮着冷冽的寒风,落叶飘零,一个完全遗世孤立的女人。

我和她躺在床上,听她娓娓道出身世,得知她长我两岁,老家在广岛。她说,我有先生,原本在广岛开理发店。去年春天,我们一起离家来到东京,但我先生在东京不好好工作,后来犯了欺诈罪,被送入监狱。我每天都会到监狱替他送点东西,不过,从明天起,我不再去了。不知为何,我生性便对女人的身世提不起半点兴趣,也不知道是她说话技巧差,还是搞错了说话的重点,总之,我时常是左耳进右耳出。

真是落寞。

比起她又臭又长的身世,我反倒比较期待着从这句低语中得到共鸣,但我从未从这世上的女人口中听过这句话,令我深感不可思议。不过,虽然她没用语言道出“落寞”,但身体却有一股无言的落寞,就像一股约莫一寸宽的气流围绕在她身边,连我的身体也被那股气流包裹,与我那带刺的阴影气流相互交融,犹如“落在水底岩石上的枯叶”般,使我得以从恐惧和不安中抽离。

这与躺在那些白痴娼妓怀中安心沉眠的感觉迥异(那些妓女都很活泼开朗),对我来说,与这名犯欺诈的妻子共度一夜,是获得解放的幸福夜晚(毫不犹豫便使用如此夸张的用语,并给予肯定,这在我所有手札里,可说是绝无仅有)。

但也仅那一夜。当我一早醒来,便弹跳而起,恢复成那轻浮、善于伪装的搞笑人物。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也会被幸福所伤。我想趁自己还没受伤前,急忙就此分道扬镳,于是我又以惯用的搞笑制造烟幕。

“俗话说‘床头金尽,情缘两断’,其实这个解释弄反了。它的意思,并不是钱用完了,就会被女人一脚踢开。而是男人没了钱,就会意志消沉,变得窝囊,连笑声都没力气,接着开始闹脾气,最后则是自暴自弃,主动把女人甩了,变成半疯癫的模样,见一个甩一个。《金泽大词林》这本书就是这么解释,可悲啊。我懂那种心情。”

我记得自己当时说出这样的蠢话,恒子当然是扑哧而笑。我觉得多待无益,心生畏怯,连脸也没洗便早早离去,不过,当时我胡诌的那句“床头金尽,情缘两断”,日后竟产生了意外的关联。

之后一整个月,我都没和那晚的恩人见面。与她分开后,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喜悦日渐淡薄,受过她短暂恩惠的事令我不安,我自己感受到强烈的束缚。当时到咖啡酒馆的花费,全部是由恒子负担,连这种俗事也开始令我耿耿于怀,我以为恒子终究也和房东太太的女儿以及那名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学生一样,是只会逼迫我的女人。尽管远离了她,还是对她充满恐惧,而且我总觉得,和曾经上过床的女人重逢时,她们可能会像烈火般斥责我,因而我视重逢为麻烦事,对银座益发敬而远之。

十一月底,我和堀木在神田的小摊喝廉价的酒,这名损友离开小摊后,坚持还要再找一家续摊,我们明明已口袋空空,他却还吵着要喝酒。当时我可能也是因为几杯黄汤下肚,有醉意壮胆。

“好,既然如此,我带你去梦的国度吧。你可别吓着哦,我要带你去见识下酒池肉林……”

“是咖啡酒馆吗?”

“没错。”

“那还不快去!”

就这样,我们两人搭上市内电车,堀木开心地嚷嚷着:“我们今晚对女人特别饥渴。可以亲吻女服务生吗?”

我不太喜欢堀木摆出这种醉态。堀木也很清楚这点,所以又向我确认了一次。

“可以吗?我要玩亲亲哟。我会亲坐在我身边的女服务生给你看。没关系吧。”

“请便。”

“太谢谢你了!我真的对女人很饥渴呢。”

我们在银座的四丁目下车,拿恒子当救星,就身无分文地走进那所谓“酒池肉林”的大型咖啡酒馆,与堀木迎面坐进一间空包厢。不久,恒子和另一名女服务生跑来,那名女服务生坐我身边,恒子则是坐堀木身旁。我吃了一惊,恒子会被堀木亲吻。

我并不觉得可惜。我这个人原本就没什么占有欲,就算偶尔微微觉得可惜,也没那份精力与人争执,不会悍然主张自己的所有权。甚至日后自己有实无名的妻子遭人侵犯,我也只是默不作声地旁观。

我尽可能不想碰触人类的纷争。被卷入旋涡是很可怕的事。恒子与我只有过一夜情。她不属于我,理应没有会让我觉得可惜的欲念。但我还是吃了一惊。

因为我一想到恒子即将在自己面前遭受堀木的狂吻,便替她感到可怜。恒子被堀木玷污后,势必得和我分手了,而且我也没有积极的热情足以挽留恒子。唉,一切到此结束了。刹那间,我对恒子的不幸感到惊愕,但我旋即看破一切,就像流水一样洒脱,交互望着堀木与恒子的脸,皮笑肉不笑。

但情况是愈来愈糟,出人意表。

“我放弃了!”堀木撇着嘴说道,“就算我再怎么不挑,像这么穷酸的女人,我还是亲不下去。”

堀木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双臂盘胸上下打量着恒子,露出苦笑。

“请给我酒。我身上没钱。”我悄声对恒子说。

我现在很想好好喝个痛快。从俗人的眼光来看,恒子确实是个难看又穷酸的女人,连醉汉都懒得亲吻她。意外的是,我竟然觉得如同身受五雷轰顶。我从没这样过。酒一杯接一杯地喝,醉到天旋地转,与恒子悲戚地相视而笑。经堀木这么一说,我心里想,她确实是个一脸疲惫、模样穷酸的女人,但同时却又有一种同是穷人的亲近感涌上心头(我至今仍觉得,贫富间的不睦虽已是陈腔滥调,但仍是戏剧恒久不变的主题之一),令我发现恒子是如此可爱,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且积极地感到怦然心动。我吐了,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醉得不省人事,当时还是第一次。

醒来后发现,恒子就坐在枕边。而我躺在那间本所木匠家的二楼房间。

“你说过,‘床头金尽,情缘两断’,我原本以为那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是真的。因为你之后一直都没来。这种断法,还真是复杂呢。难道我赚钱养你也不行吗?”

“不行。”

之后,她与我同床共枕,天明后,她口中第一次说出“死”这个字,她似乎也对人类的生活感到疲累困顿,而我也一样,一想到对这世界的恐惧、烦忧、金钱、地下运动、女人、学业,我便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活着承受这一切,我一口答应她的提议。

但当时我还没实际做好“死”的心理准备,心中仍隐隐带着某种游戏的心态。

那天上午,我们两人徘徊于浅草的六区。我们走进咖啡厅,喝了杯牛奶。

“你去结账吧。”

我站起身,从袖口里取出钱包,打开一看,里头只有三枚铜币,登时一股比羞耻还要强烈的凄惨念头袭遍全身,我脑中浮现的情景,是我位于仙游馆的房间里,只剩下制服和棉被,已无任何东西可供典当,一个家徒四壁的房间。除此之外,就只剩我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碎花和服与披风,我清楚地明白这就是我的现状,我已无法继续活在这世上。

她见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也跟着站起身,望向我的钱包。

“啊,就只有这样?”

尽管是无心之语,却深深痛进我骨子里。我第一次因为爱人的一句话而感到心痛。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三枚铜币根本算不上什么钱。那是从未体验过的奇耻大辱,令人无法继续苟活的屈辱。看来,当时的我还是未能彻底从富家少爷这个圈圈里跳脱。从那时候起,我才真正下定决心,想一死了之。

那一夜,我们在镰仓跳海。她说“这条腰带是向朋友借来的”,解下腰带,折好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披风,摆在同一个地方,和她一起跃入海中。

最后,她就此殒命,而我却获救。

也许因为我是一名高中生,而且父亲的名字多少有点新闻价值,所以报上将它当作一起重大案件加以报道。

我被收容在海边的一家医院,一位亲戚从故乡赶来,替我处理各种事项。他转告我,在老家的父亲和家人对此大为震怒,也许会就此与我断绝关系,说完就此离去。但我并不在乎,我思念死去的恒子,终日嘤嘤哭泣。因为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我是真心喜欢那模样穷酸的恒子。

房东女儿给我捎来一封由五十首短歌[8]凑成的长信。全是以“为我而活”这句古怪的词句开头的短歌,共五十首。护士们脸上带着开朗的笑容,到病房里找我玩,甚至有些护士总是在紧紧握过我的手之后才离去。

医院检查发现,我的左肺有点毛病,这对我来说是好消息。不久,警察以“协助自杀罪”的罪名将我从医院带走,但警方将我当病人看待,特地以保护室收容我。

深夜时,保护室隔壁的值班室里,一名值夜班的老警员悄悄打开房门向我唤道:“喂!很冷吧?过来这边取暖吧。”

我故作无精打采状,走进值班室里,坐在椅子上凑向火盆取暖。

“你很思念那名死去的女人对吧。”

“是的。”

我特地声若细蚊地回答。

“这也是人之常情。”

他开始摆起架子。

“你第一次和女人发生关系,是在哪里?”

他就像个法官似的,派头十足地询问我。他当我是个小孩,瞧不起我,当自己是侦讯室主任,想引我道出香艳情史,借此排遣无聊的秋夜。我早已看出他的心思,努力忍着不笑。我知道警方的非正式侦讯可以一律拒绝回答,但为了给这无聊的秋夜添点乐趣,我表面上展现十足的诚意,就像深信这名警员便是侦讯主任,刑罚的轻重裁决全系于他的一念之间似的。我适度地“陈述”,以满足他那色情的好奇心。

“嗯,这样我大致明白了。如果你老实回答的话,我可以从宽处理。”

“谢谢您。还请多多关照。”

我展现出神入化的演技。这是对我没半点好处的全力演出。

天亮后,我被警察局长叫去。这次是正式的侦讯。

打开门,走进局长室,眼前是一位肤色黝黑,感觉像是大学刚毕业的年轻局长。

“噢,是个帅哥。这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的错,谁叫她把你生得这么帅。”

突然听他这么说,我登时心中一阵凄楚,仿佛我是个半边脸长满红斑、模样丑陋的伤残人士。

这位像是柔道或剑道选手的局长,他的侦讯相当干脆明快,与那名老警员悄悄趁夜穷追猛问的好色“侦讯”,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侦讯结束后,局长一面誊写呈检查局的文件,一面说道:“得好好保重身体才行。你好像还吐血呢,不是吗?”

那天早上,我莫名地咳了起来,我每次咳嗽,都用手帕捂嘴,结果手帕上沾了血渍,就像下过红色的雪霰般。但那不是我喉咙咳出的血,而是昨晚我抠耳朵下方的小脓包所流的血。我猛然察觉,此事还是不要明说的好,于是我低头垂眼,一本正经地应了声:“是的。”

局长写完文件后,对我说道:“是否要起诉你,由检察官决定。你最好打通电话或是电报给你的担保人,请他今天到横滨的地检署走一趟。你应该有监护人或担保人吧?”

我猛然想起经常在父亲的东京别墅进出的一位书画古董商,名叫涩田。他和我们是同乡,身材矮胖,年约四旬,至今仍是单身,总是在父亲身旁逢迎拍马,他就是我学校的保证人。他的脸,特别是眼睛,长得很像比目鱼,所以父亲总是叫他比目鱼,我也都这么称呼他。

我向警察借来电话簿,查出比目鱼家的电话号码,打了电话给他,请他到横滨地检署一趟。比目鱼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说起话来趾高气扬,但还是同意了我的请托。

“喂,电话最好消毒一下。因为他咯血呢。”

我回到保护室后,警长扯开嗓门向警员们如此吩咐的声音,传进坐在保护室的我耳中。

过午时,我身上捆绑了细麻绳,以披风遮掩,麻绳的另一头握在一名年轻警员手中,两人一同搭电车前往横滨。

但我没有丝毫的不安,反倒是怀念起警察局的保护室和那名老警察,唉,我到底是怎么了?被当作罪犯五花大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心情平静不少,即便此刻下笔为文,回想当时的心境,还是觉得怡然闲适。

然而,在当时怀念的回忆中,我唯独犯了一项悲惨的错事,令我冷汗淋漓,永生难忘。当时我在地检署的昏暗房间内接受检察官简单的侦讯。那名检察官年逾四旬,看起来个性沉稳(如果我算是相貌俊秀,那肯定是带有淫邪之气的俊秀,但这名检察官的长相却可说是标准的俊秀,有种充满智慧的文静气息),不像是个凡事斤斤计较的人,所以我也解除了戒心,心不在焉地陈述经过,但这时突然咳了起来。我从袖口拿出手帕,竟然望见上面的血渍,一时心中浮现卑劣的诡计,想说咳嗽或许又能派上用场,于是我又夸张地加上两声假咳,以手帕掩嘴,瞄了检察官一眼。就在这时,他露出沉稳的微笑问道:“这是真咳吗?”

我吓得冷汗直冒,不,即使现在回想,还是会感到意乱心慌。中学时代,那个傻瓜竹一曾戳着我的背,说我是故意的,一脚把我踢落地狱深渊,此刻我心中的惊慌,比起当时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话一点都不夸张。这两件事,是我生平演技穿帮的记录。有时我甚至心想,比起遭受这名检察官语气平稳的侮辱,我宁可他直接宣判我十年徒刑。

最后我获得缓起诉处理。但我始终闷闷不乐,以悲戚的心境坐在地检署休息室的长椅上,等候担保人比目鱼前来。

透过背后高高的窗户可以望见空中的晚霞,海鸥排成一个“女”字形,朝天际飞去。

第三手札之一

竹一的预言,一个成真,一个落空。那个说来一点都不光彩的预言成真了,但另一个说我一定会成为伟大画家的祝福预言却成了空话。

我仅成了一个默默无闻的漫画家,负责替三流杂志画些低俗的漫画。

由于镰仓的殉情事件,我被高中退学,住在比目鱼家二楼一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老家每个月寄来微薄的生活费,不是直接寄给我,而是暗中送到比目鱼手上(而且似乎是老家的哥哥们,瞒着父亲暗中送钱)。我就此完全与故乡的家人断绝联系,比目鱼也总是摆着张臭脸,即使我一再赔笑,他仍是不笑,他总是再三警告我“不准出去。总之,别出去就对了”。那模样与之前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教人觉得吃惊,不,应该说是觉得滑稽才对,没想到人类变脸就像翻书一样简单。

比目鱼就像在监视我,怕我自杀,换言之,他确定我有追随那名女子投海寻短见之虞,严禁我外出。但我既不能喝酒,又不能抽烟,从早到晚尽是窝在二楼房间的被褥里看旧杂志,过着白痴般的生活,我早已连自杀的力气都磨光了。

比目鱼的住家位于大久保医专附近,尽管“书画古董商”“青龙园”这类的招牌文字写得响亮,但不过是一栋双户住家,而且他只是其中一户,店门口也很窄小,店内尘埃密布,破烂四处堆放(原本比目鱼就不是靠店内这些破烂做生意为生,他是将某位大老板的珍藏品转卖给另一位大老板,从中穿线牟利),他几乎都不坐在店内,总是一早便板着张脸匆匆出门,只留一名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家。这个小鬼负责监视我,只要一有空,他便找附近的小孩玩接传球,他似乎把我这名二楼的食客当成傻瓜或疯子看,甚至像大人一样对我说教,由于我生性不会与人争辩,所以常摆出既像疲惫又像佩服的神情聆听,表现得极为服从。这小伙子是涩田的私生子,因为某个苦衷,涩田并未与他以父子相称,而且涩田始终是个王老五,似乎也和此事有关。我隐约记得曾听家人提过这项传闻,但我向来对别人的事没有兴趣,所以对详情一无所悉。不过,这名小伙子的眼神总会让人联想到鱼眼珠,所以他或许真是比目鱼的私生子……若真是如此,这对父子还真是落寞啊。他们两人常夜里瞒着在二楼的我,默默吃着外送的荞麦面。

在比目鱼家里,三餐都是这名小伙子料理,给二楼食客吃的饭菜会另外装进托盘里,餐餐由他端进二楼,至于比目鱼和这个小伙子,则是在楼下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潮湿房间里匆忙地用餐,不时发出餐盘碰撞的乒乒响声。三月底的某个黄昏,比目鱼不知是意外想到了谋财之道,还是另有阴谋(就算这两项推测都猜中了,他可能还是另有好几个我猜想不到的原因),他请我坐进楼下那难得会摆上酒壶的餐桌,这名请客的主人吃着鱿鱼生鱼片(不是比目鱼),赞赏有加,还向我这名一脸茫然的食客劝酒。

“今后你有何打算?”

我默而不答,从桌上的盘子里夹起沙丁鱼干,望着小鱼的银色眼珠,我微感醉意上涌,怀念起昔日四处玩乐的时光,甚至思念起堀木,我渴望自由,差点就此轻声啜泣。

自从搬进他家之后,我连搞笑的力气也没了,在比目鱼和那个小伙子的轻蔑目光下,我终日躺在卧床上,连比目鱼也不想和我促膝长谈,我也丝毫不想追上前向他诉苦,我几乎已彻底成为一名行尸走肉的食客。

“所谓的缓起诉,表示你不会成为一名前科累累的惯犯。所以只要你有心,就能重新振作。如果你洗心革面,主动认真找我商量的话,我也会帮你想想办法。”

比目鱼的说话方式,不,应该说世上每个人的说话方式,总是如此复杂模糊,总带有一种微妙而又不负责任的复杂性,对于他们那多此一举的戒心,以及多得数不清的心眼,总教我不知如何应对,进而保持自暴自弃的心态,以搞笑来蒙混,或是默默颔首,任凭对方处置,采取失败认输的态度。

日后我才知道,当时比目鱼只要简单扼要地告诉我实情,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但是他多此一举的提防,不,应该说是世人那无法理解的虚荣与重面子的心态,让我心情无比沉重。

比目鱼当时要是能简短地对我这么说就好了。

“不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都好,总之,你从四月开始,随便找家学校就读吧。只要你入学就读,你老家就会给你送来更多的生活费。”

日后我才明白,其实是这么回事。若是他这么说,我应该也会乖乖听从他的吩咐才对。但只因比目鱼过于谨慎,采用如此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害我莫名其妙地闹起别扭,人生方向也就此完全变调。

“如果你无意认真和我商量的话,那也就没办法了。”

“商量什么?”

我真的完全没半点头绪。

“就是你心里想的事啊。”

“比如呢?”

“还问我呢,你今后到底有何打算?”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去工作?”

“不,我的意思是,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

“可是,就算我想上学,也……”

“那需要钱。但问题不在于钱,在于你心里的想法。”

你老家会替你送钱来——他为何不直截了当地这么说呢?只要有这句话,我应该就会打定主意,但当时我仍身陷五里雾中。

“你怎么想?你是否对未来抱持什么希望?照顾一个人有多难,这不是受照顾的人所能明白的。”

“真抱歉。”

“其实我很担心你。既然我答应要照顾你,就不希望你抱持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希望你能展现出想要重新做人的决心。就以你未来的方针来说吧,要是你主动来找我商量这件事,我也会听你的意见,帮你想办法。我很穷,能给你的援助有限,所以你要是想过以前那种奢侈的生活,那你可就得失望了。不过,要是你脚踏实地,清楚拟定日后的方针而来找我商量的话,尽管我能帮你的不多,但我还是会努力帮忙,让你重新出发。我的用心你懂吗?你今后到底有何打算啊?”

“如果你不让我继续住二楼,那我就去工作。”

“你是说真的吗?现在这个世道,就算是帝国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也不容易找到工作呢。”

“不,我不是要上班赚钱。”

“那你是想怎样?”

“我要当画家。”

我坚决地说出这句话。

“什么?”

比目鱼缩着脖子大笑,他当时那狡猾的身影,我永生难忘。像是轻蔑,却又不太一样,若把这世间比作大海,在那千丈深的海底,就飘荡着这种诡异的影子,那是能让人一窥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的笑脸。

“这样的话,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你一点都不脚踏实地。你好好想一想,趁今晚认真地思考。”他说完后,我就像被赶跑似的走上二楼,躺在床上,脑中一片空白。天明时,我就从比目鱼家中逃离。

傍晚我一定会回来。将前往左述友人的住处,商讨未来方向,请不必替我担心。我向你保证。

我用铅笔在信纸上写了这几个大字,接着写下堀木正雄的姓名和位于浅草的住址,悄悄溜出比目鱼家。

我并非因为比目鱼对我的说教心怀愤恨才逃离他家,而是因为我的确如比目鱼所言,是个不懂得脚踏实地的男人,对未来的方向,心中完全没谱,若继续待在比目鱼家吃闲饭,对他也过意不去。想到万一我奋发图强,立定志向,那贫穷的比目鱼每个月还得出钱资助我,当作是我重新做人的资金,我便极度良心不安。

不过,我并非是真的为了找堀木这种人讨论“未来的方向”,才逃离比目鱼家。其实我只是想让比目鱼能暂时安心,所以我当时便照着记忆,在信纸旁写下堀木的住址和姓名(我不是为了想争取时间逃得更远,才按照侦探小说中常有的策略,留下这封信,不,这种念头多少也有一点,但正确来说,我是害怕会突然令比目鱼过于震惊,而慌乱不知所措。反正事情一定会败露,但我害怕如实说出,所以想办法掩饰,这是我可悲的个性之一,这与世人鄙视的“说谎”个性很相似,但我几乎从未为了替自己牟利而加以掩饰,我只是害怕事后会对自己不利,但基于“全力提供服务的精神”,即便他再怎么因为被扭曲而变得微弱,再怎么愚不可及,我大多还是会以言语加以修饰。不过话说回来,世人所谓的“正人君子”也不常利用这种习性)。

我步出比目鱼家,一路走到新宿,卖掉身上的书,最后还是走投无路。我对每个人都很和善,但从未真切感受何谓友情。像堀木这种酒肉朋友另当别论,不论我与谁交往,都只感受到痛苦,为了排遣痛苦,我努力扮演丑角,反而让自己精疲力竭。在路上看到熟人的面孔,甚至只是模样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感到有股令人眩晕的战栗袭遍全身。尽管明白自己受人喜爱,但我似乎欠缺爱别人的能力(不过话说回来,世人是否真有爱的能力,我深感怀疑)。像我这种人,不可能会有所谓的挚友,我甚至没有拜访别人的能力。别人的家门对我来说,比《神曲》中的地狱门还要阴森可怕,我甚至能真切感受到门内潜伏着如同可怕的恶龙般,全身散发腥臭的怪兽,我可一点都没夸大其词。

我没和任何人往来。我没人可以拜访。

堀木。

这正是所谓的弄假成真。我决定照信上所写,前往堀木位于浅草的家中拜访。我从未造访过堀木家,我通常是打电报叫堀木来找我,但现在我连筹措电报费都有困难,而且我这副落魄的模样,光一通电报,堀木恐怕是不会来的,于是我决定展开自己视为畏途的拜访,叹了口气,坐上市内电车。当我明白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救星可能就是堀木时,不禁感到背后有股可怕的寒意游走。

堀木在家。他家是一栋双层建筑,位于肮脏的小巷弄内,他的卧房是二楼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堀木年迈的父母和一名年轻工匠,三人在一楼缝缝补补、敲敲打打,忙着制作木屐鞋带。

那天,堀木让我见识他身为都市人全新的另一面,那正是俗话所说的老奸巨猾。一个冷漠、狡猾的自私鬼,足以令我这个乡下人大感错愕,瞠目结舌。他不像我,是个没主见、摇摆不定的男人。

“你真是太令我吃惊了。你老爸原谅你了吗?还是没有?”

我逃走的事,实在说不出口。

我还是老样子,蒙混搪塞。虽然肯定马上就会被堀木发现,但我仍旧选择敷衍。

“总会有办法的。”

“喂,这不是开玩笑的。给你个忠告,再怎么傻,也该有个限度。我今天有事要忙。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

“有事要忙?什么事?”

“喂,别弄断坐垫的绳子好不好!”

因为我一面说话,一面无意识地以指尖把玩坐垫四个角长得像马尾的其中一条丝线(不知是坐垫的绑绳还是绑带),用力拉扯。只要是家里的物品,就算是坐垫的一条丝线,堀木似乎也很爱惜,所以他横眉竖目地指责我,一点都不会难为情。仔细一想,堀木与我交往的这些日子,从来没有付出。

堀木的老母亲端着托盘,上头放了两碗年糕红豆汤。

“哎呀……”

堀木一副孝子的模样,对母亲毕恭毕敬,应对用语也客气得有些不自然。

“真是辛苦您了,年糕红豆汤是吧?真丰盛。您大可不必这么费心的,因为我马上就要出去办事了。不过,您特地煮了拿手的年糕红豆汤,不吃实在可惜,那我就好好享用吧。你也来一碗。这可是我妈特地做的哦。啊,真好吃。太丰盛啦!”

他一脸开心的模样,吃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像在演戏。我也喝了一口,但我闻到洗澡水的味道,接着吃了一口年糕,觉得那不像年糕,而是莫名其妙的东西。我绝非瞧不起他们的贫穷(当时我不觉得难吃,而且很感念他母亲的用心。尽管我对贫穷心怀恐惧,但绝无半点轻蔑之心)。借由那年糕红豆汤以及陶醉其中的堀木,让我见识到都市人质朴的本性,以及有清楚内外之分的东京家庭真实的一面。只有我这个蠢蛋不懂得内外之分,一直不断逃避人类的生活,最后孤立无援,甚至连堀木也弃我于不顾。我对此深感狼狈,拿着漆面斑驳的筷子,心中感到无比落寞,只想写下当时的心情。

“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事要办。”堀木起身穿上上衣,如此说道,“我先走一步了,抱歉。”

这时正好有位女性访客前来,我的命运也随之转变。

堀木登时变得朝气蓬勃。

“啊,真是对不住。我正想去找您呢,谁知道突然来了这名不速之客,不,别理他,没关系,来,请进吧。”

堀木似乎颇为慌乱,我取出自己坐的坐垫,翻面后递出,他一把抢去,再度翻面,请那名女子就座。房里除了堀木的坐垫外,就只有那块客人用的坐垫。

这名女子身材高挑清瘦。她将坐垫摆在一旁,坐在入口附近的角落。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们两人对话。她好像是杂志社的人,委托堀木帮忙画插画之类的,眼下专程前来取稿。

“我们急着用呢。”

“已经画好了。早就画好了。在这里,请过目。”

这时传来了电报。

堀木看过后,原本喜洋洋的表情,转为板起脸孔。

“啐!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比目鱼传来的电报。

“总之,你赶快回去。我要是能送你回去就好了,可是我现在没那个闲工夫。明明就是离家出走,竟然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您府上在哪儿?”

“在大久保。”我脱口应道。

“那离我公司很近呢。”

女子是甲州人,二十八岁。与一个快满五岁的女儿相依为命,住在高园寺的公寓里。丧夫至今已快三年。

“你的成长过程,好像吃了不少苦呢。难怪这么细心。真是可怜。”

我开始过起像小白脸般的生活。静子(这是那名女记者的名字)出门到位于新宿的杂志社上班后,我便和她那名叫茂子的五岁女儿一起看家。在这之前,静子不在家时,茂子总是和公寓的管理员玩耍,现在来了一位“细心”的叔叔,茂子似乎非常开心。

我迷迷糊糊地在那里待了一星期左右。公寓窗外的电线上挂着一只风筝,被尘沙密布的春风吹得破烂不堪,但还是紧缠着电线不放,就像在点头般,每次我看了总不禁苦笑、脸红,甚至做噩梦。

“我需要钱。”

“需要多少?”

“很多……俗话说‘床头金尽,情缘两断’,看来不假。”

“别说傻话了。这种老旧的说法……”

“是吗?我看是你一点都不懂。再这样下去,我也许会逃离这里。”

“到底是谁穷,又是谁要逃离呢。真是奇怪。”

“我要自己赚钱。用我赚来的钱买酒、买烟。我的画应该远比堀木还好才对。”

这时我脑中浮现的,是中学时画的那几张自画像,亦即竹一口中的妖怪。我遗落的杰作。它们在多次的搬迁中遗失,但正因如此,我更觉得它们是出色的画作。之后我尝试过各种画法,却远远不及记忆中那些杰作的水准,我始终被一种心灵空虚的失落感所苦。

一杯喝剩的苦艾酒,啊,真想让她见识那种画,让她相信我绘画的才能,这股焦躁折磨着我。

“呵呵,画得怎样啦?看你一脸正经地开着玩笑,还真是可爱呢。”

我才没开玩笑呢,我是认真的,啊,真想让她见识那种画,我对自己的徒劳无功烦闷不已,突然间,我心念一转,放弃了原先的念头。

“漫画。至少我的漫画一定画得比堀木好。”

我这敷衍的玩笑话,反而让她信以为真。

“说的也是。其实我也很佩服你呢。你常画给茂子看的漫画,连我看了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要不要试试看?我可以代你向杂志社的总编辑拜托看看。”

他们这家杂志社发行的月刊杂志是以儿童为诉求,没什么名气。

……一看到你,大部分的女人都会想为你做些什么。……你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却又是个滑稽的人物。虽然有时会独自一人,显得意志消沉,但那模样更是令女人为之心动。

静子还说了许多话恭维我,但一想到那是小白脸卑贱的特质,我益发消沉,整天提不起劲。我心中暗忖着金钱比女人重要,想逃离静子,独立生活,我偷偷开始安排一切,但最后却愈来愈依赖静子,包括我离家出走的善后工作等等,几乎全部都是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甲州女人一手打点,我也不得不对她愈来愈战战兢兢。

在静子的安排下,比目鱼、堀木、静子三人展开协商,我就此与老家完全断绝关系,与静子光明正大地开始同居生活,而且在静子的奔走下,没想到我的漫画也能卖钱,我用赚来的钱买酒买烟,但我的不安和郁闷却是不减反增。我日渐消沉,开始替静子的杂志社画每个月连载的漫画《金太与太日田的冒险》后,我猛然想起故乡,因为心中倍感落寞,我无法执笔,有时还会低头落泪。

当时稍稍能给我慰藉的,就只有茂子。她当时总是毫不避讳地叫我“爸爸”。

“爸爸,听说只要向神明祈祷,什么愿望都能成真,这是真的吗?”

我才想祈祷呢。

神啊,请赐我冷静的意志。请让我知晓人类的本质。人们相互排挤,这样不算罪过吗?请赐我愤怒的面具。

“没错。如果是茂子的话,许什么愿应该都会成真吧。爸爸可能就不行了。”

我甚至连神明都惧怕。我不相信上天的爱,只相信上天的惩罚。所谓的信仰,我觉得那不过是为了接受神明的惩罚,而垂首面向审判台。我相信地狱,但怎么也不相信有天国的存在。

“为什么爸爸不行?”

“因为我不听爸妈的话。”

“哦?可是大家都说爸爸是个好人呢。”

因为我欺骗大家。我也知道这栋公寓里的人,个个都向我表示善意。但我是多么惧怕他们啊。我愈是惧怕,愈是受他们喜欢,而我愈是受他们喜欢,愈是害怕,最后非得离他们而去不可。我这不幸的毛病,实在很难向茂子解释。

“茂子,你想向神明祈祷些什么呢?”我不经意地改变话题。

“我想要一个真正的爸爸。”

我为之一惊,感到天旋地转。敌人。我是茂子的敌人?或者她是我的敌人?总之,茂子的表情在那一刻透露出——这里也有一个威胁我的可怕的大人,一个外人,无法理解的外人,充满秘密的外人。

原本以为只有茂子例外,没想到她也同样暗藏着“会突然甩动拍死牛虻的牛尾巴”。从那之后,我连对茂子也得战战兢兢。

“色魔!你在家吗?”

堀木又开始上门来找我了。我从比目鱼家逃离的那天,他让我感到如此孤单落寞,但我却无法拒绝他,甚至还微笑相迎。

“听说你的漫画很受欢迎呢。业余画家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真受不了。不过,你可别太骄傲噢。你的素描根本就烂透了。”

他展现出宛如师父般的态度。要是我让他见识我画的妖怪画像,不知他会做何表情?我为之前的徒劳无功感到烦闷,同时对他说道:“别这么说嘛。我都快放声尖叫了。”

堀木越发得意地说道:“要是只有圆融处世的才能……总有一天会暴露出你的缺点。”

圆融处世的才能?我闻言后只能苦笑以对。我有圆融处世的才能?像我这种害怕人类,避之唯恐不及,总是蒙混掩饰的人,竟然与俗话所说的“专挑软柿子吃”,奉行此种处世原则的狡猾人物一样?唉,人类总是不了解彼此,尽管完全错看对方,却仍以为自己是对方独一无二的挚友,终生未能察觉,待对方死后,还上门吊唁涕零,不是吗?

堀木毕竟是我离开比目鱼家的那起善后事件的见证人之一(他肯定是在静子的施压下,才勉为其难地接受这份差事),所以他俨然像是助我重新做人的大恩人或是月老般,摆出高姿态,一本正经地向我说教,还常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地跑来过夜,或是开口向我借五元(每次一定都是五元)零用。

“不过,你玩女人的毛病也该改一改了。再这样下去,世人是不会原谅你的。”

什么是世人?人类的复数吗?哪里有所谓世人的实体存在?不过,过去我一直当它是强悍、严厉、可怕的东西,如今听堀木这么说,我差点脱口说出“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你吗”。

但我不想惹恼堀木,所以又把来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世人是不会原谅你的。)

(我看不是世人,是你不会原谅我吧?)

(要是做这种事,世人会给你苦头吃的。)

(不是世人,是你才对吧?)

(总有一天,世人会葬送你!)

(不是世人葬送我,是你才对吧?)

搞清楚你自己有多么可怕、古怪、毒辣、狡诈、阴森吧!许多话语在我心中一再反复,但我只是以手帕拭去脸上的汗水,笑着说:“这话令我冷汗直流啊。”

但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拥有一种“所谓的世人,不就是个人吗”的观念。

自从开始认为“世人就是个人”之后,比起过去,我已稍微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借用静子的话来说,我变得有些任性,不再那么战战兢兢。另外,借用堀木的话,我变得小气许多。再借用茂子的话,我已不太疼爱茂子。

我沉默寡言、不带笑容,每天一面看顾茂子,一面配合各家出版社的邀稿(除了静子的杂志社外,也渐渐开始有其他公司向我邀稿,但都是比静子的公司还要低俗的三流出版社),画《金太与太日田的冒险》,明显模仿《悠哉老爸》的《悠哉和尚》,以及恶搞主题、连我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的连载漫画《急惊分阿平》等等。其实我是抱持着忧闷的心情,为了赚酒钱,慢吞吞地(我运笔的速度算是非常缓慢)画这些漫画。每当静子从杂志社返家,我便和她换班,外出前往高园寺车站附近的小摊或小酒馆,喝便宜的烈酒,待黄汤下肚心情开朗后,才重回公寓。

“我愈看愈觉得你的长相古怪。悠哉和尚的长相,其实就是从你睡脸得到的灵感。”

“你的睡脸也同样苍老许多,活像个四十岁的男人。”

“还不都是你害的。我都被你榨干了。浮萍人生似水流,何苦愁闷川边柳。”

一面哼唱,一面让静子帮我脱衣,前额抵在她胸前沉沉睡去,这便是我的日常生活。

日日同样的事一再反复不息,

只需遵照与昨日相同的惯例。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

自然不会有悲矜来袭。

阻挡去路的巨石,

蟾蜍会绕路而行。

当我读到上田敏[9]翻译查尔·柯娄[10]的这首诗句时,突然满面羞红,炙热如同火烧。

蟾蜍。

(这就是我。世人对我不会有什么原不原谅,或是葬送与否的问题。我是比猫狗还要不如的动物,是蟾蜍,只会慢吞吞地爬行。)

我酒愈喝愈凶。不光是在高园寺车站附近喝,也上新宿、银座喝,有时甚至外宿不归,我只是不想遵照惯例,我窝在酒吧里佯装成无赖汉,见人就亲。换言之,我喝酒的模样又变得像殉情之前一样,不,比那时候还要放纵粗野,没钱花,就拿静子的衣物去典当。

自从来到这里,望着那破烂的风筝苦笑,至今已过了一年多,在樱花树冒新叶的时节,我再次偷偷带着静子的腰带和贴身衬衣上当铺,以换来的钱在银座畅饮,接连两晚外宿。到了第三天晚上,我终究还是觉得过意不去,无意识地蹑手蹑脚走回静子的公寓住处,这时,从房内传来静子与茂子的对话。

“为什么要喝酒?”

“爸爸并不是因为喜欢酒,所以才喝酒。是因为他人太好了……”

“好人就会喝酒吗?”

“也不是这么说……”

“爸爸一定会吓一跳。”

“也许会讨厌哦。你看,又从箱子里跳出来了。”

“就像《急惊分》里的阿平一样。”

“是啊。”

我听见静子那发自内心的幸福轻笑。

我把门轻轻打开一道细缝,往里头窥探,发现一只小白兔。它正在房内跳来跳去,母女俩追着它跑。

(她们两人真是幸福。像我这种混蛋夹在她们两人之间,总有一天会毁了她们。低调的幸福。一对好母女。啊,倘若上天肯聆听我这种人的祈祷,我祈求您赐给她们幸福,就算一生只有那么一次也好。)

我好想就地蹲下身,合掌祈祷。但我悄悄关上门,再次前往银座,从此再也没踏进公寓半步。

接着,我又在京桥附近的一家小酒馆二楼,过起小白脸的日子。

世人。看来,我似乎也隐约明白什么是世人了。它是个人与个人之争,而且是现场之争,只要现场能战胜即可。人绝不会服从他人,即便是奴隶,也会以奴隶的方式展开卑屈的反噬。所以人们除了借由现场一决胜负外,没有其他生存之道。尽管标榜着堂而皇之的名义,但努力的目标必定是个人,超越个人之后还是个人,世人的难题便是个人的难题;大海指的不是世人,还是个人,这令我从世人这个大海幻影的恐惧中获得解放,不再像过去那样,对事事皆小心谨慎,没有穷尽。也就是说,我逐渐学会适应眼前的需要,使出厚脸皮的本事。

我舍弃高园寺的公寓,向京桥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说了一句“我跟她分手了”,这样便已足够。换句话说,我已凭一击分出胜负,大摇大摆地住进她二楼的房间。不过,理应很可怕的世人,却未加害我,而我也未向世人做任何解释。只要老板娘同意,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既像店里的客人,也像老板;像是店里的跑腿,也像亲戚。看在外人眼中,我理应是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但世人毫不质疑我的身份,店内的常客总是“小叶、小叶”地叫我,对我非常友善,还请我喝酒。

我逐渐对世人不再小心提防,觉得世人并没那么可怕。换言之,过去我的恐惧,就像是被科学迷信恐吓一般,例如春风中有数十万只百日咳的真菌;澡堂里有害人眼盲的真菌;理发店里有数十万只秃头病的真菌;省县电车的吊环里,有无数的疥癣虫攒动;生鱼片或没烤熟的牛肉、猪肉里,一定藏有绦虫或吸虫的虫卵;如果赤脚走路,玻璃碎片从脚掌钻进体内,碎片会在体内四处跑,戳破眼珠让人失明等等。的确,就科学的眼光来看,空气中有数十万只的真菌四处攒动,也许真有其事。但我也明白,若是完全抹杀其存在,它们便与我秋毫无涉,成为可以瞬间消失于无形的科学幽灵。便当盒里吃剩的三粒米,倘若一千万人一天都剩下三粒,便形同浪费了好几大袋白米。或是一千万人一天各节省一张擤鼻涕用的纸,可以省出多少的纸浆。诸如此类的科学统计,可真是把我吓惨了,每次我只要有一粒米没吃完,或是拿纸擤鼻涕,眼前便会出现被浪费的白米和纸浆堆积如山的错觉,令我苦恼不已、心情沉重,仿佛我犯下什么重罪似的。不过,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三粒米根本无法像这样聚集,就算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问题,这也不过是个粗浅又低能的题目。如同熄灯的昏暗厕所里,平均每多少人就会有一人单脚踩进粪坑里,或是省县电车的乘客当中有多少人会失足掉入电车门与月台外缘间的缝隙中,要计算其概率有多少,实在愚不可及。虽然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但因为没跨好粪坑而受伤的例子,根本就从未听闻。我被人灌输这种假设,当作是科学事实,并信以为真,恐惧不已,这让我同情起过去的自己,甚至有点想笑,我也因此开始慢慢了解世人的真面目。

话虽如此,我对人类还是感到恐惧,要和店内的客人见面,得先来一大杯黄汤下肚才行。因为我要见的是可怕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每晚在店里露面,就像小孩子看到害怕的小动物,反而愈是紧紧握在手中一样,我甚至借着酒醉,向店内客人吹嘘不入流的艺术论。

漫画家。唉,可惜我是个没有大喜大悲的无名漫画家。尽管日后面临大悲也无妨,我只渴望此刻放纵极度欢乐,虽然内心如此焦急,但我目前的快乐,就只是与客人扯东道西,喝客人请我喝的酒。

来到京桥后,这种无聊的生活我过了将近一年,我的漫画不仅刊登在儿童杂志上,也出现在车站贩售的一些粗俗猥亵的杂志上,我以“上司几太”[11]的玩笑笔名,画了一些下流的裸体画,还在当中插进《鲁拜集》[12]的诗句。

停止那无谓的祈祷,

抛却引人落泪之物。

来,喝一杯吧,遥想美好的事物,

忘却那累赘的顾虑。

以不安和恐怖威胁他人者,

畏怯自己造成的滔天大罪,

为了防范死者的复仇,

终日脑中不断算计。

昨夜,黄汤下肚,我心欢愉,

今朝醒来,徒留凄凉。

怪哉。一夜之隔,

心境竟能转变如斯!

停止作诅咒的念头吧。

犹如那远方传来的鼓声,

有股莫名的不安。

若连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被一一问罪,肯定只有死路一条。

正义堪为人生的指针?

那么,在血迹斑斑的战场上,

暗杀的刀锋上,

又存在着何种正义?

何处有指导原则?

又有何等睿智光芒?

美丽与恐惧并存的浮世,

懦弱的人子被迫扛起难以胜任的重荷。

正因我们种下无能为力的情欲种子,

才会受尽善恶罪罚的诅咒,

彷徨失措、无力回天,

因为上天未赐予我们抑制的力量与意志。

你在哪里徘徊游荡?

对什么展开批判、检讨、重新认识?

嘿,莫非是空虚的梦想、不切实际的幻影?

嘿嘿,忘了喝酒,一切想法全是虚妄。

何不抬头仰望那无垠苍穹。

我们不过是飘浮其中的一粟。

岂知这地球是为何自转!

自转、公转、反转,一切随它去吧。

到处都感受得到至高无上的力量,

所有国家,一切民族,

都能发现相同的人性。

莫非唯独我是异类?

人人皆误读了圣训[13],

否则绝不会有常识与智慧。

严禁肉体之乐,戒除美酒入喉,

够了,穆斯塔法,这最令我深恶痛绝!

但那时候却有位少女劝我戒酒。

“你每天一过中午就喝得烂醉,这样不行哦。”

她是酒馆对面那家香烟店老板的女儿,约莫十七八岁,名字叫好子,长得肤光胜雪,还带有虎牙。每次我去买烟时,她总会笑着给我忠告。

“为什么不行?这样有什么不对?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人子啊,消除你心中的憎恨吧。古代的波斯还提到——能给悲伤疲惫的心灵带来希望的,就只有带来微醺的玉杯,这样你懂吗?”

“不懂。”

“臭丫头,当心我亲你哟。”

“那你亲啊。”

她毫不害羞地噘起下唇。

“傻丫头,一点贞操观念也没有。”

不过,从好子的表情中,明显嗅闻得出一股尚未被人玷污的处女气息。

正月刚过的某个寒夜,我醉醺醺地前往买烟,不小心跌入香烟店前的下水道洞口里,我大叫“好子,救我”,她将我一把拉起,还替我治疗右手的伤口。当时她收起笑容,心有所感地说道:“你喝太多了。”

我并不怕死,但若是受伤流血,变成残废,我可不要。我一面让好子替我疗伤,一面心想,酒也差不多该戒了。

“我要戒酒。从明天起,我滴酒不沾。”

“真的?”

“我一定戒。如果我戒了酒,好子,你可愿意嫁我?”

说要娶她的事,是句玩笑话。

“当然可以。”

“好,打钩钩吧。我说戒一定戒。”

隔天,我又是一过午就喝酒。

傍晚时分,我摇摇晃晃地来到店外,站在好子的店门前。

“好子,对不起,我喝酒了。”

“哎呀,真讨厌,故意装成喝醉的样子。”

我为之一惊,登时完全酒醒。

“不,我是说真的。我真的喝了酒。我不是假装喝醉。”

“别跟我开玩笑,你好坏呀。”

她丝毫不怀疑我。

“你看就知道啦。我今天还是一过中午就喝酒。请你原谅。”

“你真会演戏。”

“我才没演戏呢,傻丫头。当心我亲你哟。”

“来亲啊。”

“不,我没资格。娶你的事,我也得死心才行。你看我的脸,很红吧?因为我喝了酒。”

“那是因为夕阳照射的关系。就算你想骗我也没用。因为我们昨天约定好了。你不可能会喝酒的。做不到的人会受老天惩罚。你不可能会喝酒的,骗人、骗人。”

好子坐在昏暗的店内,嫣然一笑,那白皙的脸蛋,还有那不懂任何污秽的童贞,是如此的尊贵。我过去从未和年纪比我小的年轻处女上过床。那就结婚吧。不论日后会因为这样而遭遇再大的悲哀也无所谓,一生总要有一次放纵的极度欢乐。虽然我原本认为处女的美,不过是愚昧的诗人天真的感伤幻想,但没想到它真的存在于这世上。结婚后,等春天到来,我们两人可以一起骑单车去看青叶瀑布。我当场下定决心,抱持所谓一决胜负的心理,毫不犹豫地盗走这朵鲜花。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从中得到的欢乐未必如想象中来得大,但之后降临的悲哀,却大得超乎想象,非一句凄惨足以形容。对我而言,世人终究是深不可测的可怕对象。它没那么简单,绝不是光靠一决胜负便可决定一切。

第三手札之二

堀木与我。

彼此轻视,却又互相往来,使得彼此愈来愈无趣。若将这视为世上所谓的交友,那我和堀木之间一定就是朋友的关系。

在那家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侠义心肠的帮助下(女人的侠义心肠,是一种很奇怪的用语,但根据我的个人经验,至少就此对于男女来说,女人远比男人更有侠义心肠。男人做起事来大都战战兢兢,只重门面,而且又小气),好子就此成了我没名分的妻子,我们在隅田川附近一家木造的二楼公寓,租下一楼的一个房间居住。我戒了酒,全力投入逐渐成为我固定职业的漫画工作中。用完晚餐,我们两人会一起出门看电影,回途顺道进咖啡厅坐坐,或是买盆花,不,更快乐的是听这位让我打从心里信赖的小新娘说话,看她的一颦一笑。正当我开始隐隐感到心中有股甜甜的暖意,认为自己愈来愈像个正常人,不至于以悲惨的死法结束一生时,堀木却又出现在我面前。

“嗨,色魔!咦?看你的模样,好像稍微懂得人情世故了。今天我来,是代替高园寺那位女士来向你传话。”

说着说着,他突然压低音量,朝人在厨房泡茶的好子努了努下巴,向我问道:“没关系吧?”

“没关系的。有话尽管说吧。”我神色平静地回答。

事实上,好子真可说是可以信赖的天才,我和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的关系就不用说了,就算告诉她我在镰仓发生的那起事件,她也没怀疑我和恒子之间的事。这并不是因为我善于说谎,有时我甚至说得很明白,但好子似乎都只当作是在听我说玩笑话。

“看你还是一样得意扬扬。其实也没什么事啦,她只是托我告诉你一声,有空不妨也到高园寺那里坐坐。”

才刚要忘记,便有一只怪鸟振翅飞来,以鸟喙戳破我记忆的伤口。我过去羞耻罪恶的记忆,立即清楚浮现眼前,一股想要放声尖叫的恐惧,令我坐立难安。

“要去喝一杯吗?”我说。

“好啊。”堀木应道。

我和堀木。两人的外形相似。有时甚至觉得是完全相像的两个人。当然了,那只限于我们四处喝廉价酒的时候,不过,只要我们两人一碰面,就会变成外形和毛色都相同的两条狗,在下雪的小巷里四处奔走。

从那天之后,我们再度重修旧好,一起到京桥那家小酒馆,最后这两条喝得酩酊大醉的狗,还前往静子位于高园寺的公寓,留宿一晚才回家。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闷热夏夜。日暮时分,堀木穿着一件宽松的浴衣,来到我住的公寓。他告诉我,今天他因为有急需,拿夏服去典当,但家中老母要是知道典当的事,那可不妙,他想马上把衣服赎回,希望我能借钱给他。不巧我也同样囊中羞涩,于是我还是照老方法,吩咐好子拿她的衣服去典当。钱借给堀木后,还有些余钱,我叫好子去买烧酒,我们两人则是上公寓顶楼,吹着隅田川带有水沟臭味的微风,设下一场略嫌肮脏的乘凉晚宴。

当时我们开始玩起猜测是喜剧名词或悲剧名词的游戏。这是我发明的游戏,名词皆有阳性名词、阴性名词、中性名词等区别,同样地,应该也有喜剧名词与悲剧名词之分才对。例如轮船和火车都是悲剧名词,市内电车和巴士则是喜剧名词。不懂其中原因者,便不配谈论艺术,只要剧作家在喜剧中夹杂了一个悲剧名词,就没资格吃这行饭,悲剧的情况亦同。

“听好喽。香烟?”我开始发问。

“悲剧。”堀木立即回答。

“药物呢?”

“是药粉还是药丸?”

“注射。”

“悲剧。”

“是吗?也有荷尔蒙注射呢。”

“不,铁定是悲剧。我问你,针头本身不就是个大悲剧吗?”

“好,就算我输吧。不过我告诉你,药物和医生却都算是喜剧哦。那么,死呢?”

“喜剧。牧师和和尚也都是。”

“厉害。那么,生是悲剧对吧?”

“不,生也是喜剧。”

“不,这么一来,凡事不都成了喜剧。我再问你另外一个问题,漫画家呢?你总不能说是喜剧了吧?”

“悲剧,悲剧。一个大悲剧名词。”

“原来你就是个大悲剧啊。”

一旦演变成这种低级的玩笑,就显得很无趣,但我们认为在当时的上流聚会中也从未有人玩过如此聪明的游戏,对此感到洋洋得意。

当时我还发明了另一个类似的游戏,那就是反义语的猜字游戏。例如黑的反义语是白,但白的反义语却是红,红的反义语是黑。

“花的反义语是什么?”

经我这么一问,堀木歪着嘴沉思。

“呃……有家料理店叫花月,所以是月。”

“不,这不是它的反义语,倒不如说是同义语。若照你这样说,星星和紫罗兰不就成了同义语吗?它不是反义语。”

“我明白了。是蜜蜂。”

“蜜蜂?”

“牡丹上的……蚂蚁?”

“搞什么,那是画题。别想借此蒙混。”

“我懂了。不是有句话说,花遇烟云吗?”

“是明月遇烟云吧?”

“有了。花对上风。是风。花的反义语是风。”

“太逊了。那是浪花调[14]里的文句吧?这下你可全泄了底。”

“不,是琵琶。”

“还是不对。花的反义语……应该是举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东西才对。”

“所以是……等等,搞什么嘛,是女人对吧?”

“顺带一问,女人的同义语是什么?”

“内脏。”

“你还真没诗词的涵养呢。那么,内脏的反义语是什么?”

“牛奶。”

“这倒答得不错。就照这样维持下去,再来一题。耻的反义语。”

“无耻。就是流行漫画家上司几太。”

“那堀木正雄呢?”

从这时候起,我们渐渐再也笑不出来,变得心情沉闷,仿佛脑中满是玻璃碎片般,那是喝多了烧酒,酒醉后特有的感觉。

“你少猖狂。我可没像你一样,因犯罪而受过被捆绑的羞辱。”

我为之一惊。原来堀木心中,不曾真正把我当人看,他只当我是个苟活于世、不知羞耻的蠢货,亦即所谓的行尸走肉,为了他一己的快乐,他竭尽所能地利用我,仅只是这种程度的交友。想到这里,我实在开心不起来,但我马上换了个想法。堀木会这样看我也是情有可原,我从小就没资格当人,会被堀木瞧不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罪。罪的反义语是什么?这题很难哦。”我佯装若无其事地说道。

“是法律。”

堀木平静地回答,所以我重新望向他的脸。在附近大楼霓虹灯的闪烁红光下,堀木的脸看起来如同魔鬼刑警般,显得威严十足。我为之一怔。

“喂,这应该不是罪的反义语吧?”

竟然说罪的反义语是法律!但或许世人都想得这么简单,安分地过生活。以为没有刑警在的地方,就会有罪恶蠢蠢欲动。

“不然你说是什么,是神吗?因为你身上有种基督教徒的味道,我闻了就倒胃。”

“别随便下定论。我们两人再好好想想吧。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题目,不是吗?感觉从一个人回答这个题目的答案中,就能完全了解他的一切。”

“怎么可能嘛。罪的反义语是善。善良的市民,也就是像我这样的人。”

“别再开玩笑了。善是恶的反义语,却不是罪的反义语。”

“恶与罪难道有什么不同吗?”

“我认为不同。善恶的概念是人所创造的,是人类擅自塑造出的道德语词。”

“还真啰唆呢。既然这样,那就是神了。是神。把一切都推给神准没错。我肚子饿了。”

“好子正在楼下煮蚕豆。”

“太好了,正是我爱吃的。”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躺在地上。

“你好像对罪完全不感兴趣。”

“那当然。因为我不像你是个罪人。虽然我沉迷酒色,但不会害死女人,也不会骗走女人的钱。”

我没害死人,也没骗走女人的钱——尽管我心中发出这微弱的抗议之声,但我旋即心念一转,认为确实是我不对。这是我的老毛病。

我始终无法正面与人辩论。由于喝多了烧酒,那阴郁的酒醉感,令我心情越发激动,但我极力压抑,几乎可说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过,唯独被关进牢里这件事,不算是罪。我觉得只要明白罪的反义语,就能掌握住罪的实体……神……救赎……爱……光明……可是,神有撒旦这个反义语,救赎的反义语应该是苦恼,爱的反义语是恨,光明的反义语是黑暗,善与恶、罪与祈祷、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唉,全都是同义语。罪的反义语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语是蜜[15],甘甜如蜜。肚子好饿。去拿点吃的东西来吧。”

“你自己去拿不就得了。”

我以充满怒火的声音说道,几乎可说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好,那我就到楼下去,和好子一起犯罪吧。与其在这里争辩,不如实地调查。罪的反义语是蜜豆,不,难道是蚕豆?”

他已醉得语无伦次。

“随你便,赶快消失吧你!”

“罪与恶,饿与蚕豆,不,这是同义语吧?”

他一面信口胡诌,一面站起身。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想法倏然从我脑海中掠过,令我猛然一惊。搞不好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认为罪与罚是同义语,而它们是反义语,刻意将这两个字摆在一起呢。罪与罚是绝对不相通的两个字,彼此水火不容。将罪与罚视为反义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笔下的绿藻、腐臭的水池、杂乱如麻的内心……啊,我有点懂了,不,还差一点……正当这些念头像走马灯似的在我脑中飞旋时——

“喂!好离谱的蚕豆啊。你快来!”

堀木的语气和神情大变。他刚才摇摇晃晃地起身往楼下走,才一会儿工夫却又折返。

“怎么啦?”

周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氛,我们两人从楼顶走向二楼,再从二楼走向我位于一楼的房间,来到楼梯中央,堀木突然停步,指着某个地方悄声对我说:“你看!”

我家房间上方的小窗开起,可以望见房内。里头亮着灯,有两只动物。

我感到头晕目眩,同时以急促的呼吸在心中低语——这也是人类的面貌,这也是人类的面貌,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甚至忘了出手解救好子,呆立于阶梯上。

堀木朗声咳了几下。我则是逃也似的再度冲上屋顶,躺在地上,仰望饱含雨气的夏日夜空。当时袭遍我全身的情感,既非愤怒,也非厌恶,更不是悲伤,而是极度的恐惧。那不是在坟场上对幽灵的恐惧,而是在神社的山林里,突然撞见身穿白衣的神明时,那种古老、强烈、不容分说的恐惧。我从那一晚开始少年白头,渐渐对一切失去信心,渐渐对人感到无止境的怀疑,永久远离对人世生活的一切期待、喜悦、共鸣。事实上,这是我人生中最具关键性的一起事件。我被迎面一刀砍中眉间,从那之后,每当我与人接触,那伤口便隐隐作痛。

“我很同情你,不过这么一来,你应该也稍微有些体会了吧。我不会再来你这里了。这简直就像地狱。你就原谅好子吧。反正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多正经的家伙。告辞了。”

堀木可没那么糊涂,会在这种尴尬的场所久待。

我站起身,独自喝着烧酒,开始放声号啕,泪水源源不绝。

不知何时,好子端着满满一盘蚕豆,一脸茫然地站在我身后。

“就算我什么都没做……”

“算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你就是不懂得怀疑别人。坐吧,一起吃蚕豆。”

我们并肩而坐,吃着蚕豆。唉,信赖也是一种罪过吗?那个男人三十岁左右,个头矮小,是个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来找我画漫画,总会装模作样地拿出一些钱搁着,然后才离去。

那名商人后来终究还是不敢再来了。不知为何,我没那么憎恨那名商人,倒是堀木,他一开始发现时,没大声咳嗽阻止,反而折回屋顶来通知我,这股愤恨不时在辗转难眠的夜里涌现,令我长吁短叹。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好子是个信赖的天才。她不懂得怀疑别人。但正因为这样才悲惨。

我问上苍,信赖也是一种罪过吗?

对我来说,比起好子遭人玷污的事,好子的信赖受到玷污这件事,才是造成日后我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根源。对我这种惹人嫌、畏畏缩缩、总是看别人脸色、信任别人的能力出问题的家伙来说,好子那纯洁无瑕的信赖心,犹如青叶瀑布那般清新宜人。但它却在一夜之间化为黄浊的污水。你看,好子从那一晚开始,连我的一颦一笑都很在意。

“喂。”

每当我叫她,她总会吓一跳,目光不知该往哪儿摆。不论我再怎么说笑话逗她笑,她始终一副惊慌失措、战战兢兢的模样,胡乱用敬语和我说话。

难道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是罪恶的源泉吗?

我私下找寻有夫之妇遭人侵犯的故事来看。但都没人像好子一样,遭受如此悲惨的侵害。这根本无法写成故事。那名矮小的商人与好子之间,倘若有一丁点近似恋情的情感,或许我的心情反而会好受一些。然而,就是夏日的某个夜晚,好子相信了对方,仅只如此。而我也因此被人迎面一刀砍向眉间,变得声音沙哑、白发直冒,好子则是终生过这种畏畏缩缩的日子。大部分的故事重点,似乎都摆在丈夫是否原谅妻子的行为上,但对我来说,我觉得这并不是多痛苦的大问题。有权利决定原谅与否的丈夫,或许才真是幸运,倘若认为妻子无法原谅,大可不必大吵大闹,不如马上离异,另谋新妻。要是做不到,只好原谅妻子,忍下这口气。我甚至觉得,不管再怎么样,只要做丈夫的有心,各方面的事都能平息。换言之,像这样的事件,对丈夫确实是重大的打击,但尽管是打击,却又与无止息涌来的浪潮有所不同,有权利的丈夫只要凭借愤怒,便可处理这种问题。但以我的情况来说,我身为丈夫却没任何权利,一想到这里,我益发觉得是自己的错,别说愤怒了,我甚至连一句牢骚都不敢发。妻子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罕见特质,才遭人侵犯。她的特质相当惹人怜爱,而且以前她的丈夫深感憧憬,那就是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

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也是一种罪过吗?

我连对那唯一可信赖的特质都起了疑心,一切变得莫名其妙,我唯一感兴趣的,只剩下酒。我变得面目可憎,终日在酒中浮沉,以至牙齿脱落,所画的漫画,也都近乎春宫淫画。不,坦白说,我从那时候起偷偷贩售自己临摹的春宫图。因为我需要钱喝酒。好子总是不敢正眼看我,畏畏缩缩,看到她这副模样,我不禁心想,她是个完全没戒心的女人,所以她也许不止一次和那名商人发生关系。那么堀木呢?不,搞不好她和我不认识的人也有一腿。我起了疑心,但还是提不起勇气当面质问她,我受尽不安与恐惧的折磨,只敢在酒醉后,战战兢兢地试着采用卑屈的诱导询问。我愚昧的内心忽喜忽忧,但表面上却是一味地搞笑,然后如同置身可憎的地狱般,对好子展开爱抚,就此酣睡。

那一年岁末,我夜里喝得烂醉如泥,返回家中,想喝杯糖水,但好子似乎已经熟睡,所以我自己到厨房找糖罐。我打开盖子一看,发现里头没半点砂糖,只放了一个细长的黑色纸盒。我随手拿在手里,看了贴在纸盒上的标签,为之错愕。那张标签大半已被人用指甲刮除,但仍留有英文的部分,清楚写着“DIAL”这个字。

DIAL。我当时全靠烧酒助眠,没用安眠药,但失眠是我的老毛病,所以我熟知大部分的安眠药。只要一盒DIAL的量,便足以置人于死命。虽然纸盒尚未拆封,但好子肯定是有这个打算,才会刮除上面的标签,偷偷藏在这里。真可怜,因为她看不懂标签上的英文,才会只用指甲刮去一半的标签,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这不是你的错)。

我悄悄倒了杯水,然后慢慢撕开纸盒,一口气把药全送入口中,冷静地喝完杯里的水,就此关灯就寝。

听说我整整睡了三天三夜,与死无异。医生认定是误服过量,没有报警。我醒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家”。我口中的“家”所指为何,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总之,据说我说完后,大哭了一场。

眼前的雾渐渐散去,我定睛一看,比目鱼摆着一张臭脸,坐在我枕边。

“上次也是挑在岁末的时候。大家正好都忙得不可开交,他却偏挑年终岁末做这种事,总有一天我会赔上这条老命。”

比目鱼如此说道,在一旁聆听的则是京桥那家小酒馆的老板娘。

“老板娘。”我唤道。

“嗯,什么事?你醒啦?”老板娘的笑脸照在我脸上,如此说道。

我潸然泪下。

“让我和好子分手吧。”我说出这番话,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老板娘起身,微微叹了口气。

接着我又失言了,而且是出人意表的话语,不知该说是滑稽还是愚蠢。

“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

“哈哈哈。”比目鱼率先朗声大笑,老板娘也呵呵而笑,连我自己也一面流泪,一面羞红了脸,露出苦笑。

“嗯,这个主意好。”比目鱼一直不正经地笑着,“你最好去没有女人的地方。只要有女人在,你就没辙。你说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真是个好主意。”

没有女人的地方。我那愚蠢的胡言乱语,日后竟悲惨地实现了。

好子似乎认为我是代替她服毒自尽,因而在我面前更加畏缩,不论我说什么,她就是不笑,也不好好跟我说话,我觉得待在公寓的房间里烦闷透顶,因而老往外跑,还是和之前一样,四处喝廉价酒。然而,从发生那起安眠药事件后,我的身体明显消瘦许多,总是手脚无力,画漫画老提不起劲。比目鱼当时前来探望我留下慰问金(比目鱼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一副自掏腰包的模样,但那好像是我老家的哥哥们给我的钱。我已不是当初从比目鱼家逃离时的我了,他那装模作样的演技,我已隐约可以看穿,所以我也狡猾地佯装不知情,老实地收下那笔钱,并向他道谢。不过,比目鱼为何要这么处心积虑,我感到似懂非懂,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我用那笔钱,独自一人跑到南伊豆的温泉乡玩,但我的个性无法享受那悠闲的温泉乡之旅,一想到好子,我便感到无比落寞,根本无法从旅馆房间眺望远山,无法保有平静的心境。我既没换上棉袍,也没泡汤,而是冲出旅馆,走进一家肮脏的茶店,猛灌烧酒,把身体搞得更差后,就此返回东京。

那一夜,东京大雪纷飞。我带着醉意,走在银座的小巷里,轻声反复哼唱着“这里离故乡几百里,这里离故乡几百里”,边走边用鞋尖踢飞不断飘降堆积的雪块。霍地,我吐了。那是我第一次吐血。雪地上形成一面大大的太阳旗。我在地上蹲了半晌,接着双手捧起没弄脏的白雪,洗了把脸,就此哭了起来。

这里是何处的小路?

这里是何处的小路?

一个悲切的女童歌声恍如幻听般,隐隐从远处传来。不幸。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不幸之人,不,就算说全是不幸之人也绝不夸张。然而,他们的不幸可以正大光明地向世人提出抗议,而世人也能轻易了解他们的抗议,并寄予同情。可是我的不幸,全是出于自己的罪恶,无从向人抗议,若是我结结巴巴地说出一句类似抗议的话语,不仅比目鱼,肯定所有世人都会对此大为震惊,会认为“你竟然还好意思说这种话”。我究竟是俗话所说的任性放肆,还是完全相反,过于怯懦呢?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总之,我是罪恶的聚合体,只会不断让自己陷入不幸当中,没有加以防范的具体对策。

我站起身,想说先随便找些药来吃,于是我走进附近一家药店,与老板娘打了照面。刹那间,那位老板娘就像被闪光灯照中似的,抬头睁大着眼,呆立原地。但她那圆睁的双眼不显惊愕与厌恶之色,反倒是流露出既像求救又像思慕之色。我心想,啊,她一定也是个不幸之人,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最能敏锐感受出对方的不幸。这时,我发现那位老板娘手拄拐杖站着,摇摇欲坠。我压抑想冲向前去的冲动,继续与她对望,眼泪就此夺眶而出。这时,泪水同样也从她那双大眼中扑簌而下。

就这样,我一句话也没说,步出那家药店,跌跌撞撞地回到公寓,叫好子泡了杯盐水给我喝,默默入睡。隔天,我谎称自己染了风寒,在床上躺了一天。入夜后,我对自己吐血的秘密深感不安,于是我起身前往那家药店,这次我面带微笑,坦白说出自己的身体状况,向她咨询。

“你得戒酒才行。”

我们如同骨肉至亲般地亲近。

“也许是酒精中毒。我到现在还想喝呢。”

“万万不可。我先生明明得了肺结核,却说要用酒来杀菌,终日在酒中浮沉,结果缩短了自己的寿命。”

“我感到很不安,害怕得快发疯了。”

“我会开药给你吃。酒你一定得戒。”

老板娘拄着拐杖(她是名寡妇,膝下育有一子,曾在千叶或是某一所医科大学就读,后来和他父亲染上同样的病,正休学住院中,家里还躺着一位中风的公公,而她自己在五岁时因患小儿麻痹症,单脚不良于行),发出咚咚的声响,为我翻箱倒柜地取来各种药物。

这是造血剂。

这是维生素注射液,这是针筒。

这是钙片,这是淀粉酶,可以健胃整肠。

她充满爱心地向我仔细说明那五六种药物,但这位不幸的老板娘,她的爱对我来说过于沉重。最后她告诉我“你真的忍不住想喝酒的时候,就用这个药”,迅速递给我一个用纸包好的小盒子。

那是吗啡的注射液。

老板娘说“它的危害没有酒来得大”,我也就此相信她说的话,而且当时我正好也觉得喝醉酒很可鄙,所以很高兴能摆脱酒精这个撒旦的纠缠,我毫不犹豫地朝自己手臂注射吗啡。不安、焦躁、害臊,全都一扫而空,我就此成为一名开朗而又能言善道的人。每次打完针,我便忘记身体的衰弱,全力投入漫画的工作中,一边作画,一边觉得脑中点子不断浮现,妙趣横生。

原本只是一天打一针,后来变成两针,甚至四针,一旦少了它,我便无法工作。

“这样不行啊,要是上瘾就糟了。”

听药店老板娘这么说,我益发觉得自己早已严重上瘾(我生性很容易受别人暗示的影响。比如有人对我说“就算我告诉你不能花这笔钱,也没什么用,毕竟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就会产生奇怪的错觉,认为我若是不花这笔钱反而有错,会辜负对方的期待,所以一定会马上把钱花光),上瘾的不安,反而让我对药物的需求愈来愈大。

“拜托,再给我一盒。月底我一定会付钱。”

“钱的事,什么时候给都行,可是警察查得很紧呢。”

唉,我周遭总是弥漫着一股见不得光的人所散发的气息,混浊灰暗,行径可疑。

“请你想办法帮我应付他们,拜托了,老板娘。我亲你一下吧。”

老板娘登时羞红了脸。

我紧抓住她的弱点。

“没有药,我完全没办法工作。就我来说,那就像壮阳药一样。”

“那还不如去注射荷尔蒙算了。”

“你别开玩笑了。要么靠酒,要么靠那种药,若少了其中一样,我根本无法工作。”

“酒绝对不行。”

“我就说吧。自从用了那种药之后,我可是滴酒未沾呢。多亏了它,我的身体处于绝佳状态。我可不想永远画那些三流漫画。今后我要戒酒,养好身子,努力学习,当一名伟大的画家。眼下正是关键时刻。所以拜托你了。让我亲你一下吧。”

老板娘扑哧一笑。

“真拿你没办法。要是上瘾了,我可不管哦。”

她拄着拐杖,发出咚咚的声响,从药架上取出药。

“我不能给你一整盒。因为你一下子就会用完。只给你一半。”

“真小气,算了,没办法。”

回家后,我马上打了一针。

“不痛吗?”好子惴惴不安地问道。

“当然痛啊。可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就算不愿意,也得这么做啊。你看我最近是不是显得活力百倍啊?好了,该工作了。工作、工作!”我兴奋地叫着。

我也曾在深夜时前去敲那家药店的大门。老板娘穿着睡衣、拄着拐杖前来应门,我猛然抱住她,亲她,佯装哭泣。

老板娘不发一语,递给我一盒药。

药也和烧酒一样,不,甚至比烧酒更可恨、更可鄙。当我如此深切地认识时,已完全染上毒瘾。当真是无耻至极。为了想得到那种药,我又开始仿制春宫图,并和药店那位身体残缺的老板娘发生丑陋的关系。

我想死,好想死,一切已无法挽回,现在不论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只会更加丢人现眼。骑单车去青叶瀑布的愿望,我已不敢奢望。唯有污秽的罪恶与卑劣的罪恶一再堆叠,苦恼不断扩大增强。好想死,我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活在世上是罪恶的根源。尽管我一直如此左思右想,但还是以近乎疯狂的模样往返于公寓与药店之间。

即便我做了再多工作,药物的用量也同样随之增加,所以我积欠的药费已高得吓人,老板娘每次见到我,总是眼中泛泪,而我也同样泪流满面。

地狱。

还有一个逃离地狱的最后手段。要是连这个方法也失败的话,我就只有上吊一途了。我以神是否存在做赌注,抱定决心,洋洋洒洒地写了封信,寄给我在老家的父亲,全盘托出我目前的一切实际情况(关于女人的事,我终究还是无法下笔)。

但结果更惨。我引颈期盼,始终苦无回音,等待的焦躁与不安,反而让我又增加了药的用量。我暗自打定主意,想在今晚一口气打十针,然后跳进大川[16]自杀。但当天下午,比目鱼就像是以恶魔的直觉嗅出我的念头般,带着堀木出现在我面前。

“听说你吐血了。”

堀木盘腿坐在我面前,如此说道,脸上挂着前所未见的温柔微笑。那温柔的微笑叫我既感激又欢喜,我不禁别过脸去,潸然泪下。在他温柔的微笑中,我就此被彻底粉碎,葬送掩埋。

我被送上了车。“你得先住院才行,后续的事交给我们来办就行了”——比目鱼也以平静的口吻(他那平静的口吻,几乎可用充满慈悲来形容)向我规劝,我就像是毫无个人意志与判断力的木头人,就只是嘤嘤哭泣,唯唯诺诺地听从他们两人的吩咐。连同好子在内,我们四人在车上颠簸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四周变得昏暗时,我们抵达森林里一座大医院的门口。

我一直以为是疗养院。

我接受一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且慎重的检查,接着医生略带腼腆地笑着对我说:“好了,你就在这里静养一阵子吧。”

比目鱼、堀木、好子,留下我一个人,就此离去,好子还递给我一个装有换洗衣物的包袱,然后默默从腰带间取出针筒和我用剩的药物,塞给了我。她果然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我已经不需要了。”

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说是生平第一次拒绝别人的劝诱,也一点都不为过。我的不幸,就是因为没能力拒绝别人的劝诱,因此在对方与自己心中清楚留下一道永远无法修补的裂痕。但当时的我,却很自然地拒绝曾经令我疯狂渴求的吗啡。可能是被好子那“如同神明般的无知”所打动吧。在那一瞬间,我是否已摆脱了毒瘾呢?

然而,之后我马上在那名挂着腼腆微笑的年轻医生带领下,走进一栋病房,咔嚓一声,大门深锁。这里是疯人院。

“我要去没有女人的地方。”之前我在吞服安眠药时的胡言乱语,竟然奇妙地实现了。那栋病房里全都是男性精神病患者,连看护也是男性,没半个女人。

我现在别说是罪人了,甚至还成了疯人。不,我绝对没发疯。我从来没有片刻发疯过。不过,听说大部分的疯子都会这样说自己。换言之,被关进这家医院里的人是疯子,没被关进这里的人,则是正常人。

我问神,不抵抗也是一种罪过吗?

面对堀木那不可思议的美丽微笑,我凄然泪下,忘了判断和抵抗,就此坐上车,被带来这里,成了一名疯子。就算现在我离开这里,还是会被人在额头烙上“疯子”的印记,不,或许应该是“废人”才对。

失去当人的资格。

我已完全称不上是个人了。

刚来这里时是初夏时节,从铁窗往外望,能看见医院庭园里的小池塘绽放着红色睡莲。之后过了三个月,庭院里的波斯菊盛开。没想到这时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前来接我。他以昔日那略带紧张的正经口吻告诉我,父亲已在上个月月底因胃溃疡过世,我们一概不追究你的过去,你不必为生活的事操心,什么事都不做也行,条件是你得马上离开东京,尽管你或许会有些眷恋不舍,但你还是得在乡下展开疗养的生活,你在东京惹出的祸,涩田先生应该大都已帮你善后了,你无须惦记。

我感觉到故乡的山河历历在目,于是我轻轻颔首。

真是不折不扣的废人。

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我变得愈来愈窝囊。父亲已不在了,我觉得自己装满苦恼的心壶顿时变得空无一物。我甚至心想,之前我那苦恼的心壶之所以如此沉重,难道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就像泄了气的气球,甚至连苦恼的能力也就此丧失。

大哥确实遵守了对我的约定。从我生长的乡镇搭四五个小时的火车南下,有一处在东北地区相当罕见的温暖海滨温泉乡。我的住处就位于村郊,五间房的大小,但似乎已相当老旧,壁面斑驳,屋柱满是虫蛀,几乎完全无从整修。大哥买下这么一间茅屋给我,并请了一位年近六十一头红发的丑女佣和我做伴。

之后又过了三年,这期间,那位名叫阿铁的老女佣曾多次以怪异的方式侵犯我,我们开始会像夫妻一样吵架,我的肺病时好时坏,忽胖忽瘦,有时还会咳血痰。昨天我叫阿铁到村里的药店帮我买安眠药卡尔莫钦,结果她买了与之前的形状不太一样的药盒回来,我也没特别留意。奇怪的是,我睡前一次服了十颗,却还是无法入睡,正当我感到纳闷时,突然腹痛如绞,我急忙往厕所里冲,结果狂泻不止,之后还接连跑了三次厕所。我心中狐疑,拿起药盒一看,原来这是名叫海诺莫钦的泻药。

我仰躺在床上,肚子上放了个热水袋,想对阿铁发一顿牢骚。

“喂,这不是卡尔莫钦,是海诺莫钦。”

我才刚开口,自己就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废人”似乎是个喜剧名词。为了想入睡而误服泻药,而且泻药的名字就叫海诺莫钦。

现在的我,称不上幸福,也算不上不幸。

只是一切都将就此流逝。

在过去我一直过得像身处地狱般的人类世界里,这可能是唯一的真理。

一切都将就此流逝。

我今年将满二十七岁。因为已白发苍苍,所以一般人都以为我已年过四旬。

后记

我并不认识写下这份手札的疯子。但我倒是认识某个人物,与手札中提到的京桥小酒馆老板娘有几分相似。她身材娇小、气色不佳、一对细长的丹凤眼、鼻梁高挺,与其说是美人,不如说是个俊美青年,她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据我推测,这份手札主要是描写昭和五、六、七年那段时间的东京风景。而我在朋友的带领下,去过京桥那家小酒馆两三次,喝Highball[17],那是在昭和十年左右,也就是日本“军部”开始嚣张跋扈的时候,所以不可能和写下这份手札的男子见面。

今年二月,我去拜访一位疏散到千叶县船桥市避难的朋友。这位朋友是我大学时代的校友,现在担任某女子大学的讲师。事实上,我曾经请她帮我一位亲人说媒,所以我找她一来也是为了此事,二来,我想四处买些新鲜海产给家人尝尝。于是我背起背包,便往船桥市出发。

船桥市是个面向泥海的大城市。我这位朋友是新来的住户,我向当地人打听她的住址,却迟迟问不出个名堂。由于天气寒冷,我扛着背包的双肩隐隐作痛,后来我在唱片的小提琴声吸引下,推开门走进一家咖啡厅里。

我见那位老板娘有点眼熟,细问之下得知,原来她就是十年前那位京桥小酒馆的老板娘。她似乎也马上想起我,我们彼此都大吃一惊,相视而笑。这时候,通常都会询问彼此遭遇空袭、住家付诸一炬的经历,但我们没这么做,而是像在夸耀似的相互聊道:“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呢。”

“哪儿的话,已经是个老太婆,一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你才真是年轻呢。”

“你太恭维了。我已经有三个小孩。今天就是为了他们来这里采买。”

我们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以固定的模式寒暄,接着打听彼此认识的友人近况。不久,老板娘语气一转,问道:“你认识小叶吗?”我回答不认识,老板娘走进内屋,取来三本笔记本和三张照片,交给了我。

“这或许可当作小说的题材呢。”

以我的个性,不习惯以别人硬塞给我的材料来写小说,所以我本想当场退还(关于那三张照片的怪异处,我在前言已曾提及),但后来被照片所吸引,于是我决定姑且先代为保管这三本笔记,等回去时再绕来这里一趟。我问老板娘:“有位女子大学的讲师,名叫某某某,住在某街某号,你知道吗?”老板娘果然也是新住户,一问便知。她说我那位朋友有时也会到店里来坐坐,就住在附近。

那一晚,我和朋友喝了点小酒,决定在她家过夜,结果我一夜没睡,看那三本笔记看得入迷。手札上写的是以前的故事,但现代人看了肯定也会很感兴趣。我心想,与其我拙劣地下笔修改,不如原封不动请某家杂志社刊登,可能会更具意义。

结果我给孩子买的海产尽是干货。我背着背包,告别友人,绕往那家咖啡厅。

“昨天谢谢你了,对了……”我马上提起那件事,“这些笔记,可否先借我一阵子?”

“可以啊。”

“这个人还活着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约十年前,有个装有这三本笔记和照片的包裹寄到我位于京桥的店里,寄件人一定是小叶,但包裹上没写小叶的住址,也没写姓名。空袭时,它和其他东西混杂在一起,但最后还是完好无缺,很不可思议,我前不久才刚看完……”

“你哭了吗?”

“不,与其说哭,倒不如说……没用了,人要是变成那样就没救了。”

“从那之后已经十年过去,他也许已不在人世。想必是要当作对你的答谢,才特地寄给你的吧。虽然当中有部分写得比较夸大,不过,你似乎也受伤颇深。如果上头所写的全部属实,而我又是他的朋友,我可能也会想带他去精神病医院。”

“都是他父亲不好。”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认识的小叶,个性率真、为人机灵,只要他不喝酒的话……不,就算喝了酒,他也是个像神一样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