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智利之夜
- (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
- 2943字
- 2019-01-31 16:04:24
我猜他们当时在讨论诗歌,尽管我的到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在把我安顿到二楼的一个房间之后,他们很快又重拾那一话题。我记得,尽管当时我很想参与到他们的对话中去,他们也正是非常友好地邀请我那么做的,不过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那时候我除了对文学批评有兴趣以外,也喜欢写诗,我直觉地感到,专注于费尔韦尔和那位年轻诗人之间激烈又使人愉快的讨论,就仿佛是在波涛起伏的海洋中航行一般。我记得有人给我们上了白兰地。我还记得,当我翻看着费尔韦尔的藏书室里那些大本大本的著作的时候,某些时刻我深深地感到遗憾。每隔一段时间,费尔韦尔就会发出特别响亮的笑声。而每当他突然发出这种大笑的时候,我都会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他。他看上去就好像是驻扎在自己洞府中的潘神[45]或者酒神巴克斯,或是某位风风火火的、正置身于其位于西班牙南部的城堡里的征服者。与之相反,那位年轻的诗人,则一直保持着一抹细微的笑容,像是条金属丝,一条绷紧了的金属丝,而且他的笑声总是跟在费尔韦尔的大笑之后。在某一刻,费尔韦尔提到,我们尚在等待其他客人来参加当天的晚宴。我沉下脖子,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听,但是我们的东道主却想要保持这份惊喜。再晚些时候,我去庄园的花园里散步。我想我应该是迷路了。天有点冷。在花园的尽头,田野延伸开来,那野性的大自然和树林的影子都似乎在呼唤着我。湿气令人无法忍受。我看见了一间茅舍,也可能只是个棚屋,从它的某扇窗子里隐约透出灯光来。我朝它走过去。我听到了男人们的笑声,还有一个女人的抗议声。棚屋的门半开着。我听到有狗在叫唤。我敲了下门,没等人应答就走了进去。我看见三个男人围在桌边,他们是费尔韦尔的雇工,然后在柴火炉边有两个女人,一老一少,她们一见到我就向我走过来,用粗糙的双手握住了我的手。神父,您来了,这可太好了,那位年长的女人在我面前跪了下来,把我的手举到她的嘴唇上去亲吻。我感到有点害怕和恶心,然而我还是让她那样做了。那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您请坐,年轻的神父,其中一个男人说。直到这一刻,我才震惊地发现原来自己还穿着开始这段旅途时所披上的教士袍。我糊涂了,我原本一直确信,当我上楼走进费尔韦尔为我准备的那个房间的时候,已经把它给脱掉了。但是真实的情况是,我确实想过要脱掉它,然而却没有那么做,接着我和费尔韦尔一起下了楼,再次回到了猎物展示厅。于是,在那里,在农夫的棚屋里,我想,这下在晚饭前我可没时间换衣服了。随后,我想到,费尔韦尔将会对我产生一种错误的印象。我又想到,在那位陪着费尔韦尔的年轻诗人心中,我也将树立起一个错误的形象。最后我开始想着其他那些神秘的客人,他们无疑都是重要人物。我好像看到了自己,穿着一件沾满了路上的尘土、火车上的煤烟和通往“在那里”庄园的路上的植物花粉的教士袍,惶惶不安地坐在餐桌最边上的角落里吃东西,不敢把目光抬起来。在那一刻我突然回过神来,听见了一位农夫的声音,他邀请我坐下。于是我就坐下了,像个梦游者一般。然后我听到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神父请吃这个请喝那个。接下来有人和我说起一个病了的孩子,但是说得含糊不清,我没明白那孩子到底是病了呢还是已经死了。他们需要我做什么呢?孩子是快死了吗?那么应该找医生啊。孩子已经死了很久了吗?那么就为他祈祷吧,向圣母念九日祭的祈祷。清扫一下他的坟墓吧,拔掉那些肆虐的绊根草。希望您能出席他的悼礼。我的上帝啊,我可不能什么地方都去。我没法这么做。他受过洗礼了吗?我听到自己说。是的,年轻的神父。啊,那么一切都很妥当。您想要来点面包吗,神父先生?我会尝尝的,我说。他们在我面前放了一条面包。硬邦邦的,就是那种农夫吃的,用瓦灶烤出来的面包。我拿了一小片塞进嘴里。那一刻我觉得似乎看到了那个业已衰老的年轻人站在门边。但那其实只是我自己神经过敏。那是50年代末,他当时应该只有五岁,或者六岁,离日后的恐怖、抨击和迫害还很遥远。您喜欢这面包吗,神父先生?其中一个农夫问我。我用唾液把面包浸湿。不错,我说,可口,很美味,令人愉悦的口感,神仙的佳肴,我国美味的产物,我们勤劳的农夫们的好食粮,好吃,好吃。而事实上,那面包确实不错,而且我也需要进食,需要一点食物来填充我的胃部,于是我就向他们的馈赠表示感谢,然后站了起来,在空中画了一个十字,愿上帝保佑这户人家,我这样说着,随即轻快地起身离去。一走出来,我又开始听见犬吠声还有树枝摇动的声音,仿佛有一头野兽藏身于草丛中似的,它的目光从草丛中探出来,追随着我漂移的脚步。
我寻找着费尔韦尔的家,没过多久我就看到它了,灯火通明,在这个南半球的夜晚,就像是一艘远洋轮船。我到达的时候晚饭还没有开始。当时我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选择继续穿着我那身教士袍。在猎物展示厅里,我消磨了一段时光,翻阅了几本古籍。在一堵墙的架子上,堆放着智利诗坛和小说界最优秀、最杰出的作品,每一本都是由作者本人亲笔题词后献给费尔韦尔的,献词精致巧妙、亲切热情,把他引为知己。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的东道主费尔韦尔先生就好像是一处河口三角洲,智利国内所有的文学船只,从易损的游艇到大型货船,从带着鱼腥味的渔船到古怪离奇的装甲战列舰,都短期或是长期地汇聚在那里栖息。这难道不是一个巧合吗?就在不久之前,他的房子在我看来还像是一艘远洋轮船呢!我在心中告诉自己,事实上,费尔韦尔的家就是个港湾。之后我听到一种轻微的响声,貌似有人在露台上拖着脚步走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打开其中一扇落地窗走了出去。空气是越来越冷了,而且那里什么人也没有,然而我隐隐约约看到花园里有个椭圆形的影子,形状像一口棺材,影子指向某株乔木。费尔韦尔早先让人在那里竖起了希腊风格的碎石底基,边上是一尊奇怪的骑士塑像,不大,大概四十公分高,铜的质地,被放在用斑岩做成的底座上,看上去好像是从乔木上结结实实地长出来的那样。天上没有云,月亮非常醒目,皎洁明亮。风把我的教士袍给吹了起来。我下定决心,向那个影子藏身的地方靠近。就在费尔韦尔奇异的雕像边,我看到了他。他当时正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灯芯绒夹克,戴着围巾,脑袋上向后扣着一顶窄檐帽。他正念念有词,真挚地说着一些只能向月亮倾诉而不能告诉他人的话语。这一发现使我的动作定格,我就像那座雕像的倒影一般,左脚还半抬着。那是聂鲁达!我不知道当时还发生了什么。聂鲁达就在那里,而我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处于这样的夜晚、月光、骑马的雕像,还有智利的花草树木,以及祖国那深沉的尊严的环绕之中。那个业已衰老的年轻人是肯定不会拥有这样的经历的!他不认识聂鲁达。我们那处于最原始的条件下的(正如我刚刚所回想起的那样)共和国的诸多杰出作家,他一个也不认识。那之前以及那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聂鲁达在那里,他正对着月亮,对着大地的元素,对着那些星辰(我们还不了解它们的性质,只能通过直觉去感受)吟诵。我也在那里,因为寒冷,我的身体在教士袍里颤抖着,在那一刻我觉得这件袍子的尺寸比我的体形要大得多,它就像一座大教堂,而我正睁大双眼,裸体置身其中。聂鲁达在那里,低声呢喃,我无法听清他所说的内容,但它们是如此纯粹,以至于我从第一秒开始就感同身受。我,一个迷失在祖国的广袤无垠里的可怜的教士,站在那里,双目含泪,贪婪地享受着我国最崇高的诗人的言语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