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岸涯小僧]多多良老师行状记①
- 百鬼夜行中短篇集:今昔续百鬼—云
- (日)京极夏彦
- 44781字
- 2019-01-31 17:43:36
1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但我不太清楚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话虽如此,我也绝对不是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只是可以想到的理由实在太多,我已经搞不清楚是在为哪桩生气了。
五花八门,形形色色,光想起来就令人怒火中烧。
满腔怒火指的就是我那时的状态。
当时我气愤的对象不是别人。
就是目前正在稀谭舍的招牌杂志《稀谭月报》上好评连载小论文《消失的妖怪》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其人。
各位知道他吗?
世间如此广大,奇特之士应该也不少,各位当中或许也有人知道他……不过我想一般人应该是不知道的。
那篇连载的内容是全日本惟一一个老脸皮厚地在名片印上“妖怪研究家”这种头衔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运用他渊博且无益的知识,锐利地考察只剩下名称或外形、但已失去性质及传说的妖怪。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一些好事之徒才会去读这种内容。我想可能连《稀谭月报》的忠实读者都会直接跳过这个专栏吧。在这科学万能的现代,应该没有人会去严肃探讨过时落伍的妖怪,即使谈论,也没有人愿意聆听吧。
所以虽然标榜好评连载,但我想喜欢这个专栏的大概只有我这种怪人,或一小部分奇特人士而已。
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能够在中坚出版社出版且发行册数不容小觑的商业杂志每个月连载固定的页数,是一件相当了不起的事。
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情况,值得称赞的是挪出时间与经费给那种利用价值稀薄的文章的稀谭舍及《稀谭月报》责任编辑;而多多良老师则是不管内容如何,都只是恣意任性地写下完全不考虑一般读者感受的内容,应该相当轻松才是。
不不不。
这话听起来或许是辩解,但我绝对不是在损人。连载的内容本身非常有趣,对于多多良老师的慧眼,我也经常钦佩不已。
最重要的是,身为遭到世人白眼相待的妖怪爱好家之一,看到同好之士受到瞩目,实在是无上欣喜。
若是由于多多良老师这样的有志之士的耕耘,使得世人多少注意到妖怪与民俗学,我觉得也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
所有的人都只顾着从焦原中振作起来,绷紧神经,拼命努力,然后好不容易才挽回了一些什么——我觉得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却也觉得愈是这种无奇不有、万物飙涨的时期,愈需要这种将心血倾注于无用、无益之物的痴人。
的确,世间是穷到了底,根本无暇去认真思考什么妖怪吧。妖怪研究对科学信徒而言是迷信,对学识之士而言是不正经,对一般人而言是荒唐,对穷人来说是逍遣娱乐。可是只要是参与过战争的人,应该都知道连妖怪都不知所踪的世界有多么凄惨。
因此多多良老师的活跃依然是件令人欣喜的事。连载决定后,看到第一回的原稿化为铅字刊登在杂志上时,我甚至感到大快人心。我还每天担心会不会因为内容过于深奥,让读者目瞪口呆;或多多良老师文笔疏懒,怠于写作,使得连载腰斩。不过就算我提出忠告或建议,多多良老师也根本不可能理会啦。
因为再怎么说,老师都是个怪胚子。
老师……
没错。我平素就习惯怀着尊敬与亲昵之意,称呼多多良老师为老师。写成文字时,不用汉字标记,也不是平假名,而是用片假名来写。而且我想我还是拖着尾音叫“老师~”呢。我绝对不是瞧不起他,这个称呼完全是出于尊敬与亲昵。对,是出于尊敬与亲昵。
再怎么说,老师都学富五车。不管是汉文还是古文,他都能轻松浏览,连一点无聊小事都记得一清二楚。老师原本念的是理科,熟知某某力学,对天文气象造诣也极深。不仅如此,他还善唱歌谣曲,也会去观赏少女歌剧,而且老师的集中力异样发达。
老师一旦集中起来,就看不见也听不见其他东西。不管是在街上、深夜还是守灵会上,只要有了新发现,或是灵光一闪,他都会怪叫一通,兴奋无比。
不不不。
恕我重申,我不是在诋毁,这是称赞。老师很厉害。厉害是厉害,但这是两码子事。
我对老师的学术贡献及才能的评价,和对与老师的共同回忆的愤怒,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我与老师结识,是太平洋战争开始前,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十二三年了。
当时我才十八岁左右。说到十八岁,是纯洁无垢的青年时期。而我竟在这样的节骨眼碰上了那样一个人,实在倒运。
当时我是个泥水匠。明明是个泥水匠——虽然这样说很怪,而且有职业歧视之嫌——我却具备极为旺盛的向学心。我家境贫困,当然无力上学,但我努力自修,拼命念书。虽然勤奋向学,但毕竟是自修,说穿了就是将微薄的零用钱全数拿去买书来读这点程度而已。而且因为买不起太多书,只能再三反复研读,读到书都起毛了。所以当时读到的书,内容记忆异样地鲜明。
其中特别令我着迷的,是用光了我压箱底的九十元买到的柳田国男[1]老师的《传说》这本新书。
读到开头提到“传说”一词成为通用的日语,只是近几年的事而已,我异常兴奋起来。
书上说,过去“传说”这个词,在口语中并不普遍,而且是以更广泛的意义被使用。但约莫四十年以前,高木敏雄[2]老师与他的朋友们想到以“传说”一词作为相当于德语sage、法语l gende的词汇,此后便流传开来,逐渐以现今的意义固定下来。
语言这东西自我们出生时便存在,换句话说,对于一介个人而言,形同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东西。一般人是不是都这么想呢?
然而……
读到这里,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凡百事物都有个起源。我了解到不管是什么,都一定有个创造者。所以我大为兴奋,一口气读完这本书,一读再读。
结果……我迷上传说了。
这么一想,好像有点偏离我兴奋的理由,可能我原本就极端喜爱妖怪,只是潜在的资质被触发罢了。
不管怎么样,我感兴趣的对象,集中到传说、民间故事、口头传承及妖怪这类事物上面了。
我在自己所能的范围内阅读相关资料,向人讨教。我不太清楚民俗学这门学问,也不懂得该如何将自己搜集到的知识系统化,总之我就是一头热。
可是……
我不是学者也不是学生,我只是个工匠罢了。
只是一介赤贫而且古怪的泥水匠学徒。
不管再怎么热衷,一个小泥水匠靠自修能够学到的,本来就不可能有多大成果。
镇日忙着挣到当天的工钱,光是要三餐温饱都十分困难,在这种状况下,一面工作,一面在余暇所做的研究,可想而知。我这人也没灵巧到可以右手镘子、左手捧书,更别提在结束一天的重度肉体劳动之后还彻夜读书——这种超人之举,就算我再年轻也做不来。
求知的好奇心不可能战胜得了饥饿和睡魔。不管热忱多大,肚子饿了就会萎靡,累了一样要睡。知识填不饱胃袋,热情补充不了体力。就算打从心底觉得“啊啊,太有趣了,太有益了”,眼皮还是一样盖下来。
我的口水好几次弄脏了书页。
对于连糊口都无法如意的年轻小子来说,这种嗜好只能说是高尚过头,而所谓高尚的嗜好,说穿了形同棘手的疾病。“老子不晓得你那是兴趣还是兴致,反正对你来说,都还早上百年啦!”——我的处境,只能挨师傅这么一顿吼。
如果我是孤军奋斗,可能老早就放弃了。
然而……
这是叫遂心如意,还是所愿得偿?天缘巧合,没多久我便认识了几个同好之士。
当时我认为像自己这样,兴趣老气横秋的年轻人,一定属于相当特殊的人种。的确,世间辽阔,与我相同的人种或许是有,就算是这样,还是不可能多到哪去。那么我邂逅这类人物的几率应该也非常低,我几乎是这么相信了。
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世上好像栖息着相当大比例的痴人。而且这些痴人还会彼此吸引,就像受捕蚊灯引诱的夜虫般,群聚在一块儿。
这该叫物以类聚,还是同病相怜……?
当时我频繁地光顾旧书店。
一到假日,我就巡回好几家旧书店,一有空就跑去工地附近的书店探看。话虽如此,我手头也没钱可供散财,大部分时间都是只看不买。好一点的书,就算是旧书,我也买不起。
当然也会有想要却买不起的烦躁,可是我光是看看书就觉得赚到了,所以这样就满足了。而且有时候可以廉价挖到一些宝,也会碰上大正时代的传说杂志之类贱价陈列的情况。
我在旧书店……
邂逅了与我同病相怜的家伙。
不,该说是狭路相逢才对吗?我和那些人老是站在同一个架子前,有时候伸手要拿同一本书,互抢或相让,自然而然会记住对方的脸。也就是所谓的熟客。
那些人是对乡土史有兴趣的医科学生、研究迷信的年轻僧侣、着迷于珍闻怪说的年轻人等,全是些怪人。
痴人一旦看穿对方也是个痴人,就会突然亲近起来。我们一下子就臭味相投了。每次碰面,我们都会以哀悼彼此的罪孽深重作为招呼,相互嘲笑对方的病入膏肓,然后成天谈论传说与妖怪。
很快地,我们开始频繁交换情报。穷人们要满足好奇心,这样的关系很有益。因为可以彼此交流书籍。如果有五个人,买的书只要五分之一就够了,相反的,可以读到的数据却有荷包的五倍之多。
就在这当中,我们甚至计划起出版同人志。
社会纷攘不安,时代正头也不回地朝战争迈进,我们可真是悠哉极了。
如今回想,真教人诧异我们竟能那样安稳、悠闲地处世。事实上,两年后我就被征召入伍,派到前线,但当时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这样的事。
痴人谈到兴致一高,就会失控。我们认识才短短三个月,就仿效前人和学者的事迹,创刊了一本叫《迷家》的同人志。说是创刊,也不是印刷的杂志,而是手写的传阅志。因为当时连纸张都难以轻易 到手。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热衷极了。那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初夏的事。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同好听到那位柳田老师要到东京女子大学演讲的消息。我们每个人都想:这绝非偶然。
不,不不不,这怎么想都只是偶然。我们的活动与柳田老师的行程之间一点因果关系也没有。没有是没有,可是痴人总是喜欢牵强附会。就在我们创刊了同人志、气势如虹的当下,竟举行了大先达柳田老师的演讲会——对痴人来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偶然了。
我也是个大痴人,所以不认为这是偶然。
不仅如此,我还把它当成命中注定。
错把偶然当成命中注定——或者说,只挑拣自己喜欢的事象,构筑起因果关系,幻想着美好的缘分——哎,这也是愚者的特权吧。
因为再怎么说,演讲的不是别人,而是点燃盘踞我心中爱好妖怪的灵魂之火的人——柳田国男老师其人啊。
我记得我血脉贲张。
不,贲张的不只是血液。我们稀里糊涂,聚在一起热闹地讨论了一番。痴人就爱吵闹。然后,恕我重复,痴人兴致一高,就会失控。
结果……
冲动真是种可怕的东西,我们决心潜入讲堂,聆听柳田老师的演讲,甚至要把我们的《迷家》创刊号请柳田老师过目,实在是有勇无谋到了极点。
我真是纳闷,怎么没有人制止呢?
不,应该由我来制止的。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否定意见,我们一定会打消这个念头。哎,这就是痴人之所以为痴人的理由吧,不知为何,那个时候我也满心打算这么做。
就算一群可疑的无法之徒稀里糊涂地闯进去,也不可能参加大学举行的演讲会。这种事连狗都想得到,但痴人目光短浅,比狗还要 不如。
如今回想,真是觉得荒唐极了。
目光短浅的痴人们……携着手写的脏兮兮同人志,一路赶往会场。
我们真的去了。
去是去了,但我们当然分不清东西南北,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我们茫无头绪,也没有办理任何手续,只是胡乱往前冲。
一到那里,我们顿时变得畏畏缩缩,别说是听演讲了,连那座建筑都没法进去,只能说是虎头蛇尾。简而言之,我们再怎么说都只是一群胆小鬼。一群痴人热烈讨论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但一旦拿掉痴人成分,我们就只是群平凡的年轻人,特别是在警察、大学这类权威事物面前,根本只是一群软脚虾。一个泥水匠小子,根本没胆去挑战权威。
结果一开始的干劲不晓得溜到哪儿去了,我们“业余传说爱好会”这个可疑的团体,只敢在会场周围漫无目的地徘徊游荡。
然后,我们一下子气馁了。
痴人兴奋得快,萎缩得也很快。我们一下子就兴起内疚的感觉,觉得没有学识、经验浅薄的自己创作的脏兮兮同人志丢人现眼极了,实在没脸拿给人看,颓丧不已。
此时……
在讲堂旁边垂头丧气的我们,突然听见一个兴奋的声音。
声音很大,但口齿不清,没办法听清楚内容。不过听起来气势汹汹,一副要找人干架的口气。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醉汉在找守卫麻烦。可是仔细一听,声音中提到民俗学如何、大陆的文化怎样等,内容教人在意。事情非同小可,我转头一看……
一个矮小肥胖的男子正以仰望高个子守卫的姿势滔滔不绝。
男子顶着一头鸟巢般的乱发,戴着小圆眼镜,穿着书生[3]风衬衫,外罩短背心,底下是条宽松的长裤,感觉就像缩短版的菊池宽[4]。男子手中拿着文件般的东西,将它亮给守卫看。那与其说是在抗议,不如说是在说教。
不……他真的是在说教。
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男子厉声说着这类的话,“你真的不知道吗?这不是很重要的事吗?”
看样子,男子正热切地诉说民俗学的未来以及妖怪研究的重要性,并拼命地想要启蒙似乎对这类事情漠不关心的守卫。后者对于民俗学的无知,让男子再三做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发言。
可是就算是柳田老师演讲会会场的守卫,也不一定就精通民俗学。不,守卫精通民俗学,那才玄了。因此而遭到责备,这守卫也真倒霉。
他一定大感吃不消吧。
“我要叫警察喽!快给我滚!”守卫以严厉的口气说。这场面任谁来看,守卫都是对的。这是守卫的职责所在,他非这么说不可吧。
男子猛然表现出更强烈抗议的态度,结果他被数名守卫抓住肩膀和手臂,扔出门外去了。
不偏不倚……就扔在我们面前。
被扔出来的男子怫然作色,费力地爬起来,愤恨地朝着讲堂说:“为什么不行?”
然后他转向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我们说:“对不对?”
什么对不对?
男子遮羞似的嘻嘻笑了两声,再次露出心情坏到极点的表情,对着讲堂嘀咕抱怨个没完。他的五官本身十分讨喜,但眼神很糟糕。十足怪胎一个。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我们错失了离开的机会——也就是怔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怪人的动向。
怪人注意到我们茫然凝视的视线,突然回过头来说:“你们也这样想,对吧?就是说嘛。”
就是说是怎样说?这样想是怎样想?
“啊啊……”
男子似乎总算看出我们表情中的困惑,辩解似的说了起来:“我想请柳田老师读读我的这篇论文,给我毫无保留的批评,这样哪里不行了?根本没有不行的道理嘛。然而那个守卫却无知蒙昧到了极点,说什么都讲不通。这篇论文是有关单眼单足妖怪的起源的新理论,但那个守卫却是一问三不知。他说他连柳田老师的《一目小僧及其他》都没读过。东京竟然有这样的人?”
我想这样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可是揭开谜底一看,原来男子的动机跟我们差不多。这个人似乎是我们的同类。不过……他更胜我们一筹。我们察觉了这一点,全都感到一阵战栗。因为我们想到万一走错一步,我们也会落得一样的 下场。
我们还来不及插嘴,男子接着又说了:“不仅如此,那守卫竟然还说,那种无聊的妖怪什么的不重要。听到了没,他说妖怪无聊!无聊?竟然那样毫无理解力,简直太可怕了。没有妖怪研究,今后的民俗学就无法发展啊。不只要在国内调查,若是不将视野更进一步扩大到大陆,就无法解开妖怪之谜。不光是文献学、历史学、考古学,连最新的精神神经医学都得学习,否则什么都无法参透……”
长篇大论。
路人都聚集过来围观了。
他们把男子当成了从前令人怀念的演歌师还是什么吧。
都围出好几道人墙后,男子才总算停止了演说。
这个人就是老师——多多良胜五郎。
据说老师本来学的是建筑。
老师的说法是,他在测量神社佛阁等宗教建筑过程中,接触到背后丰饶的自然,感动于自然胸襟之宽广,更进一步感应到生命的神秘,醒悟到信仰之深奥;然而却没有投入信仰,而是献身研究,最后被妖怪给附身了。我实在是不懂个中玄机。虽然觉得好像懂,但仔细想想,又不是很懂。
算了,我还是不懂。
听说老师恰好就在我邂逅《传说》的昭和十五年(一九四〇年)抛弃建筑家之路,在神前斋戒沐浴,立誓要专注于妖怪研究。
若是漫不经心地听,只会觉得“哦,这样啊”,但仔细想想,这样的决心非同小可。专注于这样的研究,不可能填得饱肚子。老师的情况比起专注,更像是一头栽进里面,更难以糊口吧。
总之老师决心度过全心奉献给妖怪的人生,一气呵成地完成的第一篇论文,似乎就是这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
这篇论文我也读了,虽然有些粗糙,但崭新的视点与解释非常精彩。有些地方虽然略嫌强硬,但没有任何牵强附会之处,反而让人觉得只要持续进行调查研究,就能够获得更确实的证明。
我佩服万分。
我们的孽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老师加入了我等《迷家》的执笔阵容,但同人志短短三期就被迫停刊了。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了。成员们接二连三收到了召集令。
就算没被征召,痴人也明白时局不容许我们再继续这种不具生产性的活动。
我们……决定暂时解散,最后来场小旅行。
我们从以前就经常聊到想实际探访留有传说的土地和遗迹,又因为老师强烈主张最重要的就是实地调查,于是我们心想最后至少要来上这么一次,便策划了一趟贫穷旅行。
我们去了秩父。
我们觉悟到要风餐露宿,精力十足地——或者说近乎豁出去地——前往即道爪掘石、弘法大师[5]的爪掘地藏、八百比丘尼[6]的产井、八幡大神休息过的岩石等地,四处游荡。
一路上,我们求人让我们睡在寺院的库里[7]、养蚕农家的仓库等地方,省下了住宿费。即使如此,还是没法子定时饱餐。我们抱着空肚子,在听说可以唤回失踪者、十分灵验的呼唤神的祠堂旁边,大声呼喊出征同伴的名字。
像老师,不知为何兴奋莫名,不仅大声尖叫,甚至还唱起了歌。
我们也跟着一起唱了。
然后我们在那里发誓要生还重聚,重新出版同人志。
虽然听来让人觉得既幼稚又丢脸,但我想当时我们十分感动。可是如今回想,我也不是没后悔过早知道就别发那种誓了。
后来整个世局真的是无可救药。
我不太愿意去回想战时的事。与其说是不愿意回想,老实说,我不太记得了。我不清楚其他人怎么样,但我的整段军队生活,净是些痛苦的回忆。每一段回忆感触都差不多,细节我记不清楚了。
当我活着踏上本土的时候,比起高兴,我更想怒骂脏话。
这有些自暴自弃的心情持续了一阵子。
因为虽然是回来了,东京却是一片惨状。
我的老家烧光了,以前的东家泥水店也毁了,师傅和师兄们全不知去向。老母在大后方死了,四散的《迷家》成员们也消息不明。一片焦野的城镇里,没有亲戚、同事、朋友,什么都没有。即使回来,也没有人为我高兴。这山河变色的故乡情景,丝毫勾不起我的怀念。
这种状况,教人如何由衷为自己的生还欢喜?
没有家,没有米,没有工作。
什么都没有。统统被夺走了。我在战争中得到的,只有发现理平头意外地方便舒适这件事而已——就这样而已。
我不觉得哀伤或寂寞。这等于是我的过去彻头彻尾全被夺走了,哭也没用。
我只感到愤怒。
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消沉。虽然气愤,但我并没有沮丧。不管怎么样,我一样是死里逃生,九死一生地生还了,不管状况怎么艰难,事到如今,我怎么能再垮下来呢?
我不能死,就算喝泥水也要活下去。
尽管如此,当时我也不是那种要重新开创人生的积极心态。我只是觉得要是这时候死了,就等于输了。至于会输给谁、赢过什么,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总之,我就是不愿意认输。
我真的内心脏话不断。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的状态,意外地让人强悍。人只要活着,就会累积许许多多的东西。累积的东西愈多,行事就会愈慎重,因为会不想失去。可是那个时候我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了。总之,我得从空无一物的状态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我靠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勉强糊口。然后当我完全忘了传说与妖怪的时候……我和老师再会了。
是在上野的黑市。
当时我在黑市受雇于人,做着从附近的农家偷偷搬运黑市米过来这种不太见得人的工作。
虽然称为黑市,但意外地十分开放,总是热闹无比,最不缺的就是自暴自弃的活力,对于毫无来由地心烦意乱的我来说正好。
我也没什么自己在干非法勾当的内疚感。
可能是因为当时我走投无路,又有向夺走我一切的国家报一箭之仇的赌狠心情吧。
就在这样的某一天。
我的耳朵在黑市的喧闹中,认出了一道独特的声音。
那道声音……分外刺耳,但口齿不清,听不出是在吼些什么。当时我心中涌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
我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去……
一个背着巨大背包的胖硕男子,正在顶撞一群身穿复员服的无 赖汉。
“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怎么行呢?”男子说。“你们也算日本人的话,就应该知道米扮演着什么样的文化角色。对自己的来历毫无自觉,只会高喊近代化,所以国家才会变得一塌糊涂。日本在战争中输了。为什么会落得整个国家都陷入无用的纷争?这不正是现在应该思考的问题吗?对不对?就是吧?对吧?”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
无赖汉目瞪口呆。这是当然的。
争执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么深奥的事。不是对战争责任归属的思想差异,也不是日本文化中稻米的意义解释的不同吧。顶多只是撞到肩膀还是踏到脚这点小事罢了。
可是……这只能说无赖找碴找错对象了。
对那种人提这种事……
是自掘坟墓。
那个人是我想忘也忘不了——不,其实我几乎忘了一半,不过只要看到,就一定会想起来的多多良胜五郎其人。
黑市的通道不仅狭窄,而且熙来攘往。老师不管是宽度还是厚度都胜于常人,而且他又背了个塞得鼓鼓的背包,没到处撞人才奇怪。大概是他撞到那些小混混的吧。
可是对方毕竟是无赖之徒。现在被他搞到目瞪口呆还好,万一他们动起怒来,就算是多多良胜五郎大师,也小命难保。上野的无赖有时候甚至是有枪的。
我立刻——该说几乎是无意识吗——跑到毫不气馁、果敢地继续顶嘴的老师身边。
我飞快地将我这天领到的全部工钱塞给其中一个无赖,一个劲儿只管道歉。然后在对方有所反应之前,扯住还没抱怨够的老师的背包,拔腿就逃。真的,他真的是重得要命。
沉重的老师四肢不停挣扎,叫着:“你干什么!你不觉得不能继续放任这种无知暴力的家伙为所欲为吗?”
不觉得。
我一点都不觉得,总之这天的非法收入就这样全泡汤了。
即使如此,老师却连声谢也没说,只说:“你真是多管闲事。”
不是好久不见,也不是你过得好吗。
你真是多管闲事——这是我们再会的第一句话。
2
然后……
当时我真是怒不可遏。
三年前——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初夏。
地点是山梨县的深山。
至于我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其实,我是在走一趟探访传说之旅。
没错……
多多良胜五郎老师与我,就如同过去的那天在秩父山中起誓的那样,再次展开传说搜集实地考察之旅了。
我在上野救了老师以后,有了一点改变。老师本人丝毫没有被救的自觉和感激,现在想想,我真是强烈地后悔不该救这种家伙,但不管怎么样,那场再会之后,我有了改变。
总之,与老师的再会实在是荒唐透顶、夸张又唐突,但可能是因为那场再会太过愚蠢,以此为契机,我好像顿时——真的是顿时——忘了那种对象不明的愤怒。
这真的是因为那场再会吗?我不清楚。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太了解其中的理由。
不过拉着老师的手慌忙奔逃的我,显然是战争前的我的延续。拉扯着体格有些难以奔跑的博学奇人的手逃窜的我,不是冷眼看世间的乖僻黑市喽啰,而是毫无来由地热衷于搜集传说的无学泥水匠。
仔细想想,没钱这一点,过去和现在都是一样的。就算碰到一点悲惨的遭遇,就算整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我一样还是我,直到咽气为止,我都只能是我。不管是乖僻还是愤怒,都无可如何。
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辞掉了非法工作。然后在老师推荐下——不,是教唆吧——到一家小印刷厂做起包住的工作来。
那家小印刷厂只有一个老爷爷和他的太太,还有定时来上班的小伙计,整年都很闲。
不过闲归闲,却也没有因此经营困窘的样子,真的没钱了,老板也只会说声“伤脑筋呢”。真是个非常悠哉的工厂。
可是印刷厂虽闲,我却忙得很。印刷厂没工作的时候,我被迫无偿帮老师做研究。老实说,这就是介绍工作时的条件。因为多多良大师就以这家印刷厂的二楼作为大本营。
我一点都不感到痛苦,毋宁是乐在其中。帮老师忙,就是搜集和整理资料。这与其说是被迫帮忙,不如说是我乐得去做;而且老师也是,比起雇用助手,感觉更像是与我共同研究。
我随兴所至地找书、读书,加以分类。
老师每个月有一半时间耗费在我不太清楚的工作上,剩下一半则埋头研究。
说研究是好听,但我们是门外汉,说穿了就是兴趣。我们和大学研究者不同,没有公费可用,当然印刷厂也不会让我们报销数据费,看在世人眼中,只是平白浪费钱。不管再怎么热心投入,也与经济活动沾不上边。工作赚得的钱大半也都化成了书籍费,现在想想,我还真纳闷自己一直是怎么填饱肚子的。
我完全没查到同人志伙伴的下落,说好的重新出版《迷家》也无法实现,但我比以前更深地陷入了这个兴趣领域。
很快地……
老师开始说,光涉猎文献是不行的。
他说实地见闻比什么都重要。仔细想想,老师从战前就一贯如此主张。
我也不是不懂老师的主张。在美军占领下,出版业界实在无法正常发挥机能,东京又还没有从空袭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业余的学者能够搜集到的资料极端稀少。加上口碑传说之类的内容就算有第一手文献,也无从由文献上检验是否正确。采集到的内容不一定就会照实变成铅字,也可能出现误记或误认,也不能断言没有创作或捏造成分。即便不是如此,天底下也没有不恣意的文章。不可能有任何一篇报告不受记述者的主观影响。
再说,明治以后,我们国家在近代化的名义下,非常粗暴地抛弃了口碑传说这类传承的存在。
例如在中野开设哲学堂的哲学家井上圆了[8]博士,就以彻底否定妖怪现象而闻名。
不过井上博士因为正经八百地研究这个议题,反而对妖怪文化的发展有所贡献,我就觉得他还有几分可爱,问题更大的反而是轻视这些议题,不去认真看待的社会一般大众。
然后……又碰上了先前的战争。就像受到基督教席卷的其他国家地区失去了过去全部的传说信仰一般,好像国民只要染上相同的意识形态,妖怪这种神秘之物就会一下子全部凋零。
受到粗暴的近代化与无谋的战争两大打击,民间传说已经奄奄一息。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长期以来流传在各地的传说,一定会很快地、而且是加速度地就此消失吧。
就连历史上的事实,都会遭人遗忘。民间传说一旦没有人传承,就会彻底消灭。
只能趁现在了吧——我也有这样的想法。
不能全部依赖学者。若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不到百年,这各种可爱而且精彩的传说,就会从这个国家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吧。
如此这般。
我们展开了搜集传说之旅。
为了旅行,我们废寝忘食,一心拼命工作,将存下来的钱全数用在旅行上,再变回身无分文的状态——这就是我们的作风。旅行中,我们省吃俭用得要命,想尽可能多待一天,尽可能多看一座寺院神社遗迹、古老民居。万一死了就没有下一次了,所以我们惟一留心的是要活着回来,就是这样的旅行。
当时,其实乡下地方的粮食状况还比较宽裕,而且我们都经历过丛林生活,就算露宿在外,也不以为苦,所以旅行进行得颇为顺利。幸而印刷厂的老板就如同前述,作风悠哉,就算旅行的预定时间从十天延长到二十天,他也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们旅行的时候甚至连换洗衣物都没带,不过那时候每个人都很脏,我想应该是不要紧的。
我在衬衫外穿着渔夫穿的那种厚实的百衲棉袄,底下则是军用长裤和军靴,怪模怪样,而且发型是从军以后就一直维持的一分头,看起来几乎就是个托钵的苦行僧。
至于老师,他穿着他一贯的宽松长裤,还有缝了许多口袋的特制背心,脖子挂了两台费了一番心血才买到的二手相机,背上背着塞了许多文件像座小山的巨大背包。
如今回想,就算是处在战后的纷乱时期,这模样也古怪透了。即使不论外表,我想也一样古怪。因为当时几乎所有的国民都饿得皮包骨,老师却肥滋滋圆滚滚,非常引人注目。他的体格原本就行走困难,又以那身更加妨碍行走的打扮彷徨在道路崎岖不平的山野中,实在醒目到了极点。
不过那个时候——说那个时候,也不过是短短数年前的事——我并不觉得这样哪里奇怪。我们两个都是痴人。不,痴这一点,老早就是如此了,而且这还是现在进行式。
可是痴人也好,聪明人也好,路上都只有我们两个,这一点实在应该多加考虑。好的时候就好,坏的时候,真是坏到家了。
依老师的说法,我这个人固执己见,却又意志薄弱。他说不管处在任何状况中,该主张的事就是该主张,不该屈服的时候就是不该屈服,但我动不动就会迎合周遭,投机取巧。或许真是如此,但我可完全没有投机取巧的念头。我只是尽可能顾及周遭每一个人的感受罢了。这也是为了老师。有时如果我不制止,老师真不晓得会冲到哪里去了。
所以要我说的话,不管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像头山猪似的横冲直撞的老师,或许意志是很坚定,却完全不懂得评估置身的状况,又不会随机应变,是个没常识的烫手山芋。
所以只要我们一吵起架来,那真是不得了。
在城里还好,要是在山里,真会教人窒息。
不管状态再怎么险恶……我们都只有两个人。闹翻的时候,另一个人就是全世界最教人气恼的家伙,也就是陷入与全世界最痛恨的家伙单独共处的状况。
三年前也是如此。
我真是怒不可遏。
那个时候,我们也一身奇装异服地在甲府山中阔步。
当时除了米以外,所有的食物都得靠外食券才能吃到,所以大概是五月或六月那个时节吧。
我和老师先到了甲府,参拜定额山善光寺,也就是俗称的甲斐善光寺。
甲斐善光寺据传是武田信玄[9]因为担心信浓的善光寺受到战火波及,于永禄八年[10]建造的名刹,这座寺院栋梁的巨柳木,有异类婚姻谭的传说。传说这个柳树精与村中姑娘相恋,被砍倒之后完全无法挪动,但由姑娘来指挥吆喝,树木就可以顺利搬动了,和戏曲《三十三间堂栋由来》的剧情一模一样。
当然,这不是看了实物就能怎么样的传说。
它的形状并不特别。不管再怎么注视,栋梁仍是栋梁,也不会有柳树精冒出来。感想只有一句:“哦,就是它啊。”
看过寺院地界的牛冢后,我们看着葡萄园,参观来历诡奇的铠冢,然后前往国玉,参观行合桥、再会桥,再马不停蹄地前往太田的一莲寺。
我们打算去看据说留在一莲寺的雷神手印伞。
一莲寺有如下的传说。
过去,一莲寺的住持惩治了妨碍葬礼的雷神。
据说那个力大无穷的和尚竟然将雷神从云端给拖了下来。雷神怕得求饶,和尚严厉地对他说教了一顿,要求雷神今后绝对不许落雷于寺院及一莲寺的众檀家[11],并要雷神在伞上捺下手印为证。
如果只是这样,就只是单纯的民间传说,但某本书上说,捺有雷神手印的伞现在依然保存着。
这怎么能错过?
然而……
一莲寺在战争中被烧毁了。
虽然好像并未全部烧毁,但伽蓝损伤惨重,得等到修复完毕才能进入。听说那把伞平安无事,但我们也没见着住持,终究没能看到雷神的手印。
结果……老师爆发了。
他说,这样下去不行。
那场荒诞的战争究竟破坏了多少文化——我们的多多良老师仰天长啸。
这也是当然的吧。我也这么想,也并非没有相同的愤怒。战争是愚蠢的,战争造成惨重无比的灾害,这都是事实。老师的话是对的吧。为惨状悲叹是理所当然的,指责是愈严峻愈好的,但……
就算在甲府镇上一路叫嚣痛骂,也无可如何。
我拼命地安抚愈来愈兴奋的老师。
万一被路人通报警察或是医院就糟了,可是老师似乎非常不中意我的劝谏。当时老师的怒意暂时平息了,但他似乎无法释怀。
后来我们去了穴切神社、蹴裂明神、姥冢、佐久神社、留有妖怪火车传说的龙华院这些乍看之下毫无脉络而且相距还颇遥远的传说之地四处参观。我们的外貌就如同前述,所以看在旁人眼里,一定和流浪汉没什么两样。
不过到这里为止……哎,我们还算处得不错。
问题是接下来。
莺宿峠有棵叫做南加蒙加树[12]的巨木。
那棵树分不出是杉木还是桧木,非常不可思议,因为传说若有人问“南加(这是啥)”,就只能回答“蒙加(东西呀)”,所以有了这样的名字。
在大树面前,我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
当时我们的旅程的最终目的地是山梨冈神社。
这座神社位于御室山东方,江户时期似乎被称为山梨权现[13]或山梨明神,到了明治元年,它被类比为山梨郡式内[14]九座之一的山梨冈神社,故改名为山梨冈神社。传说山梨这个地名来自于这座山梨冈神社,因此如果这类比是真的,那么它就等于是山梨县名的发祥地了。
我们一开始就决定要以这座神社作为山梨传说行脚的终点。
因为……
据传山梨冈神社祭祀着一座单足奇兽的木像。
传说这座木像是左甚五郎[15]所做,不知怎的,似乎可以保佑避免雷祸。画有其形姿的画像也同样灵验,据说因此印有神影的挂轴甚至还卖到江户城后宫里去了。
那头奇兽名叫夔神。从它有灵验这一点也可以看得出来,它是个神明。
多多良老师以前曾经偶然得到画有这头奇兽的护符。他说他看到符上写着“夔神”两个字,大为兴奋。不,老师每次一看到那张符就会兴奋。现在也一样会兴奋。
我也看了那张符,是张很拙劣的画,画上的图案就像只生了脚的马铃薯。我老实地陈述感想,老师一如往常,大为愤怒、惊愕,然后嘲笑我的无知。
据说所谓夔,是栖息在大陆山中的怪神。根据《山海经》记载,它形似牛无角,一足,出水时伴随风雨,光如日月,声如雷。老师说,追根溯源,这个神明甚至与古代居住于中国西南部的少数民族的传说有关。
画在符上的怪兽形体,大致与木像相同。唔,在我看来,就是长了一条腿的马铃薯,不过若说它是没有角的单足牛,大概也像吧。
这么说的话……
就等于是大陆少数民族传说中的怪神,远渡重洋来到日本,而且被祭祀在日本土地正中央的神社里。
对长年研究大陆妖怪与日本妖怪关联的多多良老师来说,这似乎是一桩教人欣喜若狂的发现。
不瞒各位,听说这个发现,也是让多多良老师写下他的第一篇论文《有关单目单足妖怪之起源》的契机。
就老师来看,就算丢下其他一切,也一定要亲眼确认符上画的夔神的实物。我们去吧,我们要去,我们非去不可——老师再三说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前往先前因为重重阻碍而无法成行的那里——这就是这场山梨传说行脚的最初动机。
然而,联络之后,我们才知道那个单脚神像十年只开龛一次,下次开龛是五年后。
落空了。
五天后还能等,五年后,根本没得谈。
于是我们就在这南加蒙加的大树前,重新盘算接下来的旅程……
这就是错误的开端。
就算看不到木像也没关系,还是去山梨冈神社看看吧——到这里我也赞同。
可是老师还要求去另一座山梨冈神社。
其实叫做山梨冈的神社,还有另外一座。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似乎主张自己才是式内社。它虽然确实是旧乡社,是座古社,但从文献和社殿的建筑样式来看,实在不像式内社。但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说应该没必要特别去一趟。
我并不是不想去。我听说另一座山梨冈神社也被奇岩怪石环绕,风情别具,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雅士爱好之处,若是能去,我也想去。
可是盘缠见底了,肚子也饿了,也没地方可住。
老师大为愤慨。
老师瞪着我露骨地表现出没劲的脸,鼻子猛喷气,高举手臂挥舞,力陈另一座山梨冈神社有多么美好。
听说那里是日本武尊[16]东征时创建的神社呢——老师说。那里还有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呢——老师还这么说。那附近甚至有德依拉波奇[17]的传说哟——老师甚至这么说。
或许有吧。
可是那又怎么样?
那里本来就没预定要去,不管有多好,都代替不了木像。
“现在不去怎么成!”老师大叫。
很简单,以后再来就行了。
反正五年以后应该还会再来。
不过既然连变身建长寺僧侣的狸猫吃过饭的客栈遗迹这种玩意儿都去看了,却不去看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也觉得说不过去。虽然觉得说不过去,但老师也绝对不是想看那块石头。
如果他真的想看,他应该会说,“我想看那块日本武尊坐过的石头,我们绕过去看看吧。”
可是那个时候似乎不是。
老师只是在意气用事。
我这么感觉。不,绝对是这样。如果老师拜托我,“我们绕过去看一下嘛。”我应该也会答应“说的也是”。就算勉强,也应该会去,反正那里又不是什么险阻之地。可是被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顶撞,我也赌起气来了。
简而言之……这么说的我,也意气用事起来了。
闹别扭的两个人,不可能相互妥协。我……也因为先前一直忍耐,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木像也看不到了,就别再去任何地方,直接打道回府吧。结果老师更加愤慨,说要把县内的神社全部看遍。
哪有这样的?
留有传说的神社佛阁很多,但不一定只要是神社佛阁,就一定有传说。我反驳说我们不是来看神社,而是来看传说的。只因为是神社就去看,是本末倒置。
对于我的反驳,老师是这样反驳的:
——万一有什么无人知晓的传说怎么办?
这话确实有理。而且也得看过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也可能保留有没有任何人研究过、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珍奇传说或史迹。这一点我同意。
老师接着这么说了:
——而且不能保证神社会永远在那里哦。
这一点也没错。就连一莲寺那样的大寺院都半毁了。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取而代之地,时代的潮流突然变快了。人们对这类事物的不理解也加速深化。无名小祠的由来就宛如风中残烛,有可能等到下次就太迟了。
我的心意动摇了。
坏……就坏在这里。
3
然后……
那个时候我真是怒不可遏。
“他妈的……!”
我还这么大骂。
别说东西南北了,我们已经连哪儿是哪儿、是山还是河,连左右——不,甚至是上下都分辨不出来了。时值夜晚,而且有小型台风过境——听说。不仅如此,我们人还在山中。不,就只有山而已,那儿既没有道路,也没有灯火。脚底泥泞,前方莫名其妙的植物密布,头顶下着倾盆大雨。当然,我们没伞也没有其他雨具,这样下去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不是闹着玩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是我,是老师在叫。
“还……”我奄奄一息地挤出声音,“还、还不都是你害的……!”
“才不是咧。”
“这、这什么话?明明就是!就是你说要走这里的。什么近道?哪来的神社?根本连路都没有啊!”
“你总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
“你、你胡说些什么?在那个岔路说往那座连听都没听说过的神社的路是这里的,不就是老师你吗?呜哇!”
我的脸撞到了树枝,背后传来老师的怒吼。不用吼的就听不见。
“对啦,我的确是说了,说是说了,可是我又没强迫你。选择这条路的不是我,是我和你吧!”
“啥?听不懂啦!”我也吼回去。
“所以说,选择这条路是你也同意的。你要是不愿意,一开始这么说就是了嘛。事到如今才来啰嗦这什么……”
“是是是,确实如此。确实是如此。可是我会同意,还不都是因为相信老师!呃……老师那时候是怎么说的?黄昏前就会到达神社,趁着还有太阳的时候拍个照,从那里走下溪谷的路非常轻松,直走下去就有村庄?”
“有啊。”
“明明没有。”
“有啦,地图上也有画啊。”
“这里不一定就是那个地点啊。”
“也不一定就不是那里啊。”
“都一样没保证啦。然后,呃,你说什么了?那个村庄……你说是怎样的?有户农家的老爷子热爱妖怪,只要碰到喜欢妖怪的客人,就会兴高采烈地让客人住下、款待人家?因为有这样一户农家,今晚就住在那儿?”
“没错,住在那儿。同时也可以采集到传说。这岂不是一举两 得吗?”
“前提是真的有的话。”
“有啦。你怎么这么疑神疑鬼的。村公所的人不也说了吗?那个老爷子是个甚至用妖怪名帮狗取名字的怪人。”
“问题是,那地方在哪儿?说起来,你说的那个啥神社,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
“就快了吧。”
“真希望到时候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呜哇!”
此时我的脚滑了一下。
“哇、哇、哇哇哇!”
我的身子滑过泥泞,颇为缓慢地朝着感觉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滑落下去。看来下面是河川或溪谷之类。
我听见不同于雨声的滔滔水声。
“救、救、救命啊!”
我大为狼狈。这当然了。老师急忙抓住我的手。这也是当然的吧。可是老师紧紧抓着我的右手腕,大概是一脸严肃地这么说了:“而且啊,方向又没有错。”
这事重要到手里抓着即将滑落深渊的人,还要继续辩解吗?
“那、那无关紧要,快、快点拉我上去!”
“怎么会无关紧要?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我指错了方向,或许我也有错,可是这情况……”
“我、我现在的情况没什么好说了!这情况你就闭上嘴巴,快点救我吧,老师!”
“我这不就在救你了吗?啊!”
“啊?啊什么啊?”
“哇啊啊!”
突然间……一团岩石般的东西从我的头顶压将下来。
不出所料,那就是老师。
我们——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滚下来,所以没想到是我们——不停地翻滚。不一会儿,“泼嚓”一声,停了下来。
有种湿地的触感。是河岸,但我们没有掉进河里。我一直错觉是从断崖绝壁滚落到浊流河川,总觉得有点落空。
我们似乎只是从河堤朝溪谷滚落了一小段距离而已。
“噢噢,真是太惨了。”
是老师的声音。
胡……
胡扯些什么。惨的人是我才对。这哪里是救人,根本是把人推下深谷。
“……我重要的相机!应该没事吧……”
老师只担心他的相机。
我真是气炸了。
他就不担心我吗?幸好我们是分开落下的,要是这个背着巨大背包的巨汉直接从我头上砸下来,我肯定小命难保。老师个子虽矮,却比常人重好几倍。
“老师太过分了。我差点以为自己完蛋了。”
“可是我像这样前倾,背包就像这样滑上我的后脑勺来,无从防备嘛。这是不可抗力呀,而且你怎么不提你自己失足滑落的事?”
“早知道这样,你干脆不要拉我还没事呢,真是的。现在到底要怎么办?”
“你在气什么?这是个大好机会啊。”
老师从泥泞中费劲地站起来。
“什么大好机会?”
“我说啊……”老师加强语气,“这里不是溪谷吗?村子都是沿着溪谷而建的。虽然是偶然跌落,但方向并没有错。只要沿着这条溪谷走去,应该就会有村子了吧。”
“满口方向方向……”
老师说的虽然没错,我却无法释怀。
人在移动的时候,总是循着道路走。就算是迂回绕路,也会顺着通路抵达目的地。但老师不同。他是在地图上将目的地与现在位置用直线连在一起,往那个方向前进的。他是动物吗?
可是不知为何,老师只有方向感十分准确。虽然准确,但我不知道那究竟派不派得上用场。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人完全没有恶意。
“唔……”
老师似乎正仰头望天。
“而且暴风雨就快过去了。你看这个风向……”
老师也十分精通气象,他的气象预报从来不会落空。不过听说只有山上的天气他捉摸不准。这样更教人搞不懂是派得上用场还是派不上用场了。
“……村庄在那边。”
老师钝重地走了出去。他身子肥重,在湿地似乎移动困难。
我已经没了怒意,无力地跟了上去。可能幸好地面十分柔软,尽管冲击颇大,但没有造成什么挫伤,也不疼痛。只是又湿又泥泞,不舒服到了极点。
约莫三十分钟后,暴风雨真的全停了。
除了潺潺溪流声外,也开始掺杂起虫鸣蛙叫,刚才的恐慌状态简直就像一场梦。不过湿答答的身体还是一样不舒服,我心里也还是气愤难平。
不久后,月光从云间洒下,朦胧的景色中浮现老师肥胖的身影。成了尊泥人。
“喏,你看。”
老师伸手指去。
看得到一丝灯明。“那不就是村子吗?我根本没搞错嘛。”
我觉得老师没搞错的只有方向,其他的选择没一个是对的。
“到那里就行了,真是太好了,神社就明天早上去吧。”
他还想去。
我哑然失声,跟了上去。不管怎么样,有获救的指望,令人感激。
小地方就别计较了。
河岸的样子有些不同了。两岸岩石增加,川幅变窄,水也变深了。水淹到我们的脚边。老师哗啦啦地踩出水声前进。水面倒映出月光,缓缓摇荡。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受到某种奇妙的气息。
“啪”的一道水声。
老师倏然停步。
“什么东西?”
哗啦、哗啦。
像是划水而过的声音。
除了这道声音以外,还同时传来“咕噗、咕噗”的恐怖声音。
“你觉得那是什么?”
老师扭过感觉难以扭转的上半身看我。
“动物吧?”
“以动物而言,这水声也太大了。”
说得没错。一开始的水声非常大。如果是动物跳进水里的声音,那应该是大型动物吧。
哗啦哗啦,划水般的声音。
不一会儿。
“呜哇啊啊!”
“什么声音!”
好像是人声。
“哪里?有人吗?”老师继续划水前进。他真是胆大包天。
啪嚓啪嚓,听不出是什么声音。
“啊……啊啊!住手!”
没有错,是人类的惨叫。
“沼、沼上!”
老师再一次回头,他的脸微微潮红。
“刚才那是尖叫,对吧?你听见了吧!”
“听、听是听见了……”
哇啊啊——惨叫再一次响起。
那显然是人的声音。
然后,“河、河童吗!为什么……”
声音清楚地这么说。
“河……”老师睁圆了小圆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河童?”
接着那双小眉毛一扭:“他说的河童,是那个河童?”
沼上——老师大叫。
“他、他刚才说河童对吧!”
“唔……听起来是这样。”
“河童啊!河童出现了!”老师一叫,整个身体大为兴奋,猛地往前冲去。
水已经深至膝盖了,但他本人没有发现。他应该感到前进困难,但心情冲得比身体更快。
“老师!等我一下!”
“谁要等你!能够目击河童出现的现场,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幸运的事吗!你也听到了吧?他说河童啊,河童!”
老师好像不是要去救人。
老师嚷嚷着河童河童,很快地用更响亮的声音说:“沼上,快看!啊……看,这一带已经做好护岸工程了。嗯?有水渠呢。快看,快看呀沼上,有船呢,船。有小船系着。这里已经是村子里面了!”
老师挥舞着短手大叫。
隔着他的肩膀望去,岸边确实系着一叶小舟。
可是那艘小舟不自然地摇晃着。
4
然后……
结果我真是怒不可遏。
因为尽管都已经看到人家的灯火了,但我们进到村子里,却是第二天的事情。
不,并不是灯火意外地远,或是我们被拒绝进村之类的。只要想去,马上就可以去。我当下就想进村。
我并不清楚正确时间,但我们在山里迷失,大概是黄昏五点,碰到暴风雨,应该是七点左右。假设我们彷徨了两小时,那么滑落溪谷大概是九点的时候。听到可疑的尖叫,发现村子的灯火,就是快十点的时候。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
我被老师命令寻找河童,连盏灯都没有,却在三更半夜的河岸 探索。
当然,如此命令的老师自己也下半身泡在水里,率先搜寻,所以我也不能一个人袖手旁观。
死心了吧,别再找了吧——我一次又一次地说。
就在我们寻找河童的时候,人家的灯火一盏又一盏地熄灭了。
说起来,就算再怎么热爱妖怪,难道你真的以为世上有河童吗——我自暴自弃地问。
因为我也非常热爱传说和妖怪,但说到河童的真实性,我还是无法相信。
老师不高兴地答道:“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河童?这还用说吗?如果确认真的存在,那就再也不是妖怪了啊。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是妖怪嘛。”
那何必找?
“我是说,”老师用力说道,“就算没找着河童也无所谓啦。或者说,怎么可能找得到?就算我们再怎么喜欢妖怪,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找到一直没人找到的东西呀。你脑袋有问题呀?沼上?”
老师不高兴地数落完后,嘻嘻嘻地尖声大笑。
这种人没资格说我脑袋有问题,更没资格笑我。若是那样,那我们到底是在找什么鬼?真是的。
“你啊,”老师更加重了语气,“当然是找刚才大叫河童的人啊。他不是体验到河童了吗?不是从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而是有人亲眼实际目睹了呢。这是贵重的第一手证词啊。”
不管再怎么拼命实地调查,也很难采集到这样的证词呢——老师再一次笑了。
这一点我同意,但既然这种时间会在这种地方,表示那个人九成九就是这个村子的人,那么等天亮以后再找也可以呀。
可是老师不放弃。
两个小时以后,我们终于上了岸。
爬上岸的时候,夜已经完全深了。山间的村子寂静无声。就算是我,也无法厚着脸皮把村人叫起来要求借宿。我正踌躇着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老师竟然一点都不怕臊地敲起一户农家的大门来了。
老师说没办法,我们身陷困境。他的理由是农家晚上睡得早,九点和十二点都一样是麻烦人家。
——哎,算了。
我这么觉得。
最先反应的不是人,是狗,而且是好几只。很快地大门打开,从里面探出头来的,是个穿着睡衣的年轻姑娘。
我……登时紧张起来。这再怎么样都不太妙吧。可是老师不理会僵在一旁的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在山中碰上暴风雨,进退不得,希望借宿一晚。
“呃……”
姑娘呆然张大嘴巴。
她才十五六岁吧。姑娘眼睛很大,绑着两条辫子,以手烛照亮老师的脸,一脸狐疑地注视他。
老师状似感到刺眼地眨巴着眼镜底下的小眼睛,重复说着,“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听在我耳里,这话实在非常厚脸皮。
姑娘似乎左右为难。
“呃……”
“这位姑娘,”老师毫不客气地说了,“听好喽,我叫多多良,正在进行妖怪研究。我们前来调查上面山中的一座祠堂,结果在晚间碰上了暴风雨,进退不得,千辛万苦总算是走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是在拜托你,可以让我们借宿一晚吗?”
这根本不是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对这样的女孩拜托事情的口气。
这已经超越厚脸皮的程度,我无从评论了。我想要打个圆场,一时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说了句“那个……”,却被老师“嘻嘻嘻”的笑声给制止了。
“我们湿答答的呢,被雨淋的。”
看就知道了,一点都不好笑。
老师以比话音更高的音阶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此时,里面传来“富美、富美”地呼叫少女的嘶哑声音。
“外头的人……刚才说到妖怪?”出声的人说,“喂,富美,我刚才听到妖怪两个字,是错觉吗?”
屋子里头……冒出了一个看面相感觉和少女实在不可能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他就是这栋屋子的屋主,同时也是这一带盛名远播的爱好妖怪的老人——村木作左卫门。
作左卫门老人一听到我们为了妖怪研究,正在进行传说之旅,便喜色满面地开门让我们进去。听说这个老爷子打从心底喜爱妖怪。老人完全没有怀疑我们,对我们热情款待。“先洗个澡吧,在那之前先吃个饭吧。”
可怜的是孙女富美,才刚睡下就被吵起来,还被老人命令烧洗澡水干吗的,甚至说着“只有些剩菜,真不好意思”,为我们准备餐点。我真是觉得既害臊又歉疚,连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至于老师……他一进家里,就与老人意气投合。他们突然就聊起妖怪来。看来喜欢妖怪,就等同于没常识。不,从一般世人的角度来看,我应该也是没常识的家伙之一,但看到这两个人,我觉得自己相当接近一般人。哪有不道谢,劈头就问“这一带有什么妖怪”的人呢?而一板一眼地回答这种问题的人也实在有问题。
“河童呢?有河童吗?”
“有啊,有河童呢。下条村有种叫下条割伤药的外用药,就是河童传来的秘方。”
“哦哦,就是斩断手臂……”
“没错,就是釜无川!”老人说着,瞇眼拍手,高兴不已。“被斩断手臂的河童来要回手臂,为了感谢把手还给它的人类,告诉人类这个秘方。”
“那种药现在还有吗?”
“不清楚呢,我还小的时候是还有啦。”
“你没有加以采集?”
“是啊,没有呢,应该采集起来吗?”
“绝对应该采集起来的!”
老师似乎很兴奋,说到这里都还没有坐下。他们是站着聊的。老人也站着,这种情况,我也困窘极了。
“也有叫坎其奇[18]的。”
“咦!”
老师的眼睛熠熠生辉。老人看到他那好奇的视线,凹陷的眼睛也闪闪发光起来。这些人……
——太怪了。
虽然我没资格说别人,可是他们怪到极点了。
“坎、坎其奇?”
“没错,坎其奇。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真不懂呢。它似乎是近似河童,但又和河童不一样呢。”
“很像河童吗?很像,但又不一样?”
“似乎是很像。因为它也会像这样,把人的尻子玉[19]给……”
“拔掉?”
“嗯。像这样把手插进来,拔掉人的五脏六腑。而且形状也是,脸像这样有喙,背上像这样有甲罗。是像乌龟一样的甲罗。”
“甲罗!这样啊。河童是以关东为中心的称呼,现在虽然已经成了通名,但原本全国各地的叫法都不同,河童这个名字是川童系统的名称。其他知名的还有水虎。这写作水之虎,不写水而是写作江虎的情况,用韩语发音就叫kanhoragi,变化读音为kaora。发音和河童的另一种读音很像,对吧?河童(kawawarawa)[20]和江虎(kaora),很像!然后江虎以日语读音来读,就是kawako,或者是kawatora。虽然还没有发现读作kawatora的例子,但《和汉三才图会》中说,川太郎(kawataro)、gataro这样的称呼,就是从kawatora演变而来,我也支持这个说法。Kawatora就是kawataro呢。Kawako则演变成川小僧(kawakozou)或川小法师(kawakoboshi)、gakko。然后我觉得kaora这个称呼应该与甲罗(koura)有关。也有甲罗法师(goraboshi)这样的称呼,而甲罗法师……”
没完没了。
虽然我也不讨厌这话题,但已经受够了。
我决定放任有如暴冲的旧型坦克般的老师不管。平常我会制止,因为这样会给别人造成很大的麻烦,大多时候我也会被视作同类,连带遭到嫌恶。但惟独这次,对方似乎也想谈论这种话题,那么就不关我的事了。
我津津有味地吃了富美端出来的冷饭和腌萝卜,然后喝了茶,吁了一口气,望向没铺地板的泥地脱鞋处。
好几只狗在那儿闲晃。
它们就是那些隔着木门朝我们吠的狗吧。从大狗到小狗,算算总共有五只,全是类似柴犬的杂种狗。有一只衰老的狗,两只大狗,一只中狗,还有一只小狗。当然应该都是这家养的狗,但没有任何一只戴项圈,那情景显得十分奇妙。
小狗和中狗玩在一块儿。
我看狗看得出了一会儿神,不经意地抬头,眼帘中看见富美正不知所措、一脸困窘地看着祖父。
富美似乎发现我在看她,瞄了我一眼,露出更加伤脑筋的笑,朝我点点头。想来我的表情也非常伤脑筋吧。只要老师一做起什么事,我大抵都得露出伤脑筋的表情。因为老师净做些教人伤脑筋的事。
就连现在,乍看之下似乎和乐融融,但其实已经三更半夜,马上就要丑时三刻了。在丑时三刻和乐融融,对吗?挑这种时间来访的客人虽然也有责任,但迎接客人的一方也有问题,而且双方还聊个不停,真教人无可奈何。
两人的脑袋都被妖怪给迷昏了。
“可是坎其奇有甲罗,”老师说,“这样啊,那就不是猿系了呢。”
“听你的口气……好像不该有甲罗,可是河童不能有甲罗吗?而且我刚才说有甲罗的坎其奇和河童是不一样的东西呀。”
“不,虽然都称为河童,其实我们心中的河童形象,是各种妖怪的复合体。河童有时候还是猴子般的东西呢。”
“猿猴和河童有关系吗?”
“不止如此,河童和猫也有关系。不过是日本没有的山猫。现在我们一提起河童,就会想到乌龟——不,青蛙一样的颜色,对吧?可是……”
“不,我也听说过颜色是红色的河童。”
“完全没错!”老师大叫,“就是这样,红的,是红色的!”
老师从鼻子喷出气来,地炉里的灰好像都要被吹起来了。
“河、河童也和御灵信仰、童子信仰连结在一起。也有说法认为河童是人偶变化而成的,或是从大陆传来的。还有人说河童就是平清盛[21]。说到河伯,那是中国的水神呢。而兵主部是叫兵主的武神的部族。什么都有。不过说到形状,有没有甲罗是很重要的。因为甲罗是龟,也有河童被称为dochi或game,这是指鳖,但被当成一样的东西。也有可能是刚才提到的江虎的念法kaora也讹音为甲罗(koura)的。”
“这样啊,这样啊。”老人用力把头凑过去。
老师也将那张大脸用力伸过去。
这些家伙更像妖怪。从一旁看去,简直像两个妖怪在对看。
“所以,因为河童这个称呼是这些各种妖怪的总称,就形成了龟、蛙、猿的合体般的怪东西。有甲罗的河童和没甲罗的河童原本应该是不一样的东西……也就是说,坎奇其是龟系。”
“是这样吗?的确,我心中的河童形象是比较接近龟啦,虽然我没看到过河童。”
“不……”老师说到这里,把自己那个肮脏巨大的背包拉了过来。
背包不仅泥土还没有全部清掉,而且还整个湿答答的,在榻榻米上拖出了一条污痕。我觉得那个背包应该摆在泥土地上。可是老师一副完全不在乎那种事的模样,悠然打开背包,然后粗鲁地翻找应该是一团乱的里面。
很快地,老师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沙沙沙地打开。
里面是几本线装书。
“请看看这个。”
“唔噢!这是……!”
老人接过书本,才一翻页,立刻呜咽出声,兴奋不已。
那几本书……我非常熟悉。因为是我为它们包上油纸的。
那是江户时代的绘师鸟山石燕画的《画图百鬼夜行》。它以绘师之间继承下来的传统样式怪物画为典据,将流传于街头巷尾的怪物,或石燕自己创作的妖怪,一页画上一个,并附上简单的说明,是所谓的妖怪图鉴丛书。我完全不晓得它有多珍奇或多昂贵,不过老师似乎是趁着战后的混乱时期,不晓得从哪里弄到手的。不管去哪里,都与它形影不离,是老师现阶段的宝物。
老人对图画看得入迷,然后颤抖了起来,真是个痴人。
“这太厉害了。这真是……太让人兴奋了。”
“很兴奋吧?”
看到这种东西感到兴奋,根本是变态,而且是种类相当珍奇的 变态。
虽然我这么说,但是当老师第一次展示给我看时,我也兴奋不已。
“而且,你看,有这样的妖怪。”
老师从老人手中抢回其中一本,匆匆地翻页。
明明是宝物,动作却很粗鲁。老师尽管珍视它,却似乎不认为重要的东西就该小心翼翼地对待。也有可能是思绪冲太快,行动赶 不上。
不久后老师说着“这个,就是这个”,把书递到老人面前。
他的每个动作都很粗鲁。或者说,面对比自己年长的人,这种态度显然太没礼貌了。这位老人不光是年长而已,他对我们还有着一宿一饭的恩义。可是老人似乎已经被妖怪迷得神魂颠倒,完全没有介意的模样。
“什么什么?岸涯小僧?唔,这我就没听说过了。”
“就是啊!”老师把脸更往老人凑过去,“图上画着一个像猴子的妖怪,站在系在岸边的小舟上啃鲶鱼,对吧?不管是从名字还是从情态来看,这画的都应该是猿系的河童。”
“是啊,”老人点点头,“这么说来,以前我也看过古老的图画,画的是这种模样的河童。浑身都是毛,头上的毛发蓬乱……然后 有蹼。”
我也记得这张图。
画的大概是夜晚的河边。
天空应该画有星座般的星辰。
还有由阶梯状的石墙筑成,像是水渠的东西。
石墙中央一带的楼梯处处有木椿突出,取代栈桥朝河面往下延伸的,便是这样的景色。
阶梯尽头系着一艘小舟,舟上站着一只猴子般的野兽。
那头野兽浑身是毛,腹部宛如蛇腹,四肢有蹼。
兽以那有蹼的前爪抓着鲶鱼,正要从头一口咬下。
应该是这样的图。
就像老人说的,这种手上布满了毛的河童画,应该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流传下来。我记得赤松宗旦[22]的《利根川图志》中画的河童,也是这种模样。
“我、我觉得这是江户初期的河童模样……”老师更加兴奋了,“不过岸涯小僧这个名称由来,我就不懂了。传说当中没有这种名字的河童!我本来以为这是石燕的创作,但我刚才听到坎其奇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像,猜想会不会……”
——像吗?
岸涯小僧(gangikozou),坎其奇(kan-chiki)。
我觉得不怎么像。
可是如果插嘴,老师会生气,所以我再一次望向狗儿们。
小狗欢跳过来,前脚钩在我前面的榻榻米框上,伸出舌头来。狗伸舌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那模样看起来像是在乞讨什么。我伸出手指,嘴里“嗤、嗤”啧声,小狗便高兴地爬上了榻榻米框。
“哎呀,小天狗。”
富美说着,站了起来,“不可以哟。”她把狗抱回了泥地上。
小狗净是缠着她玩。
“都晚上了却这么亮,让它兴奋起来了。真对不起啊。”
该道歉的是我们才对。都晚上了还让屋主把屋子弄得这么亮的是我们。
“真、真可爱呢。”
多蠢的话啊。
这是我进了这个家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可是它很淘气,伤脑筋。一次要照顾六只狗也很累人呢。小天狗,听话!”
“它、它叫小天狗吗?”
“爷爷取的。”富美答道。
她回话的口吻还是个孩子。
话说回来,这个家的屋主似乎相当迷恋妖怪。这么说来,老师似乎在山里提到过,说老爷子甚至用妖怪的名字为狗命名。原来那是真的。
“那是大天狗。不过小天狗出生以前,它只叫天狗而已。那是鬼太和幽灵。”
“幽、幽灵?”
“幽灵。很怪对吧?因为已经没有别的名字好取了。爷爷一开始说要叫一目小僧,可是听起来怪讨厌的,不是吗?什么姑获鸟啊、魍魉的,名字太怪我又记不起来,那小狗是去年死掉的大入道的小孩,长得和大入道一个模样,所以想说就叫幽灵好了。”
——这样好吗?
幽灵,狗叫幽灵,幽灵这种名字……
虽然感觉是比一目小僧要来得好啦。
“那条在睡觉的狗叫什么?”
“哦,那是狸猫。”
“狸猫?这又是怎么……”
“你看它的脸不是很像狸猫吗?不过我也不晓得真正的狸猫长什么样子。可是它生病了,上了年纪,牙齿也掉光了。狐狸也在去年过世了。”
“还有狐狸啊?”
“对,一开始只有大入道。后来狸猫等等的一次来了三只,天狗和鬼太是两年前人家送的。然后生了幽灵,又生了小天狗。”
真复杂。
一开始有大入道,然后多了狸猫和狐狸,然后来了天狗和鬼,大入道生了幽灵,天狗生了小天狗。
然后大入道和狐狸死掉了。
知道这种事又能怎样?我整理它干吗?还把它记下来,真是疯了。
而且狸猫、狐狸、大天狗、小天狗再加上幽灵,简直教人哑口无言。被这样叫来叫去,身为一条狗,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都很奇怪,对吧。”富美说着,用一双大眼睛看着我。
很奇怪。奇怪是奇怪,但我又不好说怪,只能回以痉挛的笑容。
“我说一只就很够了……很好笑吧,竟然有这么多只狗。而且还取了这么怪的名字。”
“一只就很够了……意思是它们是看门犬吗?不是因为喜欢狗才养的?”
“爷爷喜欢的只有妖怪。他好像也不讨厌狗,可是全都是我在照顾。但爷爷竟然说还要养新的狗呢。说什么他忘了还有龙这个名字可以取,也不替照顾它们的我想想,真是的。”
“唔,反正府上很大……”
这是栋相当大的农家。
看来家中只有老人与富美一起生活,会小心谨慎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在整个室内泥地上养满了狗也没用吧。既然有这么多条狗,我觉得分配在各个地方比较好。因为也有小偷会从后门或屋侧侵入 进来。
小天狗又缠着富美玩。
我望向富美。
富美相当可爱。
虽然我很想请教她的芳龄和兴趣,不过暂时硬是按捺下来,转头望向议论个不停的妖怪痴那里。因为我觉得这样做是我的义务。
“哦,没有甲罗的河童啊……”
还在讲。
“对了,告诉你,这一带除了河童和坎其奇以外,还有叫做川天狗的呢。那是个有如漆黑和尚的妖怪,一有人溺死,就会发出妖异的青火。”
“火!”
“没错。夜钓的时候碰上青火,就再也钓不成了。”
“碰上青火!它真的会出现?”
“会有水声,哗啦啦地。”
“哗啦啦!”老师说着望向我,“沼上!”
“什、什么?”
“还问,你真是太悠哉了。”
是你太奇怪了。
我装作不高兴的样子——或者说,我的确是不高兴——望向肥胖的老师。
“叫我干吗?”
“刚才我们不是听到过声音吗?哗啦啦的声音!”
“有是有……可是又没看到什么青火。只是听到声音而已啊。”
“不就有水声吗?确实有声音啊。老先生,其实刚才啊……我们是沿着那边那条河川下山来的,但是快要到村庄的时候,我们听到了一道巨大的水声。”
“哗啦一声?”
“哗啦一声。是哗啦。是哗啦,对吧?然后又听到一道呻吟,还有争执似的水声,最后变成了一道惨叫般的声音。”
“惨叫?什么的惨叫?”
“当然是人类的,对吧?沼上?”
“唔……”我只应了一声,拘谨地坐在一旁。还是不要随便应和比较好。我可不想富美把我和老师当成同类。
“人类的惨叫?”
“就是啊,老先生。而且那道声音还一清二楚地叫‘河童吗’。听好喽,是‘河童吗?为什么……’呢。对不对,沼上?”
“唔,是啊。”
我故意敷衍地应声。
虽然那声音听起来的确是这样。
老人歪起几乎要盖到眼皮的白眉毛。
“河童?会不会是听错了?”
“才不是听错。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全心奉献给妖怪。就算进了书店,除了妖和怪以外的字,我也不会看上一眼。就算它混在几万字当中,我也可以在一瞬间发现。说起来,老先生,有什么字眼可以听错成河童吗?”
“这个嘛……”
老师望向天花板,嘴里河童、胡同、青铜,诵经似的念念有词 起来。
“唔唔……这里又不是幼儿园,也不会有幼童儿童吧。那是牧童马童吗?还是契约的合同?可是那声音不管怎么听,都像是被不明就里的东西袭击,发现是河童所以才发出来的叫声。牧童马童还是契约的合同会袭击人类吗?如果合同会攻击人类,那岂不是比河童更恐怖的妖怪了吗!对吧?”
老师如此逼问。
“河童啊……”老人抚摸下巴,“我没听说过这村里有人遇到过河童呢。从以前开始,听说有人目击河童的都在其他地区。这儿没有传说,古文书里也没这类记载啊。”
“完全没有河童的传说吗?”老师以激烈的口气逼问,“这个村里没有河童吗!”
“唔……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去只要有人溺死,不管是在哪里,都会说是河童搞的鬼,那条河也溺死过几个人吧。话虽如此,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遇到过河童……坎其奇和川天狗,也都是稍远一些的地方的传说啊。对吧,富美?”
“我不知道。”富美很冷淡。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呢。你们是在哪一带听到声音的?”
“从山那边下来,村子边上。那里有座古老的石墙,那叫什么呢?不是很远的地方。方位是正北和东北之间吧。不,还要再……嗯,沼上?”
最重要的地方干吗问我?这臭家伙。
“是在系有小舟的地方。”
说明愈简单愈好。
老人“噢”了一声。
“是在那里的泊船场前面的地方吧。这样啊,这一带的河算是比较浅,但只有那里一下子变得很深,流速也变得湍急,非常危险。所以我想应该不会有人在那种时间去那种地方……如果是其他村子的人,也很不自然呢。哎,如果有人在那里,应该是这个村子的人吧。这是座小村子,马上就会知道是谁了。明天我来打听打听吧。”
老人望向玻璃表面变成饴黄色的柱钟,然后说:“噢噢,都这时候了。”这话是理所当然的。
“富美,床呢?”
“老早就铺好了。”
“笨蛋,那怎么不早说?这位先生是世上少见的同好之士,要给他铺上好的被子啊。好了,别再和狗玩了,快带两人去客房。啊啊,别忘了浴衣啊。”
富美一瞬间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或许只是我看起来如此——没劲地应了声“是”,站了起来。
可是这老头子也实在任性。什么怎么不早说,富美只是在安静地等待两个妖怪痴那没完没了的妖怪议论结束罢了。真是个伤脑筋的老爷子。
另一个伤脑筋的妖怪痴——不,老师,他“嘿咻”一声站起来,顶着大肚腩对着我,说:“沼上,你在干什么?都这么晚了,还在那里和狗玩,岂不是给人家添麻烦吗?”
我……
我已经不晓得该怎么答话——或者说,连该摆出什么表情都不晓得了,一脸哭笑不得地草率应道,“是是是。”被这么彻底地任性胡为一番后,我连生气都给忘了。
不,其实我并没有忘记。
5
然后……
隔天早上,我一样怒不可遏。
但不是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气愤难平。不,恕我重申,我并没有忘记。谁会忘记?不过那点程度的事,我早就习惯了。虽然我不打算尽释前嫌,但要是睡过一觉醒来还念念不忘,我会先撑不住的。
那么,我是在为什么生气?很稀罕的,这次不是对老师生气。事实是,我从富美那里听到许多事,有了一股说不出的愤怒。
结果我们凌晨快四点才上床,但我和老师七点一过就醒了。
因为被窝太柔软了。
这场旅途中,我们睡的是寺院的木地板、马厩的屋檐下,简而言之就是些非常不适合人类就寝的地点,所以这柔软的床我反而睡不惯了。令人生气的是,老师似乎睡得很香,但他说因为这样,害得他腰痛了。不过老师的情况,我想问题是出在他的体型和体重吧。
虽然醒得很不爽快,但果然是因为睡在榻榻米上吗?昨天的疲劳差不多一扫而空,早饭吃起来特别美味。
我们受到极热情的款待。
可是……如果只是因为熟悉妖怪,就可以如此大受欢迎,那就太轻松了。若是每个地方都这个样子,我们也不用苦哈哈地拼命工作了,像老师,根本可以不费分毫,实现环游世界之旅吧。
村木老人一早醒来就满脸堆笑,才刚坐到饭桌前,就开始聊起妖怪来。看来他想聊妖怪想得不得了吧。这话题对没兴趣的人应该完全聊不起来。用餐期间,两人不停地交谈着有如外国话或暗号般的话语,我甚至光听就觉得饱了。
在这场密集的对话中,我们得知老人似乎拥有非常多的假名草子[23]、洒落本[24]等江户时期的珍本。我们的老师再次两眼发光,说想务必拜见一下老人的收藏,一吃完饭,他们便前往仓库了。
至于我……老实说,我也并非不想看,可是我总觉得有些迟疑,结果留在屋子里了。然后我喝着富美泡给我的粗茶,天南地北地闲聊着。我总想聊点普通的话题。和老师两个人一同旅行的期间,我们几乎没有谈到任何妖怪以外的话题。
然后……
我知道了村木老人与富美的种种遭遇。
富美……并非老人真正的孙女。
其实她是作左卫门老人挚友的孙女。她自小与父母死别,祖父母也在八年前过世,于是作左卫门老人将她收为养女。
作左卫门这个人……唔,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怪人,不过听说他也果真是个表里如一的怪胚子。他好像本来从事林业及农业,但现在已经退休,什么都不做。
可是生活似乎不虞匮乏。
村木作左卫门据说是这一带的大地主。村子有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村木老人的,此外他还拥有三座山。老人靠着土地租金和山林的收入,就足以生活了,十分悠然自适。看在长期过着赤贫生活的我眼中,真是教人好生羡慕,不过世上似乎没这么顺遂的事。
老人与亲人处得不好。
作左卫门老人有两个儿子。
听说老人三十年前就与妻子离异。当时两个儿子都被老婆带走了。而这个离异的太太战前已经过世,但孩子都还在,直到四五年前都还有往来。
不过,战争刚结束的时候,作左卫门老人患了重病。当时孩子们净是谈论该如何分配遗产,完全不理会病床上的老人。
看护的工作全由富美一肩扛下。
由于富美努力看护,老人痊愈了,但身体复原的同时,亲子之间的感情也崩坏到无法修复的地步。
老人顽固地拒绝薄情的儿子们,说要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富美一个人。
富美说她不晓得老人是不是说真的,但我觉得那当然是认真话。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富美是挚友的孙女,既机灵又可爱,又孑然一身,肯全心照顾自己,这样的女孩当然会让老人动了真情。
我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可是,对儿子来说,这应该让他们相当不满吧。
父亲一口气都还在,他们就开始谈论起该如何分配遗产了,想必他们是对老人的财产虎视眈眈吧。听说他们强烈抗议这件事。
可是他们愈是向老人抱怨,老人就愈发顽固。
父子失和了。老人气到最后,甚至写下了遗书。
内容可想而知,遗书写得十分绝情,说连一文钱都不留给这些忘恩负义的不孝子。
儿子们知道这件事后……
这回开始骚扰起父亲来了。
他们在各种场合花招百出地骚扰老人,而且持续不断。
真教人头大。
不久后……
有企业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的土地,开垦为葡萄园,建设葡萄酒 工厂。
这突如而来的消息,震惊了整座村子。
这座村子本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产业,而且又碰上这种时期,如果能有现金收入,一定很教人欣喜吧。
企业提出的收购金额并不差。此外,他们也说会支付一笔保证金或搬迁费,给没有土地的村人,也会积极雇用有意愿工作的人,条件似乎很不错。
问题是,村子的土地有一半以上都是村木作左卫门的,换句话说,只要老人不点头,任谁都无可奈何。
老人当然不肯答应。
不管谁说什么,老人都不同意。
因为……那家企业的社长就是作左卫门老人的长男。
多么深的冤仇啊。我完全想不透长男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难道他是想拉拢村人,来硬逼老人卖掉财产吗?他是想把老人逼到再也拒绝不了的地步,再贱价买下土地,还是认为只要让老人把财产化为现金,就有法子弄到手?总之就是既然无法继承财产,就要设法抢过 来吧。
然后……
村子分成了反对派与推进派。表面上这是个闲静的村子,台面下却是激烈地彼此攻讦。
不仅如此……
作左卫门从村子被孤立了。
推进派当然想要让顽固老人点头说好。若是不能让老人答应,计划就无法推行。胶着状况持续一久,难得的一次赚钱良机或许会就此告吹。所以推进派的人刚柔并济,施加种种压力,设法让作左卫门卖掉土地。
简而言之,对推进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而对反对派来说,作左卫门是一切的元凶。
如果作左卫门让儿子继承财产,压根儿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对反对派而言,这同样是件令人生气的事。他们的说辞是:不要把整座村子卷进你们的父子之争。要让利欲熏心、只看得到眼前利益的推进派冷静下来,就只能要企业收手了。所以他们要求作左卫门,说现在还为时不晚,重新写一份遗书吧。
真教人为难。
富美的立场也很艰难。
富美本身没有任何欲求,也没有野心或算计。她当然也没有做任何坏事。她是个值得同情、褒奖、应该保护的可怜姑娘。
然而她才十六岁,就已经成了决定村子前途的关键人物。
虽说是关键,但富美还是个小女孩。
而且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个性还极端古怪的村木老人以外,她无依无靠,境遇堪怜。
她在村子里的处境一定非常艰难吧。
事实上,听说村里也有人会咒骂富美,说要是没有你,事情早就圆满解决了。
这岂不是教人气愤难平吗?
即使如此……富美还是没有拒绝继承。
她说并不是因为她爱钱,单纯是因为爷爷说他想这么做。
就算是那样一个教人伤脑筋的妖怪老头,富美也感激他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吧。
真是个令人钦佩的女孩。
我无法允许众人群起围攻这样一个好女孩。
不管是财迷心窍的儿子还是村人,全都让我无法原谅。
说到那个让富美面临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一早就只知道谈论妖怪。
而且还是和那种家伙。
所以我才怒不可遏。
“难道……这些狗也是因为这样才养的吗?”
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家遭到什么样的骚扰,但这些狗全都是看门 犬吧。
对于我的问题,富美只简单地答了句,“是呀。”
“爷爷很小心的。”
“果然会找上门来吗?村人之类的……”
“村人是会来,不过……对,爷爷写下遗书后,家里就遭了小偷……”
“小偷?被偷了什么吗?”
“嗯,很多,”富美说,“所以爷爷气昏了头,变得,呃……是叫疑神疑鬼吗?他说除了我以外,谁都不能相信。我总觉得那样实在有点可怜……可是爷爷是个老顽固嘛,所以又多养了好几只狗。”
“哦……家里是有金库吗?”
“家里没有钱,可是有土地产权证,还有遗书……”
“遗书?”
“是一张纸,”富美说,“爷爷不会去银行,所以也没有存款,主要是一些文件。爷爷说有人觊觎这些东西。”
“偷遗书要做什么?”
我想本人生龙活虎的,偷了遗书也不能怎么样。
产权证也是,就算费工夫偷来,老人还健在的时候也无法施展吧。若是想用来诈骗另当别论,但就算偷了产权证,我想也无法继承。
不过……
就听到的来看,对手似乎是些老江湖。或许他们知道些什么我完全无法想像的手段,也有法子让无可如何变得有办法如何。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吧。
可是,为什么狗全养在家里的泥地上?
“这样不是反倒危险吗?这屋子很大,而且还有后门什么的吧?那些地方不就毫无防备了吗?”
我问,结果富美微笑说:“那是因为……”
她说着,伸手探进睡着的狸猫——当然是叫狸猫的狗——的肚子底下。然后下一瞬间,富美的表情僵住了。
“怎么了?”
“不见了。”
“什么东西不见了?”
“都不见了。狸猫的肚子底下……全空了。”
“难道……”
我也走下泥土地。
狸猫就算被人探摸肚皮,也一动都不动,全身松弛。
“……藏在这只狗身下?”
“对、对啊……”
富美说,抬起头来。她的脸全白了。
原来如此……
东西都藏在狗肚子底下。
这样我就明白了。把要保护的东西藏在看门犬身上的话,就不需要看守好几个地方了。其他的看门犬,说穿了就是保护看门犬的看 门犬。
富美更进一步探摸狸猫的肚子。狗哈哈喘气。
“怎么会?昨天白天还有的。”
“不见了吗?是产权证吗?”
“全都不见了。”
“全都……?”
“文件还有证券什么的,全部都藏在狸猫肚子底下……爷……爷爷!”
富美大叫。
老人没有响应,沉迷在愚蠢的话题里。
富美站起来,一叠声地喊着“爷爷、爷爷”,往仓库跑去。
我……只能跟上去。
6
然后……
我真是一而再,再而三,怒不可遏。
这次是对老师。
说到村木老人狼狈的模样,那真是近乎滑稽,我没办法生动地描述。再怎么说,丢失的都是比性命更重要的相关文件,但虽然令人同情,我却无法共鸣。老人慌了一阵之后,愤怒,哭泣,然后叫来 警察。
再怎么想,小偷都不可能是我们拜访之后才侵入的。老师也就算了,但我一直睡不着,而且我睡着的时候,富美大概已经起来了。
那么窃案是发生在我们来之前吗?可是狗连对我们也敏感地反应。乖乖的狗是很可爱,不过小天狗姑且不论,鬼太还有大天狗都相当狞猛,就连体型中等的幽灵,万一真的咬上来,也非常恐怖。小偷即使入侵,也实在不可能摸了狸猫的肚子底下还能全身而退。
说起来,根本没有任何人侵入的形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向比较冷静的富美询问我们来访之前的状况。富美说她确认文件,是昨天中午过后的事。然后在我们登门之前,拜访这个家的共有三组人马,共计六人。
首先是下午五点左右,土地出售推进派的三人前来交涉买卖。是推进派的中心人物樵夫雁田,还有坠饰师傅木村,以及企业代理人。
听说这已经是日课了。不管再怎么拒绝,他们一样每天过来。就算赶人,他们也不肯乖乖回去,所以就让他们进屋,但每次说的内容都一模一样。在千篇一律的应答之后,哎,理所当然地是一场快答应、我不答应的争执,最后老人怒喝“滚回去”,指挥犬只吠叫,落幕——日复一日。
接着是晚上七时许,土地出售反对派的两名村人来访。其中一个是以前做猎人、现在已经退休的老人山本,还有一个开木屐店的叫中井的男子,说穿了就是些即使盖了葡萄酒工厂、也捞不到半点油水的家伙们,他们也是几乎每天登门造访。他们是来确定老人没有盖章卖土地的。不过看在富美眼里,这些人是比推进派更恶劣的不速之客。
听说他们每次来,都一定会挖苦富美说:要是没有你,咱们村子根本风平浪静。
真是讨人厌的家伙们。
这些家伙与倾盆大雨同时现身,在暴风雨中离去了。
紧接着八点过后,来了最后的访客。访客是住在邻村一个叫津坂的老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这个人就是在战后分给老人三只看门犬——什么天狗还是狐狸,一夜过去,我已经忘光了——的人。听说他在村子里有亲戚,时常过来探望。
津坂在暴风雨中过来,聊了一个小时,雨停就回去了。
附带一提,津坂把伞忘在这儿了。
光靠这点线索,实在看不出什么。
我实在无从判断。
而且最可疑的是我们。
老师什么也没说。他不仅什么都没说,一看到穿制服的警察骑自行车赶来,就立刻出门去了。
“沼上你也快点跟上来啊。”老师说。
话音一落,他就快步走掉了。
我非常生气,追了上去。
“你要去哪?等一下啊。”
“才不等呢。我们在那里也只是碍事,而且又帮不上忙。”
“话是这样没错……可是人家对我们有一宿一饭的恩情吧。不,不只是一饭,我们吃了人家两顿饭呢。那么就是一宿二饭。像老师,早饭还吃了人家三碗。普通人会吃到三碗吗?就连寄人篱下的食客都只敢悄悄递出饭碗,而你竟然那么理直气壮地要饭,你这人实在是太不客气了。”
“我很客气了,很客气了。”
“才不客气哩。看你吃得狼吞虎咽的。是谁说煮芋头好吃的?我是在说,咱们欠人家一宿二饭,换算成量的话,是五饭左右的恩情,可你这样岂不是太冷淡了吗?”
“所以我才……”老师加重了语气说,“像这样离开啊,我们这些外人只会碍事啦。那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杵在那儿也只是占空间。这点事你也懂吧?”
占空间的只有你。
“就算是这样,也太薄情了吧?”
“哪里薄情了?沼上,你太奇怪了。再说我们有追查河童事件的急务在身啊。”
什么急务?真受不了他。
“开始打听吧。不,先去现场吧。作左卫门先生说那个泊船场现在几乎不用。小舟没有人用。那艘小舟只有紧急时赶到下游村落的用途而已,可是现在道路已经整备得差不多了,这座有过疏倾向的村子不会频繁地使用那艘船,所以几乎没什么人会去那里。”
“所以呢?”
这又怎么样了?
“所以才要去,去勘察啊。你不懂吗?”
老师顶着大肚腩,步伐沉重地走过乡间道路。
我无可奈何,只好跟了上去。事到如今与老师分手折回去也很奇怪,而且他说得也是,就算回去,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吧。
作左卫门老人的家位于村子最靠近山的一边。当然,从屋子到泊船场之间,什么都没有。没有石地藏,也没有道祖神[25],只有连绵不绝的乡间风景。由于没有任何令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昨晚我明明应该经过的,却感觉全然陌生。
也是因为天气很好的关系吧。
昨晚不只是天黑,我的身心还处于最糟糕的状态,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久后……开始听见河流声了。
“有了!就在那里啊,沼上。”
老师发出欢喜的叫声。
老师跑过去——其实比较接近连滚带爬地前往河边。
“对对对,喏,你看,这里是石墙,有护岸工程。就像水渠一样呢。然后上游是自然的河川。喏,你看看那巨岩怪石!”
老师好像已经把村木家的怪事全抛到脑袋后头了。老师以不怎么弯曲膝关节而旋转腰部的独特步伐前进,很快地下了台阶。
“看吧,就是这里没错。”
我觉得无从弄错。
“噢噢,这里就是昨天的地点。你看,小舟……”
老师说到这儿,声音停了。
“怎么了?”我问,结果听见了“呜嗄啊啊”的尖叫。
当然是老师的尖叫。
“有、有、有……有死人!”老师说。
一开始我以为老师八成又在开什么恶劣的玩笑,所以慢条斯理地踱到河边,从阶梯旁边探头望去。延伸到河川的阶梯上,只看得到多多良老师的大肚腩。那团大肚腩正上下抽搐着。又胖又短的手从肚子伸出去,食指指着小舟的方向。
他又跌倒了吧——我心想。
老师的体型很难维持平衡,所以这种倾斜不平的地面对他来说很危险。仔细一看,阶梯上还有木桩的头冒出来。木桩的位置微妙地妨碍着通行,稍不注意,就可能绊到脚。老师一定是被绊到了。老师一跌倒就会滚落,非常危险。他没滚进河里,算是万幸了。
“怎么了嘛,要我帮你吗?”
“你、你在说什么啊,沼上,你没看见那个吗?”
“跌倒的老师我看得一清二楚啊。你肚子太大,挡得我什么都看不见……嗯?”
我总算望向系住的小舟。
“啊!”
我……两三阶并作一阶地下了阶梯,跳过老师的大肚腩,望向小舟里面。
“这……”
“不、不要碰!不要碰啊沼上!维、维持现场是大原则!”
“什什、什么原则……”
小舟里……有个老人浑身湿答答地断了气。
“昨昨、昨天晚上没没没有这种东西吧?”
“没有。我们从那边的河岸看过来的时候,这艘小舟是空的啊。”
虽然当时它诡异地摇晃着。
“难、难道这个人是河童的……”
——他要说是河童的牺牲者吗?
我探出身子窥看水面。
“喂!”
老师抓住我的绑腿,他是想爬起来吗?
“很重哎。”我说。
“什么很重,我是在警告你,这里的水位突然变深,叫你小心。你可别掉下去啊,沼上。好了,这里我来看着,你快回村木老翁那里,把警察带来。”
“带、带警察来?”
“废话,这可是杀人命案呢。”
“命、命案?”
“因为又不可能是河童搞的鬼。”老师说。
“不是河童?明明昨天找成那样。”
“喂,不是那种问题,好吗?你听好了,当时我们查看这艘小舟时,小舟是空的。而且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
“雨是停了。”
“那样的话,至少这具尸体不会被雨淋湿的。喏,你看。小舟都已经开始干了。积水也蒸发得差不多了。可是……你看这具尸体湿成这个样子!怎么样?”
“问我怎么样,我也……”
确实,尸体湿答答的。头发贴在脸上,衣服似乎也吸饱了水。
“如果人是在小舟上被杀的,湿成这样岂不奇怪?尸体是从河里被拖上小舟的。”
“是吗?会不会是自个儿爬上来的?”
“尸体自个儿爬上来?”
“或许是有人救了他。”
“无关的第三者怎么可能把尸体从河里拖上来,然后就这样弃置不顾?”
“是吗?或许救是救上来了,可是人已经死了,因为不想卷入麻烦,所以就丢下不管了……之类的。”
“只有你会干那种蠢事。”老师辱骂我。“总之,确实有个第三者把尸体拖起来后,出于某些原因将它弃置在这里吧。这……至少绝不是意外。不是因为状况十分不自然。从干湿度的差别来看,这具尸体是天亮以后才爬上这条小舟——不,被放上这条小舟的,这样推测才正确吧。”
“是吗?”
“是啊。而且你看看这无数的伤痕。”
衣服处处破裂。
可是虽然有伤,却没有流血。
“如果是在陆地受到这样的伤,一定浑身是血了。这是在水里受的伤,血都被冲掉了。致命伤……是脖子的这道伤吗?”
遗体的脖子也有伤痕。
“是不是咬伤?被狗之类的动物咬的。”
“不,不对,”老师断定,“这不是狗的齿痕!都有犬齿这个词了,狗的牙齿当中,犬齿是最发达的,所以咬痕也可以靠门牙来判断。狗咬的话会像这样……你懂吧?犬齿的伤会最深。可是这……不是门 牙呀。”
关于这一点,唔,的确就像老师说的。
“再说,狗和狼之类的动物不一样,一旦咬住,就绝对不会松开。会像这样用犬齿紧紧地咬住,像鳖一样紧咬不放,这才是狗的攻击方式。所以不会像这样到处乱咬一通。就算是动物的咬痕,也不会是狗。是其他动物造成的,或者不是动物。”
“不是动物?……那是什么?”
“所以啦,”老师用力说道,“也有可能是伪装成动物咬伤的人为伤势啊。例如河童……”
老师说到这里,“啊”地大叫。
“或或、或许是冒充河童咬伤的也说不定啊!”
“我说啊……”这个人在疯言疯语些什么?“冒充是河童咬伤有什么意义?若是冒充河童,骗人取乐,那还有可能,可是欺骗要杀的对象干什么呢?”
“所、所以说……对了,当时我们不是在场吗?凶手为了让我们如此作证,才假冒是河童所为。”
“我说啊,老师,凶手怎么会知道有我们这种呆瓜在他行凶的日子迷失在山中,顺着河川下来?连我都无法预测呢。要是真有犯罪者能做出这种犯罪计划,那才是正牌妖怪吧!”
“啊,说的也是。”老师面不改色地说,接着“嘻嘻嘻”地尖笑三声。“我们的登场确实是意料之外的事呢,的确是无法预测。凶手是悟之怪[26]吗?”
不好笑。
“不不不,”老师自问自答,“不……这也并非不可能啊。也有可能是意外,假冒河童恶作剧,结果真把人给吓死了之类的。总之不管怎样无论如何,这都是犯罪。再说,那儿千真万确有一具老人的尸体,你赶快去叫警察过来就是了!”
这话是不错,的确有具尸体,这一点是事实。我照着命令,跑上阶梯。可是……
为什么非是老师看守,我去通报不可?
结果死者是津坂平四郎——作左卫门老人的老朋友。赶到的巡查见状,一脸苍白地联络总部,不一会儿就有数名警官赶到,村子陷入骚然不安的氛围。
我们理所当然被抓去讯问了。
再怎么说,我们都可疑到了极点,比任何人都要可疑。我们从里到外、彻头彻尾都可疑极了。仔细想想——不,连想都不必想,不管是村木家的文件失窃,还是津坂老人的命案,我们两人都是最可疑的嫌犯,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因为我们三更半夜毫无意义地在凶案现场——而且是河里——四处游荡,接着又在深夜跑到村木家要求借宿。昨晚拜访村木家的客人里,我们停留的时间最久,换言之,我们窃取文件的机会也最多。
而且……被问到三更半夜在河里做些什么,若是回答“没有啦,找个河童而已”,感觉光是这样就会被当场逮捕了。
更大的问题是,我们连回答为何来到这里的质问,都无法令人 满意。
为了研究妖怪,漫步山中寻访无名神社——我实在不觉得这种荒唐的回答听起来有多少真实性。
虽然这真是事实。
可是即使撒谎也没用,我据实以告。虽是据实以告,但我在不算撒谎的范围内,换成了比较委婉的说法。
我这么作证:
首先,多多良胜五郎是个业余民俗学者,我是他的助手,我们为了寻找旧文献中记载的古老神社进入深山,却遭遇暴风雨,遂向在村公所打听到的村木家求助……
这样一说,印象就有些不同了吧。
老师不是民俗学者,他自称妖怪研究家。乍看之下做的好像是类似民俗学的学问,但目的、方法、心态全都不同。可是这不是谎言。说起来,根本没有妖怪研究这门学问。但因为根本不存在,警察也不知道吧。所以为了说明,作为权宜之计,我选择了感觉最相近的一门学问。这么一来,就接近比喻了。老虎和猫不同,但要说明猫的时候,说它是小老虎也不算错吧。
——嗯。
没错。
我再次确认之后,这么接着说:
我们狼狈万分地下了山,总算看到村落的灯火,松了一口气,此时突然听见巨大的水声,以及在水边争执的声音。很快地,甚至还响起了一声惨叫,所以我们心想或许出了什么事,在河边搜索了一阵子,但那个时候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了……
这是事实。没有扭曲、虚饰也没有隐瞒。
刑警也应和着聆听。
然而……
“河童啊,河童!”
响亮的说话声传来。
“那声音说,‘河童吗?为什么……’你没听见吗?我说河童呢!”
口气就像在抗议。
我板起脸来,瞪了旁边一眼。肥胖的老师边调整眼镜,边反驳刑警。遭到反驳的刑警太阳穴转眼浮现出不晓得是青筋还是血管。刑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结果什么也没说,就这样把气吐出来。
他的心情,我感同身受。老师大大地鼓起腮帮子:“你、你怀疑我吗?告诉你,我的耳朵可灵了。那边那个沼上是个传说狂,听说西边有传说,就飞奔而去,听到东边有民间故事,就火速赶往。只要是有关妖怪的词汇,不管是几里之外的声音,他都可以听得出来,听力惊人呢。不可能听错的。对吧?沼上,那声音的确是说河童吧?河童……”
我别开视线。
但老师就是不肯罢休:“干吗,不要装作没看见。我们就是听到那个声音说河童,才会一直在河里泡到深夜,到处寻找河童啊。对吧?沼上?沼上,我叫你啊。我们到处寻找河童……”
负责讯问我的刑警看着兴奋得仿佛真的发现了河童的老师,然后将视线移回我身上说:“他可是那么说呢。”
我只管笑。
我也只能笑了啊。
刑警对我们的印象似乎一下子变糟了。
我拱起肩膀,努力地不看老师。这种情况,也不能装作不认识。
我很快地听见刑警的怒骂。
可能是太阳穴的血管爆裂了吧。
“你、你这是在耍人吗!什么河童!”
“所谓河童呢……”
“我知道河童!”刑警再次吼道。
老师毫不畏缩,继续说道:“听好喽,所谓河童,是现在依然有非常多的人目击到的妖怪。是还没有失去所谓民俗社会的真实性、极为珍贵的妖怪!你懂吗?”
“不懂啦,”刑警懒散地说,“好吧,就相信你们说的好了。那样的话又怎么样?这个津坂先生半夜遭到河童攻击,被河童用相扑技什么的摔出去,给摔死了吗?还是被拔掉了尻子玉?这要等解剖之后看验尸报告才知道……可是尻子玉是啥啊?还是被河童的屁给熏 死的?”
“我并没有这么说。”
“你不就是这么说的吗?”
“我的意思是,”老师加重语气,“不管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不管它是凶手还是别的,那个人——被害人当时都以为那是河童,这是事实吧?国家权力连这种事都要否认吗?”
“你说什么!”刑警勃然变色。
如果不是村木老人插进来为我们辩护,我们毫无疑问绝对会被扔进监狱。老人十分抬举我们地大力说明“这些人和此事没有关系,他们真的是妖怪研究家”,然而……
老师烦人地河童河童嚷个不停。因为不合理,他不肯屈服。这么一来,我也无计可施了。
“总之津坂先生看到了河童!不要忽视宝贵的证词!”老师怒道。
“河童啊……”
村木老人一次又一次望向收容在一旁的遗体。然后他这么低喃:“怎么可能……河童……不会做这种事。”
“咦?”
老师的愤怒一下子止息了。
老师冻结似的僵了好一会儿,突然大叫起来:
“对了!就是啊,老先生!”
“就是什么?”
“河童不会做这种事。河童不会咬人!河童顶多只会把人拖进水里——也就是把人溺死而已。据说河童也会拔掉人的内脏吃掉,但不会咬死人。”
“呃,我说啊,多多良老弟……”
“不……不用全说出来,老先生,我可是全日本惟一一个妖怪研究家呢。这样啊……对了,那张图,那张石燕的图!”
“什什什么?”
终于……
似乎连刑警都被卷入老师的步调里了。
“老先生,昨晚我请你看的鸟山石燕的《今昔百鬼拾遗》,你还记得吗?就是画中的岸涯小僧啊!那就是答案!”
“啊……哦,那个……”
“啊啊,各位警察不知道呢!那么……”
各位警察——老师终于开始演讲了。
“岸涯小僧是河童的一种。说是河童,但也和我们一般心目中的河童不同,外形是古老形式的河童。它全身遍布毛发,就像猴子一样,不过手上有蹼。画家鸟山石燕将这个岸涯小僧与一般的河童区别开来,另外画下。画曰:岸涯小僧居川边补鱼而啖,其齿利如锉。听到了吗?它的牙齿很锐利。岸涯小僧的牙齿很锐利,换句话说,它是会咬人的河童!”
“这又怎么样?”刑警面无表情地问,“那你的意思是,这个被害人是被那个叫什么哎呀小僧的小鬼给咬死的吗?”
“不是,”老师大力喷气,“绝对不是!你们是呆瓜吗!”
“呆……”被骂成呆瓜,刑警僵住了,“喂,你这……”
“还喂!”
老师挺起胸膛。
或者说,是顶出肚子。
这人在嚣张些什么?
“听好喽。老先生,我啊,从先前就一直在意得不得了……请看看这个场景!”
老师以宛若歌剧歌手般夸张而流畅的动作,指向背后凶案现场的河岸。
“这……呈阶梯状的护岸用石墙,还有取代栈桥的阶梯。还有四处乱立、妨碍通行的木桩。再加上用来系小舟的竹竿——这与石燕所画的岸涯小僧的图画背景,岂不是如出一辙吗?一模一样!毫无 二致!”
这么说来……真是如此。只有草生长的样子有些不同,其余几乎一样,虽然应该只是巧合。
“只、只是巧合吧……”
老人也这么说。任谁都会这么想。不管凶案现场和江户时代画下的画有多么相似——不,就算简直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也不代表什么。难道老师要说石燕预言了这桩命案吗……?
然而——
“这当然是巧合!”
老师用眼镜底下的小眼睛斜瞪了刑警一眼,轻蔑地说。
“那到底是怎样啦?”刑警哑着嗓子说。他已经受够了。
“还不懂吗!”
“不懂啦。”
“我说啊,背景与场景的相似肯定是巧合。可是石燕和把尸体摆上小舟的凶手,他们的思考及意图是一样的!”
“我不、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们哪,”老师更加重了语气说,“给我听好喽,你们知道大雁这种鸟吗?”
“大雁?知道啊。”
“好,大雁怎么飞?”
“不就编队飞行吗?你在说些什么啊。”
“没错,排成一列,像这样呈人字形飞翔。因此有棱有角的形状或是锯齿的形状,日语就叫做雁木。刚好那边的石墙看起来一级一级的,也是雁木的形状。还有从上往下延伸到河里的阶梯也是锯齿状的,所以也叫雁木。泊船场阶梯状的栈桥,一样称作雁木。在大阪,从建筑物通往河边的阶梯……就叫做雁木!”
“这样啊?”
“是啊。不仅如此……妨碍通行的木桩也称为雁木。雁木雁木雁木。石燕执拗地在画里画进了雁木!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刑警冷冷地回答,“那种事谁知道啊?谁晓得江户时代的画家在想啥?”
“你不懂?”老师目瞪口呆了一下,“嘻嘻嘻”地笑了。“石燕为什么画了一张全是雁木的画……?对,因为他和把尸体放上小舟的凶手一样,想到了同样的事!”
老师摊开双手。
“听好喽,用来加工兽角的粗目锉刀也是锯齿状吧?那也叫做雁木锉,大多数时候简称为雁木。还有,同样用来锯木头的粗目锯子,也叫雁木锯。没错,说到妖怪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叫做gangi……那根本不是什么民俗语汇,只是同音笑话罢了[27]。因为岸涯小僧有着能够一口咬住鱼的牙齿——没错,岸涯小僧的牙齿是雁木状的!”
“所以呢?”
“你还不懂吗!”老师大为愤慨,“是一样的。凶手为什么将被害人的遗体丢在这里?那当然是因为凶手想要暗示雁木这个词。”
“暗示雁木这个词……什么意思?”
“雁木锉是用来打磨兽角和兽骨、金属等坚硬素材的工具。喏,和此案有关的人里面有这样的人吧?”
“哦……你说坠饰师傅……呃,是叫木村吗?”
“没错!坠饰是削磨坚硬的素材,加工制成的。还有另一个,说到会用雁木锯的人……”
“咦?樵夫雁田吗……?”
“没错!怎么样!雁田和木村……两个人排在一起,不就是雁 木吗!”
“噢噢!”众人哗然。
“雁田与木村,雁木啊……”
刑警对望了一眼。
“那、那么你的意思是……招揽葡萄酒工厂推进派的雁田和木村就是凶手?”
“不是啦,真受不了你们,”老师蹙起又细又短的眉毛,“你们是呆瓜吗?”
“什……”
刑警应该是想骂“什么叫呆瓜”。
连我都想骂。站在旁边看,到底哪边才是呆瓜,是历然可见的。被呆瓜喊呆瓜,而且还被连骂两次,就算是公仆,脸上也太挂不住 了吧。
“……可是,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刚才说雁田加木村就是雁木的不就是你吗?这个状况是在暗示那两个人吧?”
“我说你们呢,凶手点出自己的名字干什么?”
“咦?”
“如果真有哪个笨蛋会故意挑一个显示出自己名字的地点做案,我还真想会一会呢。这岂不是等于在犯罪后特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再离开吗?你怎么会想成这样啊?对不对,沼上?”
“不、不要突然扯上我啦。”我大为狼狈。
“凶手……一定是想要将嫌疑转嫁到雁田及木村身上。换言之……凶手是反对派的人。”
“是、是吗?是这样吗?”
“那当然了。说起来,被害人身上的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就好似被岸涯小僧给咬到的伤口……这会不会是捕兽夹造成的?”
“用来……捕野兽的捕兽夹?”
“没错,就是那个捕兽夹。大家都知道吧,那个呈锯齿状,会像这样啪地猛然夹起来的陷阱。被夹到很痛的。当然,那不是用来夹人的,就像各位说的,是用来捕野兽的。可是,这些伤就是捕兽夹造成的吧。应该是吧。”
“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像……”蹲在遗体旁边的刑警说,“这有点像捕兽夹造成的伤呢。可是……喂,等一下,怎么会被夹到这么多地方?而且谁会有捕兽夹啊?”
“我说啊,反对派的山本以前不是个猎人吗?”
“哦……的确,他的职业需要用到这类陷阱。”
不知不觉间。
连刑警们都同意起老师的话来了。他们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不是被老师的花言巧语给骗了,而是主动听信了。老师的花言巧语既粗暴又荒诞,这种情况,是刑警们自己要被拐的。
——这样好吗?
这种情况,我只能板起脸来。
“没有错。”老师神气兮兮地说。“津坂先生在回家途中,突然被捕兽夹给夹到了脚吧。被夹到非常痛,而且又是在黑暗中被夹,他一定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想到竟会有捕兽夹设在大马路正中央。一般人都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吧。所以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无法应变。只觉得很痛,痛得受不了。”
“唔……应该是受不了吧。”
“结果他跌倒了,一般人碰到这种事情都会跌倒吧。然后呢……”
“然后呢?”
“跌倒的地方,也设置了一堆捕兽夹吧,一定是的。这下子不得了了。全身被‘啪锵’‘啪锵’地到处乱夹……当然会吓一大跳,惊慌失措。而且很痛呢。请看看那无数的伤口……”
所有的人都望向盖着白布的遗体。
那些伤口的确是教人不忍卒睹,周身上下全被咬遍了。
“可是……捕兽夹会造成致命伤吗?”
“也有可能致命吧,但并不确实。反而是被害人陷入恐慌状态,滚进河里淹死了吧。可能是溺死、衰竭死或失血而死。这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不是医生嘛。可是被害人掉进河里了。”
那就是……最初那道水声吗?
“我们听到的宛如争执般的声响,是被害人落水之后,拼命挣扎想要解开捕兽夹的声音吧。可是泊船场那里的水突然变深,而且再怎么说,被害人都是个老人……”
“那、那,我们听到的惨叫声……是他溺水时的呼救声吗?”
“如果我们再早一些赶到的话……”老师状似遗憾地垂下头,“真是教人遗憾。”
刑警们露出仿佛被河童屁给熏了似的古怪表情,面面相觑。看来状况变得颇为奇妙。
“可是……是啊,那……对了,你们说你们听见的那叫河童的声音是什么?你们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说有人叫了声‘河童’。用你们那双可以听出几里外的声音的敏锐耳朵……”
“那是在说雨具的雨衣[28],”老师斩钉截铁地说,“被害人最后看到了凶手的身影,然后说出他看到的。‘雨衣,为什么……’——意思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吧。”
“也就是……凶手穿着雨衣?”
刑警们已经认真了。
认真是好事,但我觉得听信连续两次骂自己是呆瓜的莫名其妙男子奇矫的意见,甚至还与他平等地对话,这怎么行呢?
“应该是穿着雨衣吧,”老师更加信心满满、更加威风地说,“不会有人看到穿着蓑衣的人,却说什么雨衣。”
“可是……你不是说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吗?又没有下雨,穿什么雨衣呢?”
“没错!”老师挥舞拳头,“津坂先生忘了带伞回家。这是因为……天已经放晴了。”
“所以说,”刑警脸颊痉挛,“我说你啊,呃……”
“我叫多多良,多多良胜五郎。”
“多多良先生,我是在问,有人会雨都停了还穿什么雨衣吗?”
“有的。”
“在哪里?”
“我的意思是,”老师以加重到极点的语气说,“津坂先生忘了雨伞。这是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他回去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换句话说,这表示他来的时候在下雨。”
废话,而且好拐弯抹角。
“没错,昨晚黄昏有一场暴风雨。是小型台风。我们在山中遭到暴风雨侵袭,差点丢了小命。对吧?沼上?”
还问我。
不都是你害的吗?
“的确,昨天的暴风雨很惊人,可是大风大雨也只有一下子。凶案发生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不是吗?”
“问题就在这里。”老师盘起短短的手臂。“在那场暴风雨中,雨伞根本无用武之处。可是津坂是撑着雨伞过来的。我想津坂先生来访时,暴风雨已经逐渐平息了吧。附带一提,雁田及木村两人是在下雨前拜访村木家,也在下雨前辞去。他们当然不会带什么雨具。”
“嗯,没下雨的话,就不需要雨具了。”
“可是……听好喽,被害人来访的时候,有一组客人回去了。对吧,老先生!”
作左卫门一脸茫然,只有头点了点。
“有吗?”刑警再次问道,“是谁?”
“山本……和中井吧。”
“没错!山本和中井是在暴风雨当中来访,并且在暴风雨中回去的!当然,他们应该携带了雨衣或其他雨具。怎么样?老先生?山本昨晚回去的时候,是什么打扮?他是不是穿着雨衣?”
“中井穿蓑衣,不过山本老爷子……是啊,他是穿着无袖的桐油纸雨衣回去的。”
“看。”
看什么看。
“回去的路上,那个山本某人冒着大雨,在路上设下了陷阱。所以他才会一直穿着雨衣。然后他看到被害人中了陷阱,滚进河里,于是现身……可是因为我们来了,他又躲起来了吧。后来他把尸体从水里拖起来,是为了解开会成为证据的捕兽夹。接下来他把尸体摆到这里……是为了嫁祸到推进派的两人身上。”
“可、可是啊……”
刑警们商量起来。
感觉好像说得通,但也觉得只是说得通而已。
不过说这话的是老师,若是大家尽信就不好了,话虽如此,这么严肃地讨论这件事似乎也不太对。真希望警方姑且听之就算了。
可是,刑警似乎是认真的。
“呃,我说你啊……唔,假设你的推论正确好了,那么动机是什么?中井和山本根本没有理由杀害被害人啊?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不是吗?”
“可是绝对是他们。”
“什、什么绝对……”
“动机等到逮捕他们再问就知道了。”老师大发豪语。
7
然后……
那个时候……
我捧腹大笑。
后来警方没有进行调查。
不是调查陷入瓶颈,而是没有调查。也不是调查中止了,而是因为没必要调查了。
津坂平四郎是意外死亡。
不,说意外死亡或许并不正确,不过第三天,众人发现了根本不存在心怀杀意进行犯罪的人物。
凶手——不,凶手这样的说法也不正确。让津坂平四郎摔落河中,害他溺死的……
是狗。
没错,就是村木家六只看门犬中的一只。
这么说来的确没错。昨晚室内泥地上的狗只有五只。可是富美对我说明,狗总共有六只。我当时净是注意名字,没想到数目,但我数到的泥地上的狗,确实是五只。
换句话说,少了一只。
剩下的那只狗就是凶手。
那只狗的名字就叫做……
河童。
是津坂分给村木家的三只狗中的一只。
附带一提,津坂带来村木家的狗,是狸猫、狐狸以及河童这三只。
原本就有的是大入道,大入道的孩子幽灵。
然后还有大天狗和鬼太,大天狗的孩子小天狗。
总共有八只。
其中大入道和狐狸过世了,所以剩下六只。
待在泥地上的是狸猫、大天狗、小天狗、鬼太和幽灵。
不在的狗就是河童。
仔细想想,村木老人是个甚至可以和老师交手的重度妖怪痴,既然都想得到大入道、狐狸、狸猫、鬼和天狗,没道理会独漏河童。而且老人在幽灵出生的时候,说要取名叫一目小僧,被富美驳回时,老人却说已经没有名字可以取了。
如果这时候河童这名字还没有用掉,老人一定会把小狗取名为河童才对。然而老人却说没有名字可以取了,表示过去已经有狗叫做河童了。
我觉得丢脸极了。
一开始听到数目时,我就应该发现少了一只,听到名字的时候,就应该注意到缺了河童。一个爱好妖怪的人,应该可以轻易想到这件事。如果知道当时有只狗不在,而且那只狗就叫做河童的话……我应该可以更早察觉真相才对。
富美说,河童和其他狗不一样,只有它一只狗睡在户外。所以富美也不会去注意它在不在。
我们拜访的时候,屋外没有狗。如果有,我和老师应该会被狗恶狠狠地吠赶,逃离屋子吧。我们进屋以后,因为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富美和村木老人都没想到河童不见了吧。
然而,因为老师在警察面前河童河童地叫个没完……村木老人想到了真相。
河童不会做那种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家养的狗河童不会咬人,更别说是咬前任饲主了。
的确,如果人家什么也没做,河童也不会咬人吧。
可是河童被训练过了。
重要的文件被偷走时……绝对要抢回来。
没错。河童不是看门狗。它不是养来看守保护,而是训练来抢回遭窃的宝物的狗,所以只有河童一只狗会睡在屋外。
然后,偷走文件的人就是河童的前饲主——津坂平四郎。
津坂是老朋友了,而且是毫无利害关系的老朋友,他居然会做这种事,作左卫门老人说他连想都没想到。
他疏忽了。
津坂也是肚子底下藏着文件的狗——狸猫的前主人,要趁着家人不注意时偷取文件,也很容易。听说狸猫虽然身形硕大,但性情温厚,对于认识的人,不管被怎么搓弄都不会反抗。
或者说,据说狸猫就算对陌生人,也不会乱咬。
不过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狗睡在文件上面,就算知道,也不会想要把手伸进狗肚子底下吧。大多都会觉得这样做很危险。以这个意义来说,那是个安全的藏宝之处。
委托津坂偷出文件的人,是作左卫门老人的儿子——而且不是计划开设葡萄酒工厂的长男,而是次男。
次男偷走文件后,似乎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不过偷盗的动机,听说是因为就算工厂计划顺利进行,自己也得不到半点好处,所以觉得不甘心。
不过次男认为依父亲乖僻的个性来看,绝对会拒绝盖工厂吧。那么就事先抢走产权证等文件,等老爸死后再坐享甜头,挫挫大哥的锐气好了——他似乎是这个打算。
太卑鄙了。
次男探出文件隐藏的地点,几经考虑之后,挑中了津坂。
津坂似乎是被钱迷了心窍。
津坂趁着作左卫门老人和富美不注意,将文件从狸猫肚子底下摸走后仓皇逃回去了。忘了雨伞,也是因为作贼心虚吧。他没有前往亲戚家,而是直接前往泊船场,好像是打算乘小舟赶回邻村去。
因为是背叛老友的行为,津坂感到极深的罪恶感吧。他想尽早逃离当地。
可是……
河童没有放过他。
不,应该说河童的鼻子没有放过他。装有文件的纸包充满了狸猫的气味。河童敏感地嗅出跑掉的前任主人的气味,追踪偷文件的 小偷。
津坂在泊船场被追到,遭到狗咬,陷入恐慌。河童已经年老,攻击似乎没有发挥多大的效果,但仍使得心慌胆怯的津坂大为狼狈,甚至摔落河川。
这是第一道水声。
河童紧咬不放。
在水中,狗和前饲主缠斗在一块儿。
津坂从水面挣扎抬头,发出惨叫,然后发现了那是自己认识的狗。
河童吗!为什么……
津坂一定以为河童不可能攻击自己这个前饲主吧。
或许津坂以为河童和狸猫都只是纯粹的看门犬而已。
那么他完全没料到狗竟会执拗地追上来,更遑论咬他了。
津坂应该激烈地抵抗了。
即使如此,河童还是不放人。
可是……
河童和狸猫一样,都已经是老狗了,同样牙齿脱落,而且气力大不如前。因为犬齿没了,就算紧咬上去,还是咬不住猎物吧。因此河童无法给予老人致命伤,也无法抢回文件。只能一下又一下,再三地咬上去而已。
这就是那无数咬痕的真面目。
不久后,津坂筋疲力竭,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死,勉强抓住了 船缘。
至于河童,它终于用尽力气,放开津坂,随水漂走了。
我们就是碰上了这一幕。
小舟会不自然地摇晃,是因为津坂从另一侧的水面伸出手来攀住船缘的关系,他努力想爬上去吧。
就算是我们,也不可能料到当时水中沉着一个奄奄一息、连叫都叫不出声的人。
哎,一般来说是不可能想到的。
可是如果我们再冷静一点观察的话,或许就可以发现津坂老人。若是救助得早,或许还能够挽回津坂一命。这么一想,虽然不是刻意学老师,但真是令人抱憾不已。当然,即使后悔也无济于事了。
津坂平四郎在我们离开后,靠着自己勉强爬上小舟了吧。
可是结果他就在那里断气了。
他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想到躺在小舟上的垂死老人是何心情,我心境复杂不已。背叛老友,被自己以前养的狗咬……然后,听说从遗体的怀里,找到了从村木家偷走的、包有产权证等文件的纸包。
河童的尸体在相当下游的地方被人发现。
因为暴风雨刚过,河的流速也变快了吧。
这就是真相。
所以……没必要调查。
“根本是狗干的嘛,”我责备老师,“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什么捕兽夹,根本是狗嘛,还说什么绝不是狗咬的伤痕。你也差不多一点吧。完完全全就是狗嘛。”
“不是狗,是掉牙的狗,这谁会知道啊?”
“可是不就是狗吗?”
“不过河童就是河童啊,我们没有听错。”
老师气愤不已,一副极不服气的样子。
“真是,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我真想挖个洞钻进去。
结果老师只是随口胡诌一通罢了。尽管如此,作左卫门老人却不知为何,非常中意我们两人。我们已经在这里整整住了三天了。厚脸皮也该知点分寸吧。
“哪里丢脸了?”老师一点都不知反省,“一点都不丢脸,这反而是很有益处的。”
“哪里有益了?”
“我说你啊,”老师加重了语气,“因为这样,我们解开了石燕的谜题,不是吗?岸涯小僧原来不是妖怪的名字。在民俗社会中寻找那样的名字、发现类似的名字,予以体系化,是没有意义的。那张图,对,那张图就像狂歌一样。是后来诞生的狂歌绘本的先驱性作品,里头暗藏了多重的谐音讽刺与谜题。像这样一看,观点全然不同了。其他画一定也是这样的,这很值得研究。噢噢,富美小姐在那里!”
老师草草蒙混过去,伸出短短的手指指示道。
富美站在柿子树下。
我跑了过去。
我们听作左卫门说富美要埋葬找到的河童,急忙跑来帮忙。
可是,河童已经安葬完毕了。
坟上立着全新的木条,充做卒塔婆[29]。旁边有两根稍旧一些的卒塔婆,是大入道和狐狸的墓吧。富美看到我们,亲切地一笑。
“已经埋好了。河童和狐狸是兄弟,所以把它们埋在一起。”
富美看起来有些寂寞。动物的死,有时候比人类的死更令人悲伤。
“河童……真是可怜呢。”我说。
富美点了点头:“可是……河童没有白死。因为爷爷和他的儿子们……已经和解了。”
“和、和解?这又是为什么?”
“爷爷那个老顽固说因为他们无聊的纷争,害死了一个人和一条狗,一下子消沉了……而且死的又是好友和疼爱的狗,会颓丧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这真的是场无聊的争吵呢。津坂爷爷也是个慈祥的好人啊。他好像是因为津坂奶奶生病,才会想要钱的。”
各人有各人的苦衷。
“所以我就对爷爷说,有人想要的话,就分一座山给他们吧。爷爷听到我的话,终于下定决心将山林卖掉,在生前分给两个儿子。儿子们好像也深自反省了。他们说会照顾津坂奶奶,工厂也会缩小规模来盖。村人好像也接受了。”
富美的口气很老成。
“老师,”富美转向老师说,“雁木锉这东西在推和拉的时候都必须使力,不是吗?所以听说双方都获利或亏损的情况,也叫做雁木呢。这次的事……完全就像雁木呢。”
“咦?”
富美再一次笑了:“我没上过学,可是喏,爷爷家里有一堆老书,不是吗?”
“哦,村木先生的噺本[30]收藏非常惊人呢。”
“我……会读那些书。”
“你、你看得懂那些书吗?富美小姐!”
富美看着我说:“爷爷教我读的,所以老师先前说的内容让我觉得很有意思。然后我也想到了一两件事。”
“想到什么?”老师一下子兴奋起来,“是妖怪的事吗?”
“是岸涯小僧的事。”
“咦!”
我……目瞪口呆。
连富美……
——都要加入痴人圈子吗?
富美微微歪着头说:“老师知道雁木绞吗?”
“绞……你说染色的花布是吗?”
“对,也就是印有雁木花纹的和服。我记得这个,我很纳闷自己怎么会记得,结果突然想起来了。”
“你、你想起什么了!”
“呵呵呵……”富美笑了。
是老师的反应很好玩吧。
“延宝八年[31]有个叫野本道元的俳人,用里木予一这个假名写了一本叫《杉杨枝》的假名草子。里、木、予、一四个字合起来,就是野本对吧?因为很有趣,所以我记了起来。”
老师在手掌上写字,吃惊地“噢”了一声。
“这本书是写一休和尚与草包医生竹斋医生的机智问答……”
“啊,以一休和薮野竹斋为题材的作品曾经风靡一时嘛。就是把这两样合在一起,是吧!”
“是吗?这我就不晓得了。然后呢,最先是竹斋医生去拜访紫野的一休和尚住处,他窥看寺院境内的一座小祠堂。结果有这样一段文章:于亲之日啖鱼,以雁木绞浴衣掩微腥嘴角,如鼠头小人,头巾灰尘满布,若大扫除……”
“啖、啖鱼?”
“对,我背下来了呢,称赞一下嘛。”富美说。“里面不是提到雁木绞吗?所以我才会记得。然后里面还有亲之日啖鱼,这里又让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我记得同样的文章。”
“同样的文章?啖鱼?哪里?”
“就是《柳樽》啊。”
“俳句[32]的那个吗?”
“对,”富美愉快地说,“《柳樽》里有这样一句:叶福助亲之日 啖父。”
“叶福助……是那个京都的福助人偶[33]的模特儿吗?”
“是吗?这我就不清楚了。可是这个俳句不是很奇怪吗?调子也颇古怪,所以我曾经问过爷爷。结果爷爷这么告诉我:所谓亲之日,就是父母的忌日。在这天啖父,意思就是为父亲忏悔[34],也就是回想父亲、忏悔自己这样的意思。”
“哦……”
“可是,这还有另一个影射。”
“影射?是什么双关语吗?”
“是双关语吗?在这个俳句里,父亲的读音比较不一样,念作‘toto’对吧?这好像指的是ototo,也就是鱼。在父母亲的忌日应该要洁身慎行,吃斋念佛,不是吗?然而却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也就是吃荤,这样的人不虔诚,而且不孝吧。所以这个俳句的意思是——我是不清楚福助这个人实际上怎么样,不过他在父亲的忌日里表现出一副缅怀父亲的老实模样,其实是个会在这天满不在乎地吃鱼的家伙。”
“哦哦……”老师大感佩服,“悔父、啖鱼……原来如此,真 巧妙。”
“那个叫什么岸涯小僧的妖怪不是也吃鱼吗?所以我想这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哦……”
老师睁圆了眼睛,瞪着头顶上方好一会儿,不久后拍了一下 手说:
“北越地方有种迷信,说在父母亲的忌日吃鱼会变成鸟。鸟——鸟和吃,发音同捕和啖……捕鱼而啖。岸念作kishi或gake,是水边之意,也就是彼岸和此岸的境界。涯也是一样,念做kishi、gake,有生涯、境遇之意。换句话说……岸涯小僧就是在彼岸会[35]的时候吃鱼的不守清规小鬼……”
“是不孝子。”
“不孝子啊……”
“不守清规又不孝的小鬼,岂不是就像爷爷的儿子们一样吗?可是两边都吃亏了,就像被雁木给磨过一样,两边都平了。”
“全托河童之福……是吧?”
“对。可是河童还是有点可怜呢,河童……”
富美流了一会儿泪。
老师……露出一种复杂古怪的表情。
富美将花供在河童的墓上,合掌膜拜之后,看开了似的转身对老师说:“岸涯小僧为什么会吃鲶鱼?还有,那张图的天空里故意画上去的星座,有什么意义吗?”
“咦?”
对,画上的确画了星座。
“还有许多待研究的地方呢,老师。”富美说着,坏坏地笑了。
然后她望向我,说出惊人之语:“爷爷就算卖掉山林,还有许多财产呢。我说我不需要那么多财产……结果爷爷说要把那些钱拿来赞助老师做研究哦。”
呃,这话实在太破天荒了,真的。
“你、你说什么!沼、沼……”
老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富美说了什么,看了我好几次。然后“沼、沼、沼”地,想叫我的名字又叫不出来。我无从答起,只有脸颊不断抽搐。
“我、我说啊,作左卫门先生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或许吧,可是有什么关系?爷爷说他想助老师一臂之力嘛。可是……这个老师好像不太可靠,沼上先生要振作一点才行哦。”
少女说道,这次真的极其愉快地笑了。
这宗令人愤恨又古怪的事件,就是我——沼上莲次与村木富美的邂逅。然后,我们的多多良胜五郎老师获得村木老人的援助,正式投入妖怪研究,其实也是以这个事件为契机。
真是件……教人伤透脑筋的事。
古时北国有一翁
为子孙置一薄田,寒暑不畏风雨,勤耕不缀,翁死,其子耽酒不事农,及至卖田与他人,自此每晚现一独目黑物,骂还田还田,此谓泥田坊。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