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Q正传”所反映的作者的人民的立场

我们说《阿Q正传》主要是作者讽刺他的本阶级,“由此开出反省的道路”,又因为他心目中有阿Q这一个影象,他觉得把这个人物写出来足以说明他的意思,于是作者就为我们写了《阿Q正传》。我们现在就来开始分析《阿Q正传》罢。

我们的第一句话是:《阿Q正传》反映了鲁迅的伟大的人民的立场。难怪作者后来分析他自己说“原先是憎恶这熟识的本阶级,毫不可惜它的溃灭”!这话是鲁迅有了阶级觉悟以后对他自己的最正确的评语。但我们还应该插进来说一句,这话与让读者开反省的路的话究竟是否矛盾呢?不矛盾。中国的旧知识分子的彻底的反省就是知道中国封建社会一定要灭亡。所以《阿Q正传》就写辛亥革命。而辛亥革命后,“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不过改称了什么,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这些名目,未庄人都说不明白——官,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这就是说辛亥革命失败了,地主阶级继续当权。从《阿Q正传》人物的形象看,《阿Q正传》是绝无而仅有的辛亥革命时代中国社会的阶级斗争史,作者的立场是站在被压迫被剥削者阿Q这一方面的。每当描写阿Q遭受压迫和剥削时真是难得的同情文字。如果死记着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是讽刺文学,究竟讽刺什么呢?我们认为这是我们读者自己的立场的考验。我们现在来看作者的立场是怎样站在阿Q这一方面。如小说第一章阿Q说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阿Q不开口,想往后退了;赵太爷跳过去,给了他一个嘴巴。

‘你怎么会姓赵——你那里配姓赵!’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只用手摸着左颊,和地保退出去了;外面又被地保训斥了一番,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这写的是地主当权派及其爪牙压迫人民的历史。又如第二章写阿Q的“行状”,“阿Q没有家,住在未庄的土谷祠里;也没有固定的职业,只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工作略长久时,他也会住在临时主人的家里,但一完就走了。所以,人们忙碌的时候,也还记起阿Q来,然而记起的是做工,并不是‘行状’;一闲空,连阿Q都早忘却,更不必说‘行状’了。只是有一回,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阿Q真能做!’这时阿Q赤着膊,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在他面前,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然而阿Q很喜欢。”鲁迅对瘦伶仃的赤着膊的阿Q是真心的同情,“然而阿Q很喜欢”,又是不应该的,——那么应该怎样呢?应该反抗!鲁迅明明是站在被剥削者的立场作叙述的。

我们再读第四章,阿Q在赵太爷家舂米,同赵太爷的女仆发生“恋爱的悲剧”,下面的叙述都是极精采的文章:

“这一天,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吃过晚饭,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倘在别家,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但赵府上晚饭早,虽说定倒〔例〕不准掌灯,一吃完便睡觉,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其一,是赵太〔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准其点灯读文章;第二,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准其点灯舂米。因为这一条例外,所以阿Q在动手舂米之前,还坐在厨房里吸旱烟。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

‘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阿Q放下烟管,站了起来。

‘我们的少奶奶……’吴妈还唠叨说。

‘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

一刹时中很寂然。

‘阿呀!’吴妈愣了一息,突然发抖,大叫着往外跑,似乎后来带哭了。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愣,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就想去舂米。蓬的一声,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他急忙回转身去,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

‘你反了,……你这……’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阿Q两手去抱头,拍的正打在指节上,这可很有一些痛。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忘八蛋!’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

阿Q奔入舂米场,一个人站着,还觉得指头痛,还记得‘忘八蛋’,因为这话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所以格外怕,而印象也格外深。……”

乡下人确乎是怕官话的,我们只看《离婚》那篇小说里所写的那么有强烈个性的爱姑只因七大人表演了一下子官态就吓坏了便可知道。阿Q又舂了一会米,“他热起来了,又歇了手脱衣服。”后来又出了事,他赤着膊逃回土谷祠,我们再读下面的极精采的文章:

“阿Q坐了一会,皮肤有些起粟,他觉得冷了,因为虽在春季,而夜间颇有余寒,尚不宜于赤膊。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但倘若去取,又深怕秀才的竹杠。然而地保进来了。

‘阿Q,你的妈妈的!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简直是造反。害得我晚上没有睡觉,你的妈妈的!’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阿Q自然没有话。临末,因为在晚上,应该送地保加倍酒钱四百文,阿Q正没有现钱,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并且订定了五条件:

一 明天用红烛——要一斤重的——对,香一封,到赵府上去赔罪。

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费用由阿Q负担。

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

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惟阿Q是问。

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

阿Q自然都答应了,可惜没有钱,辛〔幸〕而已经春天,棉被可以无用,便质了二千大钱,履行条约。赤膊磕头之后,居然还剩几文,他也不再赎毡帽,统统喝了酒了。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留着了。那破布衫是多半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

所有这些文章,鲁迅都是站在阿Q的立场上来刻划地主阶级的,对阿Q只有同情,没有讽刺。这些文章都在第四章“恋爱的悲剧”里,这一章除了我们在这里引出来的篇幅之外,其余的也将近占篇幅的一半,那一半的篇幅都不是描写被压迫被剥削者阿Q同地主阶级对立的场面,因之对阿Q就有讽刺。所以鲁迅的立场是非常鲜明的。

在“大团圆”那一章里,写阿Q在大堂上下跪,好象对阿Q有些讽刺,其实不是的,鲁迅对这个细节的描写真是深刻极了,历史上难得留下这样的好文章,老百姓就是怕官!而这个官的形象刚好是辛亥革命那年革命在县衙门里胜利了的官的形象!鲁迅前面写了阿Q格外怕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忘八蛋”这句官话,现在就写阿Q在大堂上见官,讽刺是讽刺当时的“民主”,在官治之下老百姓是要下跪的,而新起的“民主”之下,老百姓又“站不住”,又添了一层害怕。我们读鲁迅的文章: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头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也有满头剃得精光象这老头子的,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象那假洋鬼子的,都是一脸横肉,怒目而视的看他;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膝关节立刻自然而然的宽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着说!不要跪!’长衫人物都吆喝说。

阿Q虽然似乎懂得,但总觉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终于趁势改为跪下了。

‘奴隶性!……’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但也没有叫他起来。”

阿Q的“趁势改为跪下”,鲁迅写得多么悲愤呵!如果说鲁迅在这里对阿Q有讽刺,我们认为是不可容忍的说话。

鲁迅有时简直是当场怂恿阿Q似的,从这些地方我们真是感动于他的伟大的人民的立场,好比阿Q在“恋爱的悲剧”之后没有工做,鲁迅写了下面的两段: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裤,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伟大的鲁迅,他在这里是拿“熟识的馒头”来引诱阿Q,阿Q应该求这类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