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沙漏1 莫醒醒

沙漏记得,我们遗忘的时光。

The sandglass remembers the time we lost.

我丢失的,常常不仅仅是青春和爱情。

午夜醒来时,看到窗幔被风高高吹起。有月亮,照着窗口的绿树荧荧烁烁地闪着珍珠色光芒。

我起身,把脚伸进红色拖鞋里,走出阁楼,摸索着走下楼梯。

楼梯已经老旧了,在月光的折射里,像一个个参差排列的方形秃脑袋,泛着暗暗的光泽。一级级地踩下去,踩十一级,就可以走到厨房。

我把拴在脖子上的两枚铜钱按住,顺着丝线将它们死死拧在一起,这样它们便不会发出声响。然后我蹲下身去,开始寻找食物。肠胃的冷冻感几乎要把我整个身体冰住,以至于在寻找食物时,我仿佛一个僵直的木偶。

冷掉的半锅米饭。一包二十根的火腿肠。一盆盐水花生米。八个糯米粽子。

只有这些。

把手伸进饭锅里掏出米饭来吃,就好像抓起沙漠里坚硬的小砾石。我喜欢用拧毛巾的方法拧开火腿肠,一般是六根同时抓起,大力地从中间将它们拧作十二段。再像挤牙膏一样把它们挤进米饭中。我举起盐水花生米的盆子,仍然是用手抓着吃。粽子一个个轻巧地被褪去苇叶,吞咽。

米砂曾说过我吃东西的时候冷静而粗暴,像只野兽。

噩梦的夜里,只有食物使我镇静。

我又一次与她见面,在这个平静而凉爽的仲夏之夜。之前那些刮风落雨或者寻常如是的夜里,我们已有过太多太多次相逢。这一次的她,是在殷红若玫瑰丛的血泊中对我微笑。她身后的大雪,就在此时纷纷落下。大雪是柔软的鹅毛,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她微笑的眉眼,盖住了她瘦削若果仁的面容,盖住了她风干的身体,就好像要把她变消失一样。

消失。

是的,消失。我知道,她的生命,她们的生命,都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只有我还活着。在每一个夜晚睡去,在每一个白天醒来。高兴不高兴,都要一天一天地不厌其烦地活。

困了,让我继续睡。

——选自莫醒醒的博客《我一直在睡》

1

七月七号的早晨,有微微的小雨。我悄悄卸掉喜气的红色胸针,和爸爸一起撑一把伞,走向南山的墓地——这是她去世后的第十个年头。

白然的名字排在很往前的位置,因为是B开头的发音。墓前许多鲜花,已经腐烂掉,厚实地一层层叠盖着,将她的相片也覆盖起来。爸爸把伞交到我手上,掏出口袋里的橡胶手套戴上开始整理,奋力将那些干枯的花朵和腐败的枝叶整理到一旁,又捧起满满一簇,走了好远,才抛进垃圾桶内。

不知道夏天为何会有这样的绵延细雨,把他的每根头发都湿润了。他不停地来回搬运走动,像一头有心事的不断移动的大象。

我站在那里没有动,看着碑上的那张照片。她穿着军装,扎着麻花辫子,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她在我七岁的时候离开我,因为救一个过马路的男孩,她被一辆发了疯的重型卡车压得血肉模糊。这惨烈的一幕我只是听说,并没有看任何的报道,也没有去问任何人,所有的细节都只是猜想。我常常怀念也常常仇恨她。白然,我的英雄母亲。我恨她扑向死亡的时候,丝毫没有想到过我。

很多年后的一个冬天,我亲眼目睹了一场车祸。那是我们这里一个非常有名的漂亮女生,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体被一辆农用的三轮车轧过,雪地上开出一朵一朵红色的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瞬间消失。那一刻我浑身无力,好像被撞的人是我。世界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我抱着我的书包蹲在角落,呕吐不止。

我执意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他要让我明白,原来白然就是这样死去的。那天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病孩子,呕吐常常伴随着我,让我食不知味。我无法拒绝内心的恶心,就像我无法拒绝那一幕在我脑子里和梦境里一次一次地闪回一样。

“醒醒,跟妈妈说说话吧。”爸爸说,“你考上天中了,她肯定很高兴。”

我没有说话。他没有逼我,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说:“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的后面往山下走去,下过雨的石梯因潮湿而显得光洁。一个穿粉色球鞋打着粉色雨伞的女孩正往上走,因为石梯很窄,她很礼貌地退到一旁让我们先走。我看到她胸前蓝色的校徽——天中。那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地方。等到夏天过去,我也将成为其中的一员。

而这漫长的暑假,我必须找点事情来做。

回到家里,许阿姨的电话就来了,是爸爸接的。他一直在“唔唔唔”。挂了电话,他转头对我说:“许阿姨请你去剧团排戏,你去不去?”

“什么戏?”我问。

“我也不知道。”爸爸说,“她说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

“给钱吗?”我问。

“你这孩子!”他看着我说,“对了,家里没油了,你去超市买点来。我累得不行,不想动了。”说完,他打着哈欠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递给我。

天很热,其实我也累得不行,但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出了门。临出门前,我看到摆在茶几上的半瓶二锅头,我很想去把它收起来,但最终没有。这是一个他难过的日子,如果他想喝,就让他喝点吧。

等我去超市买完东西回来,打开门,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如我所料,那瓶二锅头已经空了。我闻着空气中细微的酒气,轻轻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端详他的脸。他脸上粗大的毛孔一张一弛,整个脸颊泛出一股粉红,以至从耳根蔓延到脖子的潮红。额头上的皱纹此刻倒是舒展的,只有淡淡几抹,就好像被指甲盖轻轻划过一样。和白然结婚的时候,他是个威武的军官。黑白结婚照上的两个人,无论怎么看都像画出来那样般配。当年英俊的相貌依然在脸上留存着微弱的痕迹,只是衰老,像条蠕虫,自从白然离开就从未停止过在这张脸上的爬行。

正愣神的时候,突然门锁发出“喀嚓”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刚才我拎着油进来,忘了关门,虚掩的门被风吹得紧闭了。

他醒过来,用手摸自己的半边脸,伸了一个懒腰,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几点了?你看我都睡着了。”

“七点多了。”我说。

“家里还有酒没有?”

“没有。”我说。

“你骗我。”

“没有。”我站起身来,拎起地板上的油往厨房走去。

“放在冰箱里,还是酒柜?酒柜怎么锁了?”他站在酒柜前,用手去抖上面的那副锁。

所谓的酒柜,不过是小时候我用来放书的柜子。闲置以后,他用来放他买的各种酒。这个柜子是他们结婚的时候,白然和他一起挑的。上面的那把锁是粉红色的米妮,是五岁时白然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油漆大部分已经剥落,铁锈斑斑,看上去很丑陋。

“晚上下面条吃吧。”

我仍然没有理会他。

“我问你酒放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大吼一声。

我看着他,不言语。

他突然用求饶似的眼神看着我,走到我跟前说:“醒醒,爸爸再喝一点。你知道爸爸不喝酒睡不着。你告诉爸爸酒放在哪里好吗?你不要把爸爸的酒藏起来,爸爸不喝酒睡不着……爸爸不喝酒睡不着……”

他呓语一般重复着,用手拽着我的衣服,像个高大的孩子那样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等我点头。

我豁出去了,冲他大声喊:“不要喝酒,酒我已经扔掉了。从此以后你不要喝酒!你的胃不允许你喝酒,白然也不喜欢你喝酒!”

一个耳光愤然甩过来。

他大步跨进自己房间,重重地将门关上。

我抬起头看门框上指针不停颤抖的钟,泪水因为疼痛而不可抑制地流出来。可是我并不难过。真的,请你相信,那一刻我的心里并无任何委屈与痛楚。

我只是回头看她。那么大的一帧黑白照里,英姿飒爽的白然笑得那样无忧。

白然,我的母亲,我伟大的英雄母亲,如果你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会不会心酸?会不会流泪?会不会后悔当年那一刻英勇的抉择?

2

有时候我常常想,我是一个病孩子。

我的秘密是藏在心里的一个一个的小颗粒,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心里的慌张也只有我自己能体会。当我努力想正常起来的时候,那种慌张就变成尖锐的小刀,将我一颗本就不堪重负的心刺得伤痕累累。

我还是决定去参加社团。将自己混迹于人群,装作天真无邪,装作兴高采烈,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事。但我很快就后悔了,这也是我常犯的毛病,一件事做到开头的时候就后悔得想要吐血,我不知道哪一天我才能改掉它。

七月十二号是剧团开始排练的日子。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

七月的夏天,南方的气候已经相当炎热。我洗漱完毕,伸手去将颈上缠粘的头发抚顺,用一个白色发圈把头发草草一捋便算好。因为没有什么可以穿的漂亮衣服,于是随便拿出唯一一条黑色的裙子,在身上比划了两下就匆匆套上。

外面阳光茂盛。我撑开伞,在炎热的大街上一个人慢慢走。剧团在文化宫二楼租了小教室,朝南的房间。太阳像小火球,我像被伞包裹起来的烫粽子。我对伞有种说不出的喜爱,晴天或者雨天都是撑着伞。第一把伞是白然送的。后来每年我都会买一把。所以现在我有十一把伞。

那天我迟到了,许阿姨是剧团的发起人,我收起伞走进小教室的时候,她已经在台上讲话:“天中女子剧团和天中的历史一样悠久,希望在座的大家珍惜入选机会。你们中的大多数都是高一新生。在报名档案中,你们都在兴趣一栏里填上了表演。女孩子天生热爱美,热爱表达美。希望你们像……”

我站在教室的门口,许阿姨已经看到我,微笑着示意我进去坐。我很快发现自己来得很不凑巧,因为只有蒋蓝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的。蒋蓝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永远都记得初一的某一天,她当着很多人的面轻言慢语地说:“哦,莫醒醒啊,她妈妈是英雄呢。救人死掉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莫醒醒这次考得不好,也算是照顾进我们学校的吧。”

她是那样微笑着,轻而易举地,把我成长时一直背负着的疼痛展示在众人的面前。我当时很想上去扇她一耳光,但只是想想而已,我做不到。我一直是那么乖的一个女孩,忍辱负重是我无师自通的最大本事。所幸的是初中三年,不仅仅是我,班上的同学大都不喜欢她。但纵是如此,蒋蓝也自有她的骄傲和她的天地,因为她的美,因为她的家境。所以,她不必在乎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就像今天,她穿着蓝色吊带连衣裙,坐得笔挺,背后的蝴蝶骨光滑而凌厉地突出着,使她看起来好像只静止的蝴蝶,只等着做主角的灿烂和辉煌。

我想了一下,还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转头看见了我,给我一个灿烂的笑,露出白玉一般的牙齿。“你也报名了啊?”

我点点头。

其实我并没有报名,都是许老师的主意。她是白然曾经的好友。

“听说只选三个主角,你瞧却来了一屋子人。”蒋蓝说,“你想报谁?”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报你挑剩的呗。”

也不知道蒋蓝有没有听出我语气里的讥讽,反正她是开心地“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完后她说:“莫醒醒,其实你很漂亮,不过你不应该穿黑色的衣服,这让你看上去显得有些老气。”

我抬头望望身边的人,清一色的女孩。果真都穿着粉红色、乳白色、浅黄色的衣服,南面的窗户打开着,照在她们身上,把她们变成了一个个彩色的透明玻璃小人。恍惚间好像有一束光打过来,蝴蝶公主蒋蓝在小人们的中央,骄傲地扑扇着她作为主角的翅膀,只有黑色的飞蛾莫醒醒站在一旁,将她们一一观赏。

“试一试红色。”蒋蓝建议说,“你的眼睛很漂亮,皮肤也白,红色会适合你。”

我冷冷地说:“多谢指教。”

蒋蓝笑得很优雅。我真服了她,装得像模像样。看来的确是块演戏的料,许阿姨要是选不中她,那就是有眼无珠。

“对了,”蒋蓝说,“阿布回来了,你知道吗?”

我坐直了我的背。

“这里结束后我们一起去西落桥吧。”蒋蓝说,“阿布问起你呢。”

西落桥,是小时候我们一起玩耍的地方。之所以叫做西落,是因为这个城市太阳落下的余晖总是洒在桥西面的河面上。小时候蒋蓝和我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每当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一起结伴去找阿布玩耍。住在西落桥下游的部队奶奶家的阿布比我和蒋蓝大一岁。他是个心灵手巧的男孩子,会编苇叶口哨,做坦克模型,有很多很多的变形金刚。每次去他家,蒋蓝总是穿得花枝招展,她每一条裙子都不一样;而我,却剪着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短裤短衣,只因为白然没有给我买过一条像样的裙子。

阿布应该是欢迎我们去的,但他很少理会我们。通常我们都搬一个小凳坐在桥尾,无声地看着他一个人忙来忙去,直到他手上出现一个新的玩具。他会笑起来,然后就如释重负似的把它丢给好奇的我们玩耍,自己一个人乐悠悠地回到他的屋里面。

幼年的我和蒋蓝,出于对一个男孩子的单纯崇拜,都着迷于这样沉闷的黄昏。直到有一天蒋蓝对我说:“明天,你不要跟我去阿布哥哥家了。”

“为什么?”

“你扯坏了他做的风筝,他讨厌你。”

“是你扯坏的!”

“你不跟我扯,怎么会坏?”

“明明就是你先动手扯的!”

“好吧,就算是吧,可是你知道为什么阿布从来不请我们去他家玩吗?”

我委屈地看着她。

“就是因为你。你总是杵在那儿,难道你不知道他很讨厌你吗?你看看你自己,整天脏兮兮的!”她说完,甩着她的长辫子气愤地走掉了。

我愣在原地。

没过多久,她又来到我身边,手上拿着她最宝贝的洋娃娃。她温和地说:“醒醒,你别生气了,这个给你玩。只要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找阿布哥哥玩了好吗?”

那么漂亮高傲的蒋蓝,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的判决。我接过穿着红色洋装的娃娃,一把摔在地上,什么也没说地走掉了。

很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和白然从西落桥经过。那天我穿着一条白色的新裙子,是许阿姨送我的生日礼物。蒋蓝突然从小凳子上蹿起来,在人流汹涌的西落桥口,将一把粘稠的烂泥,捂在我身上,又对着我的脸,狠狠吐了一口口水。

七岁的孩子,在大街上蒙受这样的耻辱,我的双眼立刻充满灼热的泪水。那一刻我是多想冲上前去拽住母亲的衣摆,喊出自己的委屈。

但是我没有。

因为白然根本没看我,她好像有重重的心事,正抬头看河边长起的一棵高树,硕大的白色花朵挤挤挨挨,开了半边天。

回到家后,白然为我洗澡。她说:“为什么你的新衣服上竟然会有泥巴?”

我抿着嘴巴没有说话。她把衣服摔进盆里,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了?妈妈为你已经操够了心!”

“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妈妈为你已经操够了心!”

“可不可以不要再这样顽皮?”

我低头,眼泪掉到地板上,没有一丁点儿声音。我一丁点儿也不觉得自己顽皮。我是那么乖那么乖的一个女孩,可是她却用这种词来形容我。我只是悄悄地哭,好像是与生俱来的懦弱。对强势,我从来只有畏惧的姿态,不去相信抗争,更不尝试。

那天晚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白然和父亲吵得很厉害。我用被子把耳朵捂起来。我怕听到他们说任何责备我的字眼。我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快是因为我而起。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很乖,自己收拾好书包,自己吃了早饭,自己穿上那双很难穿的有很多带子的红色球鞋。后来是爸爸送我去上的学。白然靠在餐桌上看着我。她的怒气好像还没有消。她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就在那天中午,她死于车祸,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都没有回来。

她救了别人的孩子,丢下了自己的孩子。有很长一阵子,我都在想,她一定是太讨厌我了,所以才会这样的不顾一切。

“你在想什么?”蒋蓝说,“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我坚决地说。

蒋蓝哼一声,没再理我。

哼就哼,我根本也没打算再理她。

剧团要排的戏,是莎剧《第十二夜》片段。许老师边分发剧本边说:“十五分钟时间,大家浏览剧本,熟悉一下人物。如果没有什么问题的话,我们确定一下主演。自荐为主,命令为辅。”她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奥西诺、奥丽维亚、薇奥拉”。那是伯爵与小姐的名字。我听到蒋蓝在我身边动来动去,发出低微的喘息声,我知道她是想吸引我的注意,但我就是不偏过头去看她。

其实我并不恨蒋蓝,也没有任何理由去恨。有些人是天生的主角,好像一枚施华洛世奇蓝水晶,精雕细琢得光芒剔透,有什么理由不出众呢?纵使她精于算计与欺骗,你又怎会忍心说她虚伪呢?漂亮而傲气的瓷娃娃,人们只愿相信她仅仅是任性。

蒋蓝会是当之无愧的薇奥拉。假扮的公主薇奥拉——想象她摘下工装帽的那一刹那,满头黑发瞬间滑落的场景,我深信那会有多么震撼。

看完剧本休息和讨论的时候,女生们都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寂寞的只有我和蒋蓝。

“醒醒。”许老师喊住我。我回头的瞬间,她已经走过来,用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发。

“你不会怪许阿姨自作主张吧?”

“没有。”我真心地摇摇头。许老师是我最亲爱的阿姨。她是白然生前最好的朋友,结过婚,又离了婚,没有孩子。很多时候,她把我当作女儿看待,无论她做什么,我知道她都是为了我好。

“阿姨只希望你有收获,表演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多交朋友,多和他们说话,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给出一个笑。

她满意地说:“去跟大家认识认识吧。”然后便离开。

我却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溜出了教室。

3

我终于又见到了阿布,在西落桥一成不变的黄昏里。

他好像一直就等在那里。在我经过的时候,他伸出细长的手臂,轻轻地拦住了我。

他长得那么高,是我想象中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高。以至于我跟他说话的时候,要拼命地仰起头踮起脚尖。但他的样子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好像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眉毛,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嘴唇,一模一样的微笑。

“莫莫,是你吗?”他问。

“噢。”我说。

“女大十八变。”他摇着他的头,“我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认呢。”

“你回来了吗?”我说。

“来。”阿布忽然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看我给你带回了什么礼物?”他的手很大,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住我。我有些慌乱,但并没有抽回我的手,而是任他把我拉到桥下。我的眼睛看到一个巨型的风筝,是鸟,是燕子,还是老鹰?原谅我在这方面总是糊里糊涂的吧。但是那风筝真的是太大了,有好多好多的色彩,好长好长的尾巴。

阿布说:“别看它这么庞大,但它可以飞得比任何风筝都高,你相信吗?”

我点头。

“可是,”我咬着手指傻傻地说,“现在不是放风筝的季节吧?”

“傻莫莫,只要有风,风筝就可以上天。”阿布说,“管什么季节不季节呢。”

全世界,只有阿布不叫我醒醒,而是叫我莫莫。他很久很久都没有喊过我了。我只是在梦里听到过这样的呼唤。我在他亲切的呼唤里,忽然看到童年时那个傻傻的丫头,眼睛里就起了潮水,真是傻得可以啊。

“送给你的。”阿布说,“喜欢不喜欢?”

我低着头。

“我做了好多天。”阿布说,“我欠你一个风筝,你忘了吧?”

我的心温暖得让我有些承载不住。我终于抬起头来看阿布,他温和地对我笑着,然后他说:“莫莫,我一直都没有忘记过你。”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来,抽出其中的一根,熟练地点着了,眯起眼睛看着我。

“你好长时间不上网了。”阿布说,“我只好从北京跑回来看你。”

“要考试。”我说。

“我知道。”阿布说,“听说你考上天中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

我有些不明白地看着他。

“我才回来就发现了个很有趣的地方。”阿布说,“一个叫‘算了’的酒吧,晚上我请你去玩。”

我摇摇头,心里的绝望像洪水一样袭来。时间真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东西,它不经任何人同意就任意地改变一切。你瞧,我不再是从前的我,阿布也不再是从前的阿布了。

我别过头去说:“阿布,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他语气里有藏不住的失望,“我们这么久不见。”

“不。”我退后说,“我回家还有事。”

“莫莫。”他有些蛮横地拉住我,“不许走,我还有话对你说。”

我甩开他,跑上桥,不顾他在我身后的呼喊,头也不回地往回家的路上奔去。我气喘吁吁地推开门,又一个打击不打招呼轰然而来——父亲竟然和一个女人坐在我家的沙发上。他们贴得很近,像是一个人。见到我进门,那个女的像弹球一样从我爸身上弹了起来,立在我家茶几前,脸红红地看着我。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竟是许阿姨!

“醒醒。”爸爸尴尬极了,语无伦次地说,“许阿姨,她,来找你,你不见了……”

我说不出话,步步后退。他和她,我的天。我到底被瞒了多久?

“我们回剧团吧。”她走上前来,“醒醒,我来带你回剧团。”

“我忘了拿东西。”我说完,却什么东西也没拿,带上门,飞快地跑下楼了。

我站在楼道里喘息,思考着我可以去的地方,但我其实是没有地方可去的。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可以收容我的角落。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在一个小公园坐了很久,在一家小书店泡了很久。夜晚来临的时候我还是不愿意回家。我不知道我回到家里,该如何面对我的父亲,该跟他说些什么。于是我只好继续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中我步入一条老街。这是城市中保留不多的石板路,踩上去和踩在冰凉的大理石上感觉很不相同。石板和石板的中缝里镶嵌着缕缕青苔——只因这个巷子里住的大多是孤寡老人,平时他们只在天井里活动,很少有人出门,亦很少有人路过。

平常的午夜十一点,这里几乎死一般静寂,只偶尔听到哪个房间深处传来的低低咳嗽,如同深沉的木鱼声,但我却从不感到害怕。我小的时候,白然曾因贪近,带我穿越这条巷子去市中心。年幼的我踉跄地走在她前头,因为石板湿滑,险些跌倒,然而她并未搀扶我。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实在是因为,在白然的有生之年,她的确从未给过我任何形式的搀扶或肌肤上的爱抚。作为一个母亲,或许她是古怪的;又或许,是因为她和我都患着同样的肌肤洁癖吧。

在我愣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一阵发紧。一只沾染着温热酒气的手突然捂上我的嘴巴,另一只手在身后几乎将我抱起,将我死死摁在爬山虎丛生的墙壁上。

一瞬间我惊呆了。双手从他压过来的身躯中抽出,死命想要抠开他的双手。一个顺势,他却将我更紧地摁到墙壁上,沉重的压力使我难以喘息,关节发出咔嚓的声音,像要被这架竖立的碾土机碾碎。漫天席地的恐惧,将我层层包裹。哭不出,喊不出,挣脱不了。身体宛若一片风干的鲳鱼,内脏几乎蜷缩到极限。

冰冷而肮脏的墙壁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他将空出的手放到我的头顶,将我的半边脸按在墙壁上,然后凑过来,温热的气息在我的耳畔游离。我强耐住体内的翻江倒海,极力想扭头去看他的脸。

“莫莫……我……是多么喜……喜欢你,莫莫……一直……”他呢喃着,另一只手努力地将我往他的怀抱里揽。

我仿佛突然醒悟过来似的,疯狂地用左脚的鞋底踩他,晃动身体以寻求挣脱。他踉跄了几步,身体失去平衡倒在墙上。我疯狂地迈开腿,用尽全力奔跑离开。

回到家的时候,爸爸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踢掉鞋子爬进阁楼,迅速地关上门,然后钻进被子里,用手臂圈住自己的头,竭力想控制自己不要发抖,却依然抖个不停。

爸爸过来敲门,问:“醒醒,你回来了?”

“嗯。”我镇定自己回应他。

“早点睡觉吧。”

我没再应他。感觉他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他走开的声音。

谢天谢地,他没有跟我解释什么。

但我一直没有睡着,半夜的时候我起床,到楼下去找吃的。一天没有进食的我,在短短的半个小时之中啃下了十一个干方便面块。

家里没有别的食物,只有躺在地上的大盒子里的康师傅方便面。我将盒子倒过来,取了其中仅剩的方便面一袋一袋地谨慎撕开,将包装袋丢进厨房的大垃圾桶内,盖上了盖子,只取面饼,抱在手中,走上楼去。回到阁楼,轻轻带门。我跪在地上,把干硬的面饼坚决地塞进嘴里,几乎没有咀嚼,卡在咽部的方便面屑被不断从腮壁涌出的口水一点点濡湿,跌进食道。直到吃出血的味道,张嘴便有刺痛感,伸手一抹,才知道嘴角已渗出血。

那一晚依旧是月光清凉。跪在小阁楼玫瑰色地板上的我僵直了许久没有移动,眼光决绝,身心剧痛。

我想我知道他是谁。

4

那个夜里,我胃痛得以为自己死掉了。

当我明白我依然活着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知道我真的是病了,和白然一样的病。

在我小的时候,曾经目睹过白然与食物对抗的过程。她企图用手把一个红色的番茄塞进嘴巴里。她的身体在颤抖。她无法使自己接受那枚小小的水果。红色的汁液顺着她的手指缝和无名指上的白金戒指缓缓流淌下来。她没有注意到年幼的我,因为无法安睡,怀抱玩具悄悄来到她的房间寻找她,想给她一个惊喜。正是路过餐厅的时候,看到她那样痛苦地闭着双眼、泪水慢慢落下。

现在,轮到我了。我捂着胃,痛得想失声叫喊,但我知道我不能叫喊。我感觉头上的虚汗像雨一样滴下来,然后,我就不知不觉跌入梦里了。

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感觉到左手的冰凉。点滴悬在头顶,像枚玻璃炸弹。又歪过头一看,看到皱着眉头的爸爸。

他问我道:“你怎么样了?”

“我怎么了?”

“早上不见你起床,去敲你的门,竟然发现你昏倒了。”

“哦。”

“你知道你为什么昏倒吗?”

我摇摇头。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看着他,没有作声。

“莫醒醒,别学你妈妈。”爸爸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看着我,那是一种非常悲痛和失望的眼神。

“你是不是恨爸爸?”他低声问我。

“不。”我说。

“我也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他咬着牙说。

我的眼泪流下来。天地良心,我真的没有恨过谁谁谁,从来都没有,每个人都要过自己的生活。我发誓我懂。我真的懂。我只是恨他们的隐瞒,这么多年来,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穿白大褂的医生走进来,面对着我的眼泪,冷冰冰地问我。“是否有控制不住饮食的现象发生?”

“没有。”我抬手把泪擦掉,冷静地说。

“最多的时候连续几顿不吃饭?”

“饮食正常。”我说。

“有没有暴躁易怒的症状呢?”

“没有。”我说。

“有月经不调的症状吗?”

“没有。”我说。

“最近有没有觉得视力下降很快,有时候不由自主地流眼泪?”

“没有。”我依然回答得眼睛都不眨一下。

停顿了一会儿,他疑惑地看着我,又叹了口气继续说:“你的胃黏膜损伤很大,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没有。”我依然说。

“下面这一个月,要好好调养,不要吃硬的米饭或坚果类,流质并有营养的食物是最好的。”这点是在嘱咐爸爸。

“知道了。”爸爸在我身后回答。

那个医生,年纪看上去很大了,白头发梳往脑后,前脑壳闪闪发亮。他扶扶眼镜,用蓝墨水笔在病历上写上了“交替性厌食暴食症?”

“?”的含义,是在表明他的怀疑。

我和爸爸坐了公车,沉默不语地回到家里。刚进家门他就去厨房,很快给我端出来一大碗稀饭,用命令一样的口气说:“你给我吃下去!”

我转身要往阁楼上走。他一把拉住我,狂吼道:“我叫你吃饭,你听到没有?”

“我不饿。”我说。

他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我,让我害怕,但我真的不饿。我不想屈服。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来,又要打我。我闭上我的眼睛,等待疼痛的到来,然而就在闭眼的那一刻,我忽然看到窗口升起一个巨大的东西,彩色的,招摇的,拖着个巨大尾巴的东西凭空而来,像梦境一样。

那是阿布的风筝!

风筝的尾部用彩色的笔写着斗大的字:我爱MOMO。

我的天!

爸爸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然后他放开我,奔到窗口。我的心剧烈地跳起来,却见风筝摇晃了几下,被拉扯着远去了。

“谁?”爸爸转头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头。

“莫醒醒。”爸爸沉痛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干。”我说,“我要去睡一会儿。”说完,我走上了我的小阁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稳重的样子。

他没有再拉我,但我能听到他低重的喘息声。我知道他在生气。我成天努力努力,就是想让别人不要生气,不要为我生气,可是,上帝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

而且,难道关于他的那些事,我就不生气吗?我应该比他更生气才对!

5

那天半夜,我渴了,想喝水。为怕吵醒他,我没有穿鞋,当我光着脚从阁楼上走下来的时候,听到他正在跟别人讲电话。

他正在说:“结婚?哈哈,不可能。”

我又闻到空气中弥漫的酒味。他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以至于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打结。“是的,醒醒是最重要的,你说对了……不高兴,不高兴可以不在一起……”我听到他骂了一句粗话,然后挂了电话。

我悄悄地在阁楼的楼梯上坐下来,伸出双臂抱住自己。听到他居然开始唱歌,低低的嗓音,在唱多年前白然喜欢唱的一首歌。“你的岁月是我未完成的路,回头千里尘烟零乱的脚步,目送往事孤雁飞向深秋处,我的心海澎湃多年停不住……路越走越远,越懂一生一世只等一个人,梦越久越真,我的心没有回程。”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听过他唱歌了。一个人的夜里,他喝了酒,唱得那么认真,那么深情,一点儿也没有走调。

他壮年丧妻,独自拉扯我长大。他半生背负坎坷和痛苦。他的心没有回程,只能向前,向前。

我从没觉得自己如此自私过,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下来。

等我终于平息自己,发现他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旧空调发出巨大的声响。我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拿了一条大毛巾,替他盖到肚子上。然后我在餐桌旁坐下来,用一把小铁勺,慢慢地吃他给我盛的那一大碗稀饭。在空调房里吹了许久的稀饭冰凉爽口,等我心满意足地喝完它,发现他正睁着眼睛满意地看着我。

原来他并没有真正地睡着。

我冲他笑笑。

他问我说:“我又睡着了?”

“也许吧。”我说,“你要少喝点酒。”

“哦。”他好脾气地说,“好的。”

第二天他去上海出差,回来的时候,买了崭新的裙子给我。蓝色背带裙,白色蕾丝边的衬衫,是今年的流行款,穿在身上很精神。他还买了一个新的背包给我,里面装了漂亮的小本本。不知道他一个大男人到哪里去买到这些女生喜欢的东西。我有些害羞地站在镜子面前看着穿着新裙子背着新背包的自己,也不知道多久没有得到这样郑重的礼物了。

他在我身后会心地微笑。笑完后,他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镜子上方的白然,说:“你开学前我们再去看看她。”

然后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卧室,带上了门。

有时候觉得他在故意掩饰自己的伤痛。酗酒,抑或暴躁,其实都与他的本性相悖。至今他仍然将他与白然的结婚照藏在皮夹的最深处。“可以将爱人的相片放在最外侧的,是骄傲明媚的爱情;而将那张相片深深藏起的,是疼痛卑微的爱情。”不记得这是哪个畅销小说家说的了,至少从我有限的爱情经验来看,说得挺有道理的。

和班里很多喜欢大声说我爱某某某的女生不同,其实我很羞于提起“爱情”这个字眼,我感觉它离我很远,不真实。以至于我每一次想起阿布的时候,都有一种犯罪感。

阿布是在初一那年离开西落桥的,因为他父亲工作调动,他们全家都去了北京。后来是蒋蓝把他的QQ号码告诉我,和一个有些熟悉的男孩隔着网络聊天是件新奇的事。我们家有台可以上网的电脑。我成绩一直不错,表现也好,所以爸爸在这方面管我不算太严格。有一阵子,我和阿布每个周末都聊天。我在和阿布敲出的一行一行的对话里发现一个崭新的自己——一个擅于表达的幽默可爱的女生。所以我一度沉迷于这样的交流。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对我说:“莫莫,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我关掉电脑,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从那以后,我很少上网。

我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我要做个乖小孩,不可以这样不可以那样,这是白然走后我对自己的要求,我不想违背。尽管我在实施这一对自己许下的承诺的时候,心往往痛得不可开交。

那晚我坐在我的小阁楼上,看夏天的星空,繁星流动,美得妙不可言。蒋蓝的电话就是在那个时候打到我家来的。她说:“莫醒醒,出来玩吧。”

“我睡觉了。”我说。

“我知道你没睡,你阁楼的灯亮着呢。”

“你在哪里?”

“我和阿布在你家楼下。”蒋蓝说,“今天是阿布的生日呢,你忘了吗?”

噢,应该是真的呢。我迟疑了一下。

“我们在楼下等你。”蒋蓝说,“阿布说了,你要是五分钟之内不下来,他就去敲你的门,什么都不管哦。”

我又迟疑了一下,把电话挂了,跑上楼,推开阁楼的小窗户,看到两个脑袋,都在往上看。月光照在阿布的脸上,他正在冲我做鬼脸。

我换上我的新裙子,悄悄地溜到了楼下。

“生日快乐。”我对阿布说。

阿布看着我,嘴里叼着一根烟说:“怎么不打算送我生日礼物吗?”

蒋蓝在一旁很有意味地嘻嘻地笑。我的胃又痛了,于是我皱着眉头对阿布说:“对不起,我胃痛。”

“我们去酒吧喝酒。”阿布说,“保证酒到病除!”

“对不起。”我说,“我要上楼去了,请你们不要再打电话,我爸爸睡觉了,他不喜欢我晚上接电话。”

蒋蓝和阿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我转身就往楼上走。阿布要拦我,却被蒋蓝一把拉住了。我听到蒋蓝刻薄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算了,跟这种圣女贞德,有什么好说的,给她脸不要脸,你又不欠她,你何苦?”

“我犯贱不行吗?”阿布笑嘻嘻地说。

“靠!”蒋蓝说,“你下次再怎么求我,我他妈也不陪你来!”

“你妈不陪我来,你陪我来也行啊。”

“去死!”蒋蓝扑上去打阿布,阿布伸手去挡。蒋蓝不依不饶,他们厮打起来。我继续往楼上走。阿布终于还是冲上来,抓住我说:“莫莫,我们说清楚好吗?”

“什么?”我说。

“我到底做错什么?”阿布说,“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我盯着他说:“你做错什么你自己知道。”

他忽然低下眼,不敢看我。

我挣脱他,继续往楼上走,听到他在后面有些绝望地说:“是不是真的不愿意继续?连网友都不可以做吗?”

我拼命忍住眼泪,没有回头,跑进家门,把铁门关上。

生日快乐。对不起,阿布。我要做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原谅我不能轻易原谅那些年轻的错。

所以,再见是唯一的选择。

6

八月二十八号,离开学还有三天。

我不顾老爸的反对,决定住校。我小心眼地想,我不在家,他和许应该更方便一些。我总是忘不掉许从他身上跳起来的那一幕,那是我不认得的许。这么多年,你一直亲近的人忽然变得陌生,是很让人害怕的一件事。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许。剧团的事我也再没去掺和。那个夏天我迷恋上做衣服。我学会了踩阁楼上那个旧的笨重的缝纫机,把家里的旧衣服统统拆了重做。我好像在这件事上很有些天分,做出来的东西至少让我自己特别满意。那天我把白然的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改小了,领口加了花边,袖子加长,裙摆上绣了几只紫色的蝴蝶。我正在试穿的时候爸爸忽然敲门。我打开门,看见他手里拎着一个新书包,并对我说:“许阿姨来过了,这是她送你的新学期礼物。”

我并没有听到楼下有声音。

他们是这样的小心翼翼。

不过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了,爸爸说得对,他也要有他自己的生活,我无权干涉。任何隐瞒和欺骗,只是我的不幸,我该得的耻辱。

我没有看爸爸放到地板上的书包。我不关心它是什么样子,也不准备用。倒是他一直看着我,有些吃惊地问道:“哪里来的裙子?”

“噢。”我说,“改的。”

“你妈的?”他问。

我没吱声。

“谁叫你动的?”他看着地上的布屑,朝着我大吼,“你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我恨透了他动不动就这样对着我大喊大叫,在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前,我已经推开他,快步冲下了楼。

我没有想到的是,许阿姨还坐在我家沙发上。

她站起身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的样子吓到了她。我挺起胸脯,就是要让她想到白然,就是要让她心里发虚!

爸爸跟上来说:“醒醒,晚上我们出去吃好吗?”

“没胃口!”我大声喊,喊完我又快步冲上楼去,进了阁楼,关上了门。

那晚我没有开门,也没有下楼去吃饭。他们大概也是被我气着了,没有来叫我。第二天,爸爸又出差了,饭桌上放着崭新的一百元。我没有再看它第二眼。

就这样,开学的前三天,我基本上是没吃东西,其实吃也没用,因为吃下去了就是吐。爸爸回来后发现躺在阁楼上再次虚脱的我,又把我送进了医院。当然免不了又是吃药,又是挂水,我没有表示反抗。但我自己知道,吃药和挂水都是没有用的。

我是一个病孩子,我的病谁也无法医治。

兴许我和白然一样,死是唯一的途径。

我怀着前所未有的痛苦想象:白然会不会见过他和她亲热呢?白然的痛苦是不是因为他和她呢?

我可怜的白然。

我可以清楚回想起她和许情同姐妹的每个镜头:许离婚后,白然一直在替她介绍各种各样的男朋友;白然陪着她去做发型,给她买漂亮的新衣服;她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仿佛有说不尽的知心话。大人的世界真是充满欺骗啊。现在我才明白,白然这么做,兴许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留住自己的丈夫。

我的天啊。

我又吐了,因为没吃,所以没什么可以吐的,只有酸水,无穷无尽的酸水。她蹲在那里替我收拾,我有些不怀好意地想:这是她应该的,她应该得到的惩罚!

她收拾完毕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我说:“醒醒,你已经是一名高中生了,不要再这样下去了,这样很不好。”

我别过头,我当然知道不好,可是,这能怪谁呢?

住校生要求前一天下午报到。三十一号早上,我从医院出来,到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兴许是就要离开家让我感觉轻松,我终于吃下了一碗稀饭和几个肉包子。下午,爸爸执意要陪我去。他开着他的那辆二手桑塔纳送我,车里有股难闻的气息,我差一点又吐了,好在已经到了校门口。

我下了车抬头看,这就是著名的天中。我每日每夜的苦读换来了做这里学生的资格。天知道,最吸引我的不过是因为这里可以住校。天中是在两年前开始实行全封闭式教学,为此建了好多崭新的学生公寓楼。女生楼是淡黄色,男生楼是淡蓝色,中间隔着一条人工河,似乎是泾渭分明的意思吧。

我住3号楼,308室。爸爸替我把一个简单的旅行箱搬进宿舍。宿舍是四人间,阳光很充足,上床下桌,是大学公寓的模式,我自己选了靠近窗户的床。爸爸看了看说:“挺好,比我想象中好。”

我说:“没事了,你可以先走了。”

“好吧。”他拍拍手说,“我正好要赶去见个客户,对了,你要记得吃饭。”

我把他推出宿舍的门,然后一个人动手擦桌拖地,整理床铺,将被子拿出去晒,却不想碰到蒋蓝。她带着三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从我身后穿梭而过,走进我隔壁的房间。我注意到她们的围裙上都写着XX家政”字样,天,竟然带着保姆来。

她没有理我,我愣在门口的时候突然有人拍我的背,我转过头,看见一个女生。她对我微笑着说:“麻烦让一让!”

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因为她实在带了太多的包,除了身上斜背的大挎包和一个手提式行李包,身后还横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说:“东西有点多,我妈说我移民来了。呵呵。”

我也笑了笑,因为实在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选择了我旁边的铺,然后大声对我说:“我叫米砂。以后互相帮助!多多指教!”

“嗯。”我说。

“你呢,你叫什么?”她问我。

“莫醒醒。”我说。

她怪叫起来。“莫醒醒,就是一直不要醒,一直睡觉的意思吗?”

“是吧。”我说。

“你妈真有意思,给你起这样的名字。”她哈哈笑。我在她的笑容里喜欢上了她。有着这样笑容的女生,她的世界必然是纯美干净的。

我继续收拾我的床,米砂在我的带领下,也卷着袖子干起活来。“我妈本来要来帮我,我疯狂地拒绝了她。”

“为什么?”我们边系蚊帐,边聊天。

“因为她很啰唆的,而且说不定还会哭呢。女人就是脆弱。”

“你不是本地人吗?”

“是本地人啊。”

“那你妈妈为什么不放心?”

“她闷啊。我和我哥哥都走了,她没有唠叨对象了。我爸马上也要出国半年。”

“你周末可以回家啊。”

“唉,我当然会回家了,而且她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其实,我就是不想让她觉得我一个人不行。”

说着,她一个翻身,坐在床上,双腿来回晃荡着,说:“大人就是这样,你不证明给他看,他永远当你是小朋友。”她伸出一只手臂,捏紧拳头,表情认真,似乎在宣告她的强大。

我转过头,开始抚床单上的褶子。我用力地抚平它。我希望,一切都是崭新、平整的,好似我的未来。

宿舍里的另外两个女生也陆续搬来。她们都戴着大大的眼镜,一个额头上缀着痘痘,一个脖子上有个小小的褐色胎记;一个短发,一个扎马尾;一个身材臃肿,一个生得奇高。胖胖的叫伍优,高高的那个叫李妍。我很快就明白,她们是好学生。好学生不管长得多么不同,散发的气质都是一模一样的,甚至连身上的味道都一样:苏打水和花生油混合的味道。

第一夜在学校睡,我有些不习惯。床单散发着药水浆洗过后硬朗的味道,即使铺着从家里带来的席子,那味道也直往鼻子里钻。

熄灯过后,米砂一直在我对面翻来覆去,看得出来她很兴奋。虽有诸多干扰,可这一天我的睡意却来得出奇的早。

我轻轻地合上眼。

只梦见白然的一个背影,恍恍惚惚跌跌撞撞从老家的房子里走出门去,接着一切暗下来。

我终于沉沉地睡了。

半夜的时候,整幢女生楼被惊醒,始作俑者是蒋蓝。她的尖叫声差点把楼房整个震翻。很多的女生都挤在过道上观看,米砂也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气呼呼地说:“隔壁那个,非说有人翻进宿舍了。”

伍优尖叫着扑到窗边,急吼吼地要去关我们的窗。“是不是真的啊,谁翻进来了,男生吗?”

米砂“啪”的一声把窗推开。“透透气,怕什么怕!大家继续睡!”

事实证明根本就不用怕,蒋蓝那天不过是在“做梦”而已,不过能把梦做得如此登峰造极,全天下恐怕也再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这场风波让整个女生楼在一夜之间认识了住在307室的新生蒋蓝。

用米砂的话来说:“所谓一叫成名,不过如此。”

7

高一(17)班,我的新班级。

天中的高中部地形有些复杂。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我的班级,门边挂着的铜牌上,用黑色粗体字刻着“高一(17)班”。有些夺目,更多的是呆板。我背着大书包低头走进去。人多的时候我喜欢低头,只是不想被别人看到我红脸。红脸是我的绝症,时时发作,叫自己很难堪。

天中实在是民主,座位居然可以自己挑。因为去晚了,已经没什么好位,雪上加霜,没想到在过道上竟会一头撞到一个男生的怀里。

我的脸估计已经红得不能再看。

男生后退一步,问我:“同学,敢问贵姓?”

我没理他,身边忽然有人伸出手来拉我。“莫醒醒,来和我坐。”

救我的人是米砂。

“么西么西?”男生说,“这是什么名字?”旁边的人大笑。

“你他妈给我闭嘴!”米砂说。

男生咧咧嘴走了,看不出他是因为什么怕米砂。

“谢谢。”我在米砂身边坐下,低声对她说。

“客气啦。”她拖长声音,“我早饭都没吃,就为了替我们占这个好位子哩。”

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我们”,这个词让我跟她的距离变得短小。桌上摆的是才发的书本,散发着新鲜的油墨味道。她伸出手替我理好。她的微笑让我有些怔忡。

第一节课是班主任的课。

班主任走进来的时候全班都吓了一跳。她是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小个子女人。与其说是女人,不如说是女生,因为她竟然扎着俩小麻花辫,像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

“大家好,很高兴认识大家。我的名字叫——”

她抓起一支粉笔,踮起穿着黑色皮鞋的小脚在黑板的中上偏左方向一笔一画写下她的名字。刚写三划,粉笔就折断了,把她弄得好一阵紧张,顿时稚气未脱的样子一览无余。

身后刚才撞我的那个男生使劲拍了一下米砂的背,米砂动也没动。

他笑嘻嘻地从座位上挪起身子,凑近米砂的耳边说:“喂,她看上去比蚂蚁还好对付,哈哈哈。”

米砂一秒也没多等,一个巴掌竖起来,重重地打在他脸的正中心,简洁地说:“滚。”

后面的男生被打回座位,却念起诗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我的大妹子哟——”

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提高音调,全班都听到了他这句话。瞬间一阵哄笑爆发开来。

倒霉的班主任很想维持秩序,有气无力地拍着桌子,说:“大家不要吵了。不要吵,不要吵。”

笑声愈演愈烈,不可收拾。所有人的笑声中,就数蒋蓝的穿透力最强,米砂甚至堵上了耳朵。可是她依然没有闲着,而是转过头去,瞪着那个男生,仿佛快把眼珠瞪碎了,才狠狠地说:“你有种!”

我看得目瞪口呆。

原来,天中似乎没有我想象中太平。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男生的名字,米砾。是米砂的同胞哥哥,奇怪的是他们长得并不是很像,而且性格也完全不一样。米砂成绩很好,考进天中来的时候是前三名,一看就是乖乖女;米砾却性格顽劣,唯一爱好掌机游戏,学习一塌糊涂,交了十万赞助费才进的天中。

这些都是米砂自己告诉我的,她对她的家庭,没有我这样的忌讳。

我一直没有跟米砂说起过家里的一切。我知道她有些好奇,但她也从来不问。中午晚上,我跟她一起去吃饭。我吃得不多。她总笑我减肥,不知道我是没有胃口。有一天我们在学校的操场上遇到许。许那天穿得特别的淑女,她手里拿着一张广告纸,正在急匆匆地往前走。见了我,她停下来唤我:“醒醒。”

我站住了。

倒是米砂亲切地喊:“许老师好。”

“在学校习惯吗?”许说,“我正准备今晚去宿舍看你,你爸不太放心你。”

她不提我爸还好,一提我爸我的脸就沉了下来,不过我当然不能在米砂面前有任何反应。我支支吾吾地说:“不用了,还好。”说完,我拉着米砂就走了。

“你们关系很不一般嘛。”米砂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起了小麻粒一样的不舒服。

“我认得她。”米砂说,“她以前在初中部,负责女子剧团的。我的钢琴老师跟她住在一个小区。她是我见过的最优雅的老师哦。”

“是吗?”我说。

“可你好像不太喜欢她。”米砂鬼精鬼精。

我赶快解释说:“我跟她不算很熟。她是我爸的一个老朋友。”

“哦。”好在米砂不再追问。

第二天课间的时候,米砂去上厕所。我一个人坐在位子上,突然感觉身后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击中,低头一看,是一个纸团。不能确定是不是给我的,所以我没有捡。喝了一口水,干脆趴在桌子上休息。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又一个很大的纸团重重打在我的后脑勺上,弹落在桌子上。我抬起头,一伸手,把它扒拉到地上,继续睡觉。没想到,纸团接着又飞过来。

“美女,看看嘛。”后面传来的是米砾的声音,伴随着周围男生一些不怀好意的笑声。

我的脸这时候已经红得快发紫了,但是没有办法,我只好一低头,把它捡起来。只见上面写着“你的书包掉在地上了,要我帮你捡否?”我一转头,该死,书包真的掉在地上了。我伸手去捡,米砾的声音很放肆地传来。“难不成以为本帅哥给你写情书啦。小妹妹,为什么受骗的总是你……”

“不用装纯情嘛。其实心里巴不得有人给你写吧。”

“就是就是。瞧你那长相,明显不可能嘛。”

“哈哈哈哈。”

“哟,你们怎么连她也敢欺负啊?”一个尖利的女声加入了他们。

“敢问美女,难道她有底细不成?”

“人家妈妈可是见义勇为的大英雄哦!为了救人被大卡车活活轧死在路上!你们小心被公安局抓!明显欺负英雄子女嘛。”

我抬起头,“腾”地站起来,勇敢地迎着蒋蓝的目光。刚刚开学,我也不是爱惹事的孩子,但是她提到了白然,我不能坐在那儿像个蠢猪一样继续忍受下去。

米砂就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看我们的架势,把我拉到一边,一个箭步冲到前面。她踮起脚,整张脸几乎贴到米砾的鼻尖。她小声而清楚地对米砾说:“你想死吗?”

她话音刚落,上课铃声就骤然响起。米砾退后一步,耸耸肩膀,灵活地窜到自己位子上。米砂也只好不甘心地坐下去。

就在老师说“上课——”的时候,大家哗啦啦站起来。米砂一点也没闲着地将手伸到后桌,一个横扫,所有的书和文具一个不落地被扫到地上。

米砾捶胸顿足地叫起来:“靠,败给你了!”

我注意到一双眼睛,一直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是蒋蓝的眼睛,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好过。

我甚至注意到她笑了一下。那笑让我不寒而栗。

我知道我跟她之间会有战争。我只是没想到,战争会演变得如此激烈,甚至有一天会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我们宿舍里的伍优,是那种热爱学习,同时也热衷八卦的女生。

几乎每天回来,她都要宣布一两个关于蒋蓝的新闻。

“她用一个很大的化妆包装耳环!里面的耳环恐怕超过五公斤。”

“她上课从来不听,老跟我要作业抄。”

“每堂课她都发短信发到手软,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闲天要聊。”

“她说小时候人家都说她比她姐姐蒋皎漂亮,本来她可以出名,但那时候她太小了……”

……

“今天有人往她抽屉里塞了一大盒巧克力呢,还是国外的牌子!”

这一天,伍优一回来就激动地说。

米砂正在剪指甲,咔嚓咔嚓的声音突然停下来。她扬声问道:“是不是法国牌子的?”

“好像是。”

“封套上画着一簇绿色玫瑰?丝绒制的外盒?”

“对对对。”

米砂沉默了一会儿,一边更加奋力地剪指甲,一边嘟囔着说:“没种的家伙,就知道是他!”

剪完指甲的米砂爬到我床上来。她悄悄对着我的耳朵说了一句:“米砾干的。”

我点点头,说:“你见过那盒巧克力?”

“当然,我爸给的,我一盒他一盒,很贵的。”

“哦。”我说。

“看来这次他还真是不惜血本了。”米砂躺在我的床上,把她手上一个绿色的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沙漏。礼盒形状,被绿色的丝绒包裹起来,拉开上面的一根绳子,一个晶莹剔透的柱状体完整地露出来。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到里面的沙子是白色的。很细很细的沙子,米砂给我的时候已经将它调了个个,可是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能发现沙子在滴落。

“这个全落下来,要多久?”

“你猜呢?”

我摇摇头。

“九十九秒。”她说。

我愣愣地看着那瓶沙,真的要这么久吗?

“喜欢吗?”她又问。还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送给你。”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就是想送给你呗!”她一骨碌爬起来,抓着沙漏,一本正经地双手递给我,“莫醒醒同学,认识你很高兴。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不要拒绝哦!”米砂一歪脑袋,乐呵呵地看着我说。

我并不太习惯接受别人的礼物,可是那沙漏我的确很喜欢,握在手里,收下来不是,推回去不舍,整个人傻傻的。

她突然用光光的脚趾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脚底,然后说:“收下吧,想想回送什么给我。”

我的脚底一阵酥软,但我没有躲。多么奇怪的事情,对她的亲昵,我竟然能神奇般地接受甚至感到欣然。

白然告诉我,小时候我在医院打针时,如果医生在打针时抚摩我的额头,我会不顾一切地咬那只手。奇怪的是,这种皮肤恐惧症,对米砂的抚摩却毫无抗拒。

也许在她死去后的第十个年头,我得到了一枚解药,或者符咒?不过谁又知道呢。我们才认识一个星期,就好比那些认识了许多许多年的人,许多年以后,也只是让人伤心而已。

第一个周末来临,我们宿舍只留我一个在这儿,米砂一再确认我是不是真的不要回家。

“你真的不走?”

“不走,我爸爸不在家。”

“那你跟我回家吧。”

“不了。”

“去嘛。一个人待这里多无聊。”

“真的不去了。我要补习数学,我都跟老师说好了。”

米砂无奈地看着我,眨眨眼说:“好吧,那我走了,你一个人小心点哦。”

我点点头。

我讨厌谎言。但是为了逃避那些必须逃避的东西,我一再撒谎。为了给不回家一个理由,我又给爸爸发去短信“明天要去补数学,这周不回家了。我一切都好,不用记挂。”

他没回短信,而是直接来了电话,告诉我他在上海,问我有什么需要的没有。

“没。”我简短地说。

“有事可以找许阿姨。”

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不就是告诉我他们不在一起度假嘛。他也不嫌累!

“好。”我说完,挂了电话,关了手机。

找她?呵呵,我凭什么?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没有吃晚饭,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我开始感到饿。我跑到楼下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堆吃的拎回宿舍,就在我不停吃着东西的时候,听到隔壁蒋蓝在讲电话,她居然也没有回家!那个晚上我好像一直不停地在吃东西,蒋蓝好像一直不停地在打电话。深夜三点的时候,我慢慢睡着。大约五点多钟的时候,我因胃痛和经痛的双重折磨而醒来。

每次经痛,对我而言都像一次死亡。我总是羞于和别人提起这些,当然我也没有人可以提,这种忍受对我就像极刑,承受是必然的过程。我只渴望我能在阵痛后暂时睡着,等我醒来,这次灾难便已过去。

隔壁的蒋蓝好像还在打电话,时哭时笑,我真服了她。

移动公司就得靠她这样的人撑着。哦不对,应该是靠她这样的人的爹妈撑着。

清晨的时候我终于慢慢睡着。早上感觉到宿舍电话铃声不断,但我没法起身接,也不想接。持续到中午,蒋蓝贴着一脸的黄瓜从她的屋子里愤怒地冲出来,拼命敲我们宿舍的门。我爬起身来拉开门,她冲着我劈头盖脸就喊:“你他妈是不是欠了高利贷?电话不接就拔掉,这点破常识要老娘教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吵我睡觉!”说完这话,她脸上的黄瓜为她咬牙切齿的表情而动容,甚至掉了几片在地上。

“脑子进水了!我靠!”她一边咒骂一边冲进宿舍里来,扬声说道,“电话在哪?!”我让到门边,头有点昏沉。

她很快发现了电话机,径直走过去将电话线一把扯掉。

我发现这时候她脸上的黄瓜片已经掉得差不多了。

整个楼里本就不剩下几个人,现在又一次都聚到蒋蓝的周围。

我镇静地说:“请你从这里出去。”

她哼了一声,走到我跟前,抱着手臂继续昂着头说:“如果我不呢?”

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像她那样的泼妇样,但我还是厉声说:“那我就赶你出去!”

“哈哈哈。”她仰头笑,“我倒想看看英雄的女儿是如何发飙的!莫醒醒,你在众人面前装都可以,我警告你,你别在我面前装。你以为初中跟你一个学校的人不知道你是凭什么进的重点初中?谁又知道你是怎么进这个高中的?烈士子女,高考都有加分呢!你妈真厉害,好会做生意呀!用自己的命换女儿的好名声!哼!是不是我也要对你低声下气?你休想你!”

“你给我出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奋力向她撞去,一直把她挤到门口。她失声尖叫道:“你要做什么!”

“滚!”我拼尽全身力气。

她好像又要冲进来。

“醒醒!”

听到那声呼唤的我,一瞬间像被电击中身体。白然?难道是白然?我抬起脑袋,看到的却是米砂。

我只感觉头疼欲裂,双腿不由自主跪在地上。米砂一把推开蒋蓝冲进来,将门狠狠关上。

“嘭!”那些好奇的目光,那个疯子般的蒋蓝,终于都与我们隔离开来。

“靠!”蒋蓝尖叫着,仍然心有不甘地踢了那扇陈旧的木门一脚。

“踢什么踢!”米砂对着外面粗鲁地骂,“再踢我踢爆你的头!”

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外面终于安静了。

米砂试图把我从地上拖起来,可是她不能成功,着急地说:“你自己动一下好吗?我真的……使不上劲了。”

我对她说:“你放开我,我可以自己来的。”说着我扶着身边的床腿,挣扎着站起身来。

米砂把椅子挪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

她喘着气蹲在我面前,说:“你怎么了?怎么会这样呢?”

“你为什么会过来?”我问她。

“我不放心。打电话你不接,我担心你有事。”她担心地说。

米砂把手背放到我额头上替我擦汗,属于她的体温一瞬间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的泪水,就在这个时候流了出来,连同她放下的手一起,迅速地滑落下来。

米砂看着宿舍地板上一堆零食的外壳,惊讶地问我:“谁吃的?”

我冷静地说:“我。”

“天。”她说,“你是我见过最能吃零食的女生。”

我捂住肚子。

“怎么了?”她问我,“吃多肚子痛了吧?我去给你买点胃药来。”

我拉住她摇摇头,脸估计已经疼得发青。

她看着我,很有经验地问:“是不是痛经?”

我点点头。

她默默地去打来热水,替我做热敷。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却不由分说地命令我躺下去,拉开我的衬衫。我感到肚皮上的温热,像被抚慰的潮水,疼痛奇异地消失,全身说不出的通畅。

“醒醒。”米砂说,“不知道为什么,从见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感觉你是与众不同的。”

米砂的话把我的心高高地拎了起来。我是那么平凡的一个女孩子,从来没人这样子夸过我,我看到米砂的眼眸,亮得不可思议,像一颗近在咫尺的星星。我闭上了眼,没敢与她对视,然后听到她的轻笑。她说:“莫醒醒,我发现你长得很像一只猫。”

那个晚上,我和米砂挤在一张床上。半夜米砂睡着以后,我侧着身子去取窗台上的沙漏,反反复复将它掉过来掉过去。

九十九秒的时间。

是否足够一个人吞下一锅冰冷的米饭?是否足够一个人果断地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是否足够一场大雪覆盖一个不得安息的灵魂?

又是一个难以入睡的夜晚。我把自己的MP3拿出来,反反复复地听那一首歌。

一个歌手不停地唱着:“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海里鱼儿那么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我?)

“There's plenty of fish in the sea.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海里鱼儿那么多。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我?)

“Why does your one have to be me?”(为什么你非要选择我?)

我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仇恨白然。

8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高中生活,就在这个时冷时热的夏末皱巴巴地展开了,开幕的是那场终究要举行的演出。

由许倾情导演,蒋蓝倾情出演的话剧《第十二夜》就要公演。那些天,校园里贴出了巨幅的广告。米砂拖着我走过,朝着广告上蒋蓝的头像狠狠地“呸”了一声,骂骂咧咧地说:“就她,也想当明星,要是我去演,肯定把她比下去!”

“你也想当明星吗?”我问她。

她嘻嘻地笑,歪着头问我:“不可以吗?”

说真的,米砂在我的眼里真的很漂亮,比蒋蓝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倍,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是那种有远大志向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种俗里吧叽的理想呢。

米砂把胸挺起来,眯着眼睛问我:“莫醒醒,到底是我漂亮还是蒋蓝漂亮?”

“废话咧。”我说。

“说!你要是男生,会选谁做女朋友?”

“一个都不选。”我说。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坏笑道:“我要是男生,我就选莫醒醒。女朋友太抢眼,容易被别人抢走的。”

“你呀。”米砂伸出手敲我的头一下,“你都不知道你有多特别!你就是不够自信,以后不许这样,听到没有?”

我用手护住头。“喂,你能不能轻点?”

“不能。”米砂对着我摊开左手掌,“看,我是断掌,我妈说,断掌打人特别疼咧。”

我的心扭曲起来,白然也是断掌,左手。她每一次打我,我都要疼很久很久。米砂的声音不是很尖的那种,有些低低的闷,和白然也很像。我常常听,常常有错觉。

我傻乎乎地想,算是上帝安排给我的吧。如此说来,我还算幸运的呢。

女子剧团的演出定在九月十日,教师节。下午学校放假半天。

学校里的老师基本全部出动,坐在最靠近舞台的位置上。我看到许,坐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她今天抹了颜色亮丽的橘红色口红,穿着淡绿色连衣裙,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我认识她这么多年,除了白然带她相亲的时候,我很少看到她特意拾掇自己。

我拉着米砂坐到最后一排,掏出耳机开始听MP3。米砂站起身来,踮起脚尖说:“为什么坐在这里?一点也看不到。”

“哦。”我说。

“不知道她们演得怎么样,不过许老师在这方面很强,应该不会错。”米砂说。

“嗯。”我说。听歌的时候我总是把MP3的音量调到最弱,这样几乎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周围的一切响声。

我不喜欢失去掌控的感觉,虽然我的病就是无法自控。

我看了看身边的米砂。她今天穿着粉色的米奇新款T恤,白裙白薄外套。她梳着梁咏琪最初演唱《短发》时的发型,发丝柔顺洁净,别着夸张的米奇图案粉色卡子。睫毛长长的顺顺的,很温和地垂下来,就好像从前看过的哪部纯情MV里的女主角。

我在想,米砂是一个真正的女生。

否则,她何以能拥有这样明快的眼睛呢?

米砂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转头对我眨眨眼睛,说:“莫醒醒,走,我们坐到前面去吧,这里看不清楚。”

我把耳机取下来,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们坐到那里去吧。”我伸手指向安全出口的方向。

她不依。“再靠前再靠前。”

“有那么好看吗?”我低下头说。

她仿佛没听见,已经抛下我朝前走去。

我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身回来,拉着我说:“跟上我啊。”

“你自己去吧,我还是在这里。”我附到她耳边说,“那个……例假,我怕挤到前面去会不方便去厕所。”

“那……你一人呆这里?”

“去吧,去吧。”我推她。

“嗯,好好。”米砂已经很满足,又觉得很对不起我,歉疚地说,“那个,你要不要紧?”

我摇摇头,让自己靠出口再近一些。

天知道,我每次例假只是轰轰烈烈地持续一天,第二天身体又会恢复洁净。

我要怎么告诉米砂,那一天以后,我无法克制心里的拒绝,来接近那个叫做许琳的女人。我要躲着她,越远越好。

红色的幕布拉开,主持人出场,宣布演出开始。

台下爆发出轻轻的欢呼。我抬起头,那个男生穿白色的小礼服,衬衫领口处缀着一层层蕾丝,举止优雅。

演出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米砂从前面跑回来,在人群中找到我。她有些兴奋地说:“看到没,那个报幕的男生?”

“噢?”我半张着嘴努力回忆。

米砂碰碰我,一本正经地说:“他叫路理,以前天中有个叫许弋的帅哥,但大家都说,他比许弋还要帅上好几倍。你站这么远,看清没?”

“瞧你。”我带了些怜爱嘲笑她。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拘谨地用手捋了捋发梢,然后终于放松地微笑了一下。

我再次努力回忆那个男生,路理,多奇怪的名字,更奇怪的是,我却想到了阿布。童年的他,长着一个大大的鼻子,在眼睛下方拥有一颗似乎只有女孩子才有的泪痣。总是低着头,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风筝。

多么久远的记忆了,与可耻的现实相比,弥足珍贵。

那天的表演,得到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同。谢幕的时候,那个男生也站出来,原来他除了做主持人,竟然还参与了导演呢。一群女孩子自然地与他保持距离。其实,只有心里在乎,表面上才会不好意思。我就看到蒋蓝偷偷瞄了他好几眼,脸上的表情却延续着假假的矜持。米砂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她又忍不住在花痴地小声尖叫。

许琳被簇拥着走上台,在座的老师们很给面子地一起鼓掌。

她今天化了很浓的妆,灯光直直地打在脸上,不免泛起一股油光。她在灯光里微笑。她好像很快乐。

就在这时,米砂拉拉我的衣袖,指向观众席的中间位置。我看了很久才看清楚,那里坐着的人,是米砾。

他以一个崭新的发型示人,高举他庞大的相机,直接对准台上的某个人。不用说那是谁。

“没品!”米砂恨恨地说。接着她以我没有发觉的速度飞快地冲过去,一把抢下他的相机。我看到他们厮打起来,只能去劝阻。

米砾重复地说:“你再动一下试试?”然而米砂一直在动,他也没有任何厉害的表示。我注意到他的刺猬脑袋上,用油彩画了一行不大不小的字母。

“I L JL”。含义一目了然。

米砂也停止了动作,盯着他的脑袋看了有一阵子,竟然“咚”地故意撞了一下他的头。

“哎哟!泼妇!”米砾骂了一句。

“你要死!我回家告诉爸爸!”米砂甩下这句话,刷地站起来,准备走,又伸出一根手指直指他的鼻尖,一字一句地说,“没品的男人!一辈子鄙视你!”

身着淑女装的米砂大步走在我的前头。我的心里,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喜欢。可以自由自在表达自己爱憎的女生,是多么值得让人敬佩的女生。

演出已经结束,大家纷纷退场。我和米砂快走到大礼堂门口的时候,米砂忽然把我按在最后一排的一个位子上,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儿,我去找那个家伙谈谈。”

我点点头,又把耳机塞起来。

“醒醒。”坐下没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竟然是许。我一下子坐直了,她顺势在我身边的座位坐下来。

“这两周都在补数学吗?高一刚刚开学,数学应该不太难吧……别太好强……要是学校的饭菜不好,你可以去教工之家……”

怎么搞得我的事情她好像都知道一样!

“你肯定能学好的啊。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跟许阿姨说。我的办公室在207室,行政楼。去过吗?如果是下午放学的时候,我一般在琴房。”

我没有作声,也没有看她,而是低下了头。我希望她明白,低头并不表示我尴尬。我希望她能从我身边快点走开,但她没有,而是一直坐着。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醒醒,我们希望你好好的。”

她说“我们”。

“多谢。”我说,“好着呢。”

“你爸爸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许说,“他三番五次要来看你,都被我拦住了。我觉得,让你自己锻炼锻炼并不是什么坏事,你说呢?”

搞笑,该说的她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她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肩。我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她。她轻轻叹口气说:“醒醒,我看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谈也没用。”我突然得到灵感似的,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她说,“再怎么谈,他也不会娶你。不是吗?”

她明显是怔住了,肯定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坚决的神色,不过那表情已经渐渐变成惊讶。

“醒醒,你……”她看了看四周,大礼堂已经空无一人。米砂兄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涨红着脸,面对着我做了一个不愿再继续说下去的软弱的手势。

“他不会娶你!”我却在她最想我住嘴的时候来了精神,“你去求他娶你啊。你应该去求他,兴许他会答应呢。如果你们不在一起,白然岂不是白死?”

“你住嘴!”她大声呵斥我。

我站起身,退后几步,大声对着她说:“许老师,我求你,从今以后,请你收起你的伪善。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会妨碍,但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收买。”说罢,我不顾一脸僵硬表情的她,凛然地走开。

我的心随着我的步伐狂跳不止。我使劲吸了一口气把它憋在心里,如果我马上把它呼出来的话,我想,我一定会瘫在地上。

出口离我们的座位很近。没走几步,我已经走出了出口,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他站在出口处的门帘后面,手抱一本十六开的画册,肩膀上搭着一个斜斜的包——是那个男主持人,路理!

我盯着他。他聪明地看了一下手表,逃避了我的目光。但是凭着直觉,我仍然可以确定:他听到了刚才我们的对话。

我的天。

我看到他从门帘里很快地闪进去,径直走到许的身边,俯身向还没有缓过神来的许说着些什么。

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门口?他和许是什么关系?他会告诉另外的人吗?一个女生的父亲,和学校里的某单身老师,有着怎样的不可告人之事?他会去怎样猜度呢?!

我的秘密,有关白然、父亲以及许的秘密,被别人窥视了吗?

我就像被扇了一耳光,站在那儿久久不能缓神。

“莫醒醒!”米砂从我身后跑出来,大口喘着气说,“我张望了一下你不在礼堂,对不起咯!让你等了这么久。”

“没事。”我缓缓吐出两个字。

“呀!”米砂朝礼堂里伸长脖子,“那个路理好像在里面噢。”

“快走吧。”我拉着她快步走掉,她一步三回头,心里惦记着那个该死的路理,嘴里却在骂着米砾,“我跟他说了,要是他再这样跟那个妖女胡混,我就跟他断绝兄妹关系!”

9

我没有想到,爸爸会过来找我。

在我三周没有回过家以后,他提着两大包东西,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等我。

“醒醒,醒醒。”下课铃一打,他便昂着头冲到教室门口,检阅每一个走出来的人。我跟米砂走在后面。他见到我,连忙又喊了好几遍,生怕我会听不到。我转过去看着他,米砂知趣地对我摆摆手,先走了。

我让他在楼下等了很久。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我徘徊了又徘徊,不知道该不该去见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许在他面前吹了什么风,等待着我的会不会是一场风暴。

直到大部分人吃过午饭回到宿舍,我才慢吞吞地挪着步子下了楼。他很有耐心的样子,靠在墙边等我,还冲着我微笑。当我和他一起走进食堂的时候,食堂里几乎没有用餐的学生,大家都去午休了。

我的盘子里放着西红柿炒蛋和西芹,以及很少的米饭。

他坐在对面。

“天气凉了,你没带秋衣,所以我给你送过来。”

我闷下头,夹起一块西芹,送进嘴里。

“在这儿还习惯吧,班主任和舍友对你好吗?”

“还行。”我说,“你先回去吧,我中午要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课。”

说完我站起身来准备走。

“等等!”他大喊着,“你饭还没吃完呢。”

我本来打算说“不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狡猾地说:“你坐在这儿看着我,我怎么吃得下?”

他皱了皱眉头,说:“你必须吃。我不看着,你是不会吃的。”

我抬起头来看他问:“你能天天看着我吗?”

他的固执劲上来了。“怎么了?能看一天算一天!”

“我得走了。”我又说,“中午时间短,我还要睡会儿午觉。”

“不行!”他和我拗上了,一把抓着我的胳膊,把我使劲按到凳子上。我这才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你喝酒了。”我说。

“喝了又怎么样?你给我吃饭!”

我只好坐下,看着自己的饭。

“如果你不吃,”他说,“我就喂你!”

我说:“好,我吃给你看!”

我把西红柿和西芹统统拌进饭里,疯狂地搅动,俯下身去大口大口地啃食。吃了几口,我抬起头来,仇恨地看着他。他伸出一个巴掌对着我过来,终究犹豫地放了下去。

空荡荡的食堂里,只有工作人员在来回走动着收拾碗筷,碗盆相碰清脆的回声不断传来。

他把两包东西举着放到我这边的座位上,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是我无能,生出你这种女儿。”然后转身离开。

他没有再回头,因此也就没有看到我把那吞进嘴里的几口饭无声地呕吐出来的样子。

我在我的博客上这样写道:

我敢肯定,是许说了什么了,这个不说话就要死的女人,我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她。我发誓,我不会!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呢?

难道我的离开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难道你忘记你曾对我说你也要过自己的生活吗?

难道我要顶着可耻的光环,在母亲死后的第十年笑纳父亲的情妇?

我只是不希望打扰到你,也希望你不要打扰到我而已。

这是我在学校旁边的网吧里使用一个油腻的键盘写下的。我突然发现我的指甲已经很长了,我已经不记得我有多久没剪过指甲了。

白然不喜欢长指甲。每个周一,她都要帮我剪指甲,但是她只剪我的右手。现在想来,那是因为小时候左手还不太能灵活地动吧。左手都是要我自己去剪。可是很奇怪,我从第一次起就没有剪到过肉。

大概是因为太小心总是提着心去剪指甲,虽然剪得很难看,可是从没伤到过自己。

显示屏的蓝光反射到我的指甲上,像一个一个颤动的翅膀。

我突然下定决心要开始留指甲了。

那一天下着冷雨。我跷掉晚自习,关掉手机,一直待在网吧里。几乎四天没有进食的胃剧痛无比。我在网上看到阿布,他的QQ头像一直亮着。他的签名改成了“想念莫莫”,但我没有理他。我QQ一直隐身。我上网只是为了寻求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不需要和任何人说话。米砂在网吧里找到我。她的头发被雨淋湿了。她用一种很冷静但不可拒绝的语气对我说:“莫醒醒,你跟我回宿舍。”

我坐在那里没动。

她当机立断替我把电脑关掉,然后拉起我就走。

我们出了网吧,雨越下越大。米砂变魔法一样地拿出一把伞。她把伞倾向于我,自己浑身都淋湿了。十点半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宿舍里。蒋蓝刚刚洗过澡,头顶盘着一块巨大的毛巾,站在门口冷冷瞅着我。米砂拉着我打算推门进去。

“有种就彻夜不归,英雄的女儿。你不是圣女吗?靠,圣女就这德行?”

我走上前去。我很想和人打架,她来得正好。

米砂按住我。

我的胃尖锐地疼起来,但是我不想被看出来。

米砂对着我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冲动。我对米砂说:“我去刷牙。你先睡觉吧。”然后我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迈步走开。

我拿起我的牙缸,走向盥洗室。我们学校的盥洗室是每三个宿舍共用一个。我低下头开始挤牙膏的时候,蒋蓝抱着一个脸盆慢悠悠地晃进来。当我拧开水龙头的一刹那,她把水对着我的手猛地浇过来,水溅到我身上、手上,甚至脸上。

我感到出奇地平静,除了我的胃,此刻我整个人都是镇定清醒的。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缓缓地问她。

蒋蓝嘲笑般说道:“我怎么对你了?”

“我从来没有招惹过你。”我说完,转身到另一侧的水池。

“想知道为什么吗?”她却突然在身后扬声问道。

我把牙刷放进嘴里。

“因为你虚伪,你恶心。整天装处女你就不嫌累吗?阿布对你不好?瞧你那德性,死了个妈让你成英雄了,你就有资本看不起他了吗?!”

“难道你就不恶心吗?”米砂总是在最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现在这个时候,大家都要休息了,请你讲话小声一点。”米砂说得很不客气。然后她走到我身边来,扶着我。

“你不恶心你不恶心你不恶心!看见帅哥就想勾搭,瞧你那张脸,你也配!”

我好奇地看着米砂,不知道蒋蓝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脸红得夸张,只对蒋蓝支吾了一句“你最好省省。”

蒋蓝忽然笑了一下,就走了。

总的来说,她还算识趣,因为她要是再不走,我的牙刷就会直接扔到她的脸上。

平时的晚上,我从不刷牙,因为刷牙可以降低一个人的食欲。

可是今天却不同。

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饥饿感在这个无助的夜晚又一次向我袭来。

我和米砂一起回到宿舍。她们都已经睡了。伍优从床上撑起身子八卦道:“莫醒醒,你去哪里了?蒋蓝把你没上晚自习的事告诉班主任了,你要想好对付的招儿。”

“怕啥,胃痛看病去了,不行吗?”米砂还拿着一罐八宝粥问我,“隔壁那个不识相的,我迟早要灭了她,在我面前嚣张!对了,你有没有吃晚饭?”

我回答说:“吃过了。”

因为我知道,只要吃一点点,就绝不是那一点点可以解决的问题。

熄灯半小时以后,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仍然翻来覆去。我用米砂送的玻璃沙漏死死抵住胃部,从我的铺位上探下脑袋,听每个人的呼吸,是不是都已变得均匀。

李妍的床紧挨着我,她睡得很好。伍优甚至有轻微的鼾声。米砂的床,像没有人睡在上面一样安静。

她们都已经进入深深的睡眠。

我从床架上小心翼翼地攀下来,打开柜子,里面只有一盒方便面了。不能吃,我告诫自己。方便面的味道很容易让她们都醒来,况且一盒根本就不够。

墙角放着米砂的一箱八宝粥,想想也还是不能,连小偷也不可能偷它。

最后我决定,还是喝水。即使被发现,那也可以说是因为口渴。

在我饿的时候,如果家里实在没有吃的,我会选择喝水。我把茶杯放在热水瓶旁边,蹲下身摸索着倒水来喝。

我无声地大口大口喝着水,两瓶热水很快被我统统喝光。

我捂着发胀的肚子,终于感到了充实。

病发作的时候,只有这种充实感——也就是强烈的坠痛感来临时,我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饱的滋味。

是的,我饱了。我又一次满足了自己。我知道总有那么一天,我的胃会破裂。我遍体鳞伤的胃,会让我懂得什么是代价。

我站起身来,发现米砂已经从床上坐起来,正看着我,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睡着!她的眸子闪亮,像暗夜里的星星。我吓得身子往后一缩。她轻轻滑下床来,在我耳边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有什么事,你告诉我好不好?好不好?”

我的眼泪滑下来,滑到米砂裸露的肩膀上。我不知道我该如何跟米砂从头说起。那么多的事情,那么沉重的滋味,我不能确定米砂是不是能替我分解。我胃里的水让我感觉肿胀。我低下头,想要呕吐。米砂一把把我拖出了宿舍。我们来到外面清冷的过道里。米砂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轻轻地说:“醒醒,你到底怎么了呢?出了什么事呢?”

我抬头仰望星空,秋天的星空安静而寂寥。米砂从后面轻轻抱住我说:“醒醒,以后别这样,有我呢!”

有我呢。

是吗?

我可以拥有吗?

从小到大,我都顶着英雄子女的光环长大,如果米砂知道了我的一切,她还会对我这样吗?或许她也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吧。白然,我们是这世间最孤独的母女。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们。我们注定孤独,怎么可能拥有真正的爱和感情?

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这样呢?

星期二下午的最后一堂课是美术。上完课后,我和米砂抱着大大的美术书走回教室。经过琴房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米砂把脸贴在玻璃上看了半天,转过头来对我说:“是许老师在弹呢,走,我们进去听听?”

“你去吧。”我说,“我要赶回去收衣服呢。”

“走嘛。”米砂侧耳说,“她弹得真好,是我喜欢的曲子。”

我不懂音乐,但已经听出端倪,是那夜爸爸哼的那首歌,孤单而沧桑的旋律。我用力地挣脱着米砂说:“我真的要走了。”

“醒醒。”米砂跟上来,“好吧好吧,那我们去小橘林看看?那边有一排树上结了好多青果子,特别好闻。我们去摘点?”

我犹豫着,不想绕远。因为最近吃得不多,我已经持续好几天感到虚弱。

“去吧。”米砂拽着我的手就跑。米砂的手软软的,有些干燥,远不像我的这样潮湿。我妥协了,跟着她的步子向前。

我们很快就到了米砂说的地方,那排树的后面有座大大的假山。我想如果我没有看错,那后面藏着两个人。

而且那两个人我认识,是蒋蓝和米砾。

米砂摘了一兜的果子,很开心。她拿起一个放到我鼻子下面让我闻的时候,也发现了假山后面的情况。

“嘘!”她对我说,然后小心翼翼地趴在一块石头上往后瞅。

我没有看错,的确是蒋蓝和米砾。米砾试图要把蒋蓝往怀里揽,蒋蓝嬉笑着用双臂推开他。,他们僵持着,米砾的脸上是那种若不得手绝不罢休的表情。

那表情实在太滑稽,米砂忍不住轻笑起来。

米砾听到米砂的笑声,像是被电打了,放开蒋蓝,跳到一米之外。

“谁?滚出来!”蒋蓝的声音提高了八十分贝。

我们没有躲,也没打算躲。

“贱人,听我们谈话?!”蒋蓝那张嘴巴已经到了比食人花还毒的地步。

“听见又怎么样?”米砂勇敢地顶上去,又冲米砾说,“你成功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伟大的猥琐男!”

米砾像麦当劳叔叔一样别着个手,颓着脑袋。才发现原来他一米八几的身高都是虚的,站在蒋蓝身后,好像还没她高似的。

“你到底听到多少?”蒋蓝语气放平一些,“我想你应该没有蠢到告诉班主任吧?”

“早恋不稀奇。”米砂说。

“哼,你说了也是白说。这块地方……”她指指脚下,“还是我伯父捐钱建的。不要以为只有你身后的那位有光环笼罩。”她瞟了我一眼,“我可不受理!”

米砂拉着我,退后一步,说:“没关系,走着瞧好了。”然后我们飞快地奔走了。

身后还能听到蒋蓝不依不饶的大着嗓门喊道:“你也配和我走着瞧?!”

第二天一大早,早读课是语文。我到的时候,只有很少的同学。有的在吃早餐,有的在读课文,也有一两个赶早抄作业的。天中的早读课遵循自愿原则,愿意来则来,不愿来也可。老师从来不会检查,全凭学生自觉自愿,比大学还自由。

米砂有早起的习惯,因此每天她都比我早。远远的在教室门口,我就看见她端坐在位置上,垂着头,安静地看书。我走过去,把包放在桌肚里,在她摊开的语文课本中央放上一块巧克力。

德芙白巧克力,她的最爱。

等我把语文书也拿出来摊好,我发现,巧克力竟然还放在原处。我趴在桌子上看米砂的眼睛,果然,闭着。

她竟然能这样睡着,可见有多么累。

我推推她,未果。又推,她猛地惊醒过来,自己吓了自己一跳。

“为什么不在宿舍睡够再来呢?现在还早。”我说。

“哎呀,好烦,我怎么睡着了。”她嘟囔着,干脆趴下来又睡。只趴了半分钟,她又一个激灵竖起来,喊着,“不行不行,看书看书!”

我看着她,心里揣摩不定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最近的米砂,有些让人捉摸不定。伍优从我们旁边经过,看着米砂,神秘地说:“他,就在教室外面。”

米砂“嚯”地站起来,又“嚯”地坐下去。

我已经猜出九分。

语文课上,我看到米砂在笔记本上乱画,那是一张男生的脸。尽管米砂画得差强人意,但鬼都看得出来,她画的是谁。老师的眼光开始注意到她,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拿她的语文书替她把笔记本盖起来。她转头看我,脸微红了。

周五下午的活动课,我和米砂回到宿舍打扫卫生。擦完玻璃以后,她反坐在椅子上,眼睛看着一处发愣,却冷不丁问我这样一句:“我要是也恋爱,你会瞧不起我吗?”

“怎么会?”我说。

“你还记得那天主持话剧表演的那个男生吗?”

我怎么能不记得。

“就是他吗?”我抑制住自己的紧张,假装不经意地问。

“我想,”米砂把一个粉红色的垫子放在椅背上,趴在上面,半天不说话,等她把头深深埋进垫子里又抬起来的时候,她说了四个字,“我喜欢他。”

她继续说下去。“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被……退回来了。”

“他是学生会主席,成绩全年级第一。就好像《恶作剧之吻》里面的江直树,特别优秀,但是对什么都很冷漠。”她垂着眼睑,向我倾吐着关于他的一切。

是吗?如果是那样的一个男生,应该不会把我的秘密说出去。可是如果他和米砂在一起呢?可是如果他通过米砂又认识了我呢?

我整理了一下思路,说:“那么,你是说你在追他?”

“只是,写了一封希望向他多多请教问题的信……就被退回来。唉,他肯定把我看成那种很俗气的女生了!”米砂愁眉苦脸地说,“天知道,我只是想跟他做个朋友。”

“退就退呗。”我安慰米砂说,“总有一天他会后悔!”

米砂皱着眉头说:“可是,更糟的是,那封退回来的信被米砾看到了。他以此为条件,威胁我不许讲出他和蒋蓝的事情。”

“呵呵。”我笑。

“死醒醒,你笑话我!”米砂叹气说,“我跟米砾,注定都是丢人的角色。”

那晚,米砂又非要和我一起睡。还好我们都还不太胖,狭小的床铺得以容下我们俩。

伍优说:“要是我和你们中的一个睡一起,你们肯定变肉饼!”

李妍不发言则已,一发言吓死人。“你们莫搞断背。”

米砂从床上跳起来,大声唱道:“我断,我断,我断断断……”

我们一起大笑。

隔壁房间有人在不满意地砸墙,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哼,哼哼!”米砂不服气地说,“有本事把墙砸破,过来过过招,谁怕谁?”

伍优轻声说:“最不要脸的就是她。我看到她今天在图书馆门口缠着那个路理,人家都不理她,她还说了又说,蜘蛛精一样。”

米砂拖过我的被子蒙住头,大声地说:“睡觉!”

熄灯之后,大概过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和米砂都没有睡着。翻身对墙的米砂慢慢把身子转向我,把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她的手心全是汗,全身似乎都在冒着热气。“醒醒。”她的声音也热烘烘的,“你相信爱情吗?”

“不。”我说。

“为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不信。”

“我觉得男生都不可靠。”米砂说,“男生是不是都喜欢别人的崇拜?他们被女生宠上高高的枝头,就不晓得下来了。哼哼。”

知道就好啊,说明米砂还没有因为爱情而变得糊涂。我没有说话,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米砂捏了捏我的手,以为我睡着了。她的手放到我的肚子上来。我有些不自在,但我没有推开她。隔着一层睡衣,我感受到她的温热,还有她的心跳。女生长大了,就是不一样,烦恼逃也逃不掉吧。

“路理真的不一样。”她喃喃地说,“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第一天。我提着一大包东西,看到他的背影,喊他帮忙提东西进教室,他答应了。可是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都是我一个人在说。问他宿舍离学校远不远,周末放不放假之类的很弱的问题。他只说:‘以后熟悉了你就会知道。’”

“哦。”我用清醒过来的声音评价,“他好像有点清高。”

“听说十八岁之前如果没有初恋,人生就不完整。”米砂说。

“狗屁。”我答得简单粗暴,把米砂也吓住了。

“啊?为什么是狗屁?”

“没有为什么,爱情不值一提。”我翻了个身,面向左,这是通常人们认为会压迫心脏的睡法。压吧压吧,压麻木了我就不疼了。

妈妈的“爱情”是卑微的。

爸爸的“爱情”是可耻的。

我的“爱情”,是可望不可及的。

没有传说中永远的“爱情”——爱情不值一提,时间摧毁一切。我不知不觉流下泪水,胃部又开始痉挛。

米砂凑过来搂住我。

她把手心放在我的眼睛上。

“我不知道你以前受过多少委屈,也不管现在你正承受着什么样的痛苦,莫醒醒,以后我们永远是一起的。相信我,好吗?”

她的声音在我的耳际响起,那么微弱而又坚定的声音,像种了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在我心上。

以后我们永远是一起的,米砂,我愿意相信。

但是谁可以告诉我,永远它到底有多远呢?

10

秋天来了。

校园里的树叶红了,不知名的树,把教室外面的天空染得气势磅礴。那个秋天校园里最流行的新闻是:蒋蓝和路理成了一对。

“啊呸!”米砂说,“她自己炒作的。不要脸!听说她用她姐姐演唱会的门票去做的交易,收买好多人在路理面前夸她。”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你别太在意那个路理,有什么了不起。”

“可是……”米砂苦着脸说,“他确实是有些了不起呢。你见过话剧的海报吧,都是他亲手设计的,网上还有他导演的DV剧,全国一等奖呢,拍得实在太好啦。听说他成绩也很好,像这样全能的男生,别说天中,我看在全中国打着手电筒都找不到第二个啦!”

实在有些夸张。

“我一定要让他认识到一个与众不同的我!”米砂举着拳头,像做广告一样地说。

不久后的一个午后,我在学校里见到那个叫路理的男生。

一个身穿ELAND短大衣,脚蹬刺眼的粉红色短毛靴的女生,趾高气扬地走在他身旁。所谓的帅哥路理,依然保持两手插袋的潇洒步伐,对身边的妖女不闻不问不推不就。他俩用这种奇特的方式共同穿越校园,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

而这对蒋蓝来说,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哈喽!圣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用她独一无二的大嗓门喊我。

那时是中午,米砂去校外邮局寄信了,我独自坐在亭子里看一份英文报纸。我抬起头,用最古怪的眼神盯她。她被我盯得浑身不自在,对我摆摆手,说:“代我问候你的闺中密友哦!怎么你们今天没有连在一起呢?”

我理都懒得理她。

“路理,路理!”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拉着他的胳膊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莫醒醒同学,你应该知道她吧,她很有名的哦。”

我真怕她再说出什么我不想听的话来,于是站起身来,合上报纸要往亭子外面走。蒋蓝却一把拦住我说:“圣女,难道说句话也不愿意吗?”

我冷冷地说:“我看到你的样子就想吐,怎么说话?”

话刚说完,我就真的想要呕吐了。这是我没有办法改掉的病,每当心里发堵发慌或是发怒的时候,我都极容易呕吐。我捂着嘴,趴在亭子边上,竭力想要控制自己,面容一定难看之极。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在我身后问。他说话的语调很平,声音很轻。

我当然知道是谁。但是我没有回答他,我的情况也不允许我说话,不然,我一定会吐得胃都整个翻掉,丢人丢到西班牙去。

“路理,我看你应该去跟许琳说一声,让演技派的圣女做女一号,我跟她比,简直不知道差多远。”蒋蓝咂着嘴说,“瞧瞧瞧,多招人怜!”

“你先走!”我听到路理对她说。

“好吧。”蒋蓝识相地说,“那我先走了,别忘了我们的约会噢,byebye。”

我半弯着腰僵在那里,依然不能动弹。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胳膊。“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去医务室看看!”

我惊吓地差点弹跳起来,转头看到一张脸,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地看一张男生的脸。我的天,他长得真的是很好看,那么好看的眉毛,那么好看的眼睛,那么好看的嘴唇……

我的脸迅速发烧,连忙推开他。

我推得太急,以至于他有些站不稳,但他并没有生气,而是带着微微的笑对我说:“莫醒醒,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我没回答,转身飞快地离开。

米砂踏着上课铃进了教室,看着我,伸出手摸我的额头说:“你怎么了,发烧?”

“没。”我赶紧没话找话讲,“你的信寄出了?”

米砂神秘地笑笑,不说话,伸出两个手指给我做了一个“V”的手势。

那天晚上,米砂显得有些神神秘秘,临睡前她又爬到我床上来,说有“重大事件”要向我宣布。已经是秋天的天气,两个人睡一起,即使半夜降温也不容易感冒。

十一点,宿舍准时熄灯。米砂用尽全力把被子“呼啦”拉过来,罩过我们的头顶。然后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把她的手机变出来,“啪”地打开。

在明亮的手机屏幕照射下,我看着她兴奋得发亮的眼睛。她专注地看着手机,噼里啪啦一通按,画面跳到“收件箱”。

打开最上面的那条信息,一个陌生的号码说:明天中午一点,在假山旁边的亭子见。路理。

“怎么做到的?”我问她。

“我跟他谈他的DV剧,他觉得我有见识。我对他剧里的音乐提出了意见,应该用原创,抄袭是可耻的。”米砂说,“我这叫以才服人,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太夸张,伍优和李妍已经在不满意地翻身。我赶紧捂住她的嘴。

早就听说米砂的琴弹得好,可惜我到现在都没机会听到。

“什么时候弹琴给我听?”我问她。

“你又不肯去琴房。”她埋怨地说,“下次去我家好啦。”

第二天。

五点钟米砂醒来,她利索地爬下床。开学那天她的大箱子终于派上用场。她把它从橱顶费力地取下来,拉开大拉链,一箱的衣服差点蹦出一半来。我从小到大的衣服可能都没这么多呢。我有些羡慕地想。她埋下头在里面挑挑拣拣,像个买菜的老大妈一样,用苛刻的眼光质疑自己的每件衣服,不时还会说:“这件怎么变得这么丑了?!以前它不是这样的!”

折腾了一个小时,甚至牺牲了她以前至为宝贵的早读课,她终于穿上了“勉强合适”的那一身。浅绿色的淑女裙,白色的竖领衬衣,浅绿网格外套,简直清纯到极点。

那天上午。米砂小姐用语文课的时间来梳头,用英语课的时间来照镜子,用物理课的时间来抚平裙摆的一个小褶子,最后一堂化学课的时间来看表。

放学后,米砂一反常态,走在人群的最后——一切都为了维护她完美的外形。

我好心提醒她说:“放轻松,你已经很美了。”

“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如果我不努力表现,以后说不定肠子也会悔青!”米砂郑重地说。

但是那天中午,路理失约了。米砂一个人在亭子那里坐了将近一小时,也没见帅哥路理的影子。快上课的时候,我硬把她拉回了教室。她趴在桌上,问我:“他怎么这样,耍我干吗呢?他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了想,还是狠下心告诉她:“伍优说今天中午在食堂,看到路理和蒋蓝在一起呢。”

她背对着我,挺直了背。

“算了。”我说,“这种人,不值得。”

沉默了一分钟后,米砂转过身子来,轻轻地、轻轻地对我说:“如果他真的爱上了蒋蓝,我会失望死的。”

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这是单薄的安慰。

爱情总是让人失望的,亲爱的米砂,你早点明白,应该会少受许多伤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米砂的挫败,那天下午是自习课,上了多久的课蒋蓝就哼了多久的歌。

米砂忍无可忍,放学时故意提高嗓门,扭头对米砾说:“我嫂子今天没事吧?傻唱了一个下午!”

蒋蓝停住脚步,说:“我就是高兴呢。高兴你管得着吗?你不爱听可以不听呀!”

“这么说,你是我嫂子?”米砂像得了便宜似的,慢悠悠地说。

“你想认我,我还能不给你这个面子?”蒋蓝接得可快。

“别他妈吵了行不行?给我个面子,OK?”米砾很不合时宜地出来打圆场。

“哼!你也就别得了便宜卖乖了,老娘可没认你这个男人。”蒋蓝背上包,踮起脚,在米砾的脸上拍了拍,哼歌换成吹口哨,一步三晃地出了教室。

米砂一肚子火,化成力气,抡起书包狠狠地砸了米砾一下,拽着我就走。

米砾追上来说:“想知道最新军情就别走!”

米砂朝他瞪着眼睛说:“你不是她那边的人吗?”

“到底想不想知道?”

“说!”

“反正就是你最心爱的帅哥要被人算计了!”米砾压低声音说,“想一想他鼻青脸肿的样子,我就觉得好好笑哦,好好笑好好笑哦!”

“变态!”米砂骂。

“你可以美人救英雄啊。”米砾说,“我还可以友情提醒,晚上他们约在‘算了’酒吧。你去看看热闹吧,一定很好看的。”

米砾说完,晃着他的新发型,背着大书包飞快地跑远了。

“不会。”米砂自言自语,“今晚有晚自习,路理不是那种逃课的学生。”

“你别管了。”我说,“随他们去!”

“醒醒。”米砂抓着我说,“今晚我们逃课!”

“不会吧?”我说。

“我倒想去看看,他们到底玩的是什么猫腻!”

瞧,爱情,这就是爱情。爱情让米砂变成神经病。

“醒醒,一起去吧!”傍晚六点的食堂里,米砂食不知味,把一碗拉面搅得稀巴烂,一直不停地在游说我。

“不去。”我点的是稀饭,闷下头喝我的米汤。

“醒醒,就一起去一下,行吗?”米砂干脆把拉面推到一边,拉着我的衣袖,央求道,“今天晚上没什么作业,老师又要开会,不会有事情的。答应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我说。

“哦。”米砂把面拉过来,低下头,神志不清地把面条一个劲往嘴里划。

吃完饭,米砂说她要去小卖部买笔,让我先回去。那天晚自习,如我所料,米砂没有出现。我发了两个短信给她,她都没有回。快下自习的时候,我打她的电话,她居然也没接。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我担心米砂会出事!天,她一定是出了事!我就这样煎熬着,一直挨到下课。我对自己说:不能走不能走。如果就这样走掉,班主任突然出现,这里连一个为米砂说话的人都没有。

谢天谢地,那个晚上,一个老师都没有在门口出现。

自习下课,我就飞一般地冲到校门口去。米砾在我身后大喊:“等等!”我转过头大声问他:“米砂是不是去了酒吧?”

他摸摸头说:“我猜是的。”然后又摸摸头说,“要是她出事我老爸会灭了我。”

不祥感在我心里继续升腾。我脑子轰一下就炸了。我冲到校门口。米砾气喘吁吁地跟着我,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突然闪出来。“你们要干什么!”

“叔叔,能开门吗?”我恳求他。

“老师的批条呢?”他板着脸。

我语无伦次地说:“不是这样,有急事……”

米砾从后面赶到。他老成地走过去,一把将门卫拉到别处,变戏法一样掏出一盒烟,很快搞定一切。

电动门缓缓拉开,我狂奔了出去。

我的心脏,此刻就像要碎掉一样得疼。胃里天翻地覆着,可是我顾不上这么多了。我奔到校园外的三岔路口忽然停住,等等,我该到哪里去找米砂?

“算了”?是不是这个名字?

正在犹豫,米砾跟上来说:“跟我走,我知道那酒吧在哪里。”

我点点头。看到米砾额头上都是汗。我握紧了拳头。要是米砂有什么事,我绝对饶不了这小子!

“么西么西。”米砾带着我熟练地左转,一边走一边对我说,“你以后要劝劝米砂同学,她的性格有问题。”

“你才有问题。”我说。

“你们,不是真的断背吧。”米砾说,“如此护着彼此,让人好生羡慕啊。”

我没再接他的话。我跟在米砾后面闷头疾走了十分钟左右,就看到酒吧的招牌,果然是“算了”两个字。米砾老练地推开门,我站在门口等,等着他把米砂从里面带出来。三分钟后,米砾独自出来了,朝我摇摇头。

“怎么?”我说,“她人呢?”

“怪了。”米砾说,“不在里面。”

深夜十点多的街道,风来风去,像一个充满危险的黑洞。我怕米砾这小子骗我,于是一把推开他进了酒吧,酒吧里混迹着各式各样的年轻人,居然看到里面有个初中的同学。他成绩不好,没考上高中,读的是技校。这天晚上他穿了黑色的上衣,衣服上有古怪的图案,嘴里含着一根烟,用惊奇的声音问我:“莫醒醒,你怎么来这里了?”

“找人。”我说,“有没有见天中的一个女生来过?”

他眯起眼睛想了半天说:“没有。”

我正要往外走的时候他又忽然说:“等等,好像有。”

“在哪里?”我问他。

“是不是穿的绿色的外套,短发?”

“是是是。”我说,“在哪里?”

“开始在那里坐着。”他手指着角落里的一个位子,“后来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走出酒吧,米砾穿得单薄,在秋风中缩着身子东张西望。我走到他面前,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你把米砂给我找到!”

“到哪里去找?”他说。

“就在这附近。”我说,“我们分头找。”

说完,我抛下他往前走。这一带我并不熟,可以说是几乎没有来过,但是要找到米砂的愿望让我暂时忘掉了所有的恐惧,转过弯后就到了更僻静的街区,直觉诱惑着我一直往前走。经过一条小巷的时候,我听到了动静。

我停住,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巷尾有好几个模糊的身影,我想都没想就往前冲,果然是米砂。几个男生围着她,她的双手被绑在后面,嘴已经被黑色的胶布封起来,睁着的大眼睛里装满了恐惧。

“你们放开她。”我说。

我的声音很冷静,奇怪,我好像没有一点儿害怕。

“又来一个!”一男生走上前来,一把抓住我,“来得好,我们哥们几个正愁不够玩!”

我甩开他的臭爪子,飞快地退后一步,厉声说:“你们最好赶快滚!”

那个男生把一根手指竖起来,放在唇边,下流地说:“同学,我们一起滚,好不好呢?”

就在这时,巷口响起尖锐的哨声,好像还有急促的脚步。几个男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头的男生一个手势,他们如鸟兽般散去。

我看到米砂沿着墙角慢慢地蹲下去,眼角渗出大滴大滴无声的泪。她的脸上有被打过的红肿的痕迹,衣服也被扯破了些许,半边肩膀裸露在外面。我一把扯掉蒙着她嘴巴的那块胶布,手忙脚乱地替她松绑。她趴在我肩上,无声地抽泣。

“没事,米砂。”我一面对付那根该死的绳子一面安慰她,“没事,马上就好。”

她终于号啕大哭。

我还是没能解开那条绳子,只好抱住米砂,拍着她的背说:“别哭,别哭,我们马上就回学校。”

她显然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身子抖得厉害。

旁边忽然有人说道:“用我的小刀试试?”

是米砾。他左手握着一把哨子,右手捏着一把小刀,怕兮兮地站在那里。

我接过刀,米砾俯下身来帮我,我们终于把绳子弄断了。重获自由的米砂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她抬起手臂,把衣服整理好,把眼泪擦干净。我扶住她问:“有没有事?”

她没作声,而是上前一步,给了米砾清脆的一耳光。

“去死!”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饶不了你!”

米砾捂住脸,站在那里像根木桩。

那晚我们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半,灯早熄了。伍优和李妍双双朝里睡着,一声不吭。我带着米砂去洗脸刷牙。她很乖地照做,但是一声不吭。一直到我们进了宿舍的门,她才轻声要求说:“我要和你一起睡。”

我摸摸她的额头,说:“好。”

我们上了床,她睡到里面,朝着墙壁那边,连呼吸都轻轻的,听不见。那天夜里,我也不知道我是几点才睡着的。所以更不知道,米砂爬起来的时候是几点。但她的动静惊醒了我,我感到她轻轻地跨过我的身体,用手努力按着床架,努力使它不发出声音,然后悄悄地从上铺爬下去。

不知道是在月光还是在晨曦的微弱光芒照射下,我看到她把自己的三个热水瓶,统统拎进了隔壁的盥洗室。

我听到,她往盆子里倒水的声音。

趁着这声响,我也悄悄地从床上爬下来,躲在门边往里看。我看到米砂,脱掉了所有的衣服,站在那里,用一把刷大衣的刷子不停地刷自己的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原来她是那么瘦,窗外的微光照射在她光洁的脊背上,那里和蒋蓝一样,高耸着两枚漂亮的蝴蝶骨。只是此刻的她,正在不停颤抖。正是十一月的天气,我穿着睡衣,光脚穿一双棉拖鞋依然觉得充满凉意。

那个巨大的毛刷和皮肤接触,发出“喀喀喀”的闷响。可她仍然固执地默默地刷个不停。

我软软地靠在墙边,月光清冷。我不可拒绝地想起那个夜晚,那个没人的小巷,那只紧紧困住我的胳膊以及那张嘴里呵出的让人恶心的酒气。我的胃又开始疼,疼得不可开交。米砂,其实我们都一样。

我轻轻地喊:“米砂。”

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我这边的方向。我已经奔过去,紧紧抱住了她发烫的身体。那是我第一次,这样接触一个同性的身体。她光滑的背部,纤弱的四肢,被刷子刷过的皮肤散发出的刺痛气息,以及少女那特有的芬芳,无不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把头埋在她的脖子上,和她一起哭泣。

“醒醒。”我听见米砂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该怎么才能忘掉?”

米砂,对不起,我真的很无能。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样做才能温暖你,让你忘记那些脏。因为我自己,都没法拯救我自己。

我替米砂把衣服穿好,拉着她回了宿舍,那天晚上真够折腾。确定她睡着以后,我才起来,摸黑到卫生间里去呕吐。我忘情地吐啊吐啊,几乎把所有的内脏和器官都要吐出来了。月光的照射,使我看到便池里的血迹,口腔中不可抑制的腥味随即扑鼻而来。

这还是第一次,呕吐带血。或许是因为憋得太久,从下自习课撑到现在,已经是很不容易了。等我重新爬上床,我还是睡不着,把窗台上的沙漏取下来玩,沙子缓缓无声地滴下。恍然间我在想:我们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些小小的沙砾一样,只有不断缩紧自己穿越狭窄的缝隙,才能得到皈依,不再孤独?

沙漏颠倒反覆,人生的阵痛便经历一次又一次。

九十九秒。

可是米砂啊米砂,人生有多少九十九秒?需要多少的勇气,才能经得住这一次又一次的痛彻心扉呢?

11

那几天,我对米砂很紧张,几乎是和她形影不离。早晨跟她一起早起,陪她一起刷牙、洗脸、洗衣服、打饭、上厕所,晚上和她睡在一起,看着她睡着。

“你们干脆把两张床拼一起,也好凑个双人床!”伍优没心没肺地开玩笑,只是没有一个人笑。

当然,对于她那晚的事情,我始终没有询问,她也没有对我多说一个字。

这一天的语文课,米砂的新钢笔,被书挤到地上,滚出去老远。米砂想去捡,又犹豫。米砾瞄准时机冲出去,在语文老师转过头走向前面黑板的时候,迅速地走到米砂座位前面的过道边,捡起那支笔,又连滚带爬地匍匐回来,将笔用面纸擦了又擦,恭敬地递过去。米砂抓起笔,不假思索地扔出窗外。

“不要了。”她干脆而小声地对我说,“掉在地上的脏东西,我要它干什么?垃圾!”我敢保证,米砾听得一清二楚。

米砂的话让我心里猛地一缩。

下课的时候,蒋蓝经过米砾的身边,幸灾乐祸地说:“好心没好报呢。”

米砾说:“我等着你给我的好报呢!”

“别乱讲!”蒋蓝说完,飞快地走出了教室。

米砂转过身,用一种嘲笑的口气轻声问米砾。“我倒真想知道,她给了你什么,难不成以身相许吗?如果你真沦落成这样,我看你还不如去街上找个妓女,也强过她!”

米砾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看上去像重症病人一样绝望。

米砂的话说得太难听,我赶紧示意她不要再讲。虽然,我也觉得米砾很活该。为了一个蛇蝎心肠的蒋蓝,这样利用自己的妹妹,纯粹是欠揍。

“么西么西!”第二堂是自习课,米砾不停地喊我,并用笔不厌其烦地戳我的脊梁骨。从“么西么西”喊到莫醒醒,他还丝毫不知疲倦。

“干什么?”我不耐烦地转头看他。他递过来一张小纸条,叠得方方正正,并对我不断使着眼色。我在犹豫的时候,米砂突然一个转头拿起那个纸条,狠狠地甩到米砾脸上。

“你收买谁呢?”米砂不紧不慢地说,“最好省省!”

最后这句话,她几乎是喊出来的。那些吃东西的、听歌的、闲聊的、看小说的、写作业的,包括蒋蓝,都诧异地扭过脑袋来看着她。空气刹那间凝固了——米砾捶了一下桌子,好像是嘀咕了一句脏话,就趴下去了。

米砂回转头,继续在她的草稿纸上画她的二次函数图,画了一个又一个。旁若无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米砂把她的草稿本放到我面前,上面写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我要赢。

“我要赢。赢她!”米砂坚定地说。

经历过那件事以后的米砂,仿佛带着一种杀气,说话做事都像要杀人,或者说,就是要杀死蒋蓝。

放学的时候,我趁没人注意,从地上捡起米砾的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我也是被利用的,真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米砾,我觉得他并不像米砂想象的那么坏。

学校要替我们代办身份证,需要户口簿,我打电话跟爸爸要,他说时间紧,交给许琳了,要我自己到她那里去拿。我拉着米砂陪我去找许。下午放学,琴房的门开着,许却不在琴房里。米砂走到琴边,她的手抚摸着黑色的发亮的琴盖,脸上显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次最真实的微笑。

“弹一曲?”我鼓动她。

她没有拒绝,在琴凳上坐下,打开琴盖,将手放到琴键上。那是我第一次发现米砂的手如此纤细,透明而灵巧的手指轻触琴弦,音乐随之喷薄而出。

原来,她的琴弹得如此的好,连我这个不懂音乐的人,都深深沉醉其中。看来“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这句话真的一点儿也没说错。我也听过蒋蓝弹琴,她号称十岁就过了钢琴十级,但比起米砂来,她真的差太远了。

一曲弹罢,米砂换了一个舒缓的曲调,对我说:“醒醒,我唱首歌给你听吧。”话音刚落,她已经开始在唱:

你说有一天

我会长大

会有长长的头发

会离开妈妈

我的生命中

会有一个他

我会因为他而快乐

也会为他不回家

你说人世间

有许多童话

只要付出真的爱

石头会开花

你的微笑里

幸福在发芽

蝴蝶恋着花枝头

温暖一直传天涯

多想一直守着你

让我的世界没有复杂

多想一直陪着你

大风大雨都不怕

哦妈妈我的好妈妈

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牵挂

哦妈妈我的好妈妈

世界世界那么大

牵着你的手

我才会安心出发

我被米砂的歌声震住了。我敢说,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没有听过如此清新动人的演唱。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被门口传来的掌声惊醒。

鼓掌的人是许,还有路理。

“真好听。”许琳大步走上前来,“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歌吗?”

米砂站起身来,看着路理,脸微红着说:“是我自己乱写的。”

“原来天中还有这一号人物!”许琳有些激动地说,“醒醒,这是你的好朋友吗,怎么也不介绍一下?”

“我是米砂。”米砂大方地说,“我和醒醒一个班。”

“我知道你。”路理说,“你上次给我写过一封信,对我们上次剧里的音乐提出了你独特的看法,是你吗?”

“是我。”米砂说,“可是,你为什么失约?”

“什么失约?”路理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米砂说。

路理摇摇头说:“我最近不用手机。”

“知道了。”米砂说,“醒醒,拿了东西我们快走吧,不然食堂该关门了!”

我从许的手里接过我的户口簿,还有一些钱,和米砂一起走出了琴房。路理从后面追上来,他拦住了我们,对米砂说:“元旦的汇演,正好也是校庆的演出,你能帮帮忙吗?”

“什么?”米砂说。

“你的歌。”路理说,“非同一般,一定可以把人震住。”

“是吗?”米砂的眼睛笑得像月牙一样弯,“你真这么想吗?”

“考虑一下吧。”路理说,“如果你不同意,我会继续动员下去的。”

“那就看你怎么动员喽!”米砂笑嘻嘻地答。然后拉着我飞快地跑开,一直跑到拐弯处,她伸出手来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你咋了?”我拉住她。

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真是脑子短路了,居然为一条短信上当!”

“你是说,那条短信不是路理发的?”

“当然不是。”米砂兴奋地说,“你没听说吗,他最近都没用手机,怎么可能是他?太好了,太好了,原来他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呢。”

看着米砂开心的样子,我当然也很开心,开心之余,更多的是羡慕。她是那种心底浅亮的孩子,一点阳光,就可以照亮无数的日子。可我呢?却注定在成长的黑暗中踽踽独行。从这点来说,我和米砂也不可能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什么呢?”米砂轻拍一下我的脸,拉长声音说,“莫醒醒同学,笑一个,乖啦。”

我挤出一个天下最难看的笑来对付她。

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帅哥路理出现在我们教室的门口。他手里拿着一个剧本一样的东西,朝着米砂招了招手。在全班各种各样的目光里,米砂故意转头问我:“他是在叫我吗?”

我很配合地说:“当然。”

然后米砂就从座位上矜持地站起来,昂着头慢慢地踱出去了。

我听到米砾在我身后不屑地骂道:“花萝卜痴!”

三分钟后米砂回来,手里握着路理的剧本。她把剧本往桌肚里一塞,用一种装模作样的语气问我说:“第一堂课是语文课吗?”

我忍不住笑。

她过来呵我的痒,在我耳边轻声骂道:“死醒醒,你不许笑,不许笑,不许笑。”

“好好好。”我推开她,尽量板起脸说,“我不笑。”

“稳住。”她说了两个字,然后挺直腰板掏出她的语文书。我知道这两个字她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如愿以偿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想将内心的欢乐硬生生往下按的米砂,竟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作为元旦及校庆演出最重头的节目,由路理在全国得了一等奖的DV短剧改编的音乐剧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全校师生的关注。男主角当然是路理,而女主角竟然采取了时下最流行的方式:海选。简直是闻所未闻!

全校喜欢路理的女生差不多是倾巢出动,当然这里面也包括了米砂和蒋蓝。海选那天我陪着米砂去了,她的特长展示是钢琴,唱的就是那天在琴房她给我唱的那首写给妈妈的歌。她唱得很动情,只可惜台下太吵,又没有麦克风,所以几乎是听不到她的声音。米砾不知道何时挨到我身边来,叹息着说:“我们家米丫头不知道何时能停止这些毫无意义的抽风行为。”

“有你这样的哥哥吗?”我说,“你应该鼓励她才对。”

米砾凑到我耳边说:“你们傻,早内定了,海选只是烟雾弹。”

“什么意思?”我问他。

“我也只是听说,但八九不离十。”米砾说,“这次校庆要花很多钱,有人赞助了,所以女主角也早内定了。”

尽管不太相信米砾的话,但看着台上认真的米砂,我的心里还是升起隐约的不安。等米砂比赛完,蒋蓝那个妖女上去跳舞的时候,我拉着米砂提出要走。米砂不肯,对我说:“再等等,当场公布复赛名单呢。”

“不稀奇。”我说,“他们要是选不中你就是有眼无珠。”

米砂却忧心忡忡地说:“我好久不练琴了,感觉今天发挥平平。不过刚才他夸我好,这让我多少有些放心。”

米砂一面说一面硬拉着我坐下来,我只好陪着她等结果。等待的时间实在是有些漫长,我把作业本掏出来,在膝盖上写作业。写完作业比赛还在继续,有个女生上台唱王心凌的歌:睫毛弯弯眼睛眨啊眨……一面唱一面朝着坐在台侧的路理拼命眨眼睛抛媚眼,丑态百出。台下的人都笑翻过去,笑得最大声的就数蒋蓝,她的笑声让人联想到巫婆,浑身不自在。

我的心里恶恶地想,我要是校长,就把那个姓路的开除了,一了百了。

结果终于出来,有五个女生进入复赛,米砂和蒋蓝都在其中。我对米砂说:“今天是不是应该买零食庆祝?”

“没钱。”米砂简单地说。

“啊,这个月才开始几天呢。”

“我花了五百大洋租钢琴!”米砂毫不在乎地伸出五5根手指。我吃惊地看着她。

“学校里的钢琴又破又旧,我到外面联系的。嘻嘻。”她很得意。

“至于这样?值得吗?”我无奈地说。

“吃一个月的咸菜!就当减肥!太值得了!莫醒醒,你都不知道,有多值得!”米砂兴奋地摇头晃脑,奔在路上大喊大叫。

真是个女疯子呢。

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酸酸的感觉。你的用心良苦太需要得到回报了,我的米砂。可是,我担心米砾把告诉我的那些话告诉米砂,她会承受不了。

那天的晚自习,我抱上了一堆没用的数学笔记本,佯装去问问题,然后敲开了行政楼207办公室的门。

“请进。”许说。

她在。谢天谢地,里面也只有她一个人。

她今天戴着一副深色护眼镜,噼里啪啦敲着键盘,索尼的笔记本,闪着充足的光亮。我迅速瞄了一眼,她在出通知。

“醒醒!”许这才抬头,诧异地把眼镜摘下来,说,“是你,找我有事吗?”

“有。”我说。

“坐下说。”她招呼我。

“许老师,”我说,“我想知道这一次米砂有没有希望?”

她伸出手来替我拂掉衣领上的一点小脏,我想躲,可为了米砂硬是熬住了没动。

“你们是好朋友吧。”她说,“找到个好朋友是要好好珍惜啊。”

“你有过后悔吗?”我问她。我想说的是她和白然。

“我不太明白你说什么,什么后悔?”她看着我的眼睛,也不知道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我只想知道米砂到底有没有机会。”我适时地把话题绕回来。

“你认为呢?”她真狡猾。

“我认为她超过蒋蓝很多。”我说,“如果她没被选中,我会失望至死。”

她笑着说:“动不动就说死,吓唬谁呢?”

我尴尬,承认姜还是老的辣。既然耍花招不行,我横下一条心求她:“请你帮帮米砂好吗?我听说一些对她不利的因素。”

“别胡思乱想了。”她说,“你回去上自习。还有,天冷了,晚上不许穿这么少,听到没有?”

我竟然很乖地点了点头,然后就听话地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我亲爱的米砂,我只能为你做到这些,一切听天由命吧。

米砂复赛的那天,我忽然胃痛,没能去给她捧场。她比赛回来已经七点多钟了。伍优她们都去教室上晚自习了。米砂推开门的时候我从床上撑着坐起来,问她:“怎样?”

她没说话,把装衣服的大包放下,坐到我床边来,抱住我,浑身颤抖地无声地哭了。

除了抱紧她,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伍优就在这时候推门进来。她跑到桌上拿了一本厚厚的参考书抱到怀里,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们,没,没啥事吧?”

我们都没理她。

她抱着书退出了房间。门被慌慌张张的她关得“砰”的一声,米砂终于号啕大哭。

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只知道米砂很伤心。米砂的伤心让我也很伤心。我觉得我自己很没用,也许那晚我应该跟许强硬一点,那结果就不一样了。许欠我的,她应该还我,不是吗?

这些可恶的人!

第二天中午,米砂说不饿,不肯去吃饭。我刚走到食堂门口,就发现公告栏前聚了一堆人。

那里宣布了校庆也就是元旦汇演的学生策划和组织者名单。

我挤到最前面,在“压轴戏:本校全国中学生DV大赛一等奖作品《蓝色理想》改编的同名音乐剧”的下面我看到了这样一行字:

主演:路理(高二17)米砂(高一17)

我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我飞奔回宿舍,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米砂。可是等我走进宿舍楼,却第一个遭遇蒋蓝。

“哼!”她举着一碗刚吃完的方便面,对我说,“你站住!”

我看着她。

“有你的,莫醒醒。”蒋蓝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向她展露一个胜利者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我就是要这样,气死她才好。

“算你狠。”她扔下这句话,端着她方便面的盒子,一摇一晃地进了她的宿舍。

我推开我们宿舍的门,发现米砂躺在我床上发呆。我在她身边坐下,捏捏她的胳膊说:“有好消息,要不要听?”

“我才发现自己很没用。”她用手捂住脸,“我原来这么怕失败。”

“谁说你失败了?”我说,“女一号是你,食堂门口都贴出来了。”

她张开手指,一双大眼睛透过指缝极不信任地看着我。

“真的。”我说,“我不会骗你的。”

米砂的脸终于在掌心后慢慢地,慢慢地开出一朵花来。然后她开始开心地尖叫,一把抱住我,在我脸上“吧唧”亲了一口。与此同时,门口也传来一声尖叫,是伍优的。她皱着眉,指着我和米砂说:“你们俩,越来越过分!”

米砂从床上跳起来,作势要去亲伍优。伍优高声喊救命,一向笨笨的她居然在瞬间手脚麻利地爬上了李妍的床,把我和米砂笑得肠子都差点打结。

后来我才知道,米砂那天复赛的时候的确是被蒋蓝PK下去了,但是路理和许都为她据理力争,认为她最适合出演女一号,而路理也答应替不依不饶的女二号蒋蓝增加戏份,这件事才得以峰回路转。

当然我不会告诉米砂我去找过许的事情,但是我认为我还是应该找个机会对许表达一下我的感激。我并不是那种知恩不图报的人,我也绝不能做那种人。

总之,上帝保佑。

希望一切都能顺利下去。米砂快乐,我也快乐。要知道,快乐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对我而言,它总像泡沫,来的时候晶莹剔透,去的时候迅疾无情。

阿门。

12

随着深秋的到来,天一天比一天冷,我有好多必需品都放在家里,所以不得不决定回一趟家。

前一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打电话给他,问他:“你现在在家吗,可不可以帮我送一本字典过来?”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醒醒,爸爸正在出差,这本字典很重要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最快要到周日下午。这样,要么你自己抽个空回家拿,要么爸爸给你打钱,你去买一本,好吗?”

“哦,好的。”我一说完,就迅速挂上电话。

我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不在家。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我甚至打了家里的电话。果然,没有人接。

这样就好。我不用担心再一轮的打扰和被打扰,彼此折磨。面对他,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回家的决定做得有些仓促,因为我本来还答应周末的时候陪米砂去买衣服。米砂这些天除了学习就是她的排练,整个人像着了魔一般,根本就没空理我。我打她的手机,估计是因为正在排练,手机关机了。我本想给她留个纸条,但想想还是亲自去打个招呼比较好,免得她找不到我会着急。我溜到校门口买了她喜欢吃的烤红薯,热热的握在手里,想给她一个惊喜。他们排练的地方是学校里最小的一个剧场,在小花园的后面,路径蜿蜒,很是僻静。再加上又是雨天,天气潮湿,路很难走。我绕过橘林和假山,来到小路上。我走路快,没走几步,就看到我前面还走着一个人。

我顺着他的鞋往上看去,仰着脖子才看到他的头。我的天,真高。

等一等,他好像是……路理?

我不由得放慢脚步。这条路窄得没话说,只能容下一个人,要想越过他,必定会引起他注意。我像做贼一般蹑手蹑脚,又像欠了谁钱似的衰衰地低下头,莫名地害怕他会回头。

可是,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只往前走了几小步而已,就差点撞到一个不明物体。

“嗨!”一个不缓不急的男声,“你是要去看米砂吗?”

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一张微笑的脸,在朦胧的细雨里正好奇地俯瞰着我。他也没打伞。我想绕过他往前走,可是道路真的是太窄了。我无路可去,只好红着脸窘迫地站在那里,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才好。

“莫醒醒,我们又见面了。”他继续说。

“莫醒醒,我们又见面了。”好像他永远都是这一句开场白。

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嗯”了一声。

“怎么不打伞?”他回过头来,把手上的那叠A4打印纸放在我的头顶,说,“把我的避雨工具借给你使使。”

我很尴尬,取下那叠纸不是,说“谢谢”更不好意思,只好继续沉默地低头,像在想非常非常深奥的问题。其实天知道,我只是想一步跨到剧场门口,离这个所谓的“万人迷”远点。

他可真是做作。

“在想什么?快走啊。”他提醒我。

我想他一定把我当成那种“花痴”女生了吧,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低头只是我的习惯动作。当我没有话说,或者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我都会这样做。这是一种最隐晦的拒绝方式。但而今眼下,我无法断然拒绝这个人对我的关心。他就这样用一叠纸挡在我的头顶,和死死埋着头的我一起用这种奇怪的姿势半跑进了剧场的大门。

走进那扇门的时候,我才觉得稍微暖和一点。虽然还是秋天,但天气就如同人的性格一样,偶尔无常一下,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路理拿着手里的纸大步走上前去,大声地说:“我把调整好的剧本打印好了!”

我站在最后一排,看着站在台上正冲路理做胜利手势的米砂。

“米砂。”路理握着剧本的手忽然朝向后面,“有人来探你班。”

“醒醒!”米砂这才发现我,朝我招招手,“快来快来,看看我的新造型怎么样?”这天的米砂穿了一条绿色的裙子,层层叠叠,头上还戴了顶小红帽,看上去像颗胡萝卜。我走上前去,从包里掏出烤红薯递给她。“饿了吧,给你买的。”

“噢哟,你这真是雪中送炭。”米砂苦着脸,“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说完,她拿起那个大红薯,当着我的面用力地、美美地啃下一大口。路理走上来,看着米砂摇头说:“这身衣服不行!”

“为什么?!”米砂嘴里含着红薯,着急地问,“哪里不行?”

“还是白色的好。”路理说,“女孩子穿白色才可爱,符合剧中人物的个性。”

“我弄不到。”米砂说,“就这身服装不知道跑了多少剧团才借到的。”

“弄不到就想办法弄么。”路理说,“我来问问蒋蓝看看,她衣服多。”

“不要。”米砂已经在谈话间迅速解决掉一个大红薯,腮帮子鼓得像只青蛙。她在路理惊讶的眼光中鼓着腮坚决而肯定地说:“那个妖女的衣服不要让我碰,不然我会吐的。”

说曹操曹操到。妖女正好闪进剧团的大门,身后跟着的,是替她拎着一大包衣服的米砾。米砂气不打一处来,拉着我扭头就往后台走。她拉我拉得很急,我跟着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后面,没看到摆在地上的一根木棍,差点就摔一跤。

“你看,你看。”米砂气哼哼地说,“你看那不成器的混蛋,我们米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排得怎么样了呀?”为了让她消气,我赶紧转移话题。

“妖女天天吵着要加戏,听说她家给了钱,剧本只好改来改去的。”米砂说,“不过不怪路理,我看他也是没办法。”

我笑。她总是那么维护他。

“我这个周末要回家。”我说,“我来跟你说一声。”

“噢好。”米砂说,“我们短信联系。”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路理高声唤米砂的声音。

“要排了。”米砂说,“你要不要坐下来看会儿?”

“不了。”我说,“再晚没有公车了。”

我跟米砂一起走到前台,然后我独自下台来,穿过第一排的过道准备往后走。蒋蓝坐在第一排的某个位子上,路理站在她旁边,他们好像正在讨论本子。我懒得看他们,加快了我的步伐。可我怎么也没想到,经过蒋蓝身边的时候,她竟然伸出一只脚来,狠狠地绊了我一下。我的身体失去重心,眼看着就要一个“狗吃屎”撞向地面,却被一只胳膊用力地拉了起来,整个人站不稳,倒入了他的怀中!

“你干什么?”路理一面抱住我,一面转头怒斥蒋蓝。

“醒醒,你没事吧。”米砂也从舞台上直冲下来。

“没事。”我赶紧挣脱路理,脸已经红到脖子根。

“哈哈哈哈哈!”蒋蓝大笑,“莫醒醒,我这是在给你创造机会,你应该好好谢谢我才对,瞧,你的脸红得……真好看,像红苹果。”

“你给我闭嘴!”路理骂她。

蒋蓝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路理。一旁的米砾又抽风,笑得像个神经病。米砂正好拿他开刀,一拳头揍到他胸口上。米砾要回手,米砂灵巧地闪开。米砾追过去,瞬间变成了兄妹之间的战争。

“别闹了,开排!”路理拿着手里的剧本,一个箭步跳上了舞台。

我跟米砂匆忙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低头往门边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小剧场。

我真恨蒋蓝。

在回家的摇摇晃晃的公车上,我收到米砂发来的短信:醒醒,谢谢你的红薯,你吃饭了吗?不许饿肚子啊,听到没有?

我回了一个“嗯”。

有人关心的感觉,真不错。

米砂是个好姑娘,我很荣幸,可以做她的好朋友。我忽然想起许说过的话,好朋友应该好好珍惜。我想我和米砂,绝不可能像她和白然。我在心里发誓一般地想,我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份友情,永不让它变质。

下了车,发现雨已经停了。这是秋天被雨水刚刚洗过的干干净净的黄昏,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决定,这决定让我有些激动,心也加速地跳动起来。

我家离公车站不远,不用走多久,一抬头,就看到一栋狭窄灰暗的旧楼。不高的建筑物的顶端,那被黄昏的太阳反射出柔和光芒的窗户后面,就是我的家。

我爬过一级级楼梯,用钥匙熟练地扭开锁,踏进我的小阁楼。

其实只不过一个多月没回家,我却感觉离家的时间已经很长,不过还好,一切都是老样子。我的书柜,里面塞满三毛的选集,从一到十二,依次排列,数字没有任何错乱。我的床,换上了每年冬天都陪伴着我的那床冬被,厚实的枕头看上去就那么暖和。我的缝纫机,像个小巧的闺女那样静静地待在角落里。

已是黄昏,小阁楼里光线很弱,我开了灯,橘黄色的灯光里,我看到我的家一尘不染。难道是许的杰作吗?她知道我今天要回家?还是她每个星期都会来呢?——虽然现在我不打算去想这个问题。

我把包放下来,把外套也脱了,吸了一口气,呼啦拉开了橱门,打开上锁的柜子,从里面把我要的东西拿出来。

那是一匹布。

刚买没有多久。我很少买东西,这是经过一个裁缝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的。不是太贵,但还是用了一个月的零花钱。我是一个很懒得花钱的人,可是一旦花钱,必是买不中用的东西。本来还发愁用它作何用,可是现在它有了很重要的使命。

我端坐在椅子上,将那匹棉布缓缓展开。

这才发现原来布上面是有花纹的,一小朵一小朵饱满的栀子花,淡得快要不见了,边沿的花瓣有点枯,整朵花却正开得好。

我将它覆盖在眼睛上,面向屋顶的橘黄色的小灯,它是多么多么暖和。我把布匹放在床上摊好,把我的小本子拿出来,看我做的一些记录。

163是她的身高,32是她的胸围,19是她的腰围,31是她的臀围。

那是她曾经告诉过我的数字,其实早已经默记在心里,不需要记,但是就是怕出错,所以看了又看。

裙装好还是裤装好呢?我用铅笔在纸上不断划拉,又推翻,又划拉。裙装好吧。我记得,那个女主角在看到日出时,奔向大海的镜头——那一定要有最飘扬的裙摆才对。

米砂没有飘扬的长发,我要用我的剪刀和针线,为她弥补这个遗憾。我用小粉笔在白布上描出裁剪的轮廓,又戴上白然的顶针,给缝纫机装线,穿针,然后踩下踏板。嘀哒嘀哒,金属针准确无误地扎在淡淡的粉笔线上。我的心,像跟着脚下一起飞起来一样。

有时候,我觉得做衣服真是一件让人喜悦的事情。你穿针引线,它裙裾飘飘。有付出有回报,多么好的事情呢。何况,穿上它的人,是你最亲密的人。

那件衣服,我做了整整两天,这中间,我只吃了一碗面条,下楼喝过两次水,倒在小床上潦草地睡了几个小觉。这是我第一次做衣服。以前都是改小或裁剪,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制作。不要嫌弃我笨拙的手艺,亲爱的米砂,我只有这份寒酸的礼物送给你,只希望你穿上它和你的王子站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幸福的女生。

我亲爱的米砂,你的微笑是我们共同的幸福,我必须为之去努力。

星期天的黄昏,一切终于暂时告一个段落。我洗了澡换了充满樟脑丸味道的睡衣,爬上我的小床,在床头昏暗的灯光下仔细看那件做好的白色连衣裙。

看着看着,我突然又有了灵感,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地给缝纫机装线,踩着踏脚,把裙摆弄出了一圈褶皱。

再度展开来一看,灵感又冒了出来。我拿出剪刀,在碎布条里找出两块最大的,咔嚓嚓剪出了两朵花,穿上针线,迅速地缝了上去。

就这样忙啊忙,忙到我都不知道时间了,才隐约听到开门的声音。

是他回来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拾掇好一切,把衣服抱在胸前,关了灯钻进被子里。

我听到脚步在门口游移的声音,感谢现在已是午夜,他一定以为我睡着了,终于走开了。

我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松了一口气。

把暖暖的衣服抱在胸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放心地睡着了。

不幸的是,第二天,我起晚了。

当我套着衣服拎着装满东西的大包急匆匆走下楼梯时,爸爸已经坐在那里吃早点了。餐桌上摆满东西,显然他很早就起了床。

我假装没看见他,径自走过去换鞋。他说:“等等,吃完早饭我送你过去。”

“可是,快来不及了。”我嗫嚅着。

“过来吃早饭。”他说,“我开车总比你坐公车快。”

我说:“那你帮我把早饭热一下我带走吃吧,真的来不及了。”

他想了想,点点头。

我想,米砂一定没吃早饭。

我又坐上了他的二手桑塔纳。他有些得意地对我说:“醒醒,爸爸最近生意不错,很快就要换辆新车了。等你到了十八岁,我就让你去考驾照,到时候也替你买一辆新车!”

“不用这么夸张吧。”我说。

他一面开车一面转头看我,忽然问我说:“爸爸是不是老了?”

“有点吧。”我说。

他哈哈地笑,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捡到金子了,情绪这么高昂。不过难得他这么开心,我也不想扫他的兴,于是也假装笑了一下。

“在学校给我好好学习,这个春节爸爸带你去香港游迪斯尼!”

我偷偷看他。他的鬓角已有白发,而他还一直当我是孩子。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们是相依为命的父女,或许我不应该对他那么绝情。下车的时候,他替我把包拎着说:“有些重,我替你拿到宿舍吧。”

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拒绝一定会让他不好受。就这样,他拎着大包昂首挺胸地走在我前面,一直把我送到宿舍,才离开。

我走进教室时,米砂正趴在桌上睡觉。

我轻轻地坐下来,拿热热的豆浆杯在她裸露的手腕上碰了一下,但她还是顽固地闭着眼睛。我俯下身,清了清嗓子,凑着她耳朵说:“路理。”

米砂直直地弹起来,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我,问:“在哪?”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宗教存在的意义。

我把豆浆和油条放在她桌上,说:“还不快吃。”

她握了一下豆浆杯,失望地说:“醒醒,原来是你。”

我笑了。

中午吃完饭,我把米砂拖回宿舍,让她闭上眼睛。然后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拿出了我的礼物。

“睁眼吧。”我说。

她徐徐睁眼。

“希望演出的时候你能用得上,我在家整整做了两天呢。”

说完我把裙子拎起来,展开。米砂吃惊地瞪大了她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许久许久才对我说:“你是说这是你做的?”

我点点头。

米砂看着那条裙子,一动不动,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

又过了很久,她一把抱住我,浑身颤抖,哽咽着说:“哦,亲爱的,它比我所有的淑女屋的裙子都要漂亮。我爱死你了莫醒醒!”

最后一句话,她用了超大的嗓门,正戴着耳机写作业的伍优痛苦地捂着耳朵,边摇头边叹息。

一切都是那么的好,那么的顺理成章。只是我没想到,风暴来临的时候,也是那样的迅猛、突然、不可抵挡。那天晚自习,小辫子先把米砂叫到办公室去了。我并没有在意,米砂是班干部,小辫子叫她是常事。可是她回来的时候,眼睛肿肿的。她坐到座位上,把书甩得砰砰响。,我就知道,她一定受委屈了,于是我问她:“咋了?”

她没有回答我。

我知道她的脾气,也没再问,心想过一阵子她应该会好吧。可是我没想到,小辫子又站到教室门口来叫我说:“莫醒醒,你出来一下。”

班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有些不明白状况地站起身来。米砂忽然也跟着我站起来,用手臂把我一挡说:“你不要去!”

小辫子快步走进教室,很生气地看着米砂说:“你要做什么?你还嫌闹得不够吗?”

教室里突然变得安静,安静极了,只能听到米砂的喘息声。大家都在静观其变的时候,米砂开口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很清楚、很大声地说:“不换宿舍,不换座位,不向丑恶的人低头,这就是我的原则。我是这样,醒醒也是这样!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们听好了,以后谁再提‘断背’这两个字,我轻饶不了他!”

小辫子一只手指着米砂,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家一片哗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爆炸了。

当天晚上,我去学校外面的网吧上了网。果然,学校的BBS上,最热的那张帖子名叫:《高一(17)的情侣姐妹》。

我点开它。这篇点击量突破一万的热帖内容是这样的:

她们朝夕相处,形影不离。——朋友能这样。

她们互相亲吻,彼此拥抱。——好朋友能这样。

她们每个夜晚同床共枕,彼此缠颈。——谁能这样?!

本校高一(17)班的两名性感出位女生,大胆奔放,公然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同性恋行为。

天中不能容忍早恋,更不能容忍同性恋。严惩可耻的“断背”,让她们滚出天中!

还天中纯洁!还花季纯洁!让堕落的人滚出天中!

这个帖子里还附有模糊不清的、明显被PS过的不堪入目的照片。

我趴在网吧的键盘上,欲哭无泪。

有人走到我身后,轻轻地拍我的肩。我转头,看到米砂。她朝我微笑,轻声问我:“醒醒,你怕吗?”

“不。”我说。

“那就好。我们都不要怕。”说完,她很干脆地替我关掉了电脑。“走吧,我们回宿舍去,好好复习,明天还要考数学呢。”

断背?

这真是个新鲜的词,不是吗?

我俩走进宿舍,伍优和李妍正在说话,见我们进去,立刻闭了嘴。

米砂冷冷地笑着说:“你们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申请换宿舍,这没有什么。”

伍优结结巴巴地说:“不……关我,我的事。”

米砂很凶地回她:“我有说你什么吗,大嘴巴?!”

伍优扁扁嘴,就要哭的样子,被李妍劝到窗边去了。米砂把我一拖,故意很大声地说:“醒醒,我们睡觉!”

我的天哪。我一时真想不明白,这件事该如何才能收场。

13

我的预感是灵的。事情远不如我想象中那么轻松。

第二天早上我又醒得比米砂晚,等我吃完早饭往教室走去,远远的,就透过窗户看见蒋蓝站在讲台上。她最近染了红头发,造型很好认。不知道为什么,不好的预感又一次袭来,我不由得加快脚步。

“三八!”这是蒋蓝的声音。我冲进教室,第一眼就看米砂的座位,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地坐在那里。蒋蓝好像在哪儿冲了个澡,头发统统贴在脸上,脸上的妆也花了,看上去傻极了。地上有崭新的毛巾,我猜是被她扔在地上的。

看她这个样子,好像是被人浇了水。我表情难看地望着米砂,不相信是她干的。

她用眼神告诉我,确实不是她。

蒋蓝继续说:“今天哪个三八用水泼我了,最好自己站出来!”说完,她拼命拍了一下桌子。

有人把头埋下去睡觉,有人抽风般地翻书,有人拿笔在桌子上瞎划拉。有一个男生想逃出去上厕所,蒋蓝冲到门口一把把门关上。班上的男生大部分被蒋蓝的零食和妖媚收买,现在个个表现得很有风度。我低头走向自己的座位。

米砂一只手撑着脑袋,一只手在桌上敲着,就那样无所畏惧地看着蒋蓝。

“有人刚来,那我再重复一遍。”蒋蓝继续说,“今天我在一楼经过的时候,楼上有人冲老娘头顶泼水!我看得清清楚楚,她绝对是咱们班的!”说完,她锐利地扫了一眼米砂。

米砂接了腔说:“凭什么在咱们班门口泼的就是咱们班的?”

我来不及捂她的嘴巴。该死,她又中计了。

“哈!米砂,你不用心虚。”果然蒋蓝很受用她的话。

“虚什么虚?我要是想泼你,绝对是用桶,而且是开水。”我根本来不及捂她的嘴,米砂一秒钟也没停顿就脱口而出。

说完,她也趴下来,对我灿烂地笑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她的笑。

蒋蓝跟着也纵声大笑,说:“你泼我没关系,不过,你不要被学校泼出去才好。”

说完,她捡起地上的毛巾,准备出去,刚拉开门,她又突然回头,对我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了句“两个贱货。”

士可杀不可辱。我冲上前一把拉住她。“你说什么?”

她看着我,也许是被我的眼光吓住,不敢重复。我轻声说:“有种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要打人吗?”蒋蓝甩着她湿湿的头发,表情滑稽地说,“我警告你,我可不怕谁。”

我的手已经抡了起来,不过有人一把捉住了它。

“别弄脏你的手。”是米砂。

蒋蓝仰天大笑,拍着手说:“大家看看,这可真是夫唱妇随的感人场面啊。”

上帝原谅我,如果我再不收拾她,我都没办法原谅我自己。就在我抑制不住冲动真的要动手扁人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他跟在小辫子的后面,脚步匆促满脸焦虑地朝着教室门口走过来。

我立刻没有了思想。

他们很快走近了,小辫子朝我招手说:“莫醒醒,你过来一下,你爸爸来找你了。”

他上前一大步,拖住我的手,一直把我往操场那边拖去。我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因为我不能反抗,反抗只能让我觉得更加的耻辱。他就这样一语不发地一直把我拖到了校门口,打开他的车门,把我硬生生地塞了进去。

“你要干什么?”我冲着他大声喊。

“我还没问你到底要干些什么,读个书你能给我读出这么多花样来,我看你不必读了,跟我回家算了,免得在外面丢人现眼!”

他的话彻底伤透了我,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我不能认输,我把头昂起来,跟自己说不哭不哭就是不哭。

许琳就在这时候从学校里奔出来。她拉开车门,问他说:“你要把醒醒带去哪里?”

他不说话。

“你能不能冷静点?”许琳说,“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的。”

够了!我真讨厌他们这种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的游戏。大人的世界充满欺骗肮脏,我真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长大,不要长大。

我的无助在他们面前无处遁形。

我的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

丢人现眼,他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我从他的车上跳下来,许琳一把抓住我说:“醒醒,跟许阿姨聊聊,好吗?”我挣脱她,拼命往前跑。他发动了车子过来追我。我两条腿哪里跑得过他的车。他停在我前面,我只好转身往后跑,谁知道又被许琳截住。他走上前来,用力捏住我的胳膊,咬着牙说:“明天我就给你转校!”

“不!”我大喊,情急之下歪过头,张开口咬住他捏我胳膊的手。他一定疼极了,但他没有松开我,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竟然看到他眼角的一滴泪,迅疾无声地落在地上。

那真的是一滴泪,我想我绝对没有看错。

我们这都是怎么了?

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摇晃着,努力想站稳自己的身子。许琳扶住我,对他说:“都冷静点,我找个地方让你们父女好好聊一聊,好吗?”

十分钟后,我和他坐在了许琳的办公室,行政楼207室。许琳替我们各自倒了一杯热水,把门替我们带上,出去了。

他坐在墙边那张沙发上,我坐在许琳的办公椅上,我们对坐了好几分钟,是他先开的口。他说:“我也不是不相信你。”

我反问他:“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压根没想到会发生的事情。”他说,“学校打电话给我,说出那样的事,你叫我这个做父亲的该怎么办?”

“我要回去上课,我也不会转校。”我站起身来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你什么态度!”他火了。

“我告诉你,我不会接受那些加在我身上的罪名,如果你也不相信我,如果你跟那些可恶的人一模一样,那么好,你就等着替我收尸好了!”我撂下这句狠话,打开办公室的门,断然离开。

我很冷静地回到教室,在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里冷静地上了一天的课。我甚至超常发挥,回答出了数学老师问的一个超难的问题。米砂在历史课上给我写了一张条子,条子上只有四个字:清者自清。

我知道我们都在熬。

但我这个黑暗里长大的孩子,注定比不过米砂的坚强。我在那晚发病,肚子饿得像一座空城。我跟米砂谎称要回家拿点东西,跑到学校外面的一家快餐店,要了无数的东西打包回学校。我急需用食物来解决内心的烦恼和焦躁。我拎着那两大塑料袋的东西,寻找可以安全消化掉它们的地方。我想起上次遇到蒋蓝和米砾的那个小山丘,现在那里很冷了,应该不会有人去。我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那里,扯开袋子,掏出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嘴里塞。

我一面狂吃,一面想着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才好,一面掉着眼泪。冰冷的风吹得我的后脑勺麻木不堪,食物只能麻痹我的思想而不能让我觉得温暖。我半跪在那里,扛着冻,吃光了所有的东西。当地上只有两个空空的破烂的塑料袋的时,我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宿舍。

米砂不在,兴许是又去排练了。

我倒在床上,用枕头压住自己的脸,强迫自己睡去。

但我当然没有睡着。八点多钟的时候,我的胃痛像火山一样地爆发。我吐得翻天覆地,再也没有东西吐的时候,嘴里出来的是血。

伍优和李妍推门进来,我听到她们发出的尖叫声,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又被送进了医院。

不过这一次,我爸不知道。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米砂。我有些恍惚,以至于她的样子看上去并不真切。我努力对着她笑了一下,问她:“什么是宿命,米砂?”

她想了想,回答我说:“宿命就是以为走了一大圈,可是竟然还在原地。”

“而且,原地站满了人,他们都在嘲笑你的愚蠢。”我迅速地接她的话,然后慢慢支撑着坐起来,抬头看着自己的输液瓶,顺着那根透明的细管子,又缓缓看到我苍白冰凉的手。我已经在那一刹那做出了决定,活着是多么痛苦的事。我伸出另一只手,飞快地拔掉了我的输液管。

然后我捂住了米砂的嘴,不准她尖叫。我们都清楚地看见,我手背上的血,瞬时就像一管细小的喷泉,飞溅出来,落在洁白的被子上。

我并无丝毫的害怕。我听到自己用请求的语气轻轻地对米砂说:“别说话,米砂。不要让他们进来,求你。”

说完,我举起我那只血淋淋的手,对她摇晃着,说:“不要救我,我已经没救了。”然后我就再度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我看到许琳,还有米砂和路理。

许琳拍拍我的额头说:“没事了,醒醒。医生说再观察一下,你就可以回学校去上课。”

我环顾四周。许琳知趣地说:“放心吧,没告诉你爸爸。”

我松了一大口气。

米砂走上前来。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她用温热的掌心贴着我的面颊,温柔地说:“醒醒,你没事就好,天知道我有多担心。”

“对不起。”我说。

“别说对不起。”她的眼泪掉下来,掉到我带有血渍的白色的床单上,“好朋友之间,永远都用不着说对不起。”

路理也走上前来。“莫醒醒,你放心吧,许老师已经站出来替你们澄清了。那个恶意发帖人的IP也被查出来了,就是在我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发的。这件事,你再也不必放在心上,忘掉它,好吗?”

我看到米砂转头,含着泪,对着路理微笑。

那微笑真美。

我在一刹那不再讨厌路理了。能让米砂这样笑的男生,应该算是个好男生吧。

校园的新闻每天都在变,当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家感兴趣的已经是“路理爱上女一号米砂”之类的事,断背的事不了了之。

蒋蓝这一仗,输得很惨。

那一天中午,我和米砂在食堂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路理也参与进来。

“其实别人都没有错。我也想通了。”米砂夹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上天很公平!只不过,有些人需要等待,才能得到!”刚说完,由于激动过度,她的鸡肉从嘴里滚了出来。

“呵呵。”路理笑她,“吃漏嘴的感觉怎么样?”

米砂满脸通红,依然说:“哪有!是鸡肉太硬而已。”

路理突然在自己的碗里夹了块鸡肉放进我的碗里。我和米砂都很吃惊地看着他。

“你也想要一块吗米砂同学?我的鸡肉不太硬。”路理笑着对米砂说。

“切!”米砂翻了个白眼,拼命扒饭。

那块鸡肉,我没有去动。因为,我从来没吃过男生夹的菜。更因为,他是路理。吃过饭出来,我们在操场上遇到许琳。她停住脚步,微笑地把我拉到一边说:“这个周末你回家吗?”

我有些不理解地看着她。

“别忘了,你爸爸生日快到了。”说完这话,她就走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我还欠她一声“谢谢”。或许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实都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讨厌。只是偶尔会做错事。

原谅应该是一种美德吧,我真心希望我能拥有它。

14

十一月二十九号是他的生日。

其实并不用许琳提醒,早在一个月以前,我就在日历上画了一横。

二十九号,是周六。下午,我收拾了点东西,把包背起来,又放下,又背起来,又放下。宿舍里只有米砂和我。她在背单词,转身对我说:“What are you doing?”

“回家。”我说,“你们的戏今天排吗?”

“排。”米砂握着拳头说,“冲刺阶段了,我们一定行。”

这点我毫不怀疑,我跟米砂告别出来,在公车站,我先给我爸发短信:我今天会回来。

为了等他的短信再做决定,我故意错过一班车。

幸好他还不是太晚地回了我:好的。我买菜。

犹豫了一下,按了“好”字然后发送。我今天感到有些饿,却又不是往常那样饿得胃抽痛。最近,在米砂的逼迫之下,我的饮食正常很多,甚至,还有了一两个喜欢的菜。比如,西红柿炒鸡蛋。这成了我的每餐必点。我每天都在同一个窗口买饭,阿姨认识我,一看见我就会说:“哦,番茄炒蛋。”然后转身,往我的盆子里扣一勺番茄炒蛋。

米砂说,如果我继续这样吃下去,即使我不会口味疲劳,她也快视觉疲劳了。

呵,可能,下个月,我会争取再爱上一道菜的。事情总是变得越来越好,我愿意相信。

到家的时候临近晚上。十一月底的傍晚,天空泛着蓝紫色。我围着我唯一的红色的围巾仍然觉得寒冷。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厨房里的灯火。暖黄色的灯火。窗户是磨砂的,所以只能看清一个人来回走动的轮廓。

一个微微驼背的轮廓,走来走去。我仿佛听到“哗,滋——”的声音,仿佛听到碗碰到桌面的声音和水龙头哗啦啦流水的声音,接着油烟机里传出一阵一阵的糖醋鱼的香味。

那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每天都会很饥饿,嗅觉变得异常灵敏,常常在楼下时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那时他不经常加班,也从不出差,每晚都会准时回家为我做饭。我当着他的面,吃下三大碗米饭,也不会感到羞耻。他认为,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所以,往往帮我盛饭盛得很积极。

其实我会把早饭藏进书包,留到晚饭后再吃,而午饭,则干脆不吃。这一切,他全然不曾知晓过。这些似乎遥远又近在眼前的声音和味道融合在一起,突然让我感到非常疲倦,非常想走进家门。

我加快步子迈进我的家。

门是开的。

他机敏地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洗洗手,还有半个小时开饭。”

我说:“哦。”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然后走到楼下,扭开电视机,在播娱乐新闻,好几条讯息都是关于蒋雅希的:蒋雅希召开新闻发布会澄清绯闻;蒋雅希出席签名售书活动;蒋雅希内地FANS团成员前往香港为其演唱会加油等等。

蒋雅希的脸白得仿佛透明,握着金笔浅笑着签名的样子,真是优雅。不管怎么说,她看上去比她的堂妹蒋蓝要顺眼很多。

我正在发愣,他围着围裙站在我身后说:“吃饭啦。”

他做了一桌菜。小小的餐桌摆满食物。我说:“不喝点酒吗?”

他晃晃手里的东西说:“红酒。”

“改喝红酒了吗?”我又问。

“只剩红酒了呀。”他有点尴尬,打开酒盖,说,“来点?”

我伸开五指捂着碗说:“我喝水就好。”他没有勉强。

我终于抬头仔细看他,其实才见没多久,却好像隔了好久没见,觉得他又老了,白发好像比上次多出许多。

“怎么样,鱼是不是很香?”

我们相对坐着。他夹了一块鱼自己品尝了一下,陶醉地说:“不错不错。”

我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忍不住说:“从店里买的吧。”

“哈哈。”他笑了,“没瞒过你,不过我也是厨师之一,只不过我是负责加热而已。哈哈。”

我也笑了。

他又呷了一口酒,说:“学校里过得还习惯吗?需要再买几件冬衣吗?需要的话,我帮你买。马上冷空气就要来了。”

我说:“不用,能应付。”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肉,说:“这可真的是我做的。”

我吃了一小口,就吃出来他放了生姜。白然在的时候,他做完肉就会把生姜全部捞出来扔掉。因为白然看到生姜就会不再想吃饭。为了拯救她的食欲,那时候他是煞费苦心的。除了鱼,其他的菜他都能做得极好。

我望了望红烧肉的盘子,又伸出筷子在碗里挑了一下,里面果然还是没有生姜。

或许,挑掉生姜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即使她已经不在。

或许,白然在他的心里还是有位置的,藏在心最里面的地方,连他自己都不见得知道吧。

他终于说:“上次的事,是爸爸太冲动。我也不太懂,电脑上的照片是可以处理的,所以就错怪你了。你不要怪爸爸,爸爸没文化。不过你们学校的学生也是太可恶了,连这种事都想得出。”

“没事啦。”我对他说。

他对着我笑,有些害羞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这个晚上,一切都很平静,天很快暗下来。我吃完这有生以来不多的几顿正常的饭,爸爸去洗碗的时候,我爬着楼梯去楼上的浴室洗澡。

好久没有在镜子中好好看自己:肋骨倔强地突出来,锁骨也凸在外面,有些可怕;指甲很长;头发也长了;单眼皮,遗传自白然;薄薄的嘴唇,小小的鼻子,都是遗传自白然;只有额头,宽宽的,遗传自他;下巴上的两颗痣,褐色的,挨得很近,远看,好像一颗大的痣,把整张脸都变内敛了。

洗澡洗澡。

把所有的过去都冲走,重新给自己一个生命。我在热水喷头下闭上我的眼睛,心里默默地说,白然,我的母亲,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能陪在我的身边,那么多的痛苦过去了,你能保佑我的新生吗?能吗?

洗完澡以后,爸爸还没有进房间。他伏在书房的桌子上写着什么。

我犹豫了很久,才敲了敲他的房门,问:“要不要倒杯水?”

“哦。”他抬起头,看到我。我站直了身子,只露一半脸给他。

“不用了,你早点睡吧。”

“那个……”我败给自己了,嘴一滑,说,“生日快乐。”

他又一次抬起头,疑惑的表情,说:“你刚才说什么?”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我已经飞快地穿过书房,大声重复了两次。脸上突然烧起来,真让人措手不及。然后我大声喊道:“或许你该约她去泡泡吧,要知道,你还不算太老!”

他没应我,可能呆住了,待在里面半天没出来。

我打算躲到我的小阁楼上去,不干扰他的世界。经过他的房间时,发现电视机还开着,我想了想,走进去把它关上。

节约用电,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

顺便,我还偷偷摸摸对着关闭的电视机照了一下镜子,捋了捋湿湿的头发。其实,我也是有些臭美的。

打算离开的时候,脚趾似乎碰到什么,凉凉的。俯下身,原来是一串钥匙。我弯下腰去捡,却发现柜子的深处,好像有一个方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探进手去,摸出一个冰冷的东西,拉出来一看,是一个落满灰的铁盒子。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到了周杰伦的《半岛铁盒》。虽然我不知道半岛铁盒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用浴巾把盒子包起来,悄悄离开了爸爸的房间。

我上了小阁楼,坐在我的小床上,脑子里打了很久的架,不知道到底该不该打开它。

我对秘密没有探究心,我只是很好奇,这会是什么样的东西?我用了十几张面纸,才把它的表面擦干净。盒面上模模糊糊画着一个微笑的女孩子,她编着麻花辫子,脸蛋有些婴儿肥。在她的脸蛋旁边,用烫金的字写着“菲红蛋糕”。这显然是80年代的那种饼干盒。那么,这应该是他们的东西吧。

我的心突然猛跳起来,我用手摸着胸口,对自己说:也许就是结婚证书什么的吧;又也许只是个废弃的盒子,里面装着半盒早已发霉变成灰的蛋糕。

总之,拿都拿来了,一定要打开看看。

我眼睛一闭,两手一用力,分离了盒子与盖子。

我睁开眼,没有老鼠和小虫子爬出来,只有一些安静的发黄的纸片,分成好几堆,就像有无形的格子来固定它们的位置一样。

我拿起其中的一张张纸片,把它们拆开,发现竟是一封封信!

第一封:

辛:

冬天那么长。我什么时候才能熬过它?

今天下了班以后我又去了那条路,你知道吗?那棵树,叶子竟然没有掉光。

它仿佛知道自己的使命一样。

它是我们一整个夏天的见证。如果它们都掉光了,谁来让我相信,你还会回来呢?

别对我说,如果我不放弃这一切,你就放弃我。别这样残忍好吗?

如果我必须在放弃你和放弃生命中做一个抉择,我会放弃生命。

如果我放弃生命,你会好过,他们也会好过,那么放弃很值得。

第二封:

辛:

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到现在,你的声音仍在我耳边,像个温暖的咒语,挥之不去。我这么爱你,我该如何是好?

今天是醒醒六岁的生日,我和莫晖带她去了公园。这个孩子,让我没有办法亲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因为她与我太像了,所以,我恨她,我有时候,甚至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我是不是个恶毒的妈妈?可是如果我让她自由地长大,她就会和她的母亲一样,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直到死去。

莫晖对我真的很好。我们认识了十年了,他对我,还是好像认识第一天一样。十年以来,他每天都是一样的温柔,有耐心,没脾气。让我想发疯。

我有时候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受用,有的人,却只能苦苦煎熬?

或许我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孩子,就是最大的错误。

但是,我必须为我的错误承担责难。不要再逼我放弃,我不畏惧失去,可是我没有理由让别人的世界和无耻的我一起崩溃。

我将继续痛苦而倔强地爱你,辛。

第N封:

辛,我最亲爱的:

真的不肯给我将来了吗?

真的不愿意等我了吗?

醒醒在长大,也许你再等等我去死吗?

如果我死了,你是否也会轻松呢?

上天知道我的爱,我的爱。因为不能全给而被你否认掉的爱。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我爱你,我最亲爱的。

我真的爱你,失去你,失去生命也不可惜。

那封信落款的时间,是她的忌日。

原来,她早就做好死的准备。救人,不过是一个偶然。

原来!

原来!!!!!

读完所有的信,已经是半夜。所有的信都是写给一个叫做辛的男人,没有落款,也从没有寄出去过。

辛到底是谁?

我在盒子的最底下,发现了一张照片。那张照片是反扣在盒子最深处的,上面落满锈。

我迟疑地伸出手,把那张照片翻过来。在它的正面,一段胶带粘住了上面那两个人的脸。这是一张被撕过的照片,可是它还是被粘连了起来。

他们穿着几乎同样款式的蓝色牛仔衣,站在一块石头上,男人从身后环住女人的腰,女人穿着彩色的裙子,漆黑的长发随风飘舞着。他们的身后,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右边那块竖起的石头上刻着四个血一般的字: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

他们在天涯海角,那么开心地笑着。

女人的脸挨着男人的头,她幸福地闭上了眼。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白然是会笑的,是会这样笑的。我仍然记得那首叫做《娃哈哈》的歌,当我唱着它,在她面前表演幼儿园里老师教授的舞蹈时,她一把揪掉我额头上贴的大红花贴纸,大声笑着说:“傻透了。”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里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哦,白然,是你,真的是你。直到今天,我才认识你,我的母亲。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

凌晨两点,忽然下起滂沱大雨。

深秋的沿海城市,确实很少见这样的雨水。伴随而来的,似乎是只有台风季节才有的呼呼风声。

难道,今年的冬天真的来得这么快?

我把米砂送的沙漏从背包里取出来,解开丝绒系口,沙子滴落,滴落,仿佛一串看不见的泪水,流不尽,淌不完。

我把那些信纸统统装回盒子里,盖上盖子,塞了很久,终于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光着冰凉的脚,爬上了床。用同样冰冷的被子把自己裹起来。

然后熄了灯。

我把自己裹得很紧很紧。那张照片就在我的手心牢牢攥着,我想撕烂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没有撕,我只是努力把它在手里捏成了一个团,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团,像把一切的肮脏和丑恶都缩成一个团。过了一会儿,我发疯般地爬起来,呼啦打开了窗户,雨水裹挟着狂风,放肆地吹落进来。我用尽全力,扔掉了它,就像扔掉一颗炸弹,或者一把尖刀。

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变成眼泪。我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哑巴一般地哭了。

辛,一个叫辛的男人。

他把一个母亲变成冷血的魔鬼。

他让一个平凡的女人错成为众人仰慕的女英雄。

他给了她一颗毒药。他让她日夜饱受病痛与心灵的折磨。

他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伟大到能控制一切,无视生死。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

这就是你给我新生的礼物吗?妈妈。

如果真的是的话,我想要告诉你,这是一个多么耻辱的礼物,足够将我从最陡的那座悬崖上狠狠推下去。从此粉身碎骨,埋入地狱,和你一样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