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只要你做每件事的时候,都把它当作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你就能做到心无杂念:不会再找不到目标,不会再因为激情而违背理性的法则,不会再自我开脱,不会再自恋,不会再对命运的安排心怀不满。

作于格兰河畔的夸迪人中间[23]

1 清晨首先告诉自己:今天我会见到好管闲事、忘恩负义、好勇斗狠、背信弃义、心肠恶毒、性情乖僻的人。他们蒙受诸般苦恼,是因为他们不懂得明辨善恶。而我明白善者为佳,恶者为劣;我从反思中得知,冒犯我的人本性与我相差无几——并非血缘出身与我相近,而是拥有与我相同的心灵,同样残存的神性。因此他们谁也无法加害于我,因为他们谁也无法用自己的恶行使我堕落。我也不能对自己的同族动怒,或是记恨于他。我们生来便要合作,一如手足、眼睑、两排牙齿一般。因此相互抵牾有违本性:动怒或排斥就是这种情形。

2 我不论是什么,也不外是肉身、气息和起支配作用的心灵而已。鄙薄这副肉身吧——血液、骨骼,神经与血管组成的罗网与结构。也思考一下气息为何物吧:只是风而已——甚至并非恒久不变,而是总在吞进吐出。还有第三部分,起支配作用的心灵。丢下你的书本吧——别再满怀渴望了:你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不妨这样考虑,就当自己时日无多:“你年事已高;别再让这起支配作用的心灵遭受奴役了——别再因为自私的冲动而身不由己,也别再为此时此刻惶惶不安,为未来的命运满腹疑虑了。”

3 众神的安排不乏深意。命运的安排不会与自然无涉,亦离不开天意司掌的诸多线索错落的编排。万般事物皆出自神界;除此以外的影响因素:必然性,以及整个宇宙的福祉,也是宇宙的组成部分。自然的每一部分,都会从整体的本性的产物,以及一切维持自然存续的事物中获益:宇宙秩序得以维持,既得益于诸般元素的变化,又得益于它们组成的物质的变化。但愿你会觉得,这样的认识已经足够,但愿它会成为你恒久的信条。放弃对书本的渴望吧,这样你在临终时才会无怨无悔,才会怀着对众神由衷的感激,体面地辞世。

4 记住,你已经耽搁了许久,众神几度宽限与你,你却坐失良机。如今,你应该认清自己隶属其中的宇宙,认清自己是司掌宇宙的主宰衍生之物:你的时间早已被划定了界限——倘若你不利用这段时间消除阴翳,它就会消逝得无影无踪,你也会随之消逝,良机一去不回。

5 每时每刻都要像罗马人,像男人那样,以饱满充沛的精力,留意手头的工作完成得如何,要有严谨的分析、不受外物影响的尊严、仁慈的同情心、无私的公正——还要摒除心中的杂念。只要你做每件事的时候,都把它当作人生中的最后一件事,你就能做到心无杂念:不会再找不到目标,不会再因为激情而违背理性的法则,不会再自我开脱,不会再自恋,不会再对命运的安排心怀不满。你会看到,人要平静地度过敬畏神明的一生,所需要的东西寥寥无几。众神对遵守这些规矩的人,也不会多作苛求。

6 伤害自己,我的灵魂啊,你是在伤害自己:你不会再有自尊自重的机会了。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只是短短一瞬,你的人生已经时日无多,而你还不自重,还将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的灵魂上。

7 外物是否令你烦恼?那就给自己一些余暇,学习一些更好的东西,别再彷徨不定了。除了做到这一点,你还要警惕另一种游移不定。有些人虽生犹死,听凭每一股冲动的指引,没有确定的目标,更有甚者,每个念头都是胡思乱想,每句话都是胡言乱语。

8 琢磨不透别人的心思,不会被轻易视为不幸的缘由:但那些疏于体察自己心思的人,必然不幸。

9 要将这些时刻牢记在心:整体的本性是什么样,我自己的本性是什么样,这种本性与那种本性有何关系,它是怎样的整体怎样的一部分;没有谁能阻碍你按自己分属的那种本性说话与行事。

10 狄奥弗拉斯图[24]在比较罪过的深重程度,用哲学考察常人的区别时说,欲望引起的犯罪要比愤怒引发的犯罪来得严重:因为显然是某种痛苦和不由自主地发作,让恼怒的人放弃了理性,而因为欲望犯下罪行的人,屈从于享乐,他的恶行似乎更为放纵,更为软弱。然后,狄奥弗拉斯图像真正的哲学家那样,公正地指出,为享乐所惑的犯罪,比受痛苦影响的犯罪更值得谴责。通常说来,后者更像受到伤害的一方,为痛苦所激,不得不动怒;而前者作恶的冲动源于自身,是受了欲望的驱使。

11 你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场人生:你在做事、讲话或思考的时候,将这种可能谨记在心吧。倘若众神存在,那么离开人世便不足为惧:因为他们不会让你遭受任何伤害。倘若众神并不存在,或者他们对人类漠不关心,那么生活在一个没有众神,或没有神意的世界,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众神的确存在,他们也关怀人类:这种关怀明白无误地体现在他们赋予人类本领,让他们避免真正蒙受伤害。倘若还有其他祸患,他们也会做好预防,让人人都有能力不致坠入其中;如果某种事物不会把人变坏,又岂能把他的生活变坏呢?

整体的本性不会疏于体察,既不会对情况一无所知,亦不会纵然知情,却无力阻止和挽回。它也不会因为缺乏本领或能力,犯下如此大错,让福祸不加区分地落在善人与恶人身上。不错,生死、荣辱、苦乐、贫富——所有这些有好有坏,但它们本身无分是非对错:因此它们本身亦无善恶之分。

12 万物消逝得何其匆促,我们的肉身湮灭于尘世,记忆湮灭于时间;种种感官对象——尤其是那些用享乐诱惑我们,用痛苦恫吓我们,或者享受虚荣喝彩的事物——本质是何等低贱,何等可鄙、粗劣、速朽、了无生气啊:我们应当用理性来看待这些事物。不妨再深入思考一番:那些评说是非、褒贬毁誉之人,算得了什么?死亡为何物?单看死亡本身,运用心灵分析的能力,剔除与死亡有关的种种想象,就会得出结论:死亡不外是自然的一项机能——倘若有谁惧怕自然的机能,那他不过是稚童而已。死亡不仅是自然的机能,它对自然亦有助益。

再进一步:人如何与神联系?他是用自身的哪个部位,在何时,用何种手法与神联系的?

13 没有什么比在外四处走动,绕着一切兜圈——用品达罗斯[25]的话来说,就是“钻研到大地的内脏里”——寻找迹象和征兆,用来揣测邻居心思的人更加可怜。他不明白,只要专心侍奉内心的神性,就足够了。这份侍奉就是要保持它不被激情、琐事、对神与人所作所为的不满所玷污。众神的作为出自善意,理当尊敬。人的作为亦应接受,因为我们都是同类,不过他们有时也会让人心生怜悯,因为他们不懂得分辨是非善恶:这种缺陷跟无法区分光明与黑暗一样严重。

14 就算你能活三千年,或十倍之久,也要记得,任何人失去的也只是他度过的人生,或者说,任何人度过的也只是他失去的人生。由此可知,再长的人生和再短的人生并无不同。此时此刻的长度,对所有人都是一样;因此行将逝去的,也没有孰长孰短的分别;因此失去的不过是极小的瞬间。没有谁能失去过去或未来——并未拥有的东西,又怎么会被夺走呢?

因此,以下两点要时刻谨记。其一,万物亘古如常,循环往复,因此将同样的事物观看一百年,二百年,还是永生永世,并无分别。其二,长寿与早逝,蒙受的损失并无不同。双方被剥夺的,都只是此时此刻而已:倘若此时此刻便是他拥有的全部,那他其实并未拥有什么,也不可能失去什么。

15 “万般如是,皆因人的看法如是。”对犬儒学派的摩尼穆斯[26]的反驳足够明白了:不过,在这句话为真的范围内,只要取其精华,那他的格言显然不乏价值。

16 人的灵魂在(尽力)变成孤立的囊肿,变成宇宙的某种毒瘤时,对自身的戕害最为严重:对发生的任何事怀恨在心,都是自我隔绝,背离了包容万物本性的自然。其次便是灵魂厌弃疏离另一个人的时候,或者敌意发展到存心加害的地步的时候——那些灵魂被愤怒攫住的人便是这种情形。再次便是灵魂向享乐或痛苦屈服的时候,也会伤及自身。第四,就是它虚与委蛇,言行伪诈的时候。第五,就是它未能引导自己的行动或冲动去达成目标,而是掉以轻心,肆意妄为的时候——然而只要事关终极目标,哪怕是琐屑小事,亦应亲力亲为。理性造物的终极目标,便是服从宇宙的理性和规则,宇宙是城邦最古老神圣的原型。

17 在人的一生中,他的时间转瞬即逝,他的存在变动不居,他的观察模糊不清,他的整个肉身都会衰朽,他的心智回转不休,他的命运殊难预料,他的名声真伪难辨。简而言之:肉身的一切皆如河水般逝去,心灵的一切恍如梦幻;人生有如战争,有如游历异乡;唯一长存的名声也会被人遗忘。

那么,什么能护送我们前行呢?只有一样东西:哲学。要维护好我们内心的神性,使之免受伤害,要克制享乐和痛苦,不做没有目标、有失真诚、有违道义的事,不受别人的行为或失败的影响。此外还要接受发生的一切,分配给自己的一切,仿佛它们与自己系出同源:时刻以这般愉悦的信心等待死亡,确信死亡不外是组成每个生灵的元素解体而已。既然这些不断彼此变换的元素自身并不感到恐惧,人又何必为它们变化和分解的前景感到忧虑不安呢?死亡是合乎自然的,凡是合乎自然的,都没有害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