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
文/渭七
如果未来江川结婚了,你去看看他吧,用我的眼睛,替我多看一看他的幸福。
1
纽约九月底的清晨已经有点冷,沈妍到达餐馆门外的时候,发现丹尼尔已经换上了毛衣。
是前几年的毛衣,松绿色褪去了一半,沈妍说:“等我有空,给你织一件新的。男朋友。”
丹尼尔努力探起身来回吻她:“多谢你,女朋友。”
沈妍为他掖了掖盖在腿上的毯子:“我去工作了,需要零钱的时候再出来看你。”
丹尼尔拿起放在地上的零钱盒子晃了晃,硬币在里面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啦”悦耳的声音:“静候光临。”
沈妍挥挥手,转身走进餐厅里。没过多久,外面传来小提琴悠扬的声音,她和“男朋友”丹尼尔的一天正式开始了。2006年的纽约曼哈顿,他们是第五大道附近一家中餐馆的Waiter和在餐馆门口演奏小提琴的乞讨艺术家。
沈妍是在出来和丹尼尔换零钱的时候看到江川的。
她把一张钞票扔进丹尼尔的盒子里,然后蹲下来挑拣自己需要的硬币。她有低血压,站起来时眼前一黑,忍不住踉跄了一下。听到一声丹尼尔的惊呼,然后是一声久违的流利中文:“小心。”
一双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搀扶住她,沈妍靠在那好心人身上稳了几秒钟,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脸,那是一张好看的中国男孩的脸。江川有一双纯黑的眼睛,如同深潭,他像是刚从植物店里出来,身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草露水味,沈妍的脸红了红,低声说:“谢谢。”
男孩点了点头,神情冷淡,然后他径自推开门走进了餐馆。沈妍扭头看了他的背影很久,直到听到丹尼尔的咳嗽声。
转过头,丹尼尔的脸色严肃:“Jackie,你应该找一个男朋友。”
沈妍撇嘴:“你不就是我的男朋友嘛。”
丹尼尔哭笑不得:“我是说真的,不是口头上的玩笑,你没有必要对我有负罪感,在你快要摔倒的时候,我连扶一把你都做不到。”
他懊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断腿,沈妍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你不要着急,我只是在等一个正确的人出现而已。”
拿着换好的零钱走进餐馆,沈妍下意识地环顾一圈,却没有看到刚才那个男孩的身影,真奇怪,他去哪里了?
很快到了午休时间,餐馆负责员工的午饭,想起那些不地道的走味菜肴,沈妍就有些恹恹的,对于中餐她一向不愿将就。
她脱下制服推开门,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沈小姐,吃饭时间去哪里?”
回过头,发现是早晨在门外面扶了自己一把的男孩,他穿着厨师的制服却依旧挺拔漂亮,眉眼冷淡,说着询问的话,但语气里没有半点关切。沈妍被他的眼神刺得缩了缩脖子:“去对面买个面包。”
江川扬了扬眉毛:“沈小姐就那么讨厌中餐?”
沈妍辩解:“不是讨厌中餐,而是店里的中餐根据美国人的口味做了调整,味道太奇怪了。”
江川淡淡一笑:“今天的员工餐是我做的,我刚从中国来还没学会怎么讨好美国人的胃,你要不要试试?”
江川做的是一道传统的广东菜,举世闻名的佛跳墙,荤而不腻,让沈妍想起很久之前还在中国时妈妈的手艺……沈妍吃着吃着,突然“吧嗒”掉下泪来,江川一直坐在旁边,看到她掉眼泪,突然开口问:“沈小姐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没等沈妍回答,他又自顾说下去:“今天是我的国家的建国日,十月一号,国庆节。”
久在美国,沈妍几乎已经忘了这个日子,她用手背抹了把眼泪:“原来今天是国庆节。”
江川突然笑了,笑里带着嘲讽:“不,你的国庆节在7月4号,今天对你来说不能叫国庆节。”
沈妍在很久以前就入了美国国籍,江川初来乍到,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仅仅是相识的第一天,沈妍就敏感地察觉到,江川不喜欢自己。
后来同丹尼尔讲起来,丹尼尔问她:“既然早就察觉到,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低级如单细胞生物草履虫,也知道趋利避害。”
沈妍想了想,笑着回答:“大概因为我的神经已经被美国的食物折磨坏了吧。”
2
沈妍是一个很挑嘴的人,尽管做Waiter的薪水微薄,但她尽量不在吃上亏待自己,她满纽约地转悠寻找地道的中餐馆,却总也找不到。她自己做晚餐,也因厨艺有限,总也做不出记忆里的味道。
江川来后,沈妍中餐就再没有出去吃过。
江川手艺地道,擅长做广东菜,无论荤素都做得非常地道,很快就声名远播。
江川为人也不像沈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样冷淡扎手,他对店里其他人都很和气,除了沈妍。面对他时,沈妍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一点不耐烦和鄙夷,但沈妍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在美国生活的这些年,她的胃成了一个渴求美食的无底洞。
有一天,江川带来了自制的泡椒凤爪给同事们分享,沈妍厚着脸皮夹了一个,重庆辣椒的冲味儿一进嘴就把眼泪给激了出来,沈妍几乎是哽咽着吃完了这个鸡爪。回过头,发现江川就站在自己身后,太阳光从小窗子打进来,逆光里他的脸冷淡嫌弃如旧:“太辣了吗?”
沈妍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是,太好吃了。”
江川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你很喜欢吃中国菜?”
沈妍点点头,江川嗤笑一声:“那为什么要做美国人?”
没等沈妍回答,他抄起沈妍面前的小碟子,转身就走了。沈妍望着他的背影,对他的质问百思不得其解。
江川来的第三个星期,沈妍倒了大霉。
上菜的时候,沈妍和一个白人顾客起了冲突,明明是那白人鬼佬找茬,但因为影响了生意,老板只能把气撒在沈妍身上,要辞退她。
沈妍站在门边,把自己缩成了一个影子,在冬天冷冽干燥的阳光下,显得楚楚可怜。她想跟老板辩解哀求,但这些话都堵在嗓子眼里说不出口来。
最后替她解围的人竟然是江川。
一直在围观看热闹的江川突然开口:“老板,沈妍跟客人起了冲突,不适合再做Waiter,但是我看她挺勤快的,不如让她来后厨帮工吧。”
江川是中餐馆的新贵,他的话自然有分量,老板点了头。
沈妍感激地看了一眼江川,然而他早就转开了脸,从他的侧脸和嘴角,沈妍依旧可以看到那份嫌弃。
他如果嫌弃自己,为什么又要帮自己?沈妍迷惘了。
沈妍的新工作很简单,就是帮江川洗菜,他很重视食材的清洁,沈妍往往要一遍遍返工,冬天的自来水冻得手指冰凉通红。沈妍洗完菜,就坐在角落里吮着发痒的手指看江川做菜,他即使弯着腰也让人觉得身材挺拔。他有一双漂亮的手,十指修长,让人感觉他更适合坐在办公室里握笔,画个图,做个建筑师之类的。
江川后来察觉到背后有眼睛,被盯得恼怒了,把刀往案板上一剁,转过头怒视沈妍:“如果你闲,就去门外找你男朋友。”
沈妍吓了一跳,慌忙垂下眼睛,半天不敢抬起头来。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开口,问江川:“你会做艇仔粥吗?”
江川回过头,诧异地看着她。他们这家中餐馆只做大菜,不做小粥小点:“会做,怎么了?”
沈妍鼓起勇气:“你能帮我做一碗艇仔粥吗?”飞快地看了一眼江川的脸色,她又补充道,“今天是我生日,我想喝一碗艇仔粥,在中国的时候,每年生日我妈都会给我做艇仔粥。”
江川沉默了半天,就在沈妍觉得绝望了,想要偷溜出去的时候,他才开口:“材料可能不够,凑合着做吧,你留下来给我打下手。”
3
说是打下手,其实沈妍只在站在一边看着,江川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沈妍才回过神来:“你的粤菜做得真好,你是广东人吗?”
江川点点头:“我母亲是粤菜师傅,她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是在孤儿院里受人资助长大的,但却遗传了她的厨艺。”
他把废料扔进垃圾筐:“你呢,每年生日都要喝艇仔粥,你也是广东人吧?”
沈妍点点头:“是,我父母都是广东人。”
江川蹙眉:“那你父母呢,为什么你会在美国,你来美国几年了?”
沈妍垂下眼睛反复看着自己的手指:“他们都去世了,我来美国快十年了,十六岁那年通过收养家庭拿到了绿卡,一直就没有再回去过。”
低着头,沈妍敏感地听到了一声几不可闻、带着鄙夷的轻哼。
江川起身搅拌着粥:“你读过大学没有?看上去也已经有二十好几了,为什么还在中餐馆做Waiter这种留学生打零工的工作?”
沈妍摇摇头:“没有,和收养家庭之间闹了点矛盾,没有人供养我读大学。所以,谢谢你,我很需要中餐馆的这份工作。”
江川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说了声“不用谢”。
粥好了,江川问:“你那个男朋友怎么回事,叫丹尼尔对吧,他是怎么留美的?”
丹尼尔是个亚裔,有一双黑眼睛,沈妍回答江川:“他很早和父母来美国,受到父母虐待,向儿童福利局申请保护,后来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
江川把粥递给沈妍,眼里似笑非笑:“哦,是吗?我出国前听人说,有在美国生活惯了不想回国的孩子,为了得到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不惜诬告父母。你的男朋友不会也是其中之一吧?”
他表情里的嘲讽比以往更甚,沈妍把手里的碗狠狠地往桌子上一顿,滚烫的粥顿时泼洒出半碗,溅在沈妍的手背上:“我不允许你污蔑我的朋友。”
认识她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看她发火,江川印象里的沈妍一向是逆来顺受不敢辩解的,这样的沈妍吓了他一跳。但她的火只烧了三秒,他直起身来的时候沈妍的口气已经变弱:“丹尼尔是个好人,他本来有一个很相爱的女朋友,在他出事故失去一条腿后离开了他。而他之所以出车祸,都是为了救我。”
她抬起头,眼神坚决:“所以,我绝对不允许别人污蔑他。”
江川被她眼睛里的锋芒刺到,他别过头去:“因为你他失去了一个女朋友和一条腿,所以你是用自己作为赔偿吗?”
沈妍“扑哧”笑了:“你说男朋友女朋友?那是我们开玩笑的,他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对彼此说,如果到了三十岁还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就结婚,凑合过一辈子。”
江川沉默着没有回应,沈妍渐渐觉得自己的笑声尴尬,就在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时候,江川转身又盛了一碗粥:“还有一碗,别再摔了,再摔就真没了。”
第二天沈妍洗菜的时候,江川突然往她的口袋里塞了一样东西,她莫名其妙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盒中国产的冻疮膏。
冬天里冲冷水洗菜让沈妍的手生了冻疮,肿得老高,一到有热气的地方就发痒,沈妍把冻疮膏翻过来,小铁盒的底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遒劲有力的四个字——生日快乐。
沈妍握着冻疮膏忍不住笑了。
沈妍给丹尼尔的毛衣织好了,帮丹尼尔试毛衣的时候,他闻到了她手上那股冻疮膏的味道,于是皱了皱鼻子:“咦,冻疮膏,你从哪里搞到的?”
他们都老早就和中国断了联系,没有人会从国内寄东西给他们。
沈妍回答:“一个中国同事。”
想起江川英俊的脸,她的脸忍不住红了红,丹尼尔敏锐地捕捉到了:“是那天扶了你一把的中国人?”他高兴起来:“太好了,你们一个Waiter一个厨师,又都是中国人,我总算不用担心你嫁不出去要我接手了。”
沈妍给了他一个栗暴,没有回答他的话。要怎么跟他说呢,说她觉得江川很讨厌嫌弃自己?没有人能把心上人讨厌自己这件事情说出口的。
沈妍喜欢江川,从第一次遇见他,她就喜欢他了,喜欢就是这么一件没道理的事情,沈妍喜欢上了一个讨厌自己的人。
但是如果他真的对自己只是讨厌,又为什么要送自己冻疮膏呢?
丹尼尔揉了揉眼睛:“如果我是你,喜欢人家就去追。”
沈妍打了一下他的手:“说了多少次了,别用手去揉眼睛,脏死了,容易得眼病。”
4
纽约是美国的中心,而曼哈顿是纽约的中心,但贫穷的中餐馆Waiter沈妍却只能住在布鲁克林。
可是在这个年纪,再贫穷的女孩也爱时装和珠宝,难得的休假日,沈妍一个人去逛第五大道,在珠宝店外竟然碰到了江川。
江川换上了一件风衣,从肩线就可以看出不是廉价的货色,沈妍猜想那或许是他省吃俭用买来撑门面的一件衣服。熨帖的风衣穿在他挺拔的身躯上,让沈妍想起中文里的一个成语——玉树临风。
沈妍的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从布鲁克林的蛋糕店里买的早餐面包,江川看了她一眼:“你很像一个人。”
沈妍不解地看着他,他笑了笑:“《蒂凡尼早餐》里的奥黛丽·赫本。”
沈妍不好意思地谦让:“我哪有人家漂亮。”
江川嗤笑一声:“没说你漂亮像她。”
他推开门走进去,回头喊沈妍:“不进来看看吗?”
沈妍还在迟疑,他走回来一把攥住沈妍的手腕,拖着她走了进去。
江川仪表堂堂气质坦荡,再加上他身上那件做工极佳的风衣,珠宝店的店员竟然没有怠慢他,只是沈妍一脸局促一身寒酸样,江川转过身去的时候,她挨了店员好几个白眼。
江川像个大买主,颐指气使地让店员取这个取那个来看,他挑了一条项链,让沈妍转过身去,亲手给她系上搭扣,又挑了一枚钻戒,亲自给沈妍戴上。他的表情很专注,他有一双武侠小说里年轻少侠才有的长眉,斜飞入鬓,浓黑似墨。他的睫毛长而密,像翱翔的鹰翅,呼吸间轻轻颤动着,沈妍的心变成敏感的琴键,他呼吸一下,也能让她心上的琴键跟着叮咚乱响。等到他给她系好搭扣戴上戒指,沈妍已经烧成了一只虾。
他扳着沈妍的肩膀,左看看,右看看,笑眯眯地问:“喜欢吗?”
沈妍看看镜子里的人,面庞被珠宝的光辉映得明艳动人,看看右手,原本嫌太瘦太苍白的手因为这一枚戒指也显得漂亮丰腴了很多,这时她才发现戒指是戴在无名指上的,脑字里“轰隆”一声,沈妍的脸在寒冷的大冬天红成了一个大番茄。
江川转过头去笑嘻嘻地问店员:“这些珠宝配她吗?”
店员几乎是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个“配”字,江川笑嘻嘻地说:“配她,也配得上任何一个年轻的女孩。”
他把珠宝从她身上摘下来,对店员鞠了个躬:“很抱歉我们没有钱,多谢招待。”然后他拖着沈妍跳下椅子飞也似的逃走了。
一直跑出很远他才停下来,喘着粗气问沈妍:“好玩吗?”
沈妍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努力点点头,江川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那你知道刚才她为什么对我们那么热情吗?”
那种刻薄的鄙夷表情又从他的脸上流露出来:“因为她把我们当花花公子和傍花花公子的拜金女,这样的客人她每天要接待好多个。”
沈妍知道这种时候她最好的反应就是不接话,果然江川自己转换了话题:“你住在哪里?”
沈妍回答在布鲁克林。
江川沉默片刻:“那里很乱,有很多黑人,据说那里的黑人很仇视亚裔。”
沈妍踢飞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可是它便宜啊。”
江川的嘴角牵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其实,像你这样的女孩,不是没有可能住进上东区的。”
像她这样的女孩?沈妍不解,江川却只是替她掖了掖围巾:“回家的路上小心。”
沈妍不知道是不是江川是乌鸦嘴,她在布鲁克林住了好几年,一直没有出什么事情,当天晚上回去时,却受到了黑人的袭击。
那黑人的手里拎着根棒球棍,一棍子扫在沈妍的小腿上,沈妍感觉自己的小腿胫骨都要断了。然后他粗鲁地抢走她的钱包,“哗啦啦”倒出来很多东西可竟然只有一堆硬币,他气愤地咒骂了一句就朝沈妍走过来。沈妍预感到了他的意图,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手里攥紧一把沙土,打算在他弯下腰来时做最后无用的反击。
忽然有脚步声匆匆响起,沈妍听到一声痛呼,来自那个黑人。下一秒,她被人抱起来。
是江川,她记得他身上的味道。
他抱着她走得飞快,很快就回到了沈妍的家。她家徒四壁,连多余的椅子都没有。江川蹲在床边给沈妍擦药油,他的手劲很大,按着沈妍的伤口疼到抽搐,他也不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沈妍的脚踝。
她没有再挣扎。
江川说:“你为什么留在美国?过得这么糟糕,每天胃都被快餐折磨,还要时刻担心被抢劫。”
他突然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爸在我八岁那年抛下我和我妈来了美国,他走后一年我妈生病去世,我被送进福利院,多亏好心人的资助才能长大。后来我爸从美国托人捎来消息,他要死了,他在美国那些年一直过得很糟糕,我真好奇,为什么会有人为了虚幻的不属于自己的浮华,抛妻弃子,客死他乡。”
再多的嘲讽和鄙夷也掩盖不住被抛弃的浓浓悲伤,月光从小窗子里照进来,沈妍看见了江川心里那片蓝蓝的月光,以及蜷曲在那片月光里,小小的八岁男孩。
她伸出手抱住江川:“江川,我喜欢你。”
5
春天很快来了,沈妍在中餐馆门外的树下捡到一只小鸟,她把小鸟放在盒子里带到后厨,打算下班后带回家。
今天餐馆的生意挺冷清,江川逗弄着小鸟玩:“可惜不是燕子。”
沈妍问他:“你很喜欢燕子?”
小鸟在江川的手指上啄了一下,江川缩缩手:“是啊,你有没有听过快乐王子的童话吗,我喜欢这样忠贞的爱情。”
沈妍垂下眼睛:“有人愿意给你忠贞的爱情,可是你不要。”
那天晚上,江川拒绝了沈妍,他淡淡地笑着,对沈妍说:“与我在一起,永远不可能住进上东区。”
沈妍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江川会在心里把她紧紧地和上东区联系在一起。
但她并没有放弃,连她自己也很惊讶,她一向是个怯懦软弱的人,信奉不露锋芒平安生活的法则,不争取不强求。
可这次她偏偏想强求,想争取。
她每天来上班时都给江川带一块芝士蛋糕,传说布鲁克林的芝士蛋糕是全球最好的芝士蛋糕。
她用两个月的时间,给江川织了一件春天的针织衫,春天来临的时候刚好织完。江川没有答应沈妍的告白,但他收下了那件针织衫,转天在沈妍的外套口袋里塞了一包创可贴,织毛衣的时候沈妍的手被针刺破了。
有时他们一起在后厨,人很少,只有他们两个,她洗菜,他切菜,转过头看到阳光里的江川,沈妍会恍然间有一种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江川做完一道菜,回头洗手,看到沈妍带笑的嘴角和失神的双眼,忍不住一愣。
五月份的一天,江川来到中餐馆,突然发现一直坐在餐馆前拉小提琴乞讨的丹尼尔不见了。
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江川伸手按住跳个不停的右眼皮,走进后厨,发现沈妍竟然还没有来。
没有人帮忙洗菜,江川只能自己动手。五月的水竟然比冬天还要冷,江川有些心浮气躁。
快中午的时候沈妍终于来了,她喊着“抱歉”冲到水池前,挽起袖子就开始洗菜,江川走到她身后:“我的芝士蛋糕呢?”
沈妍吓了一跳,回过头垂着眼睛不敢看江川:“抱歉,今天有点事,忘了买。”
江川盯着她看了半天:“明天别忘了。”想了想,他又补充,“也不要迟到,否则我会告诉老板的。”
沈妍点了点头。
她果然没有再迟到,但江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具体是哪里他又说不出来,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他,沈妍变了。
一个星期后,江川终于明白了原因。下班后,江川经过第五大道时,鬼使神差地来到那个珠宝店门前。透过窗户,他看到了沈妍。
沈妍的打扮与前一次来这里时完全不同,她穿了一件赴宴的小礼服,紫色衬出她多少被异邦同化的雪白肤色。她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帮她试戴耳环,她的脖子上已经挂了一串宝石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次可不是恶作剧,江川看着店员把东西包装起来,那男人掏出卡埋了单,挽着沈妍走出了店门。江川躲在马路对面的邮筒后,看着他们上了一辆停在门口的豪车。
江川盯着那车驶去的背影看了很久,然后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沈妍的号码,过了很久电话才被接起来。
江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喂,你在哪里?”
沈妍的声音也很镇定:“我在家。”
江川“哦”了一声:“有空吗?今天是我的生日,晚上想找你吃个饭。”
沈妍迟疑了片刻,回答他:“抱歉,我有事走不开。”
江川在心里冷笑一声,发出的声音却是戏谑的:“没关系,本来想在吃饭的时候答应跟你交往的。机会只此一次,错过就永远错过了哦。”
然后他挂断电话,想了想,把一个地址发给了沈妍。
那天晚上,江川在那家餐厅待了一个晚上,听着蜡烛烧灼棉线的声音,一直到打烊,沈妍也没有来。
6
第二天沈妍来上班的时候给江川带了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对他说抱歉。
江川没多问什么,吃着蛋糕,突然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们交往吧。”
沈妍吓了一跳,被奶油呛住,喷了自己一脸。江川亲昵地用手指帮她揩掉鼻尖上的奶油:“我说真的,我们交往吧。”
他又带沈妍去了那家珠宝店,店员冲江川翻了个白眼,爱答不理,江川不以为意,敲敲橱窗,指着上次沈妍试戴过的那枚戒指:“给我留着这枚戒指,它是属于我女朋友的,一个月后,我会来买它。”
然后他就拉着沈妍走了。
在筹钱买戒指的这一个月里,他和沈妍一起逛遍了纽约,他们一起去上东区瞻仰富豪们的房产,去上西区感受艺术氛围,这些都是抽空的。他们都很忙,为了筹钱,江川要超出合同时间来工作,而沈妍也很忙,她在忙些什么江川也并不过问。
直到一个月后。
江川如约去了珠宝店,买下了那枚戒指,然后他打电话给沈妍,约她在上次他约过她的餐厅见面。
沈妍姗姗来迟,江川已经等了很久,脸上却没有恼色,他打开盒子露出那枚光彩熠熠的戒指:“喜欢吗?”
沈妍点头如捣蒜,眼睛里的水光闪出比宝石还灿烂的光辉。江川笑了笑,走到她身边,把戒指拿在手里,单膝跪下:“沈妍小姐,今天是2007年的7月4日,美国独立日,江川在这里,向你……”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向你提出分手,祝你早日进入上东区,和你爱的珠宝一起永垂不朽,愿你这一辈子,都得不到爱情,孤独终老。”
然后他用力把戒指抛了出去,戒指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转瞬消失不见。
沈妍的笑容僵在脸上。
江川回到座位上,脸上带着惯常讥讽的笑容:“米勒,上东区商业新贵,也是你曾经收养的家庭里所谓的哥哥,让我猜一猜,或许在你打算向儿童福利局诬告自己父亲之前,就已经和他认识了。你诬告你父亲虐待,让你父亲被剥夺了对你的监护权,然后他的家庭提出收养申请,你通过他,得到了绿卡,留在了美国,后来你抛弃了这个穷小子。直到最近,你发现他成了新贵,我说得对吗?”
沈妍的脸色冷了下去:“你到底是谁?”
江川笑了笑:“你记得我说过吧,我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受好心人资助,那个好心人,叫沈林海。”
沈妍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我真是不懂啊。”江川冷笑,“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可以为了不属于自己的虚无浮华,抛妻弃子,甚至不惜诬告自己的父亲。”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妍:“老实讲吧,那个跟你找碴的白人顾客,是我找来的,那个袭击你的黑人,也是我找来的。在我原本的计划里,应该是我们先恋爱,然后再由我抛弃你,可是你打乱了步骤,在我们恋爱之前,你先傍上了别的男人。不过没关系,我只想让你痛苦,现在请你告诉我,你痛苦吗?”
沈妍麻木地点了点头。
江川笑了笑,声音缥缈如被风吹乱:“你真的痛苦吗?可是你连眼泪也没有一滴。”
7
走出餐厅门的时候,江川掉了一滴眼泪。
那滴眼泪滑过他的眼窝和脸颊,最后落进他的手心里。那眼泪有点烫,在他心里余温好多年,看到沈或妍这个字时,总是忍不住心里一哆嗦。
江川辞掉了餐厅的工作,回了国。
他撒了谎。
诀别那天对沈妍说的话,听上去好像他专程赶赴美国就是为了实施一场针对她的报复,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他是来美国处理父亲的后事的。
只是那天经过那家中餐馆时,他多看了一眼,于是就看到了正在和丹尼尔换零钱的沈妍,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沈妍的照片一直挂在沈林海的家里,每年过节江川去看沈林海时都会看到,照片上的沈妍只有十五岁,可是江川知道,自己不会认错。然后他听到丹尼尔喊她沈妍,确定自己判断无误。
那天他刚刚处理完父亲的丧事,心情沮丧暴躁如困兽,于是第二天他走进了中餐馆应聘。他看到这个为留在美国而诬告父亲虐待自己的少女,就如同看见自己的父亲,怀着鄙夷和厌恶。那个白人也确实是他找来的,在他原本的计划里,是要把沈妍逼到失业的。
但当他看到她站在门后楚楚可怜的模样时,心竟然软了。
从那以后,他的心再没有像石头那样坚硬到底。
他对沈妍的爱,充满了怀疑和厌恶,怀疑她,也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德行有缺的女人;厌恶她,也厌恶自己,厌恶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诬告过自己恩人的女人。
他离开美国之前,沈妍给他打过一个电话,问他:“你在见到我之前就恨我了,对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挂断电话。
不,在见到她之前,他只是厌恶她,真正对她的恨,是从在珠宝店外看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的那一刻。
因为那时,他爱她。
江川再没有听说过沈妍的消息,她是美国华人中的沧海一粟,只要他不去刻意打听,就不会有人把她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里。
江川在三十岁那年结婚,在婚礼上,很意外地,江川见到了丹尼尔。
丹尼尔装了假肢,勉强可以站起来。他没有提沈妍,江川也没有问,他只把他当一个故人,只是在敬完酒后,问他:“丹尼尔,你今年也三十岁了吧?”
丹尼尔点了点头,江川突然间喉头哽咽,转过头去。
“那是我们开玩笑的,他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我们对彼此说,如果到了三十岁还男未婚女未嫁我们就结婚,凑合过一辈子。”
好多年了,那女孩的声音依旧如在耳边。
江川和新娘到处敬酒,敬完一桌又一桌,全部敬完后,新娘突然在江川耳边小声说:“哎,那个男的怎么老看着你,好像喜欢你似的。”
江川“扑哧”笑了,轻轻拍了一下新娘的肩膀,他的妻子。
这就是江川的一生一世了。
8
沈妍对丹尼尔说:我这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一件是向儿童福利局请求庇护;一件,就是爱他。
丹尼尔问:那为什么不做第三件勇敢的事情,告诉他真相呢?
告诉他,当年她并非诬告父亲,沈林海其实并不是沈妍的生父,他和沈妍并无血缘关系,沈妍是母亲婚外情的产物。后来在美国,沈林海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意图侵犯沈妍,她被逼走投无路,才向儿童福利局寻求庇护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回国后的沈林海把事情扭曲成一部虚荣女儿为留美而诬告父亲的苦情剧。
而江川眼里傍上有钱人也并非贪图富贵,而是因为,丹尼尔被查出患了眼病,或许会失明,他需要一大笔医疗费。他救过沈妍的命,她不能置之不理,于是在米勒找上自己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沈妍笑了笑:“其实我们之间的误会很容易解释清楚,关键在于,他不相信我,视爱上我为一生最大的污点。”
爱情里,一旦缺失了信任,就算在一起,往后的岁月,也会变得格外艰难。
江川走后,沈妍就如同他没有出现过那样,照旧过自己的生活。丹尼尔几乎以为,沈妍真的忘记了他。
直到沈妍病入膏肓,告诉他,自己一生中,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
丹尼尔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去做第三件勇敢的事情吧。”
沈妍抚摸着丹尼尔已经失去神采的双眼:“是啊,我打算做第三件勇敢的事情。”
她决定在自己死后,把角膜捐献给丹尼尔,他的女朋友又回头找他来了。沈妍的爱情和一生已经完了,那么至少,应该让另一对恋人圆满,这样也是好的。
她说:“如果未来江川结婚了,你去看看他吧,用我的眼睛,替我多看一看他的幸福吧。”
于是在江川结婚这天,丹尼尔来到了中国。
走出婚宴的酒店,妻子已经等了很久,看到丹尼尔走出来,她迎上去:“咦,你怎么哭了?”
丹尼尔伸手接住那滴眼泪:“不,这不是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