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
- 词源注 乐府指迷笺释
- (南宋)张炎 沈义父
- 2141字
- 2019-02-28 10:36:09
詞源注
詞源二卷,宋張炎著。張炎字叔夏,號玉田,又號樂笑翁,南宋初年大將張俊的六世孫。他的祖先裏出了好幾位詞人:高祖輩張鎡(功甫)、張鑑(平甫),都是姜夔(白石)的好友,鑑有南湖集、南湖詩餘;父樞(斗南)暢曉音律,詞名寄閒集,旁綴音譜,大概和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是同樣的書(今已失傳)。張炎生於宋理宗淳祐八年(一二四八),宋亡時三十三歲。一度北游燕京,失意而歸,在四明設過卜肆。卒於元代延祐、至治間(一三二〇年前後),約七十多歲。詞集八卷,名山中白雲,清人江昱爲作疏證。
詞源有錢良祐序,作於丁巳正月,丁巳是元仁宗延祐四年(一三一七年);陸文圭跋有『梨園白髮,濞宫蛾眉,餘情哀思,聽者淚落;君亦因是棄家客游無方三十年矣』的話,那時上距宋亡四十多年,張炎已年過七十,這書大概是他的最後著作了(詞源成於山中白雲結集之後,予另有説,詳在詞林繫年)。
鄧牧作山中白雲序,拿周邦彦和姜夔來比張炎,説他『無兩家所短而兼所長』。我們讀詞源下卷『句法』、『字面』、『用字』、『詠物』各節,都是關於文學形式方面的;他的弟子陸輔之作詞旨,立『詞眼』一節,羅列許多工巧的字句,就出於這書論『字面』及『雜論』所謂『須用功著一字眼』之説;這些原都不脱周、姜兩派詞的末流窠臼;但張炎對周、姜兩家是有軒輊之論的:他讚賞周詞的『渾厚和雅,善於融化詩句』,而不滿他『意趣不高遠』,不免『失雅正之音』、『軟媚而無所取』;對姜夔則讚不容口,並且專立『清空』一節來推尊他。
張炎論詞的最高標準是『意趣高遠』、『雅正』和『清空』。前二者還是南宋詞人一般的論調(那時出了好幾部詞選,多是以『雅』命名的,如復雅歌詞、樂府雅詞等,這是對柳永一派詞的末流而發的);『清空』則是他獨創的主張。
他在『清空』節裏説:『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他舉姜夔的疏影、暗香、揚州慢等詞作例,説它『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又説:姜夔詞清空之作,好像『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吴文英詞太質實,好像『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張炎揚姜抑吴,就是他揚姜抑周(邦彦)的主張;吴詞濃麗綿密,本近周詞;周詞晦澀之弊,表現在吴詞裏最爲突出;又周詞『軟媚』的風格,在張炎看來,是『澆風』,是『失雅正之音』,張炎針對他們的末流爲補偏救弊之論,原是有意義的。不過,『所貴乎清空者,曰氣骨而已』(清鄭文焯語);而我們細繹詞源全書,知道他對『清空』這個主張的要求,只是屬辭疏快(『清空』節)、融化典故(『用事』節)等等;他指摘吴文英的質實詞,舉『檀欒金碧,婀娜蓬萊』等句爲例,也只是字面上的缺點;陸輔之作詞旨,述張炎教他的話:『「清空」二字,一生受用不盡,指迷之妙,盡在是矣!』詞旨全書的大半篇幅,也只是排列一些『屬對』『警句』『詞眼』的例子,這也可見張炎論詞的蘄向;並且詞源提出姜夔作爲『清空』的典型作家,而姜夔的風格却不是『清空』二字所能賅括(説在拙作論姜夔詞):這些都是他説『清空』這個主張的漏洞。但是他這個主張,一直到清代的『浙派』作家們,還是誦説不衰,信奉它作爲填詞的最高標準!
前人論詞有『豪放』、『婉約』兩派的争論,是朱非素,本來有許多是不正確的説法;到了張炎,改『婉約』而倡『清空』,它和『豪放』派的距離就更遠一程了。因爲蘇、辛『豪放』派諸作家還做了許多『婉約』的作品,若拿張炎『清空』的標準來要求他們,就更其格格不入。張炎在『雜論』裏説:『辛稼軒、劉改之作豪放詞,非雅詞也;於文章餘暇,戲弄筆墨作長短句詩耳!』(他並且不滿元好問的推重辛詞。)這些近於荒唐的話語,正是他形式主義的文藝觀所必然有的結論!他前半生是個貴介公子,後半生是個落魄文人,他的生活内容和對生活的態度,是他這種文學見解的根源。
當時主張復雅的一派詞人,一方面反對柳永、周邦彦的『軟媚』,另一方面也反對蘇軾、辛棄疾的『粗豪』;曾慥的樂府雅詞輯於南宋初年,六卷中竟無蘇軾一字;南宋末年以『志雅』名堂的周密,選絶妙詞選,只取辛棄疾三首,這可見這些雅派詞人的看法,張炎正是承受這派詞人的衣鉢。
詞源全書大半都是討論詞樂的,他曾經從當時著名的古琴家楊纘問學,又受他父親張樞寄閒集的影響,平生崇拜姜夔,這些都和他好談詞樂有關。他的『雜論』有云:『音律所當參究,詞章先要精思。』這是兩句明通的話。我們討論詞律,第一要求那首作品必先成其爲文學,然後才談得上合樂合律。姜夔作『自度曲』自説『初率意爲長短句然後協以律』,這是因文造樂,而不是因樂造文的。張炎對音樂和辭章的看法,正是善於體會姜夔『自度曲』的精神。我們看南宋方千里、楊澤民諸人——尤其是楊澤民的和清真詞,那樣連文理都不大通順的作品,却斤斤講究四聲陰陽!張炎這兩句話,正可以爲他們作當頭棒喝。
總之:張炎論詞雖有偏重形式的缺點,但是他在南宋是一位名作家,詞源裏關於詞的作法的議論,是有其創作經驗的,有些話還可以作爲我們今天的借鑑。所以我們應該對它作批判的接受。
詞源原分上下兩卷,因爲本書選録限於有關詞的理論批評,因此上卷論詞樂,這裏一概不選,下卷第一條説『音譜』,第二條説『拍眼』,也不選;最後一條『楊守齋作詞五要』,是作者記録楊守齋對作詞的見解,移作『雜論』的注文,供讀者參考。
夏承燾 一九五九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