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笙一降生就给了接生婆一个耳光。
因为是站生,估衣街上最有名的接生婆郑氏接生时费了不少力气。要紧关头她甚至泄了底气,高声问在门帘外走来走去的王淦:“保大还是保小?”本身就是医生的王淦毫不犹豫地说:“大小都保。”郑氏左上唇的一颗黑痣瞬间像只吸饱了血的蜱虫,几乎要从嘴角上滚落下来,她没好气地说:“保下来也是个讨债鬼!”
这话是不是被娘胎里的王克笙听到无法考证,他双脚先踏入这个世界时眼睛是睁着的,像两粒野地里常见的黑星星。他大哭着,两只粉嫩的小手胡乱挥舞,正俯身剪脐带的郑氏被小手扫在脸上,虽不疼,却也气恼,郑氏拧着眉头说:“这孩子,估衣街上怕是装不下了。”
估衣街是一条六百岁的老街。
光绪年之前,估衣街是一家挨一家的估衣铺,街上天天赶集一般人群熙攘。估衣街只估衣裳的规矩是被一家药铺打破的,好比扎紧的篱笆冷不丁就开了个洞,接着,什么麻花铺、剪刀铺、酱菜铺,甚至胭脂铺都一夜间冒出来,让估衣街变得名不副实。
破这规矩的是皖南人王茗。这个溜肩窄腮的中年人花五两纹银买下街巷西南角一个估衣铺,雇木匠打了一排百眼柜、一张两尺宽三尺长的台案,门楣上挂出一块酪奴堂的牌子,开始坐诊抓药。初时,街坊们抬头侧目瞭一眼牌匾后都摇头,觉得药铺开错了地方,有人甚至编了一句歇后语来调侃:估衣街上开药铺——胡闹。在街坊的另眼中,酪奴堂不温不火地开起来,后来,王茗把皖南的妻儿接来,王家如同一窝南来的燕子,在估衣街上筑巢安家,过上了自鸣钟一样守规守时的日子。
其实,估衣街上的街坊并不知道酪奴堂堂主的来历,他们没料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郎中竟然做过大周的五品官!
王茗不姓王,姓朱,原籍皖南祁门,新安医派世家,以砭石和针灸治病闻名远近。朱家在祁门的堂号不叫酪奴堂,而是叫金石堂,体现了砭石之用。康熙十二年冬月,平西王吴三桂起兵叛乱,西南生出战事。康熙十六年春,吴三桂一彪兵马进驻祁门,一天,一个患湿热之症的紫面将军到金石堂看病,朱茗用砭石疗法消去了他的疾患,紫面将军大喜,说:“你姓朱,与前皇同宗,大军兴明讨虏,你焉能置身事外?”说完就让军士把朱茗连拖带推掳入军中做了随军医官。次年,吴三桂建大周称帝,加封文武百官,朱茗稀里糊涂被封了五品医官。受封前夜,朱茗做一梦,梦见自己着前朝官服,在金石堂中坐诊,早上醒来,不明此梦凶吉,找一道士圆梦。道士说此梦绝非吉兆,着故国官服,坐今朝之堂,运程大变矣!朱茗觉着官服如同戏装,唱什么戏穿什么衣而已,自己只管治病救人,不用去理什么前朝后朝,此事也就略过。朱茗任五品医官未久,一代奸雄吴三桂驾崩,大周江山随之土崩瓦解,朱茗成了清兵俘虏。也该朱茗幸运,他落在一个姓宋的汉人副将手里。宋副将是郓城人,浓眉重须,声若洪钟,左股被旧年箭伤所困,因战不治,已成大患,看过几个名医,都说此腿不保,副将为此焦虑异常。提审朱茗时,宋副将挽起战袍问他能不能医。朱茗仔细查看一番,见伤腿血管条条蚯蚓一样几乎要破皮而出,淤堵之症十分严重,他点点头说可以用砭石一试。宋副将说:“你若保我一腿,我便留你一命。”朱茗说:“此乃沉疴,治愈非一日之功。”宋副将说:“你只管随我营中,用心治病便是。”朱茗用一块三角砭石,日日在宋副将穴位上挑来刮去,一段时日后,宋副将腿上条条蚯蚓钻入了皮下,疼痛也大有缓解,一条被诸多名医判为不保的大腿留住了。宋副将对朱茗心存感激,觉得这般人才杀头着实可惜,便想学一回老乡宋江,有心帮他脱险。康熙皇帝一道圣谕,大周俘虏悉数发配东北,在押送俘虏北上经过天津时,宋副将给了朱茗十两纹银命他去街上买些金枪药,以备军需。朱茗上街后,押送俘虏的队伍不等他回来便奉命开拔北上,故意将换了衣装的朱茗撂在了天津。事前宋副将曾嘱咐他:“世世代代隐姓埋名,勿言周事!”于是,朱茗改称王茗,用五两纹银在估衣街西南角兑下了估衣铺,剩下的银子置办药柜,进些药材,正式撑起了酪奴堂的门面。开张之日,王茗一没鸣鞭,二没结彩,只在门口栽了两株杯口粗的白果树,树上系了两条红布,算是志喜。王氏酪奴堂在估衣街上历经百年五代,成了街上资深老字号。王茗谨记恩人嘱咐,行医做事十分低调,他告诫子孙:“牌匾不鎏金,砭石与银针。子孙永相继,柔弱立乾坤。”并要求后人以《朱子治家格言》为家训,只做良医,不谋良相,守分安命,顺时听天。晚年,他在《朱子治家格言》后补录八十字,让子孙熟记于心,躬行不忘。王家人人都会背诵先祖补录的这一段治家格言:
敬天法祖,固本维新;
扶危济困,贫贱同仁;
宠辱莫惊,富贵不淫;
医上显贵,礼下庶身;
立懦强怯,邦小道淳;
传习授业,居必择邻;
近有道士,远是非君;
少言寡语,百毒不侵;
朝纲在胸,梦不骇神;
三才交互,治病救人。
从创立人王茗、二代王琪、三代王琼都是单传,到了第四代王淦这里情形有了变化。王淦为了打破三代单传宿命,对前辈单字命名的做法加以改进,立下“克明祖训,家国斯存”八字行辈供后代命名,以便族属代代不乱,长幼有序,王氏后人名字由两字变成三字。王淦确立了行辈后果然就生了两个儿子,克箫、克笙成了王氏三字姓名第一代。克箫、克笙两兄弟模样相差无几,性格却天地之别。老大克箫像一把胡琴,能屈能伸,可急可缓;老二克笙则像一面铜锣,擂之即响,经久不息。按照长子嫡传的惯例,克箫继承祖业顺理成章,克笙只能辅助兄长坐诊行医。王淦视茶如命,喝茶只喝祁门安茶,诊台上有一把文旦紫砂壶,一年四季总是壶暖茶热,每次切脉,总要先饮一口茶,长舒一口气,然后再专心诊断。酪奴堂没有问诊者时,王淦喜欢独自吟诵一首描写估衣街的竹枝词:
衣裳颠倒半非新,挈领提襟唱卖频。
夏葛冬装随意买,不知初制是何人。
克笙出生后一直不安分,宋氏担心孩子走了形,想给孩子打个蜡烛包。王滏摇摇头,说王家的孩子最忌讳“捆绑”,几代人都没有打过蜡烛包,到了笙儿这也不能例外。克笙周岁时,依俗要抓周,王淦在笸箩里放了笔、铜钱、书籍、算盘、砭石、黄帝九针、胭脂、茶叶等物件,小克笙一双眼睛只盯住两样东西,茶叶和砭石,一手抓了一样,自顾自玩耍起来。王淦长舒一口气,对宋氏道:“复兴朱门者,竖子也!”宋氏记得,克笙的哥哥克箫抓周抓了算盘。
童年的王克笙遇事敢抻头。一次,他与克箫在街上玩耍,遇到一个来自新野的耍猴人在耍猴。耍猴人尖嘴猴腮,很像那只猕猴的父亲,被耍的小猕猴看上去瘦骨嶙峋,翻几个跟头就发出凄惨的叫声,有围观者扔给猴子一只梨,猴子捡起刚咬了一口就被耍猴人抢了去,不但抢了去,还抽了猕猴一鞭。小小的克笙气不过,冲过去将耍猴人手中的梨子夺下,还给了眼巴巴盯着梨子的猕猴,耍猴人被这孩子的举动吓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儿来。克箫怕弟弟惹祸,过去向耍猴人赔个不是,拉起克笙挤出人群跑回酪奴堂。看两个孩子面红耳赤的样子,父亲问发生了什么事,克箫没敢说,倒是克笙气呼呼地说:“那个耍猴的欺负猴子,我不该夺梨,该夺了他的鞭子!”父亲叹了口气,嘱咐克箫再上街要看好弟弟,别多管闲事。
克笙七岁开始跟母亲读书,读《三字经》《千字文》和《朱子治家格言》,也背诵一些汤头歌之类的中医歌谚。克笙读书用功,与哥哥克箫只专注于医书不同,他还喜欢《论语》《孟子》,小小年纪提出的一些问题有时会把母亲问住。一次,他问母亲:“孔子陈蔡之困,见到颜回偷吃米饭,为什么不能直接呵斥,而要旁敲侧击说风凉话呢?孔子不是主张友直吗?”宋氏说:“有些话不能当面讲的,总要给人留些颜面。”克笙摇头:“颜回要是不辩解,这个疙瘩一辈子也解不开,话还是说开了好。”克笙对各种味道特别灵敏,别人闻不到的味道他能轻易嗅出来,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变化别人目视耳闻得知,他却能凭味道有所感悟。酪奴堂右邻是个宁波籍的老裁缝,嗜好烟土,平时霜打般无精打采,一旦吸过烟土便鬼狐附体一样亢奋。一日克笙在街上玩耍回家,迈进门槛时,他鼻子忽然抽动几下,说闻到一股悲味。母亲说悲味岂能闻之,克笙说是僵腐之味,恐怕邻里家有不祥。家人没在意,小孩子说话没来由不必当真。须臾,邻居来报丧说老人刚刚过世,打扰邻里乞望体谅。小克笙竟然能嗅出死亡之味,家人深感神奇。还有一次,正在吃饭的小克笙说家里有一股来自山野中的湿腥之味。父亲说酪奴堂药材大都经过九蒸九晒,何来湿腥之味?他说:“还是找找看,这湿腥味应是来自活体。”于是家人四处寻找,果然在厨房水缸下找到一条盘成一团的菜花蛇。母亲说克笙有这等本事,对行医诊病大有裨益。
依照王家祖规,孩儿满十六岁应告知家史,说明家族渊源。克笙十六岁生日那天傍晚,父亲王淦关紧门窗,在酪奴堂中三圣图下将王家来龙去脉说与克笙。父亲要求克笙对此事守口如瓶,不得对外人吐露半字。为了让克笙谨记教诲,父亲特意讲了前朝崇祯皇帝五太子朱慈焕的教训,朱慈焕隐姓埋名一个甲子,七十五岁时却因言泄风,遭满门抄斩。父亲告诫他:“行不离道,医不叩门,无灾无祸便是福祉。”克笙听后默默不语,一连两个白天,就坐在台阶上仰望着门前两棵白果树上的喜鹊窝出神。他明白了王家为什么世代谨小慎微,原来头顶有一座大山压着。他理解了父亲为何酒后经常吟诵那首竹枝词,父亲一定由竹枝词联想到了朱家命运的坎坷。
在知晓家史后第三天,克笙恢复了常态,他对哥哥克箫说自己嗅到了一股干草味,这味道让他心里充满了对远方的憧憬,时刻有催马扬鞭的冲动。克箫不会知道,此时的弟弟已经在心中立下罚誓:
不复祖姓,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