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毫盏
一
克笙的姻缘红线引自姚大下巴之手这是很多人预料中的事。
姚大下巴见风是雨、口无遮拦的体性克笙并不认同,这一点姚大下巴心里清楚,在王克笙眼里,姚大下巴能让他夸赞的事唯有一件,那就是将长子姚松送到奉天读书。姚松姑姑在奉天做生意,家境不薄,姚大下巴将姚松送到城里读书,姚松学习也很用功,为姚大下巴赚了不少颜面。除此之外,姚大下巴那些打卦算命、说媒支客的行为王克笙从不褒贬。姚大下巴喜欢有事无事到酪奴堂套近乎,在他心里,如果九里是一座山寨,他便是当之无愧的二当家,但王先生从不这样下结论,他希望王先生对他能多些认同。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切口,为王先生保媒,他很清楚,一旦保媒成功,自己就是九里的功臣。
光绪二十二年王克笙已经三十六岁,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依然不紧不慢。在偏僻的九里,缘分就像苇地的黄鼬很难把握,说媒的不少,他感兴趣的不多,心之门像上了把锈锁,似乎很难打开。有时,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进入了塔溪道姑所说的无念界,为什么对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没有丝毫兴趣。余氏、大萍和小惠一起找到姚大下巴,余氏说老七你平时总说自己多么有章程,怎么就不能给王先生保个媒?王先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吧。大萍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老婆孩子都有了,可王先生还是孤单单一个人。小惠也说,你要是不让王先生娶上媳妇,你在九里就白混了。姚大下巴被几个女人说得面红耳赤,木锨似的下巴翘了好几翘才说,这事他早就有主意,为了酪奴堂百年大计,也为了三圣祠香火相继,他头拱地也要为王先生保成大媒。说这话的时候他其实心里还没谱,因为凭王先生的眼光,不会剜到篮子里就是菜,至少要找个识文断字的姑娘。可是话又说回来,能让女孩子读书的肯定是名门大户,名门大户家的女孩子不就是大家闺秀吗?哪个大家闺秀愿意嫁到苇地深处的九里来。
成就姚大下巴功绩的是蒲娘。
蒲娘是田庄台汉风书院院长蒲秀才的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内敛俊秀,擅长女红,能写一手令人羡慕的蝇头小楷。甲午起战事,面对城破危局,蒲秀才召集亲朋弟子说:“自大明倭寇犯边以来,所到之处莫不血流成河,此战田庄台凶多吉少,你们还是速速到城外躲避,书院由我一人留守。”亲朋弟子劝他一道出城,他说:“圣人之地,焉能弃之而去?何况我舍不得书院中这些善本典籍以及孔圣人这尊白果宝像。”汉风书院藏书千卷,是蒲家几代人收集而来,嗜书如命的蒲秀才担心这些藏书毁于战火,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书院中有一尊白果木孔圣人雕像,被他视为镇院之宝。这尊白果木雕像是书院十届弟子集银百两,购名木,请名匠,精心雕刻而成,蒲秀才担心它被倭寇抢了去,坚持要留下来看守书院。他托付亲朋弟子将爱女蒲娘带出城。蒲娘正值花季,万万不能被倭寇所掳。离别之时,他对蒲娘说:“国破家亡,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你幼年丧母,尚未出阁,乃为父一桩心事,若为父有不测之祸,你要记住,莫入豪门,莫贪富贵,嫁一知书明理之家相夫教子,寄托一生,为父在九泉之下也就瞑目了。”蒲娘已经成年,她含泪给瘦骨嶙峋的父亲拂去衣衫上的尘土,夹着一个包裹跟亲友出城避难。蒲秀才一语成谶,此别果然竟成阴阳两隔。战火烧过,当亲朋弟子返回屋宇尽毁的书院时,在被烟火熏黑的孔圣人宝像前发现了坐在地上的蒲秀才。蒲秀才发辫缠于脖颈,胸前中一弹,一道血痕像加了朱砂的松墨,在他灰布长衫前划出一棵韧劲十足的枯藤来。他是立于雕像前遭射杀的,子弹没有穿透他单薄的身体,身后的宝像除了被烟熏黑外,没有留下弹痕。
埋葬了父亲的蒲娘在生活上陷入困境。
蒲娘寄宿在姑姑家,她无力恢复被焚的书院,父亲已殁,即使恢复了书院谁来执掌?她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嘱托,嫁人一事不得不摆上桌面。老实巴交的姑父是个剃头匠,姓曹,平时挑着剃头挑子走街串巷,三教九流多有接触。姑父说自己认识一个叫姚老七的人,是个会打卦看相的风水先生,想请他当媒人。曹师父说田庄台街面上给姚老七起了个姚八成的绰号,来由有二:一是姚大下巴说什么事情喜欢在前面加上个八成,比如八成能行、八成没准之类的话,从不把话说死;二是托姚大下巴办事有八成的准头儿,尤其保媒成功率也有八成。
老曹是在给姚大下巴剃头时提起请他保媒一事的,姚大下巴一听,顿时心花怒放,身子猛地一挺,猝不及防的曹师父剃刀便在他头上留下了一道口子。曹师父一再道歉,并免了他的剃头钱,姚大下巴却不在意,说这口子留得好,这口子留下的伤疤以后就是我姚老七保媒的勋章。姚大下巴之所以喜出望外,是觉得这门亲事八成能成,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正愁着给王先生说媒,这红线就递到手上来了。他额头贴着膏药跟曹师父来到曹家,见到蒲娘第一眼,心里就说:这事妥了!蒲娘端庄秀气,柔声细语,和九里的女人一比,简直是鹤立鸡群,何况蒲娘是蒲秀才的千金,蒲秀才是谁啊?苇地里人人皆知的教书先生!王先生在三圣祠上香日多次讲过蒲秀才,夸他有士大夫气节,是临危不惧的君子。
蒲娘为姚大下巴端上一杯茶,姚大下巴喝了一口,觉得茶味很奇怪,就问这是什么茶,蒲娘说:“这是蓬蕽,就是苇地常见的芦花。”姚大下巴细品了两口:“芦花还可当茶?”蒲娘点点头,并不多言。姚大下巴向老曹介绍了王克笙,介绍了酪奴堂,也介绍了克笙建立的三圣祠。姚大下巴说:“你们王家汉风书院供孔圣人,朱家三圣祠里也供,同供一个圣人,本来就是一家人嘛!”
蒲娘并无羞涩之意,她落落大方地问:“这个王克笙可是苇地传说的植柳换医的王大夫?”姚大下巴说:“就是,你听说过?”蒲娘点点头:“家父在世时向弟子们讲过九里酪奴堂,说古有杏林,今有柳塘,这个堂主一定是个唯善为宝的乡贤。”姚大下巴得意地道:“令尊大人说得没错,王先生是九里的主心骨,我姚老七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这辈子没服过谁,可对王先生,我服,服得五体投地!”蒲娘问:“老伯服他什么呢?”姚大下巴伸出右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扳回:“这第一,服他德行高;第二,服他医术精;第三,服他有血性;第四,服他有善心;第五,服他不好色。”扳完五个指头,姚大下巴言犹未尽,又张开五个指头还要扳,却被老曹插话打住了,老曹问:“不好色怎么讲?”姚大下巴道:“王先生已过而立之年,要是好色的话,讨个一妻两妾还成问题吗?”曹师父“哦”了一声,不再言语。停顿片刻,老曹看看蒲娘,蒲娘很专注地望着窗户上新贴的窗花,这是她昨天剪的,图案是喜鹊登枝,在剪这帧窗花时她流下了眼泪,不知为何而流,她注意观察了,偌大一个古镇,竟然没有一只喜鹊,倒是有成群的乌鸦飞来飞去。姚大下巴看看蒲娘,再看看窗花,对曹师父说,“说说聘礼吧。”蒲娘说:“大兵之后,必有灾年,非常年景,还是一切从简为好。”曹师父一个劲点头,“好好好,一切依你。”
姚大下巴一道伤口,换来蒲娘一生姻缘。
克笙正在酪奴堂坐诊,姚大下巴笑嘻嘻地走进来,“王先生,我昨夜得一梦,八成是吉兆,你给圆圆如何?”克笙正用砭石给病人刮痧,头也没抬地说:“梦还能当真?”姚大下巴自己找了个板凳坐下,跷起二郎腿,也不避看病之人,道:“我梦见十几个格格衣着华丽,围在酪奴堂里品茶呢。”克笙苦笑了一下:“谁家格格能到这荒凉的绿苇红滩来品茶?你的桃花梦,怎么把酪奴堂扯进去了?”他刮完痧,扶病人起身,嘱咐了一些注意事项,送病人离开,回头问姚大下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姚大下巴放下二郎腿,笑眯眯地说:“我来给先生报喜。”克笙转身到百眼柜前整理药材:“这话你老七可不是说过一回了。”姚大下巴站起身:“这回八成能行,女方是谁你知道吗?就是田庄台蒲秀才的千金蒲娘呀,我去见了,绝对是才貌双全。”克笙心里一震,蒲秀才可是自己敬佩的义士,他曾想在三圣祠里也为蒲秀才立一块牌位,与黄开、老地羊并列,因为蒲秀才舍身护圣人像一事在苇地几乎家喻户晓,值得敬仰。“怎么,蒲秀才还有一个女儿?”他回身问,“蒲秀才已经遇难,她不是没有家了吗?”姚大下巴做出一副怜悯的样子说:“可不是嘛,蒲秀才遇害,书院被毁,蒲娘无家可归,只能暂住姑姑家。蒲娘的归宿成了姑姑一家的难题,说了几门亲事,蒲娘不允,因为蒲秀才有话,让她不入豪门,不贪富贵,嫁一知书明理之家相夫教子,这样的婆家除了酪奴堂,上哪里去找?我看,这蒲秀才早就算到了这步,才有如此交代。”克笙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话。他倒了杯茶,起身也为姚大下巴倒了一杯,摇摇头说:“年龄相差悬殊,不妥不妥不妥,你还是为她另选门庭吧。”姚大下巴起身问:“先生是讲理之人吧?”王克笙道:“当然。”姚大下巴问:“那好,我问你,蒲秀才算是仁人志士吧?”克笙点点头:“当然。”姚大下巴又问:“仁人志士之后该不该得到体恤?”克笙又点点头:“当然。”姚大下巴紧逼着问:“现在蒲秀才之女无依无靠,近乎沦落风尘,先生就无动于衷?先生撰写的《九里村约》对这种事情是如何说的?先生难道是知行两异?”克笙第一次被问住,脸上似乎有炉火在炙烤,感到鼻尖上有汗珠在滚动,姚大下巴果然伶牙俐齿。他脑子里忽然间浮现出药王的面孔,药王正慈祥地望着他,似乎在说:“我能救虎,汝为何不能救人,难道救人比救虎还难?”他深吸一口气,背对着姚大下巴说:“不是我不愿意,年纪如此悬殊,人家女方怎么看?”姚大下巴笑了,说:“蒲娘对酪奴堂早有耳闻,蒲秀才多次向弟子讲过您草创酪奴堂并兴办私塾之事,说你植柳换医堪比三国杏林,心中对您有仰慕之情,出于羞涩虽未言表,其实心中已经应允了这门亲事。”克笙让姚大下巴给他点时间,他要好好想一想这婚姻大事。姚大下巴拍拍屁股走了,他知道,只要王先生答应想一想,此事就八成变九成了。克笙看到姚大下巴腚上并没有尘土,他这样拍打,似乎在说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回去的路上,姚大下巴逢人便说:“酪奴堂八成要有老板娘了。”不过晌午,满九里都在传王先生要娶蒲娘的事,大萍和小惠高兴地跑来道喜。
晚饭后,克笙洗漱后来到三圣祠,也不点灯,盘腿坐在蒲团上冥思。他独自在三圣祠里待了整整一个晚上,想了些什么无人知晓,但决心就是在这个夜晚下定的。后来他对蒲娘说,那一夜他一直在和母亲对话,母亲说过,夜深人静之时在三圣像前可以和母亲说话,他和母亲说了许多,母亲告诉他婚姻大事不可草率,他向母亲讲了蒲秀才的故事,母亲问他蒲秀才的女儿喜茶还是嗜酪?他说不知道,须问问才知,母亲说只要喜茶便可为妻。
清早,他让前来早读的弟子去请姚大下巴。姚大下巴睡眼蒙眬,走路跌跌碰碰,但他已经猜到了王先生这么早叫他来的目的。王克笙问:“蒲娘是否喜欢饮茶?”姚大下巴睁大眼睛说:“蒲娘何止喜欢茶?人家自己还会制作芦花茶呢,她把芦花茶称作蓬蕽,我喝了一碗蓬蕽,唇齿留香,唇齿留香呐!”
克笙对姚大下巴说:“既然如此,此事就依你说的办吧。”
姚大下巴一把扯去额头上的膏药:“中!”
姚大下巴当天便乐颠颠让韩芦生划船载他去了田庄台。为了方便照顾蒲娘,他还请大萍、小惠一并前往。当姚大下巴把消息告诉蒲娘后,蒲娘没有多说话,慢慢打了包裹,和姑姑相拥而泣。姑姑家境贫寒,对她照顾却无微不至,她不想再给姑姑增加负担,决定直接去媒人姚大下巴家商办婚事。她将那尊圣人宝像和书院灾后残留下的几箱古籍带上船,然后返回书院旧址父亲墓前,与长眠在此的父亲正式叩别。姑姑一家和蒲秀才众弟子送蒲娘到渡口,蒲娘咬紧下唇,坐在船头不停地拭擦眼泪,船划出很远,渡口的人变得模糊,蒲娘还在摇手示意,却始终不说一句话。姚大下巴吟了一句诗:“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蒲娘这才放下手臂,闭着眼睛依偎着大萍瓷实的身子一动不动,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来到九里,蒲娘没有直接去酪奴堂,提出先到姚家,由王克笙来姚家正式提亲,走当地婚俗礼仪的所有程序。克笙十分赞成蒲娘的主意,婚礼大事,不可不重,蒲娘提出的要求正合他意。于是,克笙在韩马姚姜四家的帮助操办下依照当地风俗行了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一切从简,但礼数不少,一桩亲事在姚大下巴的撮合下大功告成。
克笙没有想到自己有这般福气,能娶到蒲娘这样秀外慧中的妻子。婚后,他和蒲娘一道返回田庄台,拜谒蒲秀才墓,答谢曹家,两人为蒲秀才墓立了一块石碑,石碑正面是名字、籍贯和生卒年月,后面则是蒲娘亲自撰写的一副挽联:“苦我今朝皆因倭寇肆虐枪杀慈父,如有来世忍把红妆轻掷剑指东洋。”克笙十分赞赏夫人笔力,这副挽联中透出的气场似乎可以凝水成冰。
克笙为未曾谋面的岳父精心制作了一个牌位摆放在三圣祠内,又把那尊白果木宝像置于东厢房正位,供读书的弟子们膜拜。
二
王克笙大婚的消息传到玉虚观,塔溪道姑托韩二给他送来一对儿龙泉窑青瓷茶盏,这是一对儿青如玉、声如磬的青釉茶盏,王克笙对此爱不释手。他知道,这一定是塔溪道姑的心爱之物,塔溪道姑除却修道、习剑之外,最大的嗜好是饮茶,她一般只饮两种茶,绿茶和普洱。
王克笙携蒲娘去玉虚观拜访塔溪道姑。他对蒲娘详细介绍了自己与塔溪道姑的两次邂逅,介绍了扶乩和堪舆图。他说,塔溪道姑不仅是他的引路人,也是九里乡亲的保家仙,因为塔溪道姑发现了能躲避过刀兵的鸽子洞。
塔溪道姑气色如刚吐芽的碱蓬,粉白如芍药,青色的道袍一尘不染,白布裹腿凸显出小腿的修长。蒲娘注意到道姑客室墙壁上挂着一把宝剑,包银剑鞘上镶嵌着红宝石,这是一柄法剑。蒲娘想:修道之人应该身不离剑。塔溪道姑亲自为两人沏茶,茶具是黑色的仿建窑茶盏,茶是没有发酵的绿茶。王克笙心想:看来塔溪道姑平日所用也不是龙泉窑青瓷,她把最好的茶盏给了酪奴堂。塔溪道姑对蒲娘很热情,问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她说认识蒲秀才,曾经到汉风书院借阅过《正统道藏》,惊叹于书院所藏典籍,听说蒲秀才罹难、书院藏书遭焚后,她在玉虚观专门为蒲秀才做了一个道场,超度这位大义凛然的塾师。她认为蒲娘嫁给王克笙十分般配,蒲娘到九里后对酪奴堂会大有益处,相信蒲秀才也会含笑九泉。塔溪道姑说:“你与泊洲一刚一柔,刚柔相济,实属难得。”王克笙从没有见过冷若冰霜的塔溪道姑有喜形于色的情况,不想今日却见识到了,他知道,这要归功蒲娘。
交谈一番后,塔溪道姑忽然问:“泊洲先生,酪奴堂之名是祖上所起吧?”
王克笙点点头:“是高祖命名。”
“看来朱氏高祖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塔溪道姑说,“记得在慈悲庵你向叉玛说过朱王姓氏之变故,你高祖可谓用心良苦。”
“塔溪师父真是洞察一切。”王克笙对塔溪道姑的记忆很是敬佩,十多年过去,她还能记得如此清楚。
“太上开不二法门,忍辱第一;祖师演钵堂之教,规范为先。先生高祖用心良苦,有道家布道之风。酪奴,自降地位,柔弱为用,却蕴含奴酪反制,承效天尊之风,贫道佩服至极。”
“塔溪师父见解高深,在泊洲看来,仅仅一个茶字而已。”王克笙表现出应有的谦逊。
蒲娘不忘向这位有着传奇色彩的道姑请教人生之道,这是她来玉虚观之前就想好的事,她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好学的秉性,总是不错过向高人名士请教的机会:“蒲娘初来九里,想请教师父,如何该为如何不该为?”
塔溪道姑把目光转向蒲娘,颔首示意道:“其实,一切道理都在酪奴二字里了,不用贫道再多言。”王克笙这才明白她为何要问酪奴堂的由来,看来这些话是说给蒲娘听的。蒲娘当然明白,对这位冰雪聪明的道姑陡生敬畏,修道之人就是与众不同,不动声色里,已经征服了你的想法。
蒲娘问:“道家修行多选名山,敢问师父为何要到这荒凉苇地来呢?”
塔溪道姑轻轻拂动了一下手中的拂尘,一只飞蚊从眼前缓缓飞走,她将拂尘搭在肘间,用很软的声音道:“苇地中苦,毋庸讳言,但邱祖真人却教诲说:‘不到苦之极处,苦根不尽。’智慧难开。今愿尔等当于苦处求之,受一番苦,即退一番魔障,受十分苦,而魔气全消也。我正是不忘邱祖教诲,才来此地修道。”
王克笙想,当年,年轻貌美的塔溪只身去天寒地冻的龙江大地布道就叫人匪夷所思,回来后不在香火旺盛的铁刹山居住,又来到苇地深处住持这区区小观,更令人不解。蒲娘提出的问题,也是他在一直思考的问题,他总觉得塔溪道姑是一个巨大的谜,而且这个谜一直笼罩着他,刚才,听了道姑这番话他似乎有些明白:看来,塔溪道姑来此修道,如同释家的苦行僧,是在艰苦中求一份精义妙用。
“听说泊洲乐善好施,治病救人,在苇地居民中颇有威望,尤其能分田予人,分文不取,贫道很是敬佩。”塔溪道姑所说的分田予人,是王克笙自己立下的规矩,即九里每来新户,他都从自己耕地中分出两亩相赠,家中之地已经赠送将尽。
“那些田地本来也不属于我,别人赠我,我赠他人,让九里人人有田可耕,我身为乡绅亦得心安。”
“施恩不望报,望报非施恩,泊洲亦弘道之人了。”塔溪道姑起身带王克笙和蒲娘到院子里转了转。青灰色的玉虚观不大,一正两厢,正殿供奉三清,东厢一侧是住所,西侧是经堂,另有柴屋、门房和仓库各一间,观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院内有两棵柿子树,虽不高大,却有喜鹊在树上筑巢。从院子里来到院外,塔溪道姑指着不远处一片赭红色的芦花说:“看那片芦花,多像一片祥云落在芦苇上。”
王克笙知道那是刚抽穗的芦花,清新明亮。“师父所言极是,玉虚观的确是祥瑞之地。”
离开玉虚观时,塔溪道姑把一个用油纸包好的兔毫盏给了王克笙,王克笙再三推辞,塔溪道姑说:“先前两只龙泉窑茶盏是给你和蒲娘所用,你们将来会生儿育女,这只兔毫盏就给孩子用吧。”王克笙和蒲娘收下了这个茶盏。塔溪道姑总能预测未来,这赠送的不是茶盏,而是未来的孩子。回去后,两人摩挲这个茶盏,猜想塔溪道姑为什么要送一个兔毫盏。王克笙百思不得其解,蒲娘红着脸说:“不要猜了,道姑的用意很清楚,预示我们未来的孩子一定是男儿。”王克笙恍然大悟,从此,他十分喜爱这个茶盏,闲暇时就捧在手上把玩,这个小小的茶盏后来对儿子王鸣鹤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甚至能让襁褓中的儿子停止哭闹。
三
嫁到酪奴堂的蒲娘日渐改变着九里风俗,这种改变集中体现在女人身上。女人是一个地方的风标,看一个地方是否开化,只要看看当地女人的嗜好就能得出答案。王克笙一直期望九里的风化能有所改良,尤其在女人身上有所体现,蒲娘的到来恰好解决了这个问题。蒲娘不缠足,村中妇女相互议论说:“人家蒲娘都不缠足,我们这些与芦花相伴的女人何必缠足呢?”蒲娘教妇女们编制蒲苇,把晒干的蒲苇编织成各种各样的容器、蒲团,柔韧的蒲苇茎叶在她纤指间银梭般穿来绕去,一件件精美的苇编眼看着就织成了,编织中她加上褐红色的老叶,织成蝙蝠、蝴蝶、牡丹状的图案,让苇编更加喜人。蒲娘精通厨艺,尤其擅长烹调蒲笋。在蒲娘到来之前,九里人不知道河畔池塘边的一丛丛蒲苇还能当菜吃。春夏之际,蒲娘会带着姐妹来到河边,采集蒲苇鲜嫩的根茎,这种根茎洁白如玉,鲜嫩清香,是入馔下酒的好菜。蒲娘烹调蒲笋的方法也多,最美味的做法是用鲜鸡汤配以双泰河的虾子来烧,烧出来的蒲笋鲜美爽口,回味清香。鲜蒲笋采多了吃不了,蒲娘就让大家晒成蒲笋干,到了冬季,用来炖肉熬汤,赛过江南的竹笋干。王克笙尤其喜爱吃蒲娘烧的蒲笋,到了餐餐必吃的程度。蒲娘还教会妇女用乌贼鱼的鱼骨海螵蛸来洗牙。她把鱼骨磨成粉,用食指蘸着擦洗牙齿,把女人牙齿个个擦得羊脂玉一般白。蒲娘打理三圣祠,为丈夫书写药方,熬制汤药,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王克笙可以专心坐诊和教授私塾两件事,酪奴堂的日子变得滋润起来。
蒲娘在苇地的名气得益于姚大下巴的宣传。姚大下巴成就了王克笙和蒲娘姻缘后,他在九里的地位风筝般飙升,很多人改掉了私下里叫他姚大下巴的称谓,改叫他七叔。姚大下巴趁热打铁,开动脑筋给蒲娘起了个芦花娘娘的绰号,并通过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把这个绰号传遍苇地。世间之事,要么在传说中成恶,要么在传说中成神,芦花娘娘的绰号在苇地传来传去,便传成了神话。有的说芦花娘娘能预料凶吉,消灾解厄;有的说芦花娘娘是观音再世,会送子继嗣;还有的说芦花娘娘可引航避浪,指点迷津。苇地四面八方许多人慕名而来,专为一睹芦花娘娘的神采。王克笙也说芦花娘娘这个绰号好,当年自己闻到的干草味道其实也有芦花的成分,这是他在娶了蒲娘后才感觉到的。
年纪轻轻的蒲娘有这样好名声绝非空穴来风,她是靠自己才智赢得了村民的喜爱。蒲娘的心灵手巧和温文尔雅引导九里女人一点点摆脱粗粝与野性。以往的夏夜,女人们常常到酪奴堂庭院闲聊,大家席地而坐,或嗑着瓜子,或抽着烟袋,一副俚俗场景。蒲娘经过一番观察后,首先想到的是戒烟。湿地女人吸烟有极其充分的理由,因为潮气重,毒蚊多,浓烈的旱烟可以燥湿驱蚊,但抽过烟袋的女人也容易把男人熏跑,变得旱烟一样冲。旱烟这种东西很怪,你自己抽时不觉味道之恶,当你嗅到它在别人身上时,便有些令人作呕。尤其好好一个女子,被旱烟早早地熏黄一口白牙,失去了应有的水灵,这实在是得不偿失的嗜好。为改变九里女人抽烟陋习,蒲娘开始引导女人喝蓬蕽。
“芦花,又称蓬蕽,秋季采摘后可以做茶。”蒲娘清楚地记得父亲在初秋的苇地边对她这样说过。父亲还吟诵了一句写芦花的诗:“愁君独向沙头宿,水绕芦花月满船。”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带她到苇地看芦花,父亲带她看芦花出于何种用意没有说,但父亲面对满目芦花所流露出的惆怅她记忆犹新。蒲娘当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吟诵这句诗,嫁到九里她才心有所悟:难道父亲早就预料到女儿会像江客一样与芦花相依相伴?
她引导女人喝蓬蕽,理由很容易让人接受:解毒。
九里村民常食鱼蟹,体内会淤积鱼蟹之毒,而芦花作为药材恰恰能解鱼蟹之毒。她教妇女们将采摘来的芦花晒干,按一定比例与红茶相配然后煮泡,煮泡出的茶汤芳香别致,清雅宜人。她常常约妇女们到酪奴堂,在条案上摆一排茶碗,用茶壶一一斟上蓬蕽请大家饮用。初时有人还不习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离不开这蓬蕽了,说喝茶比抽烟好,能提神通肠,让人清爽。蒲娘说这就是解了体内鱼蟹之毒的缘故,体内毒聚,自然昏昧身倦,一旦鱼蟹之毒尽解,就会还你一个干净的身子。她告诫几个牙垢成病的妇女一定要戒掉烟瘾,坚持以螵蛸骨粉洗牙,佐之以蓬蕽漱口,定会除垢洁齿,还你一口女人的白牙。蒲娘的劝导果然奏效,一年下来,九里青壮妇女完全戒掉了旱烟,过去家家炕上必备的烟笸箩大都成了鸡窝里的蛋筐。
蒲娘引导九里女人学会了端庄。
端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底色,有这层底色,粉黛是缎上锦,失了这底色,脂粉便成瓦上霜。这个道理蒲娘反复讲给姐妹们听,但怎样做才能端庄?她们渴望蒲娘能给予指点。
蒲娘编了大大小小许多蒲团,蒲团柔软富有弹性,她要姐妹们习惯坐蒲团。夏夜,女人们来酪奴堂庭院消暑,不再席地而坐,蒲娘给大家一人一个蒲团,回家时人人带回去。“女人忌凉,坐蒲团能隔湿热凉气,”她对姐妹说,“女人身上的病都来自湿气热风,要想身体好,防湿是第一位,坐在地上湿气便会进入身体,有一个蒲团,湿气便会隔开。”她教姐妹们学会穿内衣,她亲自回田庄台买来红布,为姐妹们缝制了肚兜。“红布辟邪,”她对姐妹们说,“穿上红肚兜,邪秽就不再沾身。”蒲娘缝制的肚兜剪裁考究针脚整齐,成为九里女人的传家宝,一直到人民公社时期,九里还有女人穿这种吊脖系腰的红肚兜。
蒲娘帮九里男人解决了打苇子的穿鞋难题。
九里冬天总有刮不尽的北风,呼啸的大风裹挟着飞雪和枯落的苇叶,似乎要把碱滩上这个无所依靠的小村掀到海里去。冬天里去苇海中打苇子常常会冻伤脚,而缝制一双牛皮靰鞡是件很奢侈的事,制作上费时费力且不说,牛可是滩上耕地的功臣,谁家会杀掉耕牛剥皮缝靰鞡呢?蒲娘看到打苇子的村民一双双红肿的脚,心里在盘算一个能解决棉鞋问题的办法。棉布和棉花很贵,村民买不起,更何况打苇子是很费鞋的活,崭新一双棉布鞋不几天就会龇牙咧嘴。蒲娘把目光聚焦在河畔的蒲草上,既然蒲草能编织出蒲团和扁篓,为什么就不能编成鞋子呢?这软软的蒲草要是编织成棉鞋一定很保暖!说干就干,她让人到河边割来蒲草,着手编蒲鞋,经过几次尝试,一双虎头虎脑的蒲鞋编成了。她在蒲鞋里絮进捶烂的软草,穿在脚上一试,既轻又暖,很是可脚。于是,蒲娘组织九里妇女开始编织蒲鞋,几天工夫,九里男女老幼人人都有一双蒲鞋。姚大下巴把蒲鞋带到田庄台集市上出售,卖得挺火,田庄台人给这种棉鞋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蒲窝。
冬月,村民丁少峰的女儿丁雪出阁。丁少峰到酪奴堂请蒲娘帮助操办,说这是姚七叔的主意,只要请蒲娘出面,啥毛病没有。丁少锋三年前来九里打苇子患了急性痢疾,是王克笙免费为他治好了病,他要付药钱,王克笙摆摆手拒绝了,说你赚点辛苦钱不易,到万柳塘栽一棵柳树就行了。酪奴堂一直坚持病人有钱付钱,没钱植柳的规矩,时间一长,万柳塘日渐成林,成了碱滩一道风景。丁少锋全家搬到九里,成了九里第三十九户居民。丁少峰打苇子是好手,嫁女礼数却一窍不通。九里是个讲究礼仪的地方,婚丧嫁娶一家照着一家办,相互不高也不低,已经成为风俗习惯。丁少锋怕自己弄不好让四邻笑话,便按照姚大下巴的指点来求助蒲娘。蒲娘不能推托,按照仪规操办婚礼本身对村民也是一个引导。丁雪虽然名中带个雪字,却像五大三粗的父亲一样是个汗毛密实的女孩子,由于毛发过重,丁雪面庞显得黄黑,如同没有洗净泥土的土豆,次日男方迎亲轿子就要进村,丁雪对着镜子有些黯然神伤。蒲娘端详着丁雪的脸,笑着说:“要当新娘子了,姐姐给你开脸吧。”在这之前,九里婚嫁从来没听说开脸的事,丁雪不知道什么是开脸,惊讶地问:“什么是开脸?”蒲娘道:“开了你就知道了。闭眼,忍住疼。”说完,在丁雪脸上敷一层粉,取一根细线,中间用嘴咬住,两手套住两头,形成交叉的三角,两手上下翻飞,在丁雪脸上来回绞动,先额头,再两颊,唇上唇边,不留一处死角,一会儿工夫,丁雪脸上的汗毛悉数被绞干净,接着又将眉毛、鬓角进行了一番修整。“好了,”蒲娘道,“好白净的一个新娘子!”丁雪睁开眼对着镜子一照,“哇”地惊叫了一声,镜子里自己这张脸被施了魔法一样白亮红润起来,如同一轮满月嵌在镜中。“这就是开脸吗?要是能早开,我就不用顶着一张灰脸见人了。”蒲娘嗔怪地拍拍丁雪的肩膀:“傻妹子,女人一生只能开一次脸,早开就是早嫁人。”丁雪脸上泛出一片赧红,镜中绽放出一朵鲜艳夺人的芍药。
自丁雪始,开脸成了九里姑娘出嫁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