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讽谕到感伤再到闲适

白居易一生经历了九个皇帝,分别是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与宣宗皇帝。他前后历官二十任,从政四十年,自校书郎始,以刑部尚书致仕。纵观其一生,粗略分为两个时期。一是思想激进期。简单地说即是其四十岁以前。白氏自其三十六岁任左拾遗、充翰林学士后,“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害无不言”(《初授拾遗献书》),甚至与宪宗当面论执强鲠而“上颇不悦”。一是知足保和期。此时期当从811年白氏丁忧退居渭上算起,随后的飘蓬行踪是:江州—忠州—杭州—苏州。白氏五十岁(长庆元年)起,直至其七十岁(会昌二年)请罢太子少傅,以刑部尚书致仕,二十年时间,官运亨通,养尊处优,其生活内容不外嗜酒、耽琴、吟诗与悠游,率性便去,兴尽而返。

白居易的诗歌创作,与其仕途顺舛、命运起落相关,但不绝对同步。我们以为分三个时期为好:

一是讽谕诗时期(787—810)。白氏有讽谕诗170余首,基本上都写于此时期。早期的白居易属于政治理想主义者,大量创作反映民生疾苦的讽谕诗,以期裨补时阙,其讽谕诗让“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执政柄者扼腕矣”,“握军要者切齿矣”(《与元九书》)。这些讽谕诗冷峻犀利,怒鞭狠笞。

二是感伤诗时期(811—819)。丁母忧退居渭上,诗人除了丧亲之痛外,还有仕途失意的烦恼。他似乎为此前的仗义直谏、面折廷争而感到不安和后悔,诗人非常伤感:“我生来几时,万有四千日。自省于期间,非忧即有疾。”(《首夏病间》)丁忧超期一年有余,才被朝廷召回,且转授太子左赞善大夫之闲职。元和十年,因“武元衡事件”而被贬江州司马。白氏在江州写成著名的《与元九书》,他在其中自述道:“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得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流贬江州后,白氏感伤之极,自觉理想彻底破灭,此期间多感伤诗,诗风凄婉深曲。

三是闲适诗时期(820—846)。白氏彻底放弃了理想追求,借助佛老思想来排遣苦闷与寂寥,彻底转向闲适诗写作。白氏是个玩家,生活品味高,也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喜欢骑马,种树植竹,诗酒琴玩。阮阅《诗话总龟》云:“白乐天洛中高退十余年,度日娱情,惟诗与酒,追游唱和一辈名流,著在文集。”白氏大和八年(834)作《序洛诗》,自评近期诗作说:“实本之于省分知足,济之以家给身闲,文之以觞咏弦歌,饰之以山水风月。”其晚年的诗,“知足保和,吟玩性情”,多朴拙平和风,多旷达安逸语。

这样的划分,也只是大致如此耳。线条再粗些,可以流贬江州为界而分期。流贬江州,让他好不伤心而哭湿了青衫。“元、白的背弃是以贬官为引爆点的,以元稹被贬江陵、白居易被贬江州为明显的分水线。他们早先以诗干时,表现了诗人一定的正直感和良心感,但很大程度上是‘以酬恩奖’。当诗人的个人利益遭到损害时,早年的信仰彻底崩溃。在文学史上,像这样前后迥异的变化,是少有的李从军《唐代文学演变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二次印刷,第398页。。”白居易甚至发誓“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言”(《重题》其四)。讽谕诗也从此夭折,“‘新乐府运动’在当时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之后不久,元、白等人就背离了自己的诗歌理论和创作思想,由一个企图补弊时政、干预教化的倡导者,成为滥制‘淫言媟语’的‘轻薄之徒’。……使人吃惊的并不是元、白等人后来背离了他们原来的创作道路,而是他们实在是走得太远了,完全走到自己早先的对立面上去了。后期的元、白以自己的创作实践打倒以前的自身,非理性主义击溃了理性主义的最后一道防线,背弃在那里表现得是那样鲜明、彻底”李从军《唐代文学演变史》,第398页。。大和九年,唐王朝发生了历史上有名的“甘露之变”,遇害的宰相中有两个是白居易的好友。时白居易64岁,其早年的上书请捕国贼的血性之勇完全没有了,甚至并未对此事件的是非曲直作出任何评价。其诗《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云:“祸福茫茫不可知,大都早退似先知。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只是庆幸自己全身远祸而逃过一劫。其“宦情衰落,无意于出处,唯以逍遥自得、吟咏情性为事”(《旧唐书》本传)。因其“吏隐”智慧,晚年升迁不断,由八品至从二品,由月俸一万六至月俸十万。李从军指出:“在元、白身上,我们看到了典型的背弃过程。在他们那里,表现了儒家正统观念的崩溃,从文学的角度来说,这又是功利主义的崩溃。崩溃的原因,并不单单是个人宦海浮沉所造成的结果,它还有更深的原因。这种背弃,是时代的必然,是理性在这个时代的地位所决定的李从军《唐代文学演变史》,第400页。。”

白居易一生两大转折点:四十四岁贬谪江州而由“兼济”急转为“独善”;五十五岁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的职位,成为“月俸百千官二品”(《从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的闲人,自称“闲居泰适之叟”之“醉吟先生”。白氏因为政治受挫,其人生态度迅速转向,其儒家正统观念也彻底崩溃,佛老思想占了绝对主导,生成虚无主义的人生观,知足保和,吟玩情性,其诗也完全走到其早年立论的相反方向去了,情调淡泊,情态悠闲,从内容上看,其“俗”则带有一种世俗甚至低俗的成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