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生命与死亡的变奏

从另一角度上看,影片《蓝色》的主题,无疑是生命与死亡、记忆与遗忘。如上所述,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影片不仅始终拒绝任何分类编目法的限定,始终拒绝泾渭分明的两项对立式。因此,影片关于生死的表述,与其说是生死相对,不如说是生死变奏。在影片的绝大部分中,茱莉事实上置身于生死之间。这首先呈现出时间的破碎、断裂与无为时间的绵延。相当引人瞩目的,是影片中,在连续的时间呈现中四次运用的画面渐隐——渐隐(又称淡出):画面渐次消隐在黑暗之中,在电影语言的通例中被用作某种视觉的删节号,表明一段时间的消失,或略过不表;但在《蓝色》中,渐隐却用在未曾间断的时间呈现之中,而成为了一个极具震撼力的心理陈述。这一手法的第一次出现是在疗养院之中,在茱莉被蓝色所淹没、所窒息的时刻,出现了一个显然对茱莉一家十分熟悉的女记者。迎着她的问候:“你好!”茱莉循声回望,画面渐隐。在长时间的黑画面之后,再度切回正常空间,茱莉应答:“你好!”显然,在这互致问候之间,时间并未消失或断裂,但对于茱莉,那是近乎死亡的黑洞般的体验。女记者的出现,显然在茱莉未曾设防的时刻,蓦然带回了太多的记忆,而这记忆与此刻之间,横亘着巨大的创痛与伤口。近乎本能地,茱莉在这个时刻封闭起一切,似乎意识骤然消失或隐没在绝对的虚空之间。这近乎死亡的体验,但却出自一种生命的本能:在重创、剧痛中为心灵披起铠甲。类似的渐隐场景的第二次出现,则是茱莉与目击了那场毁灭的少年安东的约见。这一场景的第一个镜头是前景中晃动的十字架项链坠——一个物证,我们此后将得知那是丈夫的礼物,是茱莉曾经拥有的幸福和她所经历的毁灭的见证。茱莉将拒绝这物证,无论在哪种意义上。当安东告知:“我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你有什么要问的吗?”画面再次隐入黑暗。终于返回时,茱莉回答:“没有。”——她不想知道,她不需要知道,因为再没有什么能改变那结局。也是在这一场景中,茱莉展露出她在整部影片中最为灿烂的笑容:因为安东告知的丈夫的最后的话——应该是他的遗言,竟是重复着他在车祸发生前夕讲述的笑话的最后一句。她将项坠送给了安东,不如说她是拒绝了他的归还。十字架项坠将再次进入情节,不过下一次,它挂在丈夫的情人、女法官的胸前,茱莉对此的回应是:“我不需要问他是否爱你了。”——一句简单而潜台词丰富的台词。它似乎在说,那项坠告诉我他爱你;这同时也是在说:因为我知道他爱我。——给妻子和情人准备同样的礼物,无疑是情节剧的滥套,基耶斯洛夫斯基不回避类似的滥套,但他也绝不会展开这类滥套。在猫与老鼠的插曲之后,从事色情业的露西娅在游泳池边找到了茱莉,当她问道:“你在哭吗?”画面再度隐入黑暗。而当她发现了丈夫的不忠之后,奥利维尔问,“那,你想怎么样?”画面再度渐隐。在那之后,茱莉回答,“我要见她。”她见了她,发现她将为人母;茱莉将准备卖掉的乡间住宅送给了这位情人,并希望孩子沿袭父亲的姓氏。这无疑是一份慷慨,但将其送给丈夫的情人和将其变卖并分文不取,对于茱莉有着完全相同的意义,甚至是某种更好的方式:抹去过去,葬埋旧日,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表述:“杀死”死者。——无法真实地感知死者之死,无法相信亲人永不回还,意味着一次再次地于五雷轰顶的剧痛中体认着离丧与剥夺。相反在心理上接受了死者已死、亲人已逝的事实,那么生者将携带着可以承受的伤痛和间或温暖的怀念继续生存下去。这便是所谓“哀悼的工作。”

四次渐隐的超常规使用,表现了茱莉心中,为了避免触及太过巨大、新鲜的伤口而瞬间将全部感知系统遁入黑洞的心理体验。影片同样成功而富于原创的表达,则是对茱莉试图逃离旧日的一切,将自己淹没在无为时间中的呈现:沐浴在巴黎街头的阳光中,似乎极为闲适的茱莉闭着眼睛,如同盲人般地、扬起面庞去感知并捕捉阳光的和煦;显然已极为熟悉的咖啡馆中,充满了温暖而明亮的光照,甚至阴影也充满了透明之感,而非不可穿透;特写镜头里的咖啡杯,极具形式感的光影缓慢的移动暗示了颇为漫长、却不被感知的时间的流逝;大特写镜头中,一个变形的倒影,稍后,我们会发现,那是插在空饮料瓶口上的一种铮亮的不锈钢勺上映出的倒影,茱莉似乎相当专注、乃至着迷地久久地注视着它。在这一场景中,苦苦寻找的奥利维尔找到了她,但在他离去之后,同样在特写镜头中,我们看到茱莉将手中方糖的一角浸入咖啡,直到它渗透了整块方糖,茱莉才将它丢入杯中,咖啡溢出杯边。这一切都经过了极为周密的设计和准备。在一次电视访谈中,基耶斯洛夫斯基谈到,他预定这个镜头:雪白的方糖被棕色的咖啡完全渗透的时间应该是5秒,长或短都将影响那种微妙且无法言说的心理表达。于是,剧务跑遍了巴黎,才找到了体积和密度完全吻合的方糖以资拍摄。这幅画面在告知,对于茱莉说来,观赏方糖饱吸了咖啡的过程,远比一个爱她的男人在寻找她、渴求她、思念她来得重要。或许更为准确的表述是,类似捕捉阳光的暖意、长久地、长久地凝视光影的移动或自己勺中倒影,成为一种途径、一道围栏,茱莉可以凭借它们将自己托付给时间之流,或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身体感觉之中,从而将自己变为一无所感的空白,以此抗拒情感与记忆的涌现。一如茱莉对完全无法了解并回应她的母亲倾诉:“以前我什么都有,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但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件事:无所事事。”已有太多的研究者谈到了影片《蓝色》的呈现特征:尽管以悼亡为被述事件,但这部影片中,除了模糊的荧屏上的葬礼场景:始终没有墓地、没有碑文、没有照片、没有纪念物。茱莉拒绝了所有连接着旧日的一切。她拒绝记忆,拒绝与记忆相关的一切,正是由于无法遗忘。她只能将自己“浸泡”在无为时间之中,将自己囚禁在自己的肌肤之下--为了能活下去,尽管生命于她,已成为完全的磨难和煎熬。

《蓝色》剧照

在《蓝色》关于生与死、记忆与遗忘的主题中,母亲、或曰母爱是一个潜在而隐忍的线索。但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情节剧,在《蓝色》中这一线索只是以极端节制的方式隐约浮现或简介表述,以致观众难以直觉地体认茱莉作为一个骤然间失去了孩子的母亲身份。当医生告知亲人的死讯,茱莉惟一的问题是:“安娜呢?”当医生确认了安娜的死讯,茱莉闭上眼睛,面颊上出现了剧烈的抽搐。而葬礼现场转播的屏幕上,可以清晰地看到茱莉的一只手指,抚摸着荧屏上那具小小的棺木。但自此,不再有人提起安娜。甚至在那挟音乐与蓝色同时袭来的情感与记忆中,似乎安娜——那活泼的小姑娘也成为缺席。但这正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表达方式:茱莉以遗忘对抗记忆,藉此本能地寻找着活下去的可能。安娜的“消失”,正在于那是茱莉所遭到的离丧和剥夺中最为痛切、完全无法补偿的所在:爱情或许可以更生,但被剥夺的孩子,却是母亲永难治愈的伤口。那是茱莉必须从心底彻底抹去的记忆。于是,茱莉只身“出逃”,她寻找公寓时惟一的条件是:“没有孩子”,而且她的确关闭起了心灵和记忆中关于孩子的一切。事实上,茱莉“出逃”之后,影片叙述的两条重要线索,正是茱莉为战胜痛失孩子的剧痛所本能寻找的挣扎和救赎。首先是某种精神分析式的转移:作为某种重创后的自我投射,茱莉将自己变成了孩子,一次再次地来到母亲身边,向她倾诉,寻找抚慰和庇护。然而,也正是在这里显现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书写”特征:其主人公所尝试去依靠的墙壁原本便是流沙:住在老人院中的母亲,是几乎完全丧失了理智的老人,她甚至无法辨认和确定茱莉的身份;那与其说是一位母亲,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孩子。于是,茱莉的倾诉便如同朝向虚空、朝向幻影的独白。而另一插曲:储藏室中的老鼠,则以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方式强化、凸现着这一内心最酷烈的挣扎。这首先是老鼠唤起了茱莉童年非理性的恐惧,使她直接而强烈地体认着自己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的绝望。而另一边,当茱莉为老鼠所惊吓,她同时发现,那是一只刚做了母亲的老鼠。这在双重意义上触动了茱莉的创伤性记忆,她再次来到母亲身边,但继而,她从邻居那里借来了一只猫,将它放入了储藏室的门内。又一处基耶斯洛夫斯基式的表达:在这一捕杀老鼠的行动之前,他以一个无人称视点的插入镜头,在暖调的光照中拍摄母鼠搬运小鼠的场景——一个似乎关于自然生命、关于永恒母爱的场景。于是,对于茱莉,这成了另一个象征性的自杀和毁灭的动作。因此她再次跳入游泳池,并无法自抑地哭泣。也正是这一场景之中,欢快吵闹着出现在游泳池旁的孩子们,再次给茱莉以重创,于是,她只能让自己如浮尸般地躲藏/漂浮在水中。

从某种意义上说,反复出现的游泳池场景,如同非常规运用的渐隐技巧,事实上成了影片叙事的节拍器。而游泳池,不仅作为影片重要的蓝色载体被纳入色彩/意义结构之中,而且它无疑负载着生与死的象征表达。影片的摄影师斯拉沃米尔·伊札克在接受电视采访时谈到,在影片实拍时,大家都意识到了游泳池的象征意义:水下是死,水上是生。水面成为生死分界线。跃入或浮出水面动作构成了生死间的穿行。而同一电视访谈节目中,比诺什则告知,在她对自己角色茱莉的设定中,游泳池具有母腹的象征意义,一次次地跃入游泳池,意味着一次次象征性地重归母腹。而我们知道,在精神分析的脉络中,母腹/准确地说是母亲的子宫,具有双重象征意义,其一,是最安全温暖的所在,是人类向死而生的悲剧生命之旅的起点处惟一一段完满、安全的“岁月”,而其二,依照弗洛伊德的表述,成年人重归母腹的愿望,事实上出自“涅槃本能”,即死本能。因此,茱莉一次次地跃入游泳池,一边表达茱莉将自己变为一个孩子,以期在象征性的母亲的怀抱/母腹之中获得想像性的安全与庇护,一边则是一次次象征性经历死亡与毁灭。比诺什谈到,她因此为自己设计了一个在水中漂浮的动作,如同母腹中的胎儿的体态。

如果说,在影片的叙述中,茱莉间或“幸运”地完成了“哀悼的工作”,但自由与囚禁、生命与死亡的主题却继续延伸。影片的尾声,在为欧盟而作的交响乐声中,那透过鱼箱拍摄的做爱场景之后,摄影机在黑暗中平移开去,在似乎连续的画面中,黑暗渐次演变成蓝色调,闹钟响起,一只手入画关掉闹钟,镜头拉开,我们看到了少年安东,他或许是在清晨惊醒,独坐在黑暗中,在蓝色光照里下意识地抚摸着胸前的十字架——另一个孤独与爱的故事,一个爱却无法到达的故事,一个自由与囚禁的故事。再次经历了黑暗的片段之后,似乎持续平移的画面中显出了幽暗的光照中,打开的窗上,茱莉母亲的重叠影像,直到我们看到了坐在电视机前的母亲之时,我们意识到她已颇为安详的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后景中,我们看到了奔跑而来的护士——一个死亡的形象与死亡的场景;平移的摄影机再度隐入黑暗之后,朦胧中显现出露西娅的面庞,脸上流露着极度孤寂;再次经过黑暗,显露出的在孕妇的腹部移动着的听诊器,接着,显露出荧屏上B超成像的胎儿,继而出现将为人母的女法官平静幸福的面庞——死亡近旁,生命在延续;再次从黑暗中浮现的影像,是无名者的眼睛和瞳孔中无名的影像,再次重现了创伤、剥夺、囚禁的主题,最后的影像是我们讨论过的茱莉的正面近景,当泪水涌出了眼眶,画面渐隐,银幕渐次转换为饱满的蓝色,片尾字幕开始在蓝色的衬底上滚动。在黑暗中隐藏起画面切换的尾声,与其说是一个蒙太奇段落,不如说更像是一幅长卷画,它展示影片与茱莉相关的人物的状态,同时展示着生生不息又经灾历劫的人类生存的状态。背景中,为欧盟所做交响乐的最后乐章,如歌咏,如祈愿,为这绝非完美却值得付出的人类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