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的身份意识
虽然《鼠疫》的写作具有明确的“见证”意识,但和80年代不少书写“文革”记忆的作品不同,它对那种“幸存者”的身份、姿态总是持警惕的立场。“新时期”的“文革”叙述中,“幸存者”这个概念并不是一个流行的概念,对它也没有强调的论述;只有先锋诗歌界在80年代后期有过“幸存者”诗歌的提出。但是,这种身份意识存在于亲历者的“文革”叙述中。这种“存在”主要表现为两种情形,一是“文革”后主要以小说、回忆录方式的“文革”叙述,另一种则是在对“文革”期间的“地下诗歌”的发掘和阐释之中。这两种情形都相当普遍。而且,同样普遍的是对这种意识少有警惕和反省。“幸存的意识是如此普遍,幸存的欲望是如此强烈,幸存的美学是如此体面”——这个描述大概不是过于夸大其词。印象中,鲜明地质疑这种身份和美学观念的文章,似乎只有臧棣的那篇《霍拉旭的神话:幸存的诗歌》。虽然文章的论述主要是在当代诗歌美学的层面,不过,“他们对幸存者的形象并不感到难为情,甚至自诩被人称为幸存者”的说法,可能会让有些人有点感到不快,因而在先锋诗歌界内部曾引发反响微弱的争论。
全面地说,如果不应该完全否定“幸存者”身份意识在写作上的积极意义,那么,也不应该对它有可能产生的损害毫无警觉。这种意识、观念在写作上,既表现在为“良知”所支持的提供“见证”的责任感,表现为对美学标准的历史维度的重视,也表现为收集并强化“不幸”的那种“自怜”与“自恋”,表现为将“苦难”给予英雄式的转化。同时,也表现为提升“幸存”经验表达的价值等级,认为在道义上和艺术上,都理所当然的具有优先性,以至认为“幸存”的感受就具有天然的审美性。
在《鼠疫》中,“幸存者”的那种“见证”意识当然也随处可以见到,不过,也可以见到时时的警醒和辩驳。这里,加缪需要同时思考、处理这样的相关问题。一个是如何看待现代悲剧事件、难以置信的特殊历史时间与“生活”之间的关系,在我们生活的年代,如何重新“定义”英雄和英雄行为。另一个问题,是艺术和道德的关系。80年代后期在“当代文学”课上,我说到一些“伤痕”、“反思”作品,里面有曲折人生,悲欢离合,有不幸和痛苦,但是,作品的核心却是“胜利”之后的终结和安定;这是为显示不安状况的句子后面所画上的句号。《鼠疫》的看法和这些作品并不相同,它审慎地处理有关“胜利”的问题。在奥兰的瘟疫结束,城门重新打开,离散、分隔的人们重又欢聚的“解放的夜晚”,人们在礼花中庆祝胜利。但那个患哮喘病的老人说的是:“别人说:‘这是鼠疫啊!我们是经历了鼠疫的人哪!’他们差点就会要求授予勋章了。可是鼠疫是怎么一回事呢?也不过就是生活罢了。”因此,叙述者里厄医生明白他的这篇“纪实”,写的“不可能是决定性的胜利”; “威胁着欢乐的东西始终存在”。对于这样一个关注人的生存状况的作家来说,生活既然并未结束,那么,悲剧和荒谬也仍然伴随。也就是说,他的写作不是要加入胜利的欢呼声,而是让读者看到这样的话:“鼠疫杆菌永远不死不灭,他能沉睡在家具和衣服中历时几十年……耐心地潜伏守候……”因而,在这部小说中,“胜利”不是一个与“终结”有关的历史概念,“幸存者”也不会因为经历了苦难而自动赋予英雄和权威的姿态,特别是这个英雄的“幸存者”为抽象观念和教条所缠身并赋予高度的话。《鼠疫》中写到,假如一定要在这篇故事中树立一个英雄形象的话,他推荐的是那个有“一点好心”和“有点可笑的理想”的公务员格朗,这个义务参加防疫组织,一辈子真诚地为一篇浪漫故事的遣词造句呕心沥血,但写作始终处在开头位置的“无足轻重和甘居人后的人物”。这种推荐,“将使真理恢复其本来面目,使二加二等于四,把英雄主义置于追求幸福的高尚要求之后而绝不是之前的次要地位”。而且,如果谈到亲历事件的“幸存者”的历史角色,前面引述的加缪的话是,“人并非无辜也并非无罪,如何从中摆脱出来?里厄(我)想说的,就是要治疗一切能够治疗的东西——同时等待着得知或是观察。这是一种等待的姿态,里厄说,‘我不知道’”。
至于道德与艺术的关系,这确实是个经常让人困惑的问题。《鼠疫》不是单纯的自娱与娱人的文字,里面贯穿的是为爱而反抗荒谬、非正义,寻找出路的激情和勇气。不过正如罗歇·格勒尼埃说的,不应该忘记加缪“首先想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他在写作上的不懈怠,精益求精,都表明是在想进入他所说的由纪德作为守门人的那座文学的“花园”。因此,苏珊·桑塔格认为,在表现“道德之美”上,20世纪的其他作家也许更有立场,更有道德色彩,但他们没有能显示出比加缪更多的美和更多的说服力。即使如此,道德美和艺术美还是不能不加区分地混为一谈;因而,“幸存感”也确实不能简单、直接地转化为“审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