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新柏拉图主义

谈论新柏拉图主义其实就是在评价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倾向问题。1617年,英国学者弗卢德(Robert Fludd,1574—1637)在他的著作中使用了一幅插图,取名“自然之镜和艺术的想象”,将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机地包容在一个圆形的图案里,意谓世界是上帝的艺术品,而人是世界的中心。See Edward William Tayler, Nature and Art in Renaissance Literatur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64, p.2.它非常清楚地传达出文艺复兴时期人们的世界观和思维方式:内容方面追求神、自然与人的统一;思维方式上追求艺术化的想象。由此我们就可以进入新柏拉图主义的分析了。

2.3.1 新柏拉图主义特征

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是人文主义者的思想支柱,也一直是学术界关注的重要课题。但真正要搞清楚其中的内涵非得下一番很深的学术工夫不可,因为柏拉图的哲学柏拉图哲学是一道思想史上的难关,但研究文艺复兴史又必须攻克这道难关,下面提供一组研习柏拉图哲学的基本参考书籍,以飨学人。(1)柏拉图著作的中译本。最难读但又必须弄懂的柏拉图著作是《巴门尼德斯篇》(商务印书馆,1982年,由著名学者陈康译注)。柏拉图的核心思想在《理想国》(商务印书馆,1986年)中得到体现。美学思想已辑为一书《柏拉图文艺对话集》(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中文本另有王晓朝所译《柏拉图全集》(人民出版社从2002年起分卷出版)。(2)评述方面有:范明生:《柏拉图哲学述评》,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陈康:《论古希腊哲学》,商务印书馆,1990年;陈中梅:《柏拉图诗学和艺术思想研究》,商务印书馆,1999年;泰勒:《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布兰:《柏拉图及其学园》,商务印书馆,1999年;黑尔:《柏拉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英文著作方面有流畅的乔伊特译本,如Jowett, translated, The Dialogues of Plato, Vol.Ⅲ, “Republic, Timaeus, Critia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892。专题评论有:Francis M.Cornford, Platoˊs Cosmology: The Timaeus of Plato,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1997; Gwynneth Matthews, Platoˊs Epistemology and Related Logical Problems, Faber&Faber,1972; D.Ross, Platoˊs Theory of Idea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3。本身就很复杂,再加上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又很独特,这就需要阅读大量第一手的资料,从中去领悟精髓。在这方面可重点参考克利斯特勒的研究成果。另一位研究艺术史的学者佩特也专门就新柏拉图主义开设讲座,并将讲座内容汇编成书,以《柏拉图和柏拉图主义》(Plato and Platonism)的书名出版(关于佩特详见本书第一讲)。当我们关注柏拉图时也不要以为那时亚里士多德的影响所剩无几。其实不能将柏拉图主义和亚里士多德主义两者绝对地分隔开来。固然,中世纪占主导地位的是亚里士多德主义,而文艺复兴时期对人文主义影响较大的是柏拉图主义,但在更多的情况下,两者是“相伴而行”。See R.Weiss, The Spread of Italian Humanism, ChapterⅣ.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文化发展情况看,凡带着审美倾向研究人文学科的学者都不同程度地从柏拉图思想体系中寻找源流。甚至他们的种种精神危机也源自柏拉图的体系。一些注重经验传统的思想家像培根等人则更多地接受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不过有些科学家如布鲁诺等也深受柏拉图思想的影响,布鲁诺关于爱的论文就反映出上述影响。新柏拉图主义在各国的表现不一。意大利是新柏拉图主义的发源地,费奇诺等人确立了新柏拉图主义的基本理论框架;英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接受新柏拉图主义;法国和德国的一些思想家在接受新柏拉图主义时,开始了一种向理性主义的转移。洛布《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Robb, Neoplatonism of the Italian Renaissance, London,1935)是这方面权威的研究著作,至今还没有一部更好的著作来取代它。我们经常提到的福格森著作则主要从历史的角度全方位探讨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等重要概念的内涵、影响和演变。显然两者的立意和侧重点不同。

为了使学人更好地掌握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实质,根据前人的研究成果,笔者对新柏拉图主义做如下概述:这种学说认为世界万事万物之上存在着一个最高的、完满的形式化世界即“理念”(idea)或“原型”(Archetype),教父哲学家普罗提诺称之为“一”。“一”就像光一样通过灵魂传递到人的身上。反过来说,人以及万事万物蕴涵着“理念”、“原型”、“一”等因素,人通过灵魂与最高的存在相交融。这样,人就是一个小宇宙。小宇宙论在文艺复兴时期非常流行。See G.P.Conger, Theories of Macrocosms and Microcosms 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Russell &Russell,1967.根据这一理论,文化人不要脱离个体的人去讲什么超越性、神圣性等。真正有力量的人是既懂得人性,又懂得如何超越人性的限制并达到柏拉图所谓理念的境界。人应当调动自己所有的感情、智慧因素与最高的存在相感悟。在人文主义者的心目中,柏拉图、奥古斯丁、弗兰西斯等就是感悟到人的总体性、神圣境界的思想大家和大智慧者。人文主义者十分欣赏柏拉图用“迷狂”感悟最高理念的美感认识意境(详后文)。他们还将奥古斯丁当做极具丰富内在情感世界和细腻审美感受力的思想家。我们不妨在此多说几句奥古斯丁其人、其事。

奥古斯丁(Augustinus,354—430)是中世纪教父哲学的著名代表,主要著作有《忏悔录》周士良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英文本Augustine, Confessions, Hackett Publishing Co., Inc.1993。、《上帝之城》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6年;吴飞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英文本Augustine, The City of God, Penguin Books,1984。等。研究论著可参考:蒙哥马利《奥古斯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费里埃《圣奥古斯丁》(商务印书馆,1998年)、斯多克《奥古斯丁解读》Stock, Augustine The Reader: Meditation, Self-Knowledge, and the Ethics of Interpretation,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6.等。奥古斯丁是原罪理论的拥护者,并认为感觉世界是有局限的,但他不否定感性个体的存在和感性世界本身,甚至认为人正是通过感性世界才进一步认识上帝的存在。智慧之人应当用上帝赋予自己的力量去拯救自己,使自己从感性的纠缠中挣脱出来,最终与上帝的神灵相交融。这就是基督徒的力量和奥秘所在。奥古斯丁对柏拉图哲学的发挥是:人可以调动自己所有的感情、智慧因素与最高的存在交融在一起。所以,奥古斯丁一方面要做灵与肉的分离,使人看清楚自己灵魂的高贵;另一方面又回到整体性的个人,让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个体通过审美的、身心交融的体验方式在各种象征中领悟上帝的存在,并升华人的存在意义。参见蒙哥马利:《奥古斯丁》,第108,133页。用他的哲学思想来表达就是不回避个体,又试图超越个体。

在奥古斯丁的影响下,人文主义者强调发展人的完整的能力,并通过文学艺术等手段呈现完整的人的个性。在艺术方面,意大利、北方地区最常见的画面就是人与自然、人与神的和谐统一,乔托、艺术三杰、鲁本斯无不如此。在文学方面,以英国为例就有莎士比亚的人性和命运描写、诗学中“田园诗革命”(Georgic Revolution)和多恩(John Donne)为代表的形而上学诗歌创作(Metaphysical Poem),如此等等。总之,人文主义的风格与新柏拉图主义有内在的关系,但不必定具有人文主义风格的人一定是新柏拉图主义者。

2.3.2 费奇诺(Marsilio Ficino,1433—1499)

费奇诺是文艺复兴时期新柏拉图主义的泰斗。从他的著述中可以看出,什么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所理解的柏拉图思想。但费奇诺的许多表述往往有诗化的倾向,不好把握。其著作译成中文也不多。1457年12月1日,费奇诺给一位年轻的朋友佩雷格利诺·阿格利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函,简明扼要地勾勒出他所理解的柏拉图思想。全信的中心围绕“迷狂”(frenzy)问题展开。费奇诺与柏拉图一样,将精神、灵魂等超越性的因素视作人的真正本质。但稍有不同的是,柏拉图贬抑感官的东西,费奇诺则强调人要达到超越性的境界就必须从感官的感应入手。这是文艺复兴时代人文主义的小宇宙理论的生动体现,即人是感性自然和精神的统一。从自然中见精神,从精神中升华感性自然。从信中又不难看出,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艺术家等并不过分耽迷于柏拉图对理念(idea)所做的深邃思考,而是十分热衷于柏拉图思想中对灵魂所做的神秘的和富有诗意的描述,意在使个体的人及其艺术创作更具美的外观和意境。人文主义者看重达到灵魂超越境界的方法。正如费奇诺哲学研究专家克利斯特勒所言,“这一经验(指灵魂走向上帝的经验——笔者注)和说明这一经验的方式是费奇诺的形而上学和伦理学的关键”。克利斯特勒:《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八个哲学家》,第54页。费奇诺对迷狂问题所做的阐释和发挥,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当时人文主义思想文化情趣的体现。文艺复兴时期的大量文学艺术创作无不证明新柏拉图主义的思想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力。现从《费奇诺书信集》The Letters of Marsilio Ficino, Shepheard-Walwyn,1975.中遴选一段,供学人参考。原文为拉丁文,由伦敦经济科学院语言学系译成英文,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克利斯特勒教授撰写前言。费奇诺在信的结尾处谈到:


讲了这些之后,就剩下神圣迷狂的问题了,对此柏拉图也认为有两重性。其一是神秘的核心内容;其二是他称作对未来事件的预示。关于第一点,柏拉图说,是指灵魂的强力震动,以十分完美的心理置身于对神的崇敬、宗教观察、净化和神化仪式等。但是灵魂对迷狂的虚假模仿倾向,柏拉图则称之为迷信。他认为迷狂的最后形式如预示,就是由神圣精神启示下出现的先前的知识,对此我们可以恰当地称其为神圣状态、预示状态。如果灵魂在神圣状态中燃烧起来,这就是柏拉图所说的迷狂;也就是说,这时灵魂挣脱了肉体,而由神圣的东西来牵引。但如果有些人用人的才智而不是用神圣的启示去预言未来的事情,他认为这应当被称作预见和推论。说到这里就清楚了,神圣迷狂有四种形式:爱、诗意、神秘和预示。那种普通的、完全病态的爱是对神圣爱的虚假复制;表面化的音乐是对诗意的虚假复制;迷信是对神秘的虚假复制;推断是对预示的虚假复制。根据柏拉图的意见,苏格拉底首先倾注于对维纳斯的迷狂。第二是对缪斯女神的迷狂,第三是对狄俄尼西乌斯的迷狂,最后是对阿波罗的迷狂。The Letters of Marsilio Ficino, pp.47-48.


从中大家想必对费奇诺的思想和新柏拉图主义能领悟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