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毛笔的发展历程(中)

——魏晋、隋唐、两宋

第一节 韦诞与魏晋制笔

自秦汉时期毛笔的形制基本确立,其制笔工艺也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以后,三国时期韦诞又将制笔工艺向前作了推进,并做出了经验总结。

毛笔自秦代基本定型后,到东汉末,魏晋时期便出现了一个明显的转变,那就是兼毫笔的出现。自东汉始,研究书法的笔法,成为一种专门的学问,这当然是制笔工艺的发展所带来的结果;反过来,笔法的深入研究,促使了制笔工艺的精进。蔡邕在他的《笔赋》中就提出:毛笔的制作应该“新故代谢”,以适应书法发展的状况。成公绥所著《弃故笔赋》中也记载了这种新型的笔制:“采秋毫之颖芒,加胶漆之微烟;结三束而五重,建犀角之玄管。”这说明汉魏时期,人们已经很重视笔头的用毫。当时闻名遐迩的制笔名家张芝和韦诞,在中国制笔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张芝,字伯英。善草书,被后世誉为“草圣”。在精研笔法的同时,也善制笔,相传他是用笔锋强劲的鼠须笔作书的。张芝在练习草书时将家里的衣帛先书写再洗去染色,并且还喜欢用缣素和纸来写。其体势一笔而成气脉联通、隔行不断。衣帛、缣素和纸的吸墨性强,篇幅也大,而且是写连绵草书,传统小笔是难以胜任的。于是对毛笔进行了改良,以适用于写新草书。张芝有许多弟子学写草书,风靡一时,形成了一个流派,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笔、纸、墨的改进为今草这种新书体的产生提供了物质条件。南齐萧子良赞曰:“伯英之笔,穷神尽意。”并将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并举为三绝。

韦诞,字仲将,三国魏京兆(今陕西西安)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能人。他作为当时中原书家的佼佼者,对书写用笔、墨、纸都极为讲究。他是制墨能手,又擅长制笔,人称“韦诞笔”,并著有《笔经》一卷问世。然而《笔经》中并未具体介绍制笔方法,倒是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笔墨》中有详细的记载:“先次以铁梳兔毫及羊青毛,去其秽毛,盖使不髯茹。讫,各削之,皆用梳掌痛拍,整齐毫锋端、本,各作扁极,令均调平好,用衣羊青毛缩羊青毛,去兔毫头下二分许,然后和扁,卷令极圆。讫,痛颉之,以所整羊毛中,或用衣,中心名曰笔柱,或曰墨池承墨。复用毫青衣羊毛外,如作柱法,使中心齐,亦使平均,痛颉。内管中,宁随毛笔直者使深,宁小不大,笔之大要也。”此段文字颇有讹误或脱漏,观其大意可知,韦诞制笔以兔毫和青羊毛为主,兼而用之,并以青羊毛为笔柱,可说是早期的兼毫笔。文中的“或”,《文房四谱》与《事类赋》均引作“截”。下文“中心”,《文房四谱》引作“笔心”。“中截”是取羊毛的上段,作为裹覆(“衣”)笔心之用。这样,作“或”或“截”,在做法上有差别,作“或”是或然之词,可以这样,也可以不这样。作“截”,这肯定是四层做成的笔:最内层是羊毛,次层是兔毫,三层是“中截”的羊毛,最外层仍裹以兔毫。《文房四谱》卷二引晋成公绥《弃故笔赋》:“结三束而五重。”梁同书《笔史》引黄庭坚《书侍其瑛笔》:“宣城诸葛高三副笔,锋虽尽而心故圆。”引宋晁说之《赠笔处士屠希诗》:“自识有心三副健。”“心”指笔心,“副”指外覆的“衣”,“三副”即三重“衣”,“圆”、“健”都是笔的“四德”之一。所称“有心三副”,正是四重的笔。据此看来,韦诞可能是“三副笔”创始人。《文房四谱》引改为“中截”是有依据的。事实上,我国的兼毫笔工艺也正由此产生,并在以后的发展过程中逐步得到了完善。

《齐民要术·笔墨》中的上述文字,还介绍了韦诞制兼毫笔的具体工艺过程:选毛,拍毛,整齐,卷裹,然后分层匀扎,装套等,反映了当时较为先进的制笔工艺流程和特色。由于书法艺术的发展,在讲求笔的实用的基础上,开始注重笔头制作中毫毛的配伍,韦诞迈出了重要的一步。在此基础上,两晋时期的兼毫笔制作以及整个制笔工艺有了很大提高。当时笔的种类很多,而且工艺水平也较前有所进步。

两晋制笔讲究,傅玄《笔赋》云:“简修毫之奇兔,撰真皮之上翰;濯之于清水,芬之以幽兰。嘉竹挺翠,彤管含丹。于是班匠端力,良工逞术;缠以素枲,纳以玄漆;半约得中,不文不质;尔乃染芳松之淳烟兮,写文象于纨素。”(清)倪涛:《六艺之一录(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93页。说明了当时制笔除了考虑实用,适宜书写,还非常注重装饰。

同时,制笔工艺在毫毛选采、配伍及技术上又有提高和改进。大书家王羲之熟知制笔法,著有《笔经》,曰:“凡作笔须用秋兔。秋兔者,仲秋取毫也。所以然者,孟秋去夏近,则其毫焦而嫩;季秋去冬近,则其毫脆而秃。惟八月寒暑调和,毫乃中用。其夹脊上有两行毛,此毫尤佳。胁际扶疏,乃其次耳。”反映了当时制笔对采毫、选毫的要求很高,认为只有赵国的兔毫才中用,“赵国平原广泽,无杂草木,惟有细草,是以兔肥;肥则毫长而锐,此则良笔也”。

采选毫毛后,则“以纸裹石灰汁,微火上煮令薄沸,所以去其腻也”。制作时,先将种种毫毛按需要进行配伍、整齐、分类、扎头,然后安装。安装时要“裁令齐平,以麻纸裹柱令治;次取上毫薄薄布柱上,令柱不见,然后安之”。毛笔制成后,又须“蒸之令熟三斗米饭,须以绳穿管,悬之水器上一宿”,然后可用。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晋时制笔已比韦诞所处时代的工艺要求更高,也更精细;对毛笔性能的条件也已十分严格。《笔经》又曰:“世人咸云兔毫无优劣,笔手有巧拙。”说明对笔工的制笔技艺也高度重视。

两晋在制笔方法上也有明显的改进,具体的操作内容为:“桀者居前,毳(短毛)者居后,强者为刃,要者为辅,参之以蔴(麻的纤维),束之以管,因以漆液,泽以海藻,濡墨而试。直中绳,曲中钩,方圆中规矩,终日握而不败,故曰妙笔。”一支好笔,既要在书写中合规矩,即在快速书写过程中,准确地把使、转、翻、折笔法没有遗憾地表现出来,又要使线条有力度,“直中绳,曲中钩”,这才是妙笔的标准。这既是对制笔过程的精辟概括,又反映了当时制笔中的先进工艺标准。这种精工制作的毛笔,既是当时汉字笔画变形及绘画技法发展的需要,同时,又反过来对书法与绘画笔法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

魏晋南北朝时毛笔的制作已很精良,对笔毫的成分、笔管的制作都十分讲究,并对其性能也有特殊的要求,以适应不同书写的需要,尤其是书家的书风各异,对笔毫及其制法自然有不同的要求,于是促进了制笔的发展与改进。

这时用做制笔的毫料已十分多,不仅有兔、狼(黄鼠狼)、羊、鼠、鸡、鹿、獾等兽毛做毫,甚至人发、人须、胎儿发都用来做笔。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记:“南朝有姥善制笔,笔心用胎发,萧子云常用之。”王羲之《笔经》中记有人发为笔之法:“用人发抄数十丛,杂青羊毫并兔毳裁令齐平,以麻纸裹柱根,上毫薄薄布柱上,令柱不见,然后安之。”

由于对毫料的讲究,兔毛成了魏晋以后制作笔毫的首选材料。晋代安徽宣城出产一种紫毫笔,笔锋尖挺耐用,享名于世。这时已有制笔名工宣州陈氏和诸葛氏的制笔法闻世。

这个时期的笔毫和笔管的联接还多是用捆绑式的,一般是将管之一端劈成4至6片,将笔头夹住,然后牢固。笔头用秃,可拆下笔头另换新毫。所以有“易柱不易管”的说法。传说智永在湖州善琏永欣寺习书,三十年不下禅楼,退下的笔头满十大,将之埋于地下,号为“退笔冢”。

世传王羲之写《兰亭序》用鼠须笔。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世所谓鼠须,栗尾者是也。”实际上鼠须是松鼠尾毛。但古书对鼠须、栗尾同时有载,似并非一物。也有说是在毫毛中加进几根鼠须以增加峻利之力。王羲之《笔经》说:“世传钟繇、张芝皆用鼠须笔,锋端劲强有锋芒,余亦未之信。夫秋兔为用,从心任手;鼠须甚难得,且为用未必佳,盖好事者之说耳。”此说表明王羲之对鼠须笔是有怀疑的。但《笔经》非王羲之所撰的可能性很大。鼠须笔到底是怎么回事,此事实难以考之。

关于“鼠须笔”,台北学者何炎泉先生有一段论述值得重视。他说:

诸葛氏的散卓笔根据黄庭坚的说法,笔心是以栗鼠尾所捻成,其余的毫毛为紫毫。梅尧臣提过他曾改良诸葛笔,于“飞鼠”尾外,特别引进“仓鼠须”来制作“鼠须笔”。由于梅、黄二人所论都是宣城诸葛氏的散卓笔,故“飞鼠”与黄庭坚的“栗鼠”应为同种动物。据北宋人陆佃(少从学于王安石,熙宁三年擢甲科):

鼬鼠,健于捕鼠,似貂,赤黄色,大尾,今俗谓之鼠狼。广雅曰:“鼠狼,鼬是也。一名。”庄子所谓“骐骥骅骝”,捕鼠不如狸犭生。今栗鼠似之,苍黑而小,取其毫于尾,可以制笔,世所谓“鼠须栗尾”者也。其锋乃健于兔。栗鼠,若今竹之类。盖鼠食竹,故曰竹

可知当时用来制笔的栗鼠与鼠狼相近,但体型较小且颜色苍黑,与当时的竹为同一类动物。

宣城诸葛氏的栗尾散卓笔经过梅尧臣的改造,引进苍鼠须之后,率先受到杜衍及蔡襄等人的喜爱,此笔即是他们所称的“鼠须散卓”、“鼠须”、“鼠须栗尾”笔。帖中被蔡襄称为“大佳物”的“散卓”,当然不会是一般的散卓笔,应是最负盛名的鼠须笔。蔡襄笔下的“河南公”可能是梅尧臣,因他确实曾经赠蔡襄鼠须笔,且任过河南主簿。何炎泉:《蔡襄尺牍〈澄心堂帖〉》//《大观北宋书画特展》,台北故宫博物院,2006年,第68页。

这种“鼠须笔”古已传之,是最负盛名的,而且锋毫比兔毫强劲。何炎泉先生所论虽是北宋之笔,但由于考辩详尽,使我们对鼠须笔的认识有了一个基本的参照。

但是在主要笔毫材料——兔毫质量不佳或者某些地域缺少兔毛等情况下,开始用鸡毛、鹿毛等作为代用品。“江表少兔,往往商贾赍其皮南渡以取利,或以鹿之细毛为之者”。故晋王隐《笔铭》云:“岂其价笔,必兔之毫,调利难秃,亦有鹿毛。”西晋张华《博物志》:“岭外尤少兔,人多以鸡雉毛作笔,亦妙,故岭外人书札多体弱,然其笔亦利其余,至水干墨紧之后,卷然如虿焉。”在这样的情况下,扩大了笔毫材料的选择范围,使制笔业获得很大发展。笔毫种类的变化对书法的风格也有所影响。

宋代米芾《笔史》云:“晋右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行书帖》真迹……是竹丝干笔所书。”用竹制纤维加工制成的竹丝笔,晋人多有制作,盖崇竹尚清文化观念所致,后世百代相沿。宋玉珂《玉楮集》中有《试庐陵贺发竹丝笔》诗云:“此君素以直即名,延风揖月标颤清。何人心匠出天巧,缕析毫分均且轻。居然束缚复其始,即墨行朱封管城。”但因工艺繁杂,制作难度高,只是文人偶尔为之,几至失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