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文轩美文朗读:红菱船(珍藏版)
- 曹文轩
- 7967字
- 2020-07-09 16:18:00
说戏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为及时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天了。现在他们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习惯用老戏里的话把长得好看的女孩儿称做“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们的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像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洪亮,不宽阔,但银铃般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条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两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的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支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儿,但不是高得撑不住,不是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透出一股挡不住的文气。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地塞进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性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平不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随便倚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吹。这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他最迷人的时刻。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导演出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2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的眉眼,只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捉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枝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枝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一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儿,看一会儿。他们听一会儿,看一会儿,又走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要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咚”的一声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
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就有了一群群赶着看演出的人。老头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候爬到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只有油麻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住在远处的一些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设在用做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一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还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作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着妆,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子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白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在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了好一会儿,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给手里的一个演员仔细化妆,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二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哎!”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儿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二酸子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对桑乔说:“白雀她父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准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噗噗噗地燃烧着,高悬在台上,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互相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瞟。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已经集中不起来了,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大家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老不在台上正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看演出的,而是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唧唧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齐声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望着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止了演出,望着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胡说的?”满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感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秩序有好转,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人也有点僵硬,大失往日的风采。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般地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去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飘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踮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白雀!”
“就是白雀!”
众人看见白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白雀并不着急。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枝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白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谁疑惑地说了一声:“是白雀吗?”
很多人跟着怀疑:“是白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在明亮的灯光下,众人看清了的确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黑暗的树阴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满脸通红,低下头往后台走。她再重上台来时,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动作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强对付着。
台下忽然有人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白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后台跑,再也不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他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该撤下台还是该在台上坚持。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见到白雀不可。其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白雀,更谈不上了解白雀的演技。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白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情。相互间越是说着白雀,就越觉得今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实际上就是来看白雀的;而看不到白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了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白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诓人么?这不是让我们白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回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白雀!”
很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白雀!”
实际上,这时演员们即使想演,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后台。
台下乱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的沮丧。
桑乔终于回来了。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只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白三这厮一脚踹进大粪坑里!”
3
宣传队临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没见着白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白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白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只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白雀也在,并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优美的动作。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蒋老师笛子吹得好。”他们听得很高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站在自家水码头上看。但桑桑一直没有看到白雀的影子。白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白雀还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奶奶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蒋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水:“歇歇,喝口水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奶奶——蒋一轮现在很容易对人产生感激之情,他喝了水,给笛子换了张竹膜,继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这个蒋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像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突然看到白雀朝河边走来了。
白雀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忽然亮了许多。白雀走着,依然还是那样轻盈。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胸前的那根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扬起来。
桑桑看到,白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发出笛音的那棵楝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楝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又朝对岸四处张望。而当她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白雀显然想在岸边多待一会儿。她做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水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脱,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床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干吗?”
“去河边!”
“去河边干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白雀!”
蒋一轮将身体侧过去,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床,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白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而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慌忙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插进裤兜里,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是向桑桑说:“见不见白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急急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白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失在巷口,而白雀的父亲白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而顽固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日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心,后来干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床上,没有将它放进白布套里,白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篮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日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睡觉,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床睡觉。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蒋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互相检查教学情况。这一天,轮到了油麻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情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满意。蒋一轮的课显然没有好好准备,头绪混乱,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准备好了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讲解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计算的。这就像是演奏一首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了时间的。说上课,就缓缓进入;说下课,就在钟声即将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干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他呆呆地望着学生和听课的诸位同人,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还有多长。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下课铃就响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会儿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后面的桑乔,一直冰冷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强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身上像爬了虱子,不由自主地扭动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荒唐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儿,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还是听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蒋一轮满脸通红,额上沁出汗珠,这才想起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中午,由油麻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吃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检查能为他挽回一点面子。这一项,始终是油麻地小学的强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特地强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干净,脸不干净要洗干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客气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儿;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之后,桑乔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只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暴雨击打地里的玉米叶子,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肉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儿扑克,就开始检查作业。情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麻地小学,学生们做的作业,干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是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体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床头找到了那摞作文本,看也不看,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互相对了个眼神,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水,字迹漫漶得几乎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麻地小学插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里暴跳如雷:“这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到学校。
桑乔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回来了,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检查。”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检查之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几乎一夜没睡觉。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交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交给白雀。”
桑桑点点头。
“悄悄地。”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在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忽然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外加一种让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感。他探头探脑,不时地四下张望。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周围根本没人,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4
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白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