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低沉、深情的《雨巷》

◎孙玉石

作者介绍

孙玉石,1935年生,辽宁海城人,1960年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1964年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鲁迅与五四文化以及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著有《〈野草〉研究》、《中国初期象征派诗歌研究》、《中国现代诗歌艺术》、《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等。

推荐词

《雨巷》最初为人称道,一个重要方面是它的章节的优美。叶圣陶盛赞这首诗“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虽然未免有些过誉,但首先看到了它的音节的优美这一特点,不能不说是有见地的。

首好的抒情诗,应该是艺术美的结晶。它会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而唤起人们审美的感情。戴望舒的《雨巷》就是这样一首优美的抒情诗。

然而多年以来,《雨巷》和戴望舒的其他一些诗作,却被视为象征派和现代派的无病呻吟而排斥在文学史的视野之外;直到最近,人们才像观赏出土文物一样,把这些作品从遗忘的尘土中挖掘出来,又重新看到了它们身上具有的艺术光辉。

戴望舒在坎坷曲折的二十多年创作道路上,只给我们留下了八十八首抒情短诗,《雨巷》,就是他早期的一首成名作。

《雨巷》大约写于1927年夏天。最初发表在1928年8月出版的《小说月报》第十九卷第八号上。戴望舒的挚友杜衡在1933年写道:


说起《雨巷》,我们很不容易把叶圣陶先生底奖掖忘记的。《雨巷》写成后差不多有年,在圣陶先生代理编辑《小说月报》的时候,望舒才忽然想把它投寄出去。圣陶先生一看到这首诗就有信来,称许他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圣陶先生底有力的推荐,使望舒得到了“雨巷”诗人的称号,一直到现在。

(《望舒草·序》)


人们熟知的文学史上的这段佳话,反映了《雨巷》一诗在当时的价值和影响。

就抒情内容来看,《雨巷》的境界和格调都是不高的。《雨巷》在低沉而优美的调子里,抒发了作者浓重的失望和彷徨的情绪。打开诗篇,我们首先看到诗人给人们描绘了一幅梅雨季节江南小巷的阴沉图景。诗人自己就是在这雨巷中彳亍彷徨的抒情主人公。他很孤独,也很寂寞,在绵绵的细雨中,“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在这样阴郁而孤寂的环境里,他心里怀着一点朦胧而痛苦的希望:“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这个姑娘被诗人赋予了美丽而又愁苦的色彩。她虽然有着“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但是也有“丁香一样的忧愁”。他的内心充满了“冷漠”、“凄清”和“惆怅”。她和诗人一样,在寂寥的雨巷中,“哀怨又彷徨”。而且,她竟是默默无言,“像梦一般地”从自己身边飘过去了,走尽了这寂寥的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这是一个富于浓重的象征色彩的抒情意境。在这里,诗人把当时的黑暗而沉闷的社会现实暗喻为悠长狭窄而寂寥的“雨巷”。这里没有声音,没有欢乐,没有阳光。而诗人自己,就是在这样的雨巷中彳亍彷徨的孤独者。他在孤寂中怀着一个美好的希望。希望有一种美好的理想出现在自己面前。诗人笔下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就是这种美好理想的象征。然而诗人知道,这美好的理想是很难出现的。她和自己一样充满了愁苦和惆怅,而且又是倏忽即逝,像梦一样从身边飘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有诗人自己依然在黑暗的现实中彷徨,和那无法实现的梦一般飘然而逝的希望!

有的同志说,《雨巷》是诗人用美好的“想象”来掩盖丑恶的“真实”的“自我解脱”,是“用一些皂泡般的华美的幻象来欺骗自己和读者”,除了艺术上的和谐音律美外,“在内容上并无可取之处”(凡尼:《戴望舒诗作试论》,《文学评论》1980年第4期),这些诘难和论断,对于《雨巷》来说,未免过于简单和苛刻了。

《雨巷》产生的1927年夏天,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最黑暗的时代。蒋介石对革命者的血腥屠杀,造成了笼罩全国的白色恐怖。原来热烈响应了革命的青年,一下子从火的高潮堕入了夜的深渊。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找不到革命的前途。他们在痛苦中陷于彷徨迷惘。他们在失望中渴求着新的希望的出现,在阴霾中盼望飘起绚丽的彩虹。《雨巷》就是一部分进步青年这种心境的反映。戴望舒写这首诗的时候只有二十一二岁。一年多以前,他与同学杜衡、施蛰存、刘呐鸥一起从事革命的文艺活动,并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用他的热情的笔投入了党的宣传工作。1927年3月,还因宣传革命而被反动当局逮捕拘留过。“四·一二”政变后,他隐居江苏松江,在孤寂中嚼味着“在这个时代做中国人的苦恼”。(《望舒草·序》)他这时候所写的《雨巷》等诗中便自然贮满了彷徨失望和感伤痛苦的情绪。这种彷徨感伤的情绪,不能笼统地说是纯属个人的哀叹,而是现实的黑暗和理想的幻灭在诗人心中的投影。《雨巷》则用短小的抒情的吟诵再现了这部分青年心灵深处典型的声音。在这里我们确实听不到现实苦难的描述和反叛黑暗的呼号。这是低沉的倾诉,失望的自白。然而从这倾诉和自白里,我们不是可以分明看到一部分青年人在理想幻灭后的痛苦和追求的心境吗?失去美好希望的苦痛在诗句里流动。即使是当时的青年也并非那么容易受着“欺骗”。人们读了《雨巷》,并不是要永远彷徨在雨巷。人们会憎恶这雨巷,渴望出离这雨巷,走到一个没有阴雨,没有愁怨的宽阔光明的地方。

《雨巷》在艺术上一个重要特色是运用了象征主义的方法抒情。象征主义是19世纪末法国诗歌中崛起的一个艺术流派。他们以世纪末的颓废反抗资本主义的秩序。在表现方法上,强调用暗示隐喻等手段表现内心瞬间的感情。这种艺术流派于五四运动退潮时期传入中国。第一个大量利用象征主义方法写诗的是李金发。戴望舒早期的创作也明显地接受了法国象征派的影响。他的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注意挖掘诗歌暗示隐喻的能力,在象征性的形象和意境中抒情。《雨巷》就体现了这种艺术上的特点。诗里那撑着油纸伞的诗人,那寂寥悠长的雨巷,那像梦一般地飘过有着丁香一般忧愁的姑娘,并非真实生活本身的具体写照,而是充满象征意味的抒情形象。我们不一定能够具体说出这些形象所指的全部内容,但我们可以体味这些形象所抒发的朦胧的诗意。那个社会现实的气氛,那片寂寞徘徊的心境,那种追求而不可得的希望,在《雨巷》描写的形象里,是既明白又朦胧,既确定又飘忽地展示在读者眼前。想象创造了象征,象征扩大了想象。这样以象征方法抒情的结果,使诗人的感情心境表现得更加含蓄蕴藉,也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感到诗的余香和回味。朱自清先生说:“戴望舒氏也取法象征派。他译过这一派的诗,他也注重整齐的音节,但不是铿锵而是轻轻的,也找一点朦胧的气氛,但让人可以看得懂。”“他是要把捉那幽微的精妙的去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雨巷》朦胧而不晦涩,低沉而不颓唐,情深而不轻佻,确实把握了象征派诗歌艺术的幽微精妙的去处。

戴望舒的诗歌创作,也接受了古典诗词艺术营养的深深陶冶。在《雨巷》中,诗人创造了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的象征性的抒情形象。这显然是受古代诗词中一些作品的启发。用丁香结,即丁香的花蕾,来象征人们的愁心,是中国古代诗词中一个传统的表现方法。如李商隐的《代赠》诗中就有过“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南唐李璟更把丁香结和雨中惆怅连在一起了。他有一首《浣溪沙》: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这首诗里就是用雨中丁香结作为人的愁心的象征的。很显然,戴望舒从这些诗词中吸取了描写愁情的意境和方法,用来构成《雨巷》的意境和形象。这种吸收和借鉴是很明显的。但是,能不能说《雨巷》的意境和形象就是旧诗名句“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现代白话版的扩充和“稀释”呢?我以为不能这么看。在构成《雨巷》的意境和形象时,诗人既吸吮了前人的果汁,又有了自己的创造。

第一,古人在诗里以丁香结本身象征愁心。《雨巷》则想象了一个如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她有丁香般的忧愁,也有丁香一样的美丽和芬芳。这样就由单纯的愁心的借喻,变成了含着忧愁的美好理想的化身。这个新的形象包含了作者的美的追求,包含了作者美好理想幻灭的痛苦。

第二,诗人在《雨巷》中运用了新鲜的现代语言,来描绘这一雨中丁香一样姑娘倏忽即逝的形象,与古典诗词中套用陈词旧典不同,也与诗人早期写的其他充满旧诗词调子的作品迥异,表现了更多的新时代的气息。“丁香空结雨中愁”,没有“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更能唤起人们希望和幻灭的情绪。在表现时代的忧愁的领域里,这个形象是一个难得的创造。

第三,在古代诗词里,雨中丁香结是以真实的生活景物来寄托诗人的感情。《雨巷》中那个在雨中飘过的丁香一样姑娘的形象,就带上了更多的诗人想象的成分。它既是生活中可能出现的情景,又是作家驰骋艺术想象的结晶,是真实与想象相结合所产生的艺术真实的形象。戴望舒说:“诗是由真实经过想象而出来的,不单是真实,也不单是想象。”(《诗论零札》十三)我们说《雨巷》的意境形象借鉴于古典诗词,又超越于古典诗词,最主要的即因为它是诗人依据生活的经验而又加上了自己想象的创造。它是比生活更美的艺术想象的产物。

《雨巷》最初为人称道,一个重要方面是它的章节的优美。叶圣陶盛赞这首诗“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虽然未免有些过誉,但首先看到了它的音节的优美这一特点,不能不说是有见地的。《雨巷》全诗共七节。第一节和最后一节除“逢着”改为“飘过”之外,其他语句完全一样。这样起结复见,首尾呼应,同一主调在诗中重复出现,加强了全诗的音乐感,也加重了诗人彷徨和幻灭心境的表现力。整个诗每节六行,每行字数长短不一,参差不齐,而又大体在相隔不远的行里重复一次脚韵。每节押韵两次到三次,从头至尾没有换韵。全诗句子都很短,有些短的句子还切断了词句的关联。而有些同样的字在韵脚中多次出现,如“雨巷”、“姑娘”、“芬芳”、“惆怅”、“眼光”,有意地使一个音响在人们的听觉中反复。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回荡的旋律和流畅的节奏。读起来,像一首轻柔而沉思的小夜曲。一个寂寞而痛苦的旋律在全曲中反复回响,萦绕在人的心头。

为了强化全诗的音乐性,诗人还吸取了外国诗歌中的一些技法,在同一节诗中让同样的字句更迭相见。如: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这种语言上的重见,复杳,像交织一起的抒情乐句反复一样,听起来悦耳、和谐,又加重了诗的抒情色彩。在浪漫的自由诗和“新月派”的豆腐干诗体盛行的时候,戴望舒送来了优美动听的《雨巷》,虽然不能说是“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纪元”,至少也是开阔了音乐在新诗中表现的新天地。

戴望舒这种对新诗音乐性的追求,到《雨巷》是高峰,也是结束。此后,他开始了“对诗歌底他所谓‘音乐的成分’勇敢的反叛”(杜衡语),走向诗的内在情绪韵律的追求。他的另一首著名诗篇《我的记忆》,就是这种追求的一个新的里程碑。戴望舒的这种变化,反映了他新的美学见解和艺术追求,但这决不能否定《雨巷》对新诗音乐美尝试的意义。偏爱是艺术欣赏的伴侣。比起戴望舒的其他作品来,使我读而不厌的,还是这首《雨巷》。它是新诗中一颗发光的明珠,值得我们珍读!


(选自《名作欣赏》1982年第1期:朦胧、低沉、深情的《雨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