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间世

上一篇阐释个人如何养生,本篇和下一篇《德充符》则阐述得道者如何混迹于世。《德充符》主要探讨残疾人,阐述残疾人应该怎样逍遥地栖息于社会(“有人之形、无人之情”),《人间世》则阐述不同的人应该如何合道地处理世间之事。

本篇由七个故事组成。第一个故事(从开头至“散焉者乎”)通过颜回与孔子的对话,阐释想游说君主、参与政事者,不可预设固定的目标与手段,而应顺其自然。君主听得进就说,听不进就不开口。第二个故事(从“叶公子高”至“此其难者”)通过孔子对叶公子高的建议,阐述身处官场者应当忘记自身的利害,顺随人之常情行事,不强求成功。第三个故事(从“颜阖”至“可不慎邪”)通过蘧伯玉对颜阖所提的建议,阐述身处官场者对待上级既不可螳臂当车,又不能为虎作伥,而要顺其自然地暗中诱导。第四个故事(从“匠石”至“不亦远乎”)通过栎树之口,阐述特殊无才者的处世之道(大栎树不惜招来无用且趋炎附势的讥讽以保全生命)。第五个故事(从“难伯子綦”至“以为大详也”)以无用的树和不能用于祭祀(无用)的牛、猪、人为例,阐述人们应知道无用之大用,以保全自己的生命。第六个故事(从“支离疏”至“德者乎”)通过支离疏的经历阐述身体残疾者的处世之道——忘掉自身的残疾,就能变无用为大用。第七个故事(从“孔子适楚”至末尾)阐述圣人处世的一般原则——天下有道,圣人成就功业;天下无道,圣人保全性命;极端混乱之世,只求免遭刑戮。一味追求有用,就会像山木、膏火、桂、漆一样,遭到世人的伤害。

1、颜回(1)见仲尼(2),请行(3)。

曰:“奚之(4)?”

曰:“将之卫。”

曰:“奚为焉?”

曰:“回闻卫君(5),其年壮,其行独(6);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7)若蕉(8),民其无如(9)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10)之,医门(11)多疾(12)。’愿以所闻(13)思其所行(14),则庶几(15)其国有瘳(chōu)(16)乎!”

(1)颜回:姓颜,名回,字子渊,鲁国人,孔子的学生。

(2)仲尼:即孔子,姓孔,名丘,字仲尼,鲁国人。

(3)请行:请辞行。

(4)奚之:去哪儿。“奚”,何。“之”,往。

(5)卫君:即灵公之子蒯瞶也,荒淫昏乱,纵情无道(成玄英)。一说为出公辄。

(6)独:专断。

(7)以国量乎泽:将国家比作草泽。“量”:比量,比作(方勇)。

(8)若蕉:(死者)就像草芥一样多。“蕉”,草芥。

(9)如:往。

(10)就:前往。

(11)医门:医生之门。

(12)疾:病人。

(13)所闻:从孔子那里所听到的教诲。

(14)所行: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本有“所行”二字。

(15)庶几:或许。

(16)瘳:治愈。

译文:

颜回去见孔子,向他辞行。

孔子问:“准备到哪里去呢?”

颜回说:“打算去卫国。”

孔子问:“去做什么呢?”

颜回说:“我听说卫国的国君年轻气盛,行为专断,轻率地处理国事,却不知道自己的过错;不顾惜百姓的生命,国中死去的人就像泽中的枯草。百姓真的走投无路了。我曾听老师说过:‘治理良好的国家应该离开,治理混乱的国家应该前往,好像医生门前等待就治的病人多。’我希望根据自己的所学指导自己的行动,卫国或许还有救吧。”

解说:

第一至十段为一个故事,阐释从政者如何游说君主、参与政事。

卫国国君残暴地对待百姓,弄得百姓无法生活。颜回认为,医生门前多病人,因而自己应该运用自己的所学前去拯救百姓。但问题是,卫国朝廷可不是医生之门,而是屠宰之门。

从形式上看,游说的方法有四种:内直外直、内顺外直、内直外顺和内顺外顺。一开始颜回准备采用的是内直外直的方法(这里的内与外、直与顺的区分只是为了说明的方便,不可执著,且在每一种游说方法中,内、直、外、顺的含义也不完全相同。具体请见相应段落的解说)。

2、仲尼曰:“嘻(1)!若(2)殆(3)往而刑耳(4)!夫道不欲杂,杂则多(5),多则扰(6),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7),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8)至于暴人之所行!

(1)嘻:唉。

(2)若:你。

(3)殆:恐怕。

(4)耳:句尾助词(曹础基)。

(5)多:多事。

(6)扰:乱。

(7)至人:回归本性的得道者,参见《逍遥游》“至人无己”。

(8)何暇:来不及。

译文:

孔子说:“唉!你去了恐怕要遭到处罚啊。学道者心不能杂乱,心杂乱了就会多事,多事就会受到搅扰,搅扰就会带来祸患,有了祸患就无从救治。古代的至人,自己先要有良好的德行,然后才可能去帮助他人。现在你自己还没有良好的德行,哪有还有时间去纠正暴君的行为呢?

解说:

孔子认为,颜回心中杂乱,德性不纯。心中杂乱就会引起祸端;德性不纯就不能顺随外物。这样就会将事情搞复杂,哪里还谈得上帮助卫君呢?

3、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1)而知(智)之所为出(2)乎哉?德荡乎名,知(智)出乎争。名也者,相轧(3)也;知(智)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4)也。

(1)荡:丧失。

(2)所为出:产生的原因。

(3)轧:倾轧。

(4)尽行:通行。

译文:

何况,你也知道德之所以丧失、智巧之所以显露的原因吧?道德丧失是因为好名,智巧显露是因为好胜。名,是人们相互倾轧的根源;智,是人们相互争斗的工具。这两者都是凶器,不能在世上通行。

解说:

好名、好胜会引起倾轧、争斗,因此难以在世上立足。

4、且德厚信矼(qiāng)(1),未达人气(2),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3)之言术(叙述)(注1)(4)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5)(注2)其美也,命(6)之曰菑(灾)人。菑(灾)人者,人必反菑(灾)之,若(7)殆为(8)人菑夫!

(1)矼:憨实的样子(曹础基)。

(2)达人气:被人表面了解,与“达人心”相对(“达人心”是内在深入地了解)。“达”,通达。

(3)绳墨:木匠用的绳子与墨斗,这里指法度规矩。

(4)术:陈说。

(5)有:拥有。一说意为卖弄。

(6)命:名。

(7)若:你。

(8)为:被(曹础基)。

(注1)术: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术”字作“炫”字。“炫”,炫耀,卖弄。

(注2)有:崔馔本作“育”字。“育”,卖弄。

译文:

再说,即便你德行纯厚、行为诚实,但别人并不知道;即便你不与世人争名声,别人也无从判断。这时,你如果固执地以仁义法度那一套在暴君面前炫耀,那就是用别人的缺点来显示自己的优点,就被称为有害之人。有害之人,别人一定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要被人所害了。

解说:

上一段阐述抱有好名、好胜之心会与人发生冲突,本段阐述即使颜回没有好名、好胜之心,但由于别人并不知道,还是会与人发生冲突。

即便颜回德行淳朴,没有好名、好胜之心,但别人不了解他。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颜回固执地以仁义之名劝谏卫君(实际上还是有名),那就是在用别人的缺点彰显自己的优点,会被看作是有害之人。有害之人就会被人所害。

5、且苟为(1)悦贤而恶不肖,恶(2)用而(3)求有以异?若唯无诏(注1)(4),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5)。而(6)目将荧(7)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8)之,容(9)将形(10)之,心且成(11)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12),若(13)殆(14)以不信厚言(15),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1)苟为:假如。

(2)恶:何。

(3)而:你。

(4)诏:劝谏。

(5)捷:能言善辩。

(6)而:你。

(7)荧:眩。

(8)营:营救。

(9)容:容貌。

(10)形:外在表现。

(11)成:顺随对方。

(12)顺始无穷:按照开始那样顺着他,以后就要永远这样了。

(13)若:你。

(14)殆:将。

(15)厚言:多言(诤谏)。

(注1)诏:崔馔本作“詻”(è),争辩、诤谏的意思。

译文:

况且,如果卫君喜爱贤臣而憎恶坏人,哪里还需要等你提出不同的看法呢?除非你去后一言不发,否则只要一开口,卫君就会乘机抓住你话语中的漏洞,展示他的辩才。那时你就会眼花缭乱,脸色平和(不敢表示异议),口里自救不暇,外貌显得恭顺,内心开始迁就他了。这好像以火救火,以水救水,这叫做帮凶。你开始顺着他,以后就没完没了。因此,你如果尚未取得卫君的信任就开始进谏,就必定会惨死在残暴之人的面前。

解说:

本段假想颜回以内直外直的方式游说卫君可能带来的后果。

从卫君的为人看,他本来就亲小人,远贤臣,听不进劝谏,才弄到这个地步。这次颜回前去也一样,除非颜回不开口,只要一开口,卫君就会抓住颜回话语中的漏洞,大展辩才。颜回定会自顾不暇,最后只好顺着卫君。久而久之,颜回不仅劳而无功,还会越帮越忙。所以,孔子说,如果颜回在没有取得卫君的信任之前就进谏,一定会死在暴君面前。

6、“且昔者桀(1)杀关龙逢(páng)(2),纣(3)杀王子比干(4),是皆修其身以下伛(yǔ)拊(fǔ)(5)人之民(6),以下拂(7)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8)以挤(9)之。是好名者也。昔者尧攻丛、枝、胥敖(10),禹攻有扈(11),国为虚厉(12),身为(13)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14)。是皆求名实者也,而(15)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16)乎!虽然,若必有以(17)也,尝以语我(18)来(19)!”

(1)桀:夏朝最后一位国君,以残暴著称。

(2)关龙逢:姓关,字龙逢,夏桀之贤臣,尽诚而遭斩首(成玄英)。

(3)纣:商纣王。

(4)王子比干:殷纣叔父,因进谏被纣王割心。

(5)伛拊:爱养(成玄英)。

(6)人之民:他人的百姓,即国君的百姓。

(7)拂:违逆。

(8)修:善。

(9)挤:排挤。

(10)丛、枝、胥敖:三个小国的国名,《齐物论》中为宗、脍、胥敖。

(11)有扈:“有”,语助词;“扈”国名,在今陕西户县(曹础基)。

(12)虚厉:宅无人曰虚,鬼无后曰厉(成玄英)。

(13)为:被(曹础基)。

(14)求实无已:贪得无厌。“实”,实际利益,与名相对。“无已”,没完没了。

(15)而:你。

(16)若:你。

(17)有以:有所依凭。“以”,因,原因。

(18)以语我:即以之语我(曹础基),把它告诉我。

(19)来:句末助词(曹础基)。

译文:

“从前夏桀杀害关龙逢,商纣杀害王子比干。这都是因为他们二人勤于修身,以臣下的地位爱抚君主的百姓,违逆了君王的意志,所以君王就利用他们的修养来加害他们。这是好名的结果。从前,尧攻打丛、枝、胥敖,禹攻打有扈,使这些国家变成了废墟,百姓死亡,国君自己也被杀身亡。他们不停地用兵,不断地追逐利益。这是追逐名利的结果。你难道没听说过这些吗?名与利,连圣人都不能战胜,何况是你呢?

虽然如此,你一定还有更好的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解说:

孔子举出具体事例阐明好名、好利所带来的恶果。

关龙逢、王子比干因好名被杀;丛、枝、胥敖和有扈的国君因为好利,最终使国家变成废墟,百姓灭绝,自身也被杀。

颜回的第一种游说方法(内有坚定的仁义之心,外按仁义行事,即内直外直的方法)被孔子否定。

7、颜回曰:“端而虚(1),勉而一(2),则可乎?”

曰:“恶(3)!恶可(4)!夫以阳(5)为充(6)孔(7)扬(8),采色不定(9),常人之所不违,因案(10)人之所感(11),以求容与(12)其心。名之曰日渐之德(13)不成,而况大德(14)乎!将执(15)而不化,外合而内不訾(zǐ)(16),其庸讵(17)可乎!”

(1)端而虚:(外在)端肃而内心谦虚(顺物、顺人)。

(2)勉而一:努力专一行事。

(3)恶:叹词,表示否定。

(4)恶可:哪里行。“恶”,何。

(5)阳:刚猛。

(6)充:满。

(7)孔:很。

(8)扬:张扬。

(9)彩色不定:神采气色不定,即喜怒无常(曹础基)。“彩色”,神采颜色。

(10)案:压抑(陈红映等)。

(11)所感:所感触的,指想法。

(12)容与:放纵。

(13)日渐之德:使之渐悟之教,即小德,与大德相对。

(14)大德:使之顿悟之教。

(15)执:固执。

(16)訾:采纳(陈红映等)。

(17)庸讵:怎么。

译文:

颜回说:“那我外表严肃而内心谦虚,努力做事而心志专一,这样可以吗?”

孔子说:“唉!哪里行得通呢!卫君刚猛之气充张于内而显露于外,喜怒无常,世人都不敢违逆他。他也借此压制别人的劝谏,以求得自己内心的畅快。对这种人用逐渐感化的方法都无济于事,何况采用下猛药的方法呢?他必定固执己见而不为所动,表面应付你,内心拒不采纳。你的方法怎么行得通呢?”

解说:

本段颜回提出了第二种方法,外表严肃而内心谦虚,即内顺外直的方法。

孔子认为,卫君内心刚猛,盛气凌人。对这种人,逐渐感化的方法都不管用,采用外表严肃这种下猛药的方法更无济于事。卫君对于颜回的劝谏,表面上可能会应付,但内心拒不采纳。

颜回的第二种游说方法(内顺外直)被孔子否定。

8、“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1)。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2)之与己皆天之所子(3),而独以己言蕲(4)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5)者,人谓之童子(6),是之谓与天为徒。外曲者,与人[之](7)为徒也。擎(8)跽(jì)(9)曲拳(10),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11)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其言虽教,谪(12)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

仲尼曰:“恶!恶可!大{太}(13)多政(正)法而不谍(14),虽固(15)亦无罪。虽然,止是耳(16)矣,夫胡(17)可以及化(18)!犹师心(19)者也。”

(1)成而上比:将自己的主张比附于古人。“成”,既有的。“比”,从。

(2)天子:人君。

(3)所子:所生所养。

(4)蕲:求。

(5)若然:这样。

(6)童子:未成年的人,指天真之人。

(7)[之]:赵谏议本无“之”字。

(8)擎:执(笏)。

(9)跽:长跪。

(10)曲拳:指屈身鞠躬。

(11)疵:毛病。

(12)谪:诤谏。

(13){太}:崔馔本“大”作“太”字。

(14)谍:当(陈红映等)。

(15)固:浅陋。

(16)止是耳:只不过这样罢了。

(17)胡:何。

(18)及化:感化别人(曹础基)。

(19)师心:以自心为师,即自以为是。

译文:

颜回又说:“既然如此,那我就采用内直外曲的方法,将自己的主张比附于古人。所谓内直就是向自然看齐。向自然看齐,就是明白君主和自己都源于自然,我怎么会去要求他人喜欢自己的言论,或者要求他人不喜欢自己的言论呢?如果这样做,人们就会认为我是童心未泯之人。这叫做向自然看齐。所谓外曲,就是向他人看齐。执笏、跪拜、鞠躬,这是做人臣的礼节。他人都这样做,我敢不这么做吗?做他人所做的事,别人就不会诽谤,这叫做向他人看齐。将自己的主张比附于古人,就是向古人看齐,我所说的话虽然都是古人的教训,但实质上都是诤谏之言,是古时就有的,并非是我杜撰的。像这样,即使直言劝谏,也不会招来祸患,这叫做向古人看齐。这样做可以吗?”

孔子说:“唉,这样做怎么可以呢?你纠正别人的方法太多,但不恰当。不过,这种方法虽然浅陋,但不致于获罪。然而,最多也只能免罪而已,怎么谈得上感化他呢!你还是固执己见啊。”

解说:

本段颜回提出了第三个方案——内怀赤子之心,外尽人臣之礼,然后将自己的做法归于古人,即内直外顺(这里的“直”和“顺”与前面的“直”和“顺”含义不完全相同)。孔子认为,这个方法固然不会带来灾难,但也没有什么作用,同样是无效的方法。

颜回的第三种游说方法(内直外顺)被孔子否定。

9、颜回曰:“吾无以进(1)矣,敢问其方(2)。”

仲尼曰:“斋(3),吾将语若!有心(注1)而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昊,hào)(4)天不宜(5)。”

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6)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斋乎?”

曰:“是祭祀之斋,非心斋(7)也。”

回曰:“敢问心斋。”

(1)无以进:指无法提出更好的方法(曹础基)。

(2)方:方法,

(3)斋:斋戒,这里指心斋,即涤除心中的欲念。

(4)暤:广大(陈红映等)。

(5)不宜:不合。

(6)茹:食。

(7)心斋:涤除心中的欲念。

(注1)心:有的版本没有“心”字,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有“心”字(王孝鱼)。

译文:

颜回说:“我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请问先生有什么好方法呢?”

孔子说:“你先斋戒,我再告诉你。有心去劝谏卫君,哪会这么容易做到呢?如果那么容易就成功,反而不合自然之道了。”

颜回说:“我的家境贫寒,已经几个月没喝酒、未吃荤了,这可以算得上是斋戒吗?”

孔子说:“这是祭祀意义上的斋戒,不是对心的斋戒。”

颜回问:“请问什么是对心的斋戒呢?”

解说:

劝谏的方法有四种,上文中颜回向孔子提出了三种。颜回所提出这些方法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刻意诤谏卫君。刻意诤谏是因为他有成见,其结果不是与人发生冲突,就是没有作用。因此,颜回提出的三种方案都被孔子否定了。第四种方法则是“内顺外顺、顺其自然”的方法,卫君听得进去就进谏,听不进去就不说。这种方法需要去除心中的成见。颜回因为还没有得道,所以想不到这个方法。正因如此,孔子要颜回进行心的斋戒。

10、仲尼曰:“若(1)一志(2),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3)![听止于耳]耳止于听(4),心止于符(5)。气也者,虚(6)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7),实自{有}(8)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谓虚乎?”

(1)若:你。

(2)一志:心志专一。

(3)气:指心不追逐外物时的待物状态。

(4)耳止于听:宣颖认为“耳止于听”应为“耳止于听”。

(5)符:合乎(外境)。

(6)虚:忘我状态。

(7)得使:得到教诲(陈红映等)。

(8){有}:奚侗认为“自”字乃“有”字之误。

译文:

孔子说:“专一心志,不要用耳朵去听,而要用心去体会;不要用心去领会,而要用气去感悟。耳朵只能听见外物的声音,心只能与外物相合,至于气,则能虚寂地对待物。大道只能呈现于虚寂的心境。这种心境就是心斋。

颜回说:“在没有聆听到先生的这番教诲之前,我确实感觉有自我的存在;听了你的教诲之后,我就不曾感觉有自我了。这可以叫做虚寂的状态吗?”

解说:

本段孔子提出了游说卫君的原则——忘我。

因为耳和心都会受到外物的诱惑,所以,人会失去自我而追逐外物。听之以气则是空明地对待物,如此才能达到孔子所说的心斋。颜回听了孔子的教诲后,达到了忘我的境界。

庄子的气是一种物、我混一的东西,既是事物的本来状态,又是自我悟道时的状态。

11、夫子曰:“尽矣。吾语若(1)!若能入游其樊(2)而无感其名(3),入则鸣(4),不入则止。无门(5)无毒(6),一宅(7)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

(1)若:你。

(2)樊:潘,指卫国国境。

(3)感其名:为名利所动。

(4)入则鸣:(卫君)能接纳你的意见就说。

(5)无门:由上文“医门多疾”句而来(曹础基),即不要以治病的医生自居。

(6)无毒:没有固定的治药药方,这里指没有固定的治国方法。

(7)一宅:心安于一(方勇)。

译文:

孔子说:“对极了。我告诉你,你可以进入卫国这个牢笼里游玩,但不要为名利所动;卫君愿听就进谏,不愿听就不说。不固守某种医门,不固定某种药方,心无妄念,寄托在‘不得已’之上,这样就差不多(达到心斋)了。

解说:

本段孔子提出了以内顺外顺的方法游说卫君的具体方式。

在游说卫君时,要去除心中的名利(无名)思想,不预设游说目标和手段,一切顺其自然(即“不得已”),卫君愿意听就说,不愿意听就不说(无我)。

12、“绝迹(1)易,无行地难。为(2)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3)彼阕(què)(4)者,虚室(5)生白(6),吉祥止止(7)。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8)。夫徇(9)耳目内通而外(10)于心知(智)(11),鬼神将来舍(12),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13)也,伏戏(羲)(14)几蘧(15)之所行终,而况散(16)焉者乎!”

(1)绝迹:走路不留痕迹。

(2)为:被(曹础基)。

(3)瞻:观看。

(4)阕:空。

(5)虚室:空无一物的房间。

(6)白:光亮。

(7)止止:止于空明的心境。第一个“止”:聚集。第二个“止”:虚寂的自然之心。

(8)坐驰:形体安坐但心神飞驰。

(9)徇:使(陈红映等)。

(10)外:不与“心知”一体。

(11)知:心机。

(12)舍:居住。

(13)纽:枢纽,关键。

(14)伏戏:伏牛乘马,号曰伏戏,姓风,即太昊(成玄英),即伏羲。

(15)几蘧:三皇已前无文字之君也(成玄英)。

(16)散:无用,指普通人。

译文:

“不走路容易,走路而不留痕迹难。被贪欲驱使容易作伪,被自然天性驱使就难以作伪。只听说过有翅膀的能飞行,没听说过没翅膀的也能飞;听说过有心能获得分别之知的,没听过无心能获得分别之知的。你看看眼前的空间,只有空虚的房间才会呈现出光明,吉祥也只会聚于虚寂之心。心如果不断地追逐外物,就叫做‘坐驰’(身体坐着而心神四处游荡)。如果使耳目向内通达(不追逐外物)而排除智巧,那么连鬼神都会来依附,何况是人呢?这是万物自然的变化,也是禹舜处世的关键,伏羲、几遽终生奉行的准则,何况普通人呢?”

解说:

本段阐述采用顺其自然的游说方法的原因。

行走时,脚就要着地;为贪欲驱使,就容易造假;有了翅膀,才能飞行。这一切都是自然的。同样,有心,就会困于世俗的分别之知(如善恶之分、是非之分等等);无心,才能超越世俗之知,就像空虚的房子才能展现光明,吉祥(不为卫君所害)也只聚于这种虚寂之心(无我之心)。否则,有知就会心逐外物,就会坐驰(追逐外物)。

在这四种游说方法(内直外直、内顺外直、内直外顺和内顺外顺)中,内顺外顺的方法不设立固定的目标,也不采用固定的方式,才真正符合庄子思想。

13、叶(shè)公子高(1)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2),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3)。匹夫犹未可动(4),而况诸侯乎!吾甚栗(慄)之。子(5)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6)(注1)。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7);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8)。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吾食也执(9)粗而不臧(zāng)(10),爨(cuàn)(11)无欲清(12)之人。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13)与(欤)!吾未至乎事之情(14),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15)有以语我来(16)!”

(1)叶公子高:楚庄王之玄孙尹成子,名诸梁,字子高,食采于叶,僭号称公(成玄英)。

(2)重:责任重。

(3)不急:不肯急应其求也(郭象)。

(4)动:以游说动其心。

(5)子:你。

(6)寡不道以欢成:很少不和于道而能愉快成功的。

(7)人道之患:人为祸患,指君主的惩罚。

(8)阴阳之患:身体阴阳不调引起的祸患。

(9)执:取,选择(曹础基)。

(10)臧:精细,与粗相对。

(11)爨:做饭。

(12)清:凉。

(13)内热:内心烦躁。

(14)情:实。

(15)其:表示祈求语气的助词(曹础基)。

(16)来:语气助词,犹“咧”(方勇)。

(注1)欢成:陈碧虚《庄子阙误》引江南古藏本作“成欢”。

译文:

叶公子高将要出使齐国,向孔子求教说:“楚王交给我的任务极为重要。齐国对使者虽然表面上非常敬重,但实际上办事怠慢。一个普通人尚且难以说服,何况是诸侯呢!我很害怕。你曾经对我说过:‘凡事不论大小,很少有不合大道而能愉快成功的。如果事情没办成,我就会有被君主惩处的祸患;即便事情成功,我也会有阴阳失调的祸患。无论事情成功还是不成功都没有后患,只有有德的人才能做到。’我平时饮食极为粗淡,不追求精美,家里连厨房的伙夫都不会因热而求清凉。现在我早上接受使命,晚上就想喝冰水,我这是内心焦灼啊!事情还没有开始做,就已经遭受阴阳失调的祸患了;如果任务没完成,一定还会有君主惩处的祸患。这双重的祸患,作为人臣,我实在难以承受。先生一定要指点指点我呀!”

解说:

第十三至十七段阐述身处官场者如何以合道的方式解决官场难题。本段叶公子高请教孔子如何解决自己面临的“人道之患”和“阴阳之患”。

叶公子高还没有真正出使齐国,就因担心而使自身阴阳失调,内心焦灼,即“阴阳之患”。如果出使齐国不成功,就还会遭到君主的惩罚,即“人道之患”。因此,他向得道的孔子请教如何扫除这两个祸患。

14、仲尼曰:“天下有大戒(1)二:其一,命(2)也;其一,义(3)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4)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5)也;自事其心(6)者,哀乐不易施(7)乎前,知其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8)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1)戒:自然或世俗的法则。

(2)命:天命,即自然的东西。

(3)义:世俗的责任。

(4)适:往。

(5)盛:最。

(6)事其心:调养自己的心。

(7)施:移动。

(8)固:本来。

译文:

孔子说:“天下有两大法则,一个是命,一个是义。子女爱双亲,这是命,无法从心里解除;臣子侍奉君主,这是义,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能没有君主,天地间无法逃脱君主。这就叫大法则。因此,子女侍奉双亲,无论在什么在环境下都要使他们安适,这是孝的最高表现。臣子侍奉君主,无论什么事都要让君主心安,这是忠的最高表现。自我调适心态,哀怒不影响到自身,知道事情无可奈何,却能像对待命运那样安然接受,这是德的最高表现。做臣子与做子女的,本来就有不得已的时候。但要尽力按照实际情况去做而忘掉自身,哪里还有时间贪生怕死呢?你只管尽力去做就对了。

解说:

为了解决叶公子高的难题,孔子提出了一虚(忘我)两实(顺物)共三条建议。本段孔子提出虚的建议,帮助叶公子高解决“阴阳之患”。

这条虚的建议是“忘我而顺物”,即对于无法避免的法则(如子女爱双亲、臣子忠于君主),要顺其自然。这样,内心就不会被事情困扰,从而避免“阴阳之患”。因此,对于出使齐国一事,叶公子高应该忘记自身,安心出使齐国。

可以看出,庄子并不反对源于自然情感的忠(本文的义)与孝。只是反对将忠、孝模式化来束缚人。

15、丘请复以所闻:凡交近则必相靡(縻,mǐ)(1)以信,{交}(2)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3)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4),妄则其信之也莫(5),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6)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

(1)靡:顺(方勇)。

(2){交}:《御览》四三0引“远”前有“交”字(王叔岷《校释》)。

(3)溢:满。

(4)类妄:类似谎言。

(5)莫:疑惑。

(6)《法言》:书名。一说意为格言。

译文:

我再告诉你我听到的道理:大凡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临近的要靠信用来维持关系,道远的要靠忠实的言辞来表现结交。语言必须有人去传达。而传达两国国君喜怒的言语,是天下的一大难事。国君高兴时,必定多说些过头的好话;愤怒时,必定多说些过头的坏话。凡是过头的话都好像是虚假的,虚假的话就会让人怀疑。一旦让人怀疑,传话的人就要遭殃了。所以《法言》上说:‘要传达合乎常情的话,不要传达过头的话语。那差不多就能保全自己了。’

解说:

两条实的建议是为了解决叶公子高的“人道之患”。本段阐述第一条实的建议,顺其自然,只传达两国国君正常(自然)状态下所说的话。

国君在过喜或过怒的状态下的言语都不合常情。不合常情就无法让人相信。无法相信,传话的使者就会遭殃。因此,使者只有传达君主在正常状态下的言语,才可能免除祸患。

16、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1),常卒(2)乎阴(3),泰至(4)则多奇巧;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5)。凡(6)事亦然。始乎谅(7),常卒乎鄙(8);其作(9)始也简(10),其将毕也必巨。

(1)阳:明争。

(2)卒:最后。

(3)阴:阴谋诡计。

(4)泰至:达到极点。

(5)奇乐:放纵无度(陈红映等)。

(6)凡:一切。

(7)谅:诚信。

(8)鄙:诈。

(9)作:发生。

(10)简:微小(曹础基)。

译文:

比如说那些以技巧角力的人,开始时明来明去,后来往往就会暗中使用手段,到了极点就会耍各种诡计;依礼节喝酒的人,开始时遵守规矩,后来往往就不守礼节,到了极点就会荒淫享乐。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开始时讲求诚信,后来就开始欺诈;开始时很简单,后来就会弄得繁杂。

解说:

本段在提出第二条实的建议之前,先阐述交往中的一般现象,为提出建议做铺垫。

任何行为开始时可能都合乎规矩,但后来往往破坏规矩。开始简单,后来就艰难。国与国之间的交往也是如此。

17、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1)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2)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勃,bó)(3)然,于是并生心厉(4)。克核大(太)至(5),则必有不肖(6)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7),无劝成(8),过度益(溢)(9)也。’迁令劝成殆(10)事,美成(11)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

(1)实丧:犹言得失(郭嵩焘)。

(2)设:产生。

(3)茀:气息急促的样子(曹础基),指发怒。

(4)心厉:害人的恶念(陈红映等)。

(5)克核太至:逼迫太甚。“克核”,苛求(方勇)。

(6)不肖:不善(的念头)。

(7)迁令:改变命令。

(8)劝成:刻意促成。

(9)益:泛滥(曹础基)。

(10)殆:危险。

(11)美成:好事成功。

译文:

有语言,就会有风波;有行动,就有得失。有风波就会有动荡,有得失就会有危险。所以,产生愤怒没有别的原因,都是源于花言巧语、偏激之辞。困兽逼于死地时就会发出怪叫声,怒气冲冲,于是产生伤人的恶念。凡事逼迫得太紧,别人也会产生报复的恶念,而自己还莫名其妙。如果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能知道会是什么下场呢?所以《法言》上说:‘不改变命令,不强求成功,过度就会越轨’。改变君命、强求成功都会有危险。成就美事需要时间,而坏事一旦酿成就追悔莫及,你能不谨慎吗!

解说:

本段提出第二条实的建议。

国君之间的交往开始时讲规矩,后来就难免说些偏颇之辞。偏颇之辞会激怒对方,对方就会产生报复之心,就像困兽被逼于困境时会生出害人之心一样。这时,如果使者步步紧逼,对方就会产生恶念。一旦坏事酿成,就追悔莫及,而首当其冲受害的就是使者。因此,除了不传达两国国君在过喜或过怒的状态下的话语外,也不能强求事情成功。

18、且夫乘(1)物以游心(2),托不得已(3)以养中(4),至矣。何作为报(5)也!莫若(6)为致命(7)。此其难者。”

(1)乘:寄,顺。

(2)游心:让心灵逍遥自在地活动。

(3)托不得已:寄于不得已,即顺其自然。

(4)养中:修养内心。

(5)何作为报:何必刻意去完成使命。“作”,刻意为之。

(6)莫若:不如。

(7)致命:如实地传达国君之命。

译文:

顺万物之自然而悠游我心,一切行动寄托于不得已而养其天性,这就是处世的最高境界了。何必刻意造作地传达什么东西呢?不如真实自然地去传达命令就是了,做到这样已经很困难了。”

解说:

对于得道者而言,天下的事物都是他逍遥自在的游心场所。对于出使齐国,叶公子高为何不以逍遥的心态对待呢?何必要刻意造作?顺其自然地传达使命就可以了。

19、颜阖(1)将傅(2)卫灵公大(太)子(3),而问于蘧(qú)伯玉(4)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5)。与之为无方(6),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7),则危吾身。其知(智)适足(8)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柰之何?”

(1)颜阖:姓颜,名阖,鲁之贤人也(成玄英)。

(2)傅:作师傅。

(3)大子:太子“蒯瞶也”(成玄英)。

(4)蘧伯玉:姓蘧,名瑗,字伯玉,卫之贤大夫(成玄英)。

(5)天杀:天性凶残嗜杀(陈红映等)。

(6)与之:给他。

(7)方:规矩。

(8)适足:仅足以。

译文:

颜阖即将去做卫灵公太子的师傅,向蘧伯玉请教说:“现在有这么一个人,天性凶残嗜杀。如果随着他不讲规矩法度,将来就会危害我的国家;如果以规矩法度去约束他,眼下就会危及我自己。他的聪明足以使他看到别人的过错,但看不到别人为什么会犯错。像这样的情形,我该怎么办呢?”

解说:

第十九至二十三段阐述从政者如何以合道的方法与(难以相处的)上级相处。

本段中颜阖阐述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困境。颜阖向蘧伯玉暗示:太子天性凶残。作为老师,自己有责任管教太子,但太子可能因此杀害自己;如果不管教太子,他就会失职,将来太子会危害国家。颜阖身处两难困境,因而向蘧伯玉请教。

20、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女(汝)身也哉!形莫若就(1),心莫若和(2)。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3),和不欲出(4)。形就而入,且为颠(5)为灭,为崩为蹶(6)。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7)。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dīng)畦(qí)(8),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9),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10)。

(1)形莫若就:外表不如迁就。“就”,順随。

(2)心莫若和:心中不如顺从。“和”,顺。

(3)入:陷入。

(4)出:显露。

(5)为颠:招致扑倒。“颠”,倒(曹础基)。

(6)蹶:跌到。

(7)孽:祸患。

(8)町畦:田间的界限,引申为约束。“町”,田界;“畦”,田园中分成的小区域(曹础基)。

(9)无崖:无崖岸(方勇),指没有约束。

(10)疵:小病,引申为过失。

译文:

蘧伯玉说:“你问得好!要小心谨慎,首先要端正自身!外表上不如迁就他,内心要温和地引导。即便如此,这两种作法还是有危险的。外表迁就却不可同流合污,内心温和地引导却不可显露。如果迁就而同流合污,就会招致毁灭失败;如果温和地引导过于显露,他就会以为你是在博取声名,从而给你自己带来灾祸。如果他表现得像婴儿,你就要像婴儿那样;如果他毫无约束,你就要毫无约束;如果他放荡不羁,你就要放荡不羁。能做到这些,就不会出大问题了。

解说:

蘧伯玉的建议是表面迁就太子而不同流合污,但内心不显露地暗中诱导,即以无我、无物之心应对教育太子时面临的问题。

因为太子凶残嗜杀,所以表面要迁就;因为师傅的职责所在,所以要暗中诱导。但这一切要让人感觉非常自然,所以要迁就但不可同流合污(否则无法履行职责),暗中诱导但不可显露(否则会招致杀身之祸)。

21、汝不知夫螳蜋乎?怒(1)其臂以当(挡)车辙(2),不知其不胜任也,是(3)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4)伐(5)而(6)美者以犯之,几(7)矣。

(1)怒:奋起(陈红映等)。

(2)车辙:车碾过的痕迹,指车轮。

(3)是:自恃。

(4)积:屡屡。

(5)伐:夸耀。

(6)而:你。

(7)几:危险。

译文:

你不知道那螳螂吗?奋力举起它的手臂来抵挡车轮,却不知道自己力量不够,这是高看了自身的能力。小心呀,谨慎呀,如果总是过度夸耀自己的才能去触犯他,那就危险了。

解说:

本段用螳臂挡车的例子来说明表面上要迁就太子的原因。

22、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1)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2)与之,为其决(3)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4)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5)者,逆也。

(1)生物:活的动物。

(2)全物:整个动物。

(3)决:撕裂。

(4)达:了解。

(5)之:根据《列子·黄帝篇》补(王叔岷)。

译文:

你不知道饲养老虎的人吗?不敢拿活的动物给老虎吃,怕它扑杀动物时激起自身残暴的天性;不敢拿整个的动物给它吃,怕它撕裂动物时激起自身凶残的天性。知道它饿饱的时间,明白它喜怒的心情。虽然老虎与人不是同类,但它也会讨好饲养自己的人,这是由于顺着它性子的缘故。它之所以要伤人,是因为违逆了它的性子。

解说:

本段举例说明只能内心暗中顺其自然地诱导太子的原因。

老虎虽然天性凶残,但是如果饲养员不给老虎捕杀活物、撕裂食物的机会,老虎就没有机会发怒;如果饲养员知道它饥饱的时间,了解它发怒的心情,老虎还会取悦饲养它的人。同样,如果颜阖顺着太子,太子也不会随意发怒;如果还能順随太子的心思,太子就会与颜阖建立情感。太子不随意发怒,就会慢慢改变自己的性格;与太子建立了感情,诱导他时才能使他无所察觉。

23、夫爱马者,以筐盛(1)矢(屎),以蜄(shèn)(2)盛(chéng)溺(niào)(3)。适(4)有蚉(wén)虻仆缘(5),而拊(6)之不时(7),则缺衔(8)毁首(9)碎胸(10)。意(11)有所至而爱有所亡(12),可不慎邪!”

(1)盛:装。

(2)蜄:大蛤,指蛤蜊壳(陈红映等)。

(3)溺:尿。

(4)适:偶然碰到。

(5)仆缘:附着,蚉虻叮着。“仆”,附;“缘”,攀(曹础基)。

(6)拊:拍打。

(7)不时:不合时。

(8)缺衔:咬断勒口。

(9)首:马笼头之类的东西。

(10)胸:马胸上的饰品。

(11)意:本意。

(12)亡:忘。

译文:

爱马的人用竹筐来装马粪,用大蛤蜊壳接马尿。恰巧有蚊虻叮在马身上,(爱马的人)突然出手为马拍打蚊虻,马就会咬断勒口、毁坏笼头、弄坏胸带。本意是出于爱马,结果却适得其反,怎么敢不谨慎呢?”

解说:

本段举例说明为什么要顺随太子但不可同流合污,因为迁就太子并同流合污不仅会增加其恶习,而且会害人害己。

庄子为在仕途中遇到困难的叶公子高和颜阖提出的方案能够完全凑效吗?不一定。按照孔子的方法(实际上是庄子的),叶公子高固然可以免除阴阳之患(顺其自然,不必担心事情是否成功),但未必能免除人为之患,因为顺其自然的最终结果未必能让楚王满意。同样,蘧伯玉为颜阖提出的方案也未必能教育好卫灵公太子,将来同样“危吾国”。对这些已经将危害降到最小的结果(合道而行,危害就能降到最小),不同的人会选择不同的对待方式(这与自然本性相关),有的人选择身处事中,那只能接受其后果;庄子则选择置身事外,做一个内心没有是非好恶、自在逍遥地混迹于世的普通人。

24、匠石(1)之齐,至于曲辕(2),见栎社树(3)。其大蔽(4)数千牛,絜(xié)(5)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6)十数。观者如市,匠伯(注1)(7)不顾,遂(8)行不辍(9)。弟子厌观(10)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

曰:“已矣(11),勿言之矣!散木(12)也,以为舟则沈(沉),以为棺椁(guǒ)(13)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mán)(14),以为柱则蠹(dù)(15)。是不材(16)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17)之寿。

(1)匠石:匠人名石。

(2)曲辕:地名。

(3)栎社树:长在神庙中的栎树。“栎”,树名,有白栎、高山栎等。“社”,社庙,祭祀土地神的地方。一说意为“被拜为土地神的栎树”(曹础基)。

(4)蔽:遮蔽。

(5)絜:张开双臂量(方勇)。

(6)旁:旁枝。

(7)匠伯:即匠石,“伯”,老大,这里指工匠之长。

(8)遂:竟(曹础基)。

(9)辍:停止。

(10)厌观:饱看。

(11)已矣:罢了。

(12)散木:不成材的木头。

(13)棺椁:外为棺,内为椁。

(14)液樠:脂液外渗。“樠”,树名,树心似松,树心有脂液流出(曹础基)。

(15)蠹:虫蛀。

(16)不材:没有用的材料。

(17)若是:如此。

(注1)伯:崔馔本为“石”字。

译文:

有个名叫石的木匠在去往齐国的路上,经过曲辕时,看见一棵长在社庙中的栎树。这棵树可以遮蔽几千头牛,张开双臂量量,树干有上百围粗。树身高出旁边的山头好几丈才长有树枝,可以用来造船的旁枝数以十计。围观的人像逛集市一样,匠伯却不屑一顾,不停地往前走。

弟子将那棵树饱看了个够,跑着追上匠石,问:“自从我拿着斧头跟随师傅以来,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树木。但师傅却看都不看一眼,一直往前走,这是为什么呢?”

匠石说:“算了,不要说它了!那是无用的散木。用它做船就会沉没,用它做棺材很快就会腐烂,用它做器具很快就会损坏,用它做门窗就会油脂外流,用它做柱子就会生虫,那是不成材的树木,没有什么用途,所以才这样长寿。”

解说:

第二十四至二十六段为一个故事,隐喻特殊无才者的处世之道。

栎树因为巨大无比,又长在社庙里,所以吸引许多人前来观赏。匠石的弟子认为这棵树有很大用途,也停下来观赏。而匠石看出栎树无用,所以对其不屑一顾。

25、匠石归,栎社见梦(1)曰:“女(汝)将恶乎比予(2)哉?若(3)将比予于文木(4)邪(耶)?夫柤(楂zhā)(5)梨橘柚,果蓏(luǒ)(6)之属,实熟则剥(7),剥则辱(8);大枝折,小枝泄(抴yè)(9)。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póu)(10)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11),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耶)?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柰何哉其相物(12)也?而(13)几死之散人(14),又恶知散木!”

(1)见梦:托梦。

(2)比予:与我相比。“予”,我。

(3)若:你。

(4)文木:纹理细密的有用之木(方勇)。

(5)柤:山楂。

(6)果蓏:在地曰蓏,瓜瓠之徒(成玄英)。

(7)剥:摘下。

(8)辱:扭折(陈红映等)。

(9)泄:牵扭。

(10)掊:打。

(11)几死:几乎被砍死。

(12)相物:看事物的用途。“相”,看面相之看(曹础基)。

(13)而:你。

(14)散人:无用的人。

译文:

匠石回来之后,栎树托梦给他说:“你拿什么和我比较呢?拿有用的树木和我比较吗?那些山楂树、梨树、橘树、柚子树以及果树之类,果实成熟了会被摘下,摘下时树枝就会受到伤害;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扯走。这是因为它们有用才害苦了自己的一生,因而不能尽享天年而中途夭折。这都是自己招来世俗的打击。世上的事物莫不如此。何况我追求无用已经很久了,曾经几乎被(那些不识我无用的人)砍掉。到现在才实现了我的愿望,这正是我的无用之大用。如果我有用,还能长这么大吗?况且你和我都是物,你为什么要以有没有用来看待我呢?你这个将要死去的散人,怎么能理解我这散木呢?”

解说:

如果栎树有用,就会被砍伐;即使栎树没什么用,也曾经差点被那些不识它无用的人(如匠石的弟子)误砍。它直到被奉为社树,才彻底摆脱了被砍的危险。

26、匠石觉而诊(畛,zhěn)(1)其梦。弟子曰:“趣(2)取无用,则为社(3)何邪(耶)?”

曰:“密(4)!若无言!彼亦直(5)寄焉,以为(6)不知己者诟厉(7)也。不为社者,且几(8)有翦(9)乎!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而以义(10)喻(11)之,不亦远乎!”

(1)诊其梦:占梦。

(2)趣:求。

(3)为社:做土地神。

(4)密:相当于“别做声”(方勇)。

(5)直:只是。

(6)为:被(曹础基)。

(7)诟厉:辱骂。

(8)几:几乎。

(9)翦:砍伐。

(10)义:世俗道理。

(11)喻:看待。

译文:

匠石醒来后,把他的梦告诉给弟子,弟子说:“既然它意在追求无用,又何必要成为社庙中的树呢?”

匠石说:“别做声,不要再说了!它只不过寄迹于社庙,结果却被那些不了解它的人讥讽。它如果不做社树,岂不就要被(那些不识其无用的人)砍伐!它保全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你却用世俗的道理来看待,这不是相差太远了吗?”

解说:

弟子不理解,栎树既然追求无用,为什么还要寄迹于社庙而招致人们的讥讽(趋炎附势)。匠石告诉弟子,栎树寄迹于社庙是为了不被那些不识它的人砍伐。至于因此招来的世俗讥讽,社树只能采取“为恶无近刑”的态度了(在世俗习惯冲突的情况下,只能以不受刑罚为底线,见《养生主》)。

27、南伯子綦(qí)(1)游乎商之丘(2),见大木焉有异,结(3)驷(4)千乘,[隐将]将隐(5)芘(庇)(6)其所藾(lài)(7)。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8)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视其大根,则轴解(9)而不可以为棺椁(10);咶(shì)(11)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chéng)(12),三日而不已。

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嗟乎神人,以(13)此不材!

(1)南伯子綦:即南郭子綦也(成玄英),南郭子綦参见《齐物论》。

(2)商之丘:即商丘,在今河南商丘县。

(3)结:集合。

(4)驷:四匹马拉的车。

(5)将隐:陈碧虚《庄子阙误》引张君房本“隐将”作“将隐”。

(6)芘:庇护。

(7)藾:荫蔽(陈红映等)。

(8)拳曲:弯弯曲曲。

(9)轴解:扭曲而松散。“轴”,旋钮(宣颖)。“解”,松散。

(10)棺椁:内为棺,外为棺。

(11)咶:舔。

(12)酲:醉。

(13)以:用。

译文:

南伯子綦到商丘游览,看见一棵大树非常特别。一千辆四匹马拉的马车都可以隐蔽在树荫之下。子綦说:“这是什么树呀?这树的材质一定异乎寻常。”仰头看看树枝,弯弯曲曲不能做屋梁;低头再看看粗大的树干,木纹扭曲松散而不能做棺材;舔舔树叶,嘴就溃烂受伤;闻闻气味,就使人狂醉三天醒不过来。

子綦说:“这果然是不成材的树木,所以才长得这么高大。哎呀,神人用这种无用之才以显示其大用。”

解说:

这个故事特是隐喻无用之大用。

这个故事中的大树与上个故事中的大树不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它毫无用处,因而不用其他方法就能保全生命。

28、宋有荆氏(1)者,宜(2)楸(qiū)柏桑(3)。其拱(4)把(5)而上者,求狙(jū)猴(6)之杙(yì)(7)者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8)之丽(9)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樿(shàn)傍(10)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

(1)荆氏:地名,在宋国境内。

(2)宜:适宜。

(3)楸、柏、桑:楸树、柏树、桑树等三种树。

(4)拱:两手合握(曹础基)。

(5)把:一手所握。

(6)狙猴:狝猴。

(7)杙:小木桩(陈红映等)。

(8)高名:高大华丽。

(9)丽:屋栋(曹础基)。

(10)樿傍:整块木板做成的棺木(曹础基)。

译文:

宋国荆氏这个地方适合种植楸树、柏树和桑树。树干长到一把两把粗的,就被想做栓猴子木桩的人砍走了;长到三围四围粗的,就被想做高梁大屋的人砍走了;长到七围八围粗的,就被想用整块木板做棺材的富商之家砍走了。所以,这些树木都不能享尽天年,中途倒在斧头之下。这就是有用之材招来的祸患。

解说:

本段从反面阐述有用会给自身带来祸患。

29、故解(1)之以(2)牛之白颡(sǎng)(3)者与豚(4)之亢(5)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6)。此皆巫祝以知之矣,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

(1)解:祈祷。

(2)以:用。

(3)颡:额。

(4)豚:小猪。

(5)亢:高。

(6)适河:投入河中(祭神)。

译文:

所以,祭河神的时候,凡是白额头的牛、鼻孔上翻的猪和长痔疮的人,都不能用来投河祭神。这是祭神的人都知道的,认为那是不吉祥的。而神人认为这正是最吉祥的。

解说:

在世人眼中,不能用于祭祀(无用)的牛、猪和人都因其无用得以保全生命。无用之中潜藏着大用。

以上几段阐释了神人以无功(不追求有用,也不会追求无用)显示有用的结论。

30、支离疏(1)者,颐(2)隐于脐(3),肩高于顶(4),会撮(5)指天,五管(6)在上,两髀(bì)(7)为胁(8)。挫针(9)治繲(xiè)(10),足以糊口;鼓(11)筴(cè)(12)播精(13),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工)(14);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15)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16)者乎!”

(1)支离疏:假托的人名。“支离”,指形体支离;“疏”,智力不全(方勇)。

(2)颐:面颊。

(3)脐:肚脐。

(4)顶:头顶。

(5)会撮:发髻。

(6)五管:五官(高亨)。一说为五脏脉管。

(7)髀:大腿。

(8)为胁:几乎变成了肋骨。

(9)挫针:缝衣。“挫”,按。

(10)治繲:洗衣服;“繲”,衣(方勇)。

(11)鼓:簸动(陈红映等)。

(12)筴:簸箕。

(13)精:精米。

(14)不受功:不必服劳役。

(15)钟:六斛四斗为一钟。

(16)支离其德:忘其德。

译文:

支离疏这个人,脸缩在肚脐里,双肩高过头顶,发髻朝天,五官朝上,两腿夹着肋骨。他替人缝洗衣服,就足以糊口;替人簸米筛糠,还可以养活十口人。国家征兵时,他大摇大摆地在征兵场所游荡;国家有大的徭役时,他因为残疾而被免除;官府救济穷病的人时,他可以领到三钟米、十捆柴。身体残缺的人尚且能自己养活自己,享尽天年,何况那些忘其德行的人呢?

解说:

本段阐述身体残疾者如何处世。

支离疏身体残疾,如果他成天怨天尤人(有我),就会给自己和他人带来麻烦。但是,他不在意自己身体上的残疾(忘我),不仅能自食其力,还能养活他人,享尽天年。以此类推,一个人如果忘记了自己的德行(无我),那他不仅能逍遥于世,而且还能尽享天年。

31、孔子适楚,楚狂接舆(1)游其门(2)曰:

“凤兮凤兮,何如(3)德之衰也!

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天下有道,圣人成(4)焉;

天下无道,圣人生(5)焉。

方今之时,仅免刑焉。

福轻乎羽,莫(6)之知载(7);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已乎(8)已乎,临人(9)以德!

殆(10)乎殆乎,画地而趋!

迷阳(11)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郄(xì)曲(12),无伤吾足!”

(1)接舆:姓陆,名通,字接舆(成玄英)。

(2)游其门:经过他的门口。

(3)何如:何以。

(4)成:指成就自己的事业。

(5)生:保全生命。

(6)莫:不。

(7)载:承受,引申为享受(曹础基)。

(8)已乎:算了吧。

(9)临人:待人,这里指教人(曹础基)。

(10)殆:危险。

(11)迷阳:一种多棘的草(曹础基)。

(12)郄曲:绕着弯走。

译文:

孔子前往楚国,楚国的狂士接舆走过他的门前唱道:

“凤啊,凤啊,德行怎么这样衰败?

没来的不可期待,逝去的无从追回。

天下有道,圣人成就功业;

天下无道,圣人保全性命。

当今之世,只求免遭刑戮。

幸福比羽毛还轻,却不知道享用;

灾祸比大地还重,却不知道避开。

算了吧,算了吧,不要逢人就炫耀德行。

危险呀,危险呀!不要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迷阳啊,迷阳啊,不要妨碍我行走,

绕着走,绕着走,不要刺伤我的脚。”

解说:

本段阐述圣人处世的一般原则。

圣人没有汲汲建功之心,天下有道,圣人成就功业;天下无道,圣人保全性命;极端混乱之世,就只求免遭刑戮。一切顺随外在的情形而为。如果不顾环境,逢人就炫耀自己的德行,一心想得到重用,建功立业,那就会画地为牢,处处碰壁,最终使自己受到伤害。

32、山木自寇(1)也,膏(2)火自煎(3)也。桂可食(4),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1)寇:被砍伐。

(2)膏:油脂。

(3)煎:燃烧。

(4)桂可食:桂枝可以熬汤,所以说可食(曹础基)。

译文:

山上(有用)的树木自招砍伐,膏油自招煎熬。桂树可以食,所以被砍伐;漆树有用,所以被刀割。世人都知道有用的用处,却不知道无用的用处。

解说:

本段继续阐述逢人炫耀自己德行的害处。

树木因为有用而遭伤害,人也会因有用而受危害。人如果只知追求眼前利益,危害就会因此产生。

在本篇中,有用的人和物都受到伤害,无用的人和物反而享尽天年。需要注意的是,庄子并不是让人们刻意去追求无用——刻意追求无用也是“有功”(见《逍遥游》),同样会受到伤害。庄子的用意是让人们消除有用与无用的观念,既不刻意追求有用,也不刻意追求无用,完全忘掉主观之“用”,完全顺随事物的自然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