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日完毕,刘黄如释重负,回到屋中,脱去褖衣,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李嫂紧随其后,给刘黄打坐、更衣、斟茶。“皇姑姑,莫见怪呀,小的真的没有办过这样庄重的差事。”她在为自己的差错懊悔。刘黄生平第一次举行祭日,并且是代表大汉朝祭祀天神,心情亢奋,愉悦难以言表,对李嫂的懊悔之言,不以为然。“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做神仙也得有个修炼的功夫。今日我们能做到这一步,也非易事。”
“当然,当然。”李嫂见刘黄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说话的口气轻松许多。她说:“我们山庄虽小,可有娘娘、皇子、皇姑姑在此,庙小神仙大,所作所为,堪比国朝。皇姑姑福泽深厚,我等受益匪浅。”李嫂是宫人出身,说奉承话轻车熟路。
刘黄啖了一口茶。“今日这事儿,下雨不打伞淋着了。论岁数我老大,论常理,阴丽华、郭圣通她们俩才是刘家的主人,我和伯姬出嫁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充其量是刘家的一门儿亲家,不应当再在刘家指手画脚抛头露面才是。可阴丽华、郭圣通两房媳妇同为皇帝贵人,身份一样,分不出个高低,让她们俩谁做初献都不合适,我作为长者代劳此事,免得她们之间你前我后的闹隔阂不是。”
“皇姑姑英明,所言极是,长者为尊嘛。”李嫂附和道。
“哎呀,累死我了……”刘黄打了个哈欠,闭目倒在椅背上。李嫂见状,悄悄移步外行。“李嫂,你不要走,我有事儿问你,你坐下。”刘黄突然发话。李嫂“喏”了一声,嘻嘻地坐在刘黄旁边的椅子上。
“我一直想问你……”刘黄仍是闭着眼睛,歪在椅上。“若是在宫里,像你这等角色怎的称呼,总不能叫你李嫂吧?”
李嫂不解,“皇姑姑,你的意思是……”
“别多心,我不是说你不好。眼下我弟弟刘秀已经做了皇帝,阴丽华、郭圣通也获封贵人,将来她俩之中必定有一人是皇后,有皇后就要有后宫,有后宫就得有规制。规制是什么,规制是王法,而王法是人定的。我听说,前朝的后宫乱象丛生,一直受世人诟语,结果偌大的一个汉朝愣是被后宫的几个女人乱了天下。我家中老人过世早,大弟弟、二弟弟也过世了,我虽是出嫁之人女流之辈,但年长为尊,趁着我脑瓜清楚不糊涂的时候,我帮衬三弟一下,替他立立这后宫的规矩。我不想让他提着脑袋打来的汉朝江山,又坏在后宫的女人之手。所以我想让你给我说说前朝后宫的规矩。”刘黄睁开眼,望着李嫂。
“皇姑姑一片爱弟爱家爱国之心,真是感天动地,为大汉国朝之福啊。”李嫂施礼敬重。“我等不才,虽然在前朝宫中呆过,所知的也不是太多。既然皇姑姑抬举,小的不妨说说。”李嫂将身子靠拢刘黄。
“前朝后宫之制,源自周朝,天子称王,正妻称后。王有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共一百二十一后妃。后正位宫闱,同体天王。”
“这我知道,前朝呢?”刘黄似乎对于后宫规制的源头并不感兴趣。
“前朝……皇姑姑,别嫌小的啰唆,我讲细一些。”
“我就是想听细致的,你要仔细道来。”
“前朝初建时沿袭了秦时的母后称号,又设置了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妃嫔。汉武帝时增加了婕妤、婧娥、容华、充衣,汉元帝时又新置了昭仪。这妃嫔呢,分为十四等,且各有爵位。比如:昭仪位视丞相,爵比诸侯王;婕妤视上卿,比列侯;婧娥视中二千石,比关内侯;容华视二千石,比大上造;美人视二千石,比少上造;八子视千石,比中更;充衣视千石,比左更;七子视八百石,比右庶长;良人视八百石,比左庶长;长使视六百石,比五大夫;少使视四百石,比公乘;五官视三百石;顺常视二百石;舞涓、共和、娱灵、宝林、良使、夜者皆视百石;上家人子、中家人子视斗食俸。
刘黄听后皱起眉头儿,“这如何了得,一个小小的宫女食俸千石百石,我的老爹在南顿县做了多年的县令,食俸仅四百石,尚且不如宫中的一个长使!怪不得天下的老百姓这么穷呢,这规制得改,一定改……”
李嫂见刘黄发怒,慌恐下跪,“小的有罪,惹皇姑姑生气。”
刘黄看着李嫂,“不必惊慌,你何罪之有。你说说,你一个做宝林的,食俸为多少?”
“百石。”
“嚯,百石呀。若是我们现在有百石粮,可成大富翁了。甭说我们,就是眼下我弟弟刘秀他要有百石粮,能办多少的军国大事呀。你起身吧。”
李嫂起身重新坐回到椅上,刘黄对她说:“今儿起,你动动脑子,想想我弟弟刘秀后宫的宫制,之后闲了,把阴丽华、郭圣通、伯姬叫来,咱们几个议一议。”
“可这……”李嫂面带难色,“可这是朝廷大臣们做的事儿。”
刘黄不满,“怎么着,我这皇姑还比不上一个大臣?”
李嫂满脸堆笑,“皇姑姑,那大臣算什么,你是管大臣的。我说这朝廷不在这里。”
刘黄说:“兵荒马乱,天下未稳,哪儿来的朝廷啊。即便有,也是个马背上的朝廷。刘秀他们忙着打仗没工夫考虑别的事情,后宫的事儿,我们定,我们定好了天下太平了,再让刘秀叫朝臣们下诏不就得了。依我看,进京入宫的事儿长着哩,没有半年一载的工夫,我们进不了京城入不宫。你想想,天下不太平,京城附近都是犯上作乱的人,谁敢入宫坐殿,往那个火山口上坐。放心吧,我们在这儿猫着,一年半载出不了山,有事情做。”
李嫂小声说:“禀皇姑姑,小的有个请求,以后我们不再直呼其名了好不好。”
“谁?谁的名。”
“皇帝的。”
刘黄大笑。“怕啥,现在也无外人。再说了,我是他大姐亲大姐,叫他刘秀是客气了,多半时候我都叫他‘三儿’或‘三小’。他小时候,光屁股的时候,都是我抱大的,他的小鸡鸡有多大我都知道。”
李嫂羞得脸红,“皇姑姑,这话说得怪羞人的,现在是皇上。”
刘黄拿出大姐的脾气。“皇上也是人,别把他们这些男人看得过高了。他们不是人找这么多的妃嫔干什么。”刘黄坐直身子,严肃起来。“对了,你倒提醒我了。你这李嫂的称呼也该变一变,贵人、将来的皇后,总不能和常人一样,一口一个‘李嫂’的叫你吧。前朝称宫里人为‘姑’,就称你为李姑好了。将来有了宫制,再按宫制称呼。如果你有造化,能做上昭仪,位居丞相,爵比诸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李嫂跪拜,感恩涕零。“拜谢皇姑姑恩示,即使小的不做,有皇姑姑这句话,小的至死都感恩。”刘黄搀起李嫂,“好了好了,你好好侍候大家,我们刘家不会亏待你。”
俩人说话间,使唤跑进屋来,“皇姑姑……皇姑姑……不好了,小皇子抽风咧。”李嫂上去一巴掌打在使唤脸上,“慌慌张张,规矩都不懂,成何体统。”使唤抱着脸,不解地望着李嫂,大声说:“小皇子病了!”刘黄顾不上她们,跑去隔壁房间。
祭日仪式后,郭圣通回到房间,见小儿刘疆脸色通红,挨在自己脸上,觉得火烫,不一会儿疆儿竟抽起风来。郭圣通带孩儿没有经验,在家时都是母亲郭主吩咐人打理着,现在到了这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深山之中,举目无亲,慌手无措,急得发疯一般。
郭圣通的父亲郭昌,曾任郡府的功曹吏,因赢得真定恭王的好感,娶其女刘氏为妻。刘氏到郭家后改郭主之名。郭圣通出生在官宦之家,母郭主是亲王之女,舅刘杨是真定郡王,家境优渥,不曾吃苦受累。今日见儿子刘疆如此,联想到近日的颠沛流离,心如刀割,万般怨恨涌上心头,她抱着儿子大声哭道:“该死的刘秀到哪里去了,竟然让我们母子受这般的折磨,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回娘家……”
众人劝阻,郭圣通越发伤感。思前想后,心疼儿子,又无能为力,倍感委屈,突然觉得刘秀是个骗子,骗了自己和儿子,怒道:“什么狗屁皇帝,得了天下,自己的老婆、孩子连立足的窝儿都没有,不就是个草寇大王吗,当初不是我舅说合,我娘做主,我郭圣通怎会嫁给你这个布衣郎……好了不说了,算我命苦……我回娘家,我不跟刘秀过了……呜呜……”平日里刘黄说话横,想什么说什么,但在郭圣通面前,总是底气不足,从骨子里畏惧出身名门的郭圣通。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许是出身的原因,家境的原因,郭圣通有功于刘家的原因,还是郭圣通脾气古怪的原因,总之说不清楚。她站在怒火万丈的郭圣通面前,也不知说些什么,任由郭圣通发飙。她想,若是郭圣通真的抱孩子走了,那就闹出天大的乱子了,这时她见阴丽华走了进来,心情马上放松下来。在她的心目中,只要有阴丽华在,没有摆不平的事儿。
阴丽华走到郭圣通跟前,将自己的脸放到刘疆的小脸蛋上,“可怜的孩子,真的发烧了,来来来……让娘看看。”她从郭圣通的怀中接过孩子,转过脸儿对屋内的使唤说:“你们都退了吧,李嫂加些碳,让屋里暖一些。”等人去了之后,她将疆儿放在床上,拿出疆儿的右手,捋开小臂,轻轻上推三关,走天河水,同时轻按人中,一杯茶的工夫,疆儿不再抽风,又按摩了半个时辰,退去烧的疆儿竟然平安睡去。
众人见疆儿平安无事,便都散去。
屋内剩下郭圣通和阴丽华俩人,郭圣通又开始落泪。阴丽华拉住郭圣通的手,“别哭了,你心里憋楚,都是为了孩子,大伙理解。”
郭圣通流着眼泪说:“若是没有这孩子,我早就走了。我才不在乎他刘秀是个什么皇帝。你说我们住在元氏真定那里,有什么不好,偏偏跑到这个连鬼都不来的地方,叫什么狗屁山庄……先说好丽华,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这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或是有一天我走了,你可得把疆儿给我养起来……”
这时疆儿醒了,阴丽华抱起孩子,轻轻地晃动着,爱怜地在疆儿的脸上亲了一口。“愣是瞎说,疆儿在这里,你能去哪儿?”
“我给疆儿找个奶娘来。”
“甭添乱了,这地方,你走得出去吗。”
“我问使唤了,他们说,从北边下山就是房子县。房子县就是我舅真定郡的属地,到了那里言语一声,我舅就会派人来接我的。”
阴丽华看着郭圣通,心内不安,“不要再想别的了。退一万步讲,不管刘秀他是不是皇帝,他还是我们的夫君,我们是他的妻子。为了我们的疆儿,我们也得听他的,在这儿待着,等他归来。”阴丽华开导郭圣通。
郭圣通说:“我和刘秀都有疆儿了,不会再跟别人,气话是气话,事说事,我总得为我的疆儿,弄个奶娘让他有奶吃不是。”
“这事儿,我正着急上心,我和伯姬会想法儿。你呢,安心照料我们的儿子,办法由我和伯姬想。你千万不能干傻事儿。”阴丽华提醒郭圣通。阴丽华估摸着,郭圣通只是说说大话而已,她一个千金之身,如何走得出这崇山峻岭。
午饭后,郭圣通不让阴丽华回自己的房间,俩人上床,躺在疆儿的两侧,阴丽华轻拍着疆儿,俩人聊天说话。
回到房间的刘黄纳闷,吃饭的时候怎么没见刘伯姬这个臭妮子呢。她问了李嫂,李嫂也说不知。她想问问阴丽华,可阴丽华被郭圣通叫去。郭圣通心气不顺,让阴丽华开导开导,也是刘黄求之不得的事情。家和万事兴,更何况这非常时期。安定最重要。
阴丽华一觉醒来,旁边的疆儿睡得正甜。她把脸儿凑到疆儿的脸上,疆儿不再发烧,她放下心来。她寻找郭圣通,郭圣通的床铺却是空的。她下了床,到灶房、茅厕转了一圈儿,也未见郭圣通的身影。她去刘黄的房间探望,房间内朦胧一片,隐隐约约看到刘黄在太师椅上眯着。她返身出来去找李嫂。李嫂悄悄告诉她,刚才有一使唤讲,她见郭贵人独自一人出了山庄门。
阴丽华闻听此言,惊出一身冷汗,马上来找刘黄,进门就说:“大姐不好,郭贵人她一个人出山庄了。”说着点燃桌上的蜡烛,屋内涂上一层暗红色的光。刘黄揉着自己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天黑了么?”
“没有,天黑早着呢。山庄三面环山,到了午后光亮少了自然暗些。”
刘黄“哦”了一声,问道:“你刚才说郭贵人出去了,她不会是在山庄内待得心烦了,出去遛遛,散散心吧。”阴丽华说:“郭贵人平时不爱外出,即使出去遛遛,也不至于天黑了也不回来。我担心她回她娘家。”
“回她娘家做甚?”刘黄从椅子上跳下来。
阴丽华说:“午饭前,她曾描过一句,说是要回元氏娘家找个奶娘来着,我认为她是说着玩的,谁知她会当真。”
刘黄一阵焦急,突然问道:“你见伯姬了没有?”
阴丽华一怔,“就是的,午饭到现在连她个人影儿也不见。”
刘黄跑到门口,扯开嗓门呼唤李嫂,李嫂马上跑进屋来。阴丽华安慰刘黄说:“伯姬妹妹不会出事儿,也不用担心,即便她出去,也是为了咱山庄的吃喝,到时候她就会回来。”李嫂附和道:“阴贵人说得是,小皇姑一身的好武艺,是个胆大心细的女英雄,她不会出什么事情。要出事儿,也是郭贵人。”
刘黄心神不宁地问:“你说郭贵人会出什么事情。”
“这就不好说了。”李嫂搬着自己的手指头,“一是她是个千金小姐,没走过远路,要想从这深山老林中里走出去,对她来讲太难了,如果到了晚上,山上风大天寒,她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找不到,会把她冻个半死。二是现在山下山匪多、流兵多、黑寨子多,她这金枝玉叶之身更是这些歹人的猎物,歹人敢害了她的。”
刘黄吓得直打哆嗦。“丽华……你说……”
阴丽华说:“李嫂说得都对,还有一件。就是郭贵人一旦回到她舅舅刘杨那里,刘杨也就知道了我们的下落,如果刘杨反心已定,肯定来抓我们做人质。我们倒是没什么,大不了一死,可疆儿是刘家的根脉,绝对不能落进刘杨的手中。”
“那你说咋办……咱们不能等呀……伯姬这个臭孩子,也不知道她野到哪儿去了。真急死人。”刘黄骂着自己的妹妹,心里慌做一团。
事已至此,慌也无用。阴丽华心里清楚,大姑子刘黄心里不盛事儿,也无大的主见,给她说多了,她只会发火生气,火上浇油,于事无补;李嫂做事有余谋事不足,与她商量得再多,只会消耗时光,不会有什么妙计;伯姬是个谋将,可惜人不在身边。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摸清楚郭圣通的去向,找到她的下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信老天会护佑我们刘家平安。她对刘黄说道:“大姐,不管咱山庄发生怎样大的事情,最要紧的就是保护皇子刘疆,让刘家的这个根儿,平平安安,毫发无损才是。待会儿,我和李嫂出去想办法寻找郭贵人的下落,山庄内的事儿,刘疆的事儿全靠给你了。”
闻听此话,刘黄知道阴丽华已经有了自己的办法,便说:“丽华,你和李嫂商量着,需要什么,用什么人,你定酌吩咐便是。姐姐年纪大,脑子也糊涂,全仰仗你。山庄内的事儿,疆儿的事儿,我会费力打点,周全布局。你说得对,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护好我们刘家的这条根脉。”
“疆儿发烧抽风,是受惊吓所致,现在正睡着,已无大碍。我已让灶房做些米粥,等会儿疆儿醒后,肯定会饿的。”阴丽华解释道。
见阴丽华如此说,刘黄既佩服又生气。“丽华呀,疆儿有你这个娘就享福了。这个郭圣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从到这儿那一天起,她就没有消停过,不是这个不好,就是那个不如意,仿佛每个人都欠她的。这下可好,无事多事,滋事生非,惹得天下大乱。”刘黄站起来,“好了,我不能说她,一说她我这心口就堵。我去看疆儿了,今晚让疆儿和我一块住。”
望着刘黄离去的背影,李嫂心头沉重,“这也难为大皇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