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这样一行人从天津飞到了上海。上海航道局的地址把秦月吓了一跳,因为就在外滩上。不仅如此,进了上航的大铁门,秦月有种突然回到了民国时期的错觉。大家耳熟能详的那些谍战片,在敌方阵营潜伏的中共党员,通常发生在一栋小洋楼里,而这些楼多是木质地板和楼梯。这就是上航办公大楼给秦月的第一印象。
进了会议室,双方寒暄落座,秦月才知道原来这里的二把手是房厂长当年的大学同学。对方亲自出来接待他们,并把局里负责技术和采购的两个人都叫了来。
国内的所有航道局每年都要提交下一年的预算,主要是新建造计划,要造什么船,要做什么,造价是多少等等等等。而且这些预算一旦批下来,就一定要花光,如果不花完,明年再申请经费的时候,上级就要在申请的预算上打个折扣了。秦月的父母虽说是老师,可却一直都在第一线教书,她老爸顶多做做实验,带带学生,却从来都没参与过管理工作。这些见闻对她而言都是新的。她心里想着,如果这样的话,难道不是逼着下边的人巧立名目将浪费进行到底吗?不过,他们如今的身份,从广义上来划分是个供应商,这样的做法倒是对他们有利。
大家坐下来聊了聊上航接下来几年的新建造计划,秦月当时注意到Adam的脸色,他听完对方的预算后,整个人都松了下来。那是事不关己的一种放松。于是秦月意识到,对
方的预算太低了,够不上HDM的设计和设备。不过Adam不太甘心,他强烈要求对方把他们刚刚交付的新船的技术规格书和厂商表拿给他看。结果,说死说活,对方也没答应。Adam平常说话并没有这么无所顾忌,他虽然有书生的头巾气,但还是有一定分寸的,可今天的表现着实反常,他似乎格外带着一种不忿的情绪。秦月一边帮忙翻译,一边睁大双眼,竖起耳朵,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就这样双方僵持了一会儿,东道主让手下把他们即将造船的技术规格书和厂商表拿过来给Adam看。秦月扫到文件的时候也愣了,因为内容居然是全英文的。Adam毫不客气地指出这份技术规格书是HDM的。对方矢口否认,Adam坚持己见,一时间,屋子里的男人们像小孩子一样地斗起嘴来。Adam一个人对着三个人争辩,房厂长始终微笑着一言不发。结果争吵升起,Adam口不择言地提起了上航和HDM之间的旧怨,至此秦月才恍然大悟,原来上航曾经让HDM为他们造过船。可那船交付了没过多久,上航就先后造了两艘船出来,和HDM为他们造的那艘船有七八像,结果HDM一直诉状把上航告上法庭。官司打了两年多,HDM以败诉告终。可这件事在秦月看来却没那么简单,也并非是一个独立事件。
HDM是挖泥船的鼻祖,也是不断创新的行业领军人物。然而,造个船而已,除了个别的核心设备不可替代之外,中国与外国的技术差距随着时间的推移,的确越来越小。远的不说,就说日本,上世纪八十年代曾一度在工业上超越了美国,他们的成长之路和欧美的成长之路并没有什么差别,都只不过是学习、借鉴、改良、超越而已。大到一个国家,小到一个行业或者产品,知识产权保护的确有它存在的意义,可如果保护过了头,就会成为垄断,只剩下阻碍发展这一个结果了。
秦月并不觉得抄袭是对的,任何偷窃的行为都是可耻的。因为,如果一个企业花费高额时间、金钱、人力成本才获得的技术创新被别人用零成本拿走却不受惩罚的话,造成的社会影响必将是极其恶劣的。因为不会再有企业愿意为技术创新付出什么了。这样小到一个行业,大到一个国家,所有的人都会等着别人去付代价创新,他们就只管等着抄袭就好了。然而,有些事情的确是防不胜防,也可以看成是一种发展的必然。
就拿造船为例。目前最复杂的民船当属深海勘探科考船了。这种船并不大,可上面的各种深海勘测设备却非常密集。而提供这些设备的厂家,全球来讲,每一样也不过一两家。因为技术走到了尖端就容易和军事挂钩。这些船同样可以用来画海图。因此有些国家禁止国内的供应商向国外销售其设备,或者禁止国外的科考船到自己海域勘探。在秦月看来,这种保护因为涉及到国家的安全,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像挖泥船这种只有少数核心设备是必须进口的工程船,整船都要在国外建造实在是冤大头。国内的造船技术与国外相比并没有差到哪里去。只是对核心设备的铺陈、使用不如外国有经验罢了。可中国用来进口这类整船的钱已经花得够多的了,该学的也早就该学会了吧?在秦月看来,荷兰人在这方面有点儿拿中国人当不识数来看。
HDM在中国国内造船是对的,降低成本和运费,把一切都放到国内买的和造的都在中国国内解决,只要控制好了自己的核心技术和核心设备就能保证一定的利润空间。当然,这个利润空间恐怕再也不会和当年的那种暴利相比了。技术创新,技术垄断,高额利润这些都是一个行业领军者路径,然而,他们也必须要面对的是,跟随者的学习、模仿、改良甚至超越。哪里有高额利润,哪里就会有竞争者出现。技术壁垒终将被打破,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行业带头人如果想保持利润,就必须不断地创新,而不是寄希望于没有人来抄袭、学习、破解他的技术。
上午的会议最后在没有结论的争执中结束了。Adam似乎终于意识到上航仍然是个潜在的客户,而他此行到底是来干嘛的,所以,最后还是说了几句圆场的话。上航的人就着梯子下台。双方和和气气地去食堂吃饭。秦月看着这些大男人们变脸的本事堪比川剧,惊讶地目瞪口呆。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不得不承认上航食堂的红烧肉实在是一绝。一向不注重口腹之欲的秦月,回去添了两回肉。陈瑞和Adam也是。主人看到客人终于被食物收买,也很高兴。他们说,食堂的大师傅因为手艺好的缘故,常被人挖角,却不肯离开。言下之意,他们这里的待遇很好。秦月想着食堂门口的自动刷鞋机,不由得点了点头。上航的工作环境的确没得挑。从上航出来时,秦月和陈瑞聊天,两个人都觉得房厂长的那位老同学气度不错,即使面对Adam最尖锐的指责时,也一直都是从从容容,不慌不忙的。跟Adam吵得面红耳赤的反而是他的两个手下。吃午饭的时候秦月跟对方坐在一起,得知对方负责承接海外工程,需要经常和老外打交道,估计也是见得多了,什么都见怪不怪了。
就这样,他们离开上海赶往此行的终点站,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