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过去的事情就过去吧,这句话,秦月以为只是一句空话。因为过去造就了今天的你我,它早已融入你的血液,进了你的骨髓,人怎么可能真的和过去告别呢?别闹了,他最多可以断了和过去的人与事的联系,可记忆呢?怎么断了回忆?难怪影视剧和小说都很热衷失忆的桥段,因为一个人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满足自己对与过去彻底了断的幻想。
秦月一边准备见面礼,一边自嘲地想,自己到底是过来工作的还是来社交的,没办法不这样想,因为明天,她要一口气连着见三个人,单是想一下,就觉得比上班还累,好在其中有一个人他还是比较期待见一下的。
Adam来敲门的时候还不到九点半。秦月开门的时候,他明显地楞了一下,才进屋。秦月因为要在外面待上一整天,又见好几个人,所以决定不为难自己,穿得非常休闲舒适,白色体恤套着红色运动上衣,牛仔裤和运动鞋。
Adam进屋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打量着屋子。客厅有一个拆了隔断的露台,落地窗围成了个一百二十度的弧形,那里有一张小书桌对着窗子,还有一把椅子。坐在那里视野好,抬眼就可以看到院子里的花草和院子外的小径,秦月把那里当成她的工作区,桌子上放着电脑,还摆了一瓶野花。厨房里明显有动火的痕迹,再加上秦月熟练地给他沏茶喝,他神色恍惚地捧着茶喝了一口,才蹙着眉头疑惑地说,“我怎么感觉你在这里住了很多年呢?”
秦月灿烂地笑了。她自己也有这样的错觉。尤其是坐在小书桌旁处理完邮件一抬头,好像真的有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觉。秦月怀疑,大多数在城市里住久了的人,多少都缺接地气的机会。接地气这种说法有时候真的可以按照字面上理解。如今她住在这座小平房里,脚踩着大地,推门出去就是大自然,整个人就像从里面被清洗了一遍一样地舒坦。
喝完了秦月从国内带来的绿茶,Adam带着秦月出了门。秦月没想到Adam的车这么窄,车上还那么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两个小孩子的缘故,地上扔着乱七八糟的东西。Adam块头不小,他老婆个头也不矮,也不知道两个人开这车会不会觉得窝得慌。
这次见面,还是秦月离开合资公司后的第一次。秦月走的时候他们还没造完广航的那两艘船,现在应该是已经交付了。Adam递给她一个宜家立体相册,里面是十来张照片,有Adam带他们几个去巴黎时的照片,有开体驳下水仪式秦月当翻译的照片,也有合资公司全体人员在Adam家吃饭的照片。秦月没想到Adam把照了这么多相,又把它们都洗了出来。
一张张照片看下去,往事扑面而来。秦月叹了口气,问Adam,“大家都怎么样了?”
Adam却所答非所问地只回答了两个字,“You left.”
秦月原本以为他的意思是,你已经走了,我们如何与你无关。可Adam在说完这话之后,却没有停下来,而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中仍然充满了不可置信。秦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离开合资公司已经有一年多了,看起来她走得太突然,Adam到现在都没有接受。想一想自己的很多心理历程的确没跟他沟通过,也难怪他觉得自己辞职是突然的决定,而且自己当初离开的时候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跟房厂长说了一声。那时候Adam好像正在度假,他回来之前,秦月就已经离职了,所以两个人并没有好好地道过别。想到这些,秦月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决定走。
Adam听了沉默了很久。他不傻,秦月说得他都听得懂,可他不是秦月,不需要夹在中荷双方为难。秦月诚实地告诉他,自己走的时候对公司心灰意冷,并且当时并没有接到Ray的邀约。得知了秦月并不是背叛了他们,也不是怀着另谋高就的心思跳的槽,Adam的情绪平复了很多。他开始跟秦月聊起闲天来。
俩人叙了一会儿旧,车子就停到了一条不宽的河边。从砂砾铺成的粗糙停车场走向河边的时候,秦月心里纳闷,不晓得Adam这是要带她去看什么。结果这位仁兄带她来是要让她见识一下几条挖泥船的施工场面。开了四十分钟的车,就是为了这个,秦月绝倒。这里的地势平缓,水流速度放慢,容易造成河水携带物的沉积,所以需要定期清淤,加深河道,保证往来船只的航行。
秦月知道,荷兰国家收入的一大来源就是运输。他们因为水上交通的便利,经常将南欧的农副产品运往西欧和北欧诸国。包括荷兰本国,农副产品和海产品种类都算不上丰富,南欧的许多国家就成了它的菜园子和养鱼塘。
看完了这些,两个人找了道边的一家小咖啡店,在外边的桌椅旁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服务员出来让他们点饮料,Adam要了杯美式咖啡,轮到秦月了,她只想喝一杯热水,于是就照实说了,结果服务员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懵逼地看着Adam求证,Adam忍着笑,直接告诉对方,“你没听错,她要的是热水。她是个中国人,你就给她杯热水好了。”
秦月知道自己也可以要杯茶。可上次到荷兰的时候,她就已经领教过这里的茶叶了。他们用的都是独立包装的茶叶包,口味几十种甚至上百种,非常富有实验精神,恨不得把所有的花花草草调味料香料都混在一起,只要不爆炸的就可以拿来给人喝,并美其名曰为茶。在任何的饭店,咖啡馆,只要你要茶水,他们就会端来一个敞开的小木匣,让你选。秦月抽签似的试过几回,差点没被毒死,就再也不敢试了。这次到荷兰来,特地带了茶叶送人,自己也留了一盒,可以招待客人,也可以自己喝。而且,她每次喝咖啡心脏都不太舒服,所以宁可要热水喝。
快到中午的时候,秦月按照提前说好的,让Adam把她送到一家饭店去。其实,她要去见的人Adam也认识,是B先生,合资公司的董事长。这个饭局是Ray安排的,据他说,B先生听说秦月现在在他手下工作时,特意跟他提起过,说,秦月如果到荷兰来,一定要安排他们见一面,所以才有了这样一次会见。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也都是Ray转告给秦月的。其实秦月有B先生的电话,不过既然大老板之间直接交流并达成了共识,那她这个听差吃饭的就只有听命行事的份了。
秦月没想到B先生请她吃饭的饭店那么讲究,她突然觉得自己穿的太随便了些。这家饭店在荷兰十分有名,因为它位于荷兰三条主河流的交汇处。饭店建在高处,从宽敞明亮的窗子向外一看,就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不知道为什么,Adam不肯见B先生,把秦月送到饭店就走了。秦月被服务生一路带进去,在一张可以看到最好景致的桌子旁入了座。B先生已经等在那里了。
以前在一起共事的时候,秦月就注意到B先生有用手机不断查收邮件的强迫症。结果今天因为他这个习惯,还闹了个小笑话。服务生在他们两个看菜单时推荐当天的特色菜,牛里脊,可牛里脊这个词在荷兰语中和野兔发音一样。服务生用荷兰语介绍完了之后,又用英语说了一遍,结果B忙着收邮件,只听了个囫囵个儿,放下手机后,还接着服务生的话热情地向秦月推荐野兔,弄得秦月哭笑不得。
两个人点完了菜,慢慢地吃了起来。当然饭局永远都不会只是单纯的吃饭。秦月也很好奇B为什么坚持要见她。因为在秦月看来,B先生见多识广,大家的聚散来去看得太多了,绝对不会因为她离开合资公司而有什么太大的感触。
B先生一如既往地温和,每次说话前都仿佛要压着唇角就要溢出来的笑意。每次秦月见到他的长相和小胡子的时候都怀疑他有贵族血统。B先生因为秦月以前跟他提到过这个怀疑,还特意地回去查了查家谱,结果还真让他在故纸堆里找出了一些线索。他的家族十分古老,有家徽传了下来。
其实,算上这次在内,秦月才见过B先生五次,两次董事会,一次船下水,还有一次是他在荷兰接待他们。秦月一直提着心想着他坚持见自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结果直到这顿饭吃完,Martin来接她,B也没说为什么要请她吃着顿昂贵的饭。不过,如果秦月不是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话,B先生应该是多少觉得她是个人才,为人又很有趣,希望将来能和她一直保持联系,才有了今天这顿饭的。后来发生的事情也的确印证了这一点。接下来几年秦月再来荷兰的时候,和B先生夫妇及老友一起吃过饭,也去他的新家做过客。不过当时的秦月心里的确十分地忐忑,即使两个人告了别也没觉得完全地放下心来。
Martin和B先生也是老熟人。Martin为B的船厂不知道提供过多少套电气设备了。所以他们见面时聊了几句。然后,秦月就被顺利交接了。
直到B先生的车开远了,秦月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很敬重B先生,不希望从对方嘴里听到任何指责自己的话,如果说离开合资公司觉得有所遗憾的话,那就是不再和这位宽厚的长者有名正言顺的联系了。好在看起来B先生虽然觉得遗憾,却并没有因为她的离职而责备她,反而夸奖她很能干。估计Ray和B见面的时候谈起过她在新公司里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