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

我们在此中断对“论视象与谜团”一节的解释,我们将在后面的另一个语境中重新接过这种解释。在后面的讲座中,在我们描绘了虚无主义的本质(作为轮回思想的领域)之后,我们将会有更充分的准备,以理解尼采这节文字中接下来的内容。眼下我们也将跳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篇的其余章节,而只从倒数第四节“痊愈者”中抽取若干内容。[33]

在此期间,查拉图斯特拉已经从海上航行回来,又回到山上独处,回到他的洞穴和他的动物那里了。他的动物就是鹰和蛇。这两者是他的动物,他们属于孤独的他。而且,当查拉图斯特拉的这种孤独流露出来时,说话的正是他这两只动物。尼采曾说(《全集》,第十四卷,第417页):“对动物的热爱——在任何时候人们都从中认出了遁世者……”(作于1888年9月,塞尔斯马里亚,在《偶像的黄昏》的一个已经丢失的序言结尾处;在该序言中,尼采回顾性地谈论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和《善恶的彼岸》两书)。然而,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们并不是任意挑出来的什么动物,它们的本质乃是查拉图斯特拉本身的本质的一个比喻,这就是说,是他的使命的一个比喻。而他的使命就是:成为永恒轮回的教师。所以,他的这两只动物——鹰和蛇——也不是随随便便地露面的。查拉图斯特拉是在正午首次看到它们的,这个正午同样也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著作整体中发挥着一种本质性的构成比喻的力量。

查拉图斯特拉对着自己的心说完这些话,日头已近正午,这时他听到从天空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便疑惑地仰首翘望:

“看哪!一只鹰正在空中翱翔,兜着大圈子,而且身上还悬挂着一条蛇,这蛇似乎并不是它的猎物,而像是一个朋友,因为蛇就盘绕在它的头颈上”。(序言,第10节)

这个伟大的比喻只能为明眼人所理解!我们对《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部著作的把握愈是本质性,则这个比喻就会变得愈加单纯、愈加不可穷尽。

这只鹰正在高空中翱翔,兜着大圈子。兜圈子乃是永恒轮回的象征。但这种兜圈子是既盘旋而上又盘桓于高空。

鹰身上缠着一条蛇,蛇盘绕在鹰的头颈上。蛇的这种盘绕又是永恒轮回之圆环的象征。但不止于此,这条蛇是蜷曲地盘绕在那只在高空中兜着大圈子的鹰的头颈上的;这是一种独特的和本质性的,但对我们来说还晦暗不明的缠绕。由此,这个比喻的比喻力量才展示出它本身的丰富性。蛇并没有作为一个猎物被叼在鹰嘴中,而倒是自由地盘绕在鹰的头颈上,成为鹰的朋友,而且盘绕着与兜圈子的鹰一道盘旋直上!这两只动物本身到底是什么,我们必须联系到这个关于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的象征来加以考虑,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联系有关在圆环中的盘旋和在盘旋中的缠绕的象征来加以考虑。

鹰乃是最高傲的动物。所谓高傲,就是某人在持守自己的起于使命的本质地位时充分发挥出来的坚定性(Entschiedenheit)。高傲就是确信自己不再与任何他人混淆起来。高傲就是由高度和上等存在来规定的高高在上,但它又与自大或者傲慢有着根本的不同。自大或者傲慢需要与低等联系起来,是想与低等脱离以突出自己,因此仍旧依赖于低等,而且必然依赖于低等。因为自大或者傲慢本身不具有任何东西,足以让自己成为一种上等存在。自大和傲慢只是由于始终从低等得到规定才能够抬高自己,它们只能把自己抬高为某种并不在上等存在,而只是它们自负地幻想出来的东西。而高傲却不然。

鹰乃是最高傲的动物。它完全生活在高空,乞灵于高空。即使它飞落到低深处,这个低深处也还是高山及其深谷的高深处,而决不是完全平坦、一览无余的平原。

蛇乃是最聪明的动物。聪明的意思是控制真正的知识,就是能控制住知识的各种方式:知识如何呈现自己、克制自己、预先确定自己,但仍保持灵活并且避免钻进自设的圈套之中。这种聪明包含着调节和转变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单纯的低级虚妄),也包含着对虚假面具的控制。这种聪明决不背弃自身。它在与表面前景游戏的同时也包含着隐秘背景;它控制着存在与假相的游戏。

查拉图斯特拉的这两只动物是动物中最高傲的和最聪明的动物。它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外出探听消息。这就是说:它们按它们的方式和标准去寻找某人,某个能够与它们一道坚守孤独的人。它们外出探听消息,想知道查拉图斯特拉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作为一个已经准备好没落的人活着。由此可见,鹰和蛇不是人们带到家里并且在家里改变了习性的家畜。它们疏远于一切习惯和惯常之物以及细微意义上熟悉的东西。这两只动物首先规定了那种最孤独的孤独,后者不同于由通常的看法编造出来的所谓孤独。因为通常的看法认为,孤独使我们摆脱一切,使我们无牵无挂;通常的看法设想,人们在孤独中将“不受干扰”。但在最孤独的孤独中,恰恰最糟糕和最危险的东西被释放到我们的使命和我们本身上面,而且这些东西是不能被发泄到其他事物和其他人身上的。它们必须完全穿透我们,但我们并不会由此把它们消除掉,相反地,在对最高之聪明的真正知识中,我们会意识到它们始终是与我们相关的。这种知识恰恰是最沉重的东西。它太容易飘落,太容易悄悄地溜掉,潜入各种出路和遁词之中,终成一种纯粹的愚蠢。

我们必须思考“孤独”这个大概念,才能正确地把握查拉图斯特拉这位遁世者的两只动物的象征作用,也才能正确地把握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本身,而不至于把它们歪曲为浪漫主义的玩艺儿。坚守最孤独的孤独,这意思并不是:饲养这两只动物以供消遣和结伴;这意思是说:拥有力量在这两只动物近旁对自己保持忠诚,而且不让这两只动物远走高飞。因此,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序言的结尾处有如下说法:

“所以,我祈求我的高傲要永远伴随着我的聪明!

如果有朝一日我的聪明弃我而去(唉,它总喜欢逃遁!),但愿我的高傲还能与我的愚蠢一道飞扬!

——查拉图斯特拉就这样开始没落了”。

一种奇怪的没落,它始于它对生成和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遭受。而生成和存在在强力意志之本质中是共属一体的,这也就是说,它们是一个东西

我们这里需要简明地指出这两只动物的形象——鹰和蛇——作为查拉图斯特拉的动物所象征的东西:其一、它们的盘旋和缠绕,象征着永恒轮回的圆圈和圆环;其二、它们的本质,即高傲和聪明,象征着永恒轮回学说的教师的基本态度和知识方式;其三、他的孤独的动物,象征着对查拉图斯特拉本身的最高要求——这些要求越少被表达为定律、规则和劝告之类,而越是明确地根据它们的本质在这些象征的直接在场状态中道出本质性的东西,它们就越是强硬无情。只有那些具有构成性力量去塑造意义的人们才能领会象征。一旦诗意创造的、亦即较高的构成性力量消亡了,这些象征也就不起作用了,终止了,沦为“装装门面”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