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唱、唱本与票房:北京民间说唱研究
- 崔蕴华
- 10911字
- 2021-03-28 16:16:47
第二节 北京说唱的发轫期及其特点
北京说唱的发轫期主要指从金代建都北京开始至明代。北京地区的说唱开始于金元,转变于明代,为清代说唱的全面繁荣奠定了基础。这一阶段的主要特点是,一些说唱形式陆续出现,在文化融合中已经显露出北京的都城文化品位。
一、京师初音
金兴起于白山黑水,1153年海陵王完颜亮迁都燕京,时称中都。北京地区的说唱艺术从此便拥有了皇族娱乐与民间欢愉的双重特性,且此特性一直持续至清代结束,共达800余年。这是其他地区的说唱艺术与文学无法比拟的。
金代北京的说唱共有多少类型,至今学界并无定论。从流传下来的史料看,至少有以下三种形式。
1.说书艺术
说书古称“说话”,从唐代开始已经在都市中流传,惜北京无相关记载。最早记载应是《金史·选举志》:“杂班局分,鹰坊子、尚食局厨子、果子厨子、食库车本把、仪鸾典幄、武库枪寨、司兽、钱帛库官、旗鼓笛角唱曲子人、弩手、伞子。贞元元年,制弩手、伞子、尚厩局小底、尚食局厨子,并授府州作院都监。大定二十九年,长行三百月、十人长九十月出职,弩手、伞子四百月出职。其他局分,若秘书监楷书及琴、棋、书、阮、象、说话待诏,尚厩局医兽、驼马牛羊群子、酪人,皆无出身。” 9上述记载中所云“说话待诏”即在宫廷中以说评话等形式供皇族娱乐的官职。这些说话艺人应有从南宋掠夺来的宋朝艺人,《三朝北盟会编》卷七十七“金人求索诸色人”条记载金人向南宋索要人,包括教坊乐人、杂剧、说话、弄影戏、小说等艺人一百五十余家:
金人求索诸色人。金人来索御前祗候、方脉医人、教坊乐人、内侍官四十五人,露台祗候、妓女千人。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等家歌舞宫女数百人。先是权贵家舞伎内人自上即位后皆散出民间,令开封府勒牙婆媒人追寻之。又要御前后苑作文思院上下界、明堂所、修内司、军器监、工匠广固搭材兵三千余人,做腰带帽子、打造金银系笔和墨雕刻图画工匠三百余人,杂剧、说话、弄影戏、小说、嘌唱、弄傀儡、打筋斗、弹筝、琵瑟、吹笙等艺人一百五十余家。令开封府押赴军前。开封府军人争持文牒,乱取人口,攘夺财物,自城中发赴军前者皆先破碎其家计,然后扶老携幼竭室以行亲戚。 10
其中提到的“说话”“小说”“嘌唱”等均为说唱艺术。这些从宋朝掠来的人充实到金宫廷中,成为“说话待诏”。这些号称“待诏”的人当然只是皇宫中娱乐逗笑的艺人。此职位收入如何?《金史》卷五十八“百官俸给”条曾明确记载“秘书、琴、棋等待诏七贯石”。而当时最低级别的从九品月俸为“钱粟一十贯石,麦二石” 11,可见其月俸之低。但另一方面,南北两朝的文化艺术齐聚中都,使得北京的说唱文学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新气象。
金代北京的说书艺人地位低下,因此几乎没有留下名姓的。史料记载的专业艺人据笔者统计仅三位有名姓。其中两位是北京的艺人,一位是山西大同的艺人。第一位叫作张仲轲。此人并非一般艺人。《金史·佞幸传》云:“张仲轲幼名牛儿,市井无赖。说传奇小说,杂以俳优诙谐语为业。海陵引之左右,以资戏笑。海陵封岐国王,以为书表,及即位,为秘书郎。” 12张仲轲擅说传奇小说及笑话,靠着说书供完颜亮娱乐,而后竟然成为朝廷大员,官至秘书郎。
另一位叫作贾耐儿,是典型的北京市井艺人,靠说书谋生,善讲幽默段子:
中都围急,诏于东华门置招贤所。……贾耐儿者,本歧路小说人,俚语诙嘲以取衣食,制运粮车千辆,是时材木甚艰,所费浩大,观者皆窃笑之。 13
第三位叫作刘敏:
又有一亲弟判宗正雍王衮,小名蒲甲,为人温克,容貌伟秀,莅事精勤……除西京留守,大同君有说书者刘敏讲演书籍。至五代梁末帝以弑逆诛友珪之事,充拍案厉声曰“有如是乎!” 14
刘敏是在完颜亮弟弟的治所—山西皇亲府中的说唱艺人。在此列出,是想通过三位艺人的说书内容比较,看出金代宫廷说书与民间说书的异同。从上述资料可知,金代民间主要的评话内容为“小说”,即缠绵悱恻的故事,如贾耐儿之技艺;宫廷评话的内容为“讲史”,即说历史朝代故事,如刘敏之技艺。无论在哪儿演出,说话艺人必须有的本领应包括诙谐的表演方式。艺人主要是男性。
2.打连厢
打连厢是金人首创的艺术形式。许多学者把它列为民间舞蹈,又有人称其为戏曲 15。笔者则把它定为介于说唱与戏曲之间的混合艺术。清代毛奇龄的《西河词话》中记载:“金作清乐,仿辽时大乐之制,有名连厢词者,带唱带演,以司唱一人,琵琶、笙、笛各一人,列坐唱词,而复以男名末泥,女名旦儿者,并杂色人等,入勾栏扮演……此人至今谓之连厢,亦曰打连厢。” 16由此可见,此种活动有表演的成分,但又不完全是戏曲,因为并不是表演者唱,而是“司唱一人”,这又是典型的说唱艺术。因此,打连厢应是从说唱向戏曲的过渡形态。
3.诸宫调
诸宫调是宋金元时期流行的说唱艺术,在宋人笔记中就有记载。据《碧鸡漫志》的记载,不仅民间十分盛行,而且在士大夫中也影响深远。其演出形式是有说有唱,唱的部分用多种宫调串联而成。现存作品共三种:《刘知远诸宫调》《天宝遗事诸宫调》和《董解元西厢记》。其中第一种作者不详,现存残本。第二种为元人创作,现存辑佚本。第三种则是金代董解元的著名作品,亦是现存唯一完整的诸宫调作品,对后来的王实甫《西厢记》有一定的影响。作品语言质朴,充满北方风情,董解元又是金朝做官之人 17,此作品可以说与北京有一定的关系。
以上三种说唱艺术均为金代流行的艺术。作为首都,北京应不乏此三种曲艺的表演活动,可惜目前尚缺乏北京地区的史料记载。
二、元代北京说唱
1.说唱的繁荣
元代蒙古族统治者在北京设都,号大都。市井文化有很大的发展,元杂剧成为民众娱乐生活的重要内容。在轰轰烈烈的戏剧活动之外,民间说唱艺术也在生机勃勃地成长。“内而京师,外而郡邑,皆有所谓勾栏者,辟优萃而隶乐,观者挥金与之。” 18勾栏瓦肆遍布京城内外,各种民间艺术演出频繁,观众反应热烈。民间已经出现了一种叫“词话”的说唱艺术。词话是元代的主要说唱形式之一,在北京、河北等地城乡十分流行,它以唱为主来表演故事。元代词话没有留下完整的本子,只是在一些文献中偶有记载。如关汉卿《救风尘》第三折中提到:“那唱词话的有两句留文:咱也曾武陵溪畔曾相识,今日佯推不认人。”可见词话有十字句和七字句。学者普遍认为,词话到了明代逐渐分成北方鼓词与南方弹词,有了地域性的变化。
词话的流行,引来当局者的恐慌,以至于统治者发出禁令:“至元十一年十一月中书省大司农司呈河北河南道巡行劝农官申顺天路束鹿县镇头店聚约伯人般唱词话。社长田秀等约量断罪外,本司看详,除系籍正色乐人外,其余农民市户良家子弟若有不务本业习学散乐般唱词话并行禁约。都省准呈。” 19又如《元史·刑法志》也记载了相关禁令:“诸民间子弟,不务生业,辄于城市坊镇,演唱词话、教习杂戏,聚众淫谑,并禁治之。” 20这里已经严禁民间子弟在城市坊镇演唱词话。上述资料从侧面反映出,当时习唱词话等艺术的人不在少数。另外诸宫调、小唱、院本等在京城也有规模不小的演出活动。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说话艺术出现了大量的女艺人。说话从宋代开始基本是男艺人的天下,这种情况到元代出现较大改观。《青楼集》中记载了北京一些著名的说话女艺人,她们高超的说书技术赢得了时人的喜欢。元初文人胡祗遹有词描写女说书艺人的高超技艺:
话兴亡千古,试听取是和非。爱海雨江风、娇莺雏凤,相和相催。泠泠一声徐起坠梁尘,不放彩云飞。按止玉纤牙拍,细倾万斛珠玑。 又如辩士遇秦仪,六国等儿嬉,看捭阖纵横、东强西弱,一转危机。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不觉月阴移。日日新声妙语,人间何事颦眉。 21
这位女艺人讲的是历史兴亡之事,其风格或“娇莺雏凤”,或“捭阖纵横”,达到了“千人洗心倾耳向花梢”的效果。
这些京都名艺人不仅擅长说唱艺术的表演,而且有极高的文化修养,她们常与文坛才子交流文章诗赋,共同成就了元代文学艺术的繁荣。翻开元代文集、诗集,几乎著名文人都有赠予名姬的诗篇。如徐容斋《双调·折桂令》题“赠千金奴”:
杏桃腮,杨柳纤腰,占断他风月排场,鸾凤窠巢。……一个可喜娘身材儿是小,便做天来大福也难消。檀板轻敲,银烛高烧,万两黄金,一刻春宵。22
千金奴是当时京师著名的说唱艺人。“檀板轻敲”也点出了她从事的是说唱表演。另外,在一些元代文人的词作中也提到当时京城著名的说唱歌姬,只是没有写出她们的名字。如赵明道《斗鹌鹑》写一位皇家名姬,“乐府梨园,先贤老郎。上殿伶伦,前辈色长。承应俳优,后进教坊。有伎俩,尽夸张。燕赵驰名,京师作场” 23。这位艺人在皇家教坊司供职,从“俳优”“伎俩”等词的描写可看出她主要从事滑稽说唱,享誉京师。
元代正规的说唱艺人属于教坊司管辖。这些艺人除为帝王演出外,还经常参加其他活动,如护法活动。元代建立后十分崇尚佛教。元世祖时京城就有一位名叫八思巴的佛教高僧被尊为帝师。在他的倡导下,京城于每年阴历二月十五日举行护法活动。此活动不仅僧众云集,甚至连教坊司的说唱艺人也积极参与其中:
世祖至元七年,以帝师八思巴之言,于大明殿御座上置白伞盖一,顶用素段,泥金书梵字于其上,谓镇伏邪魔获安国刹。自后每岁二月十五日,于大明殿启建白伞盖佛事,用诸色仪仗社直,迎引伞盖,周游皇城内外,云与众生祓除不祥,导迎福祉。岁正月十五日,宣政院同中书省奏,请先期中书奉旨移文枢密院,八卫拨伞鼓手一百二十人,殿后军甲马五百人,抬舁监坛汉关羽神轿军及杂用五百人。宣政院所辖宫寺三百六十所,掌供应佛像、坛面、幢幡、宝盖、车鼓、头旗三百六十坛,每坛擎执抬舁二十六人,钹鼓僧一十二人。大都路掌供各色金门大社一百二十队,教坊司云和署掌大乐鼓、板杖鼓、筚篥、龙笛、琵琶、筝、七色,凡四百人。兴和署掌妓女杂扮队戏一百五十人,祥和署掌杂把戏男女一百五十人,仪凤司掌汉人、回回、河西三色细乐,每色各三队,凡三百二十四人。凡执役者,皆官给铠甲袍服器仗,俱以鲜丽整齐为尚,珠玉金绣,装束奇巧,首尾排列三十余里。都城士女,闾阎聚观。礼部官点视诸色队仗,刑部官巡绰喧闹,枢密院官分守城门,而中书省官一员总督视之。先二日,于西镇国寺迎太子游四门,舁高塑像,具仪仗入城。十四日,帝师率梵僧五百人,于大明殿内建佛事。至十五日,恭请伞盖于御座,奉置宝舆,诸仪卫队仗列于殿前,诸色社直暨诸坛面列于崇天门外,迎引出宫。至庆寿寺,具素食,食罢起行,从西宫门外垣海子南岸,入厚载红门,由东华门过延春门而西。帝及后妃公主,于玉德殿门外,搭金脊吾殿彩楼而观览焉。及诸队仗社直送金伞还宫,复恭置御榻上。帝师僧众作佛事,至十六日罢散。岁以为常,谓之游皇城。或有因事而辍,寻复举行。夏六月中,上京亦如之。 24
上文中的教坊司兴和署、祥和署为元代宫廷戏曲、说唱演出的主管机构。这些机构均出动几百名戏曲说唱艺人参与“游皇城”的活动。皇帝后妃亲自观赏,政府官员积极配合。可见当时北京城里的正规说唱艺人不仅演出曲艺,还要配合每年的大型佛事活动。
2.大都著名说唱艺人考辨
大都都市经济的繁荣、市井的需求使得各种艺术活动十分活跃。除元杂剧外,各种小唱十分盛行,由此产生了一批著名的说唱艺伎。她们或专长于小曲,或兼长杂剧、小曲与舞蹈,成为大都都市艺术中的佼佼者。现将其著名人物分类列举如下:
(1)小唱类艺人
小唱是说唱艺术中最为常见的一种表演形式,至迟在宋代就已记载入说唱门下。耐得翁《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条云:“唱叫、小唱,谓执板唱慢曲、曲破,大率重起轻杀,故曰浅斟低唱。与四十大曲舞旋为一体,今瓦市中绝无。” 25这是宋朝的小唱。元代的小唱亦十分盛行,许多小曲艺人穿梭于酒席雅乐间。著名小唱艺人有:
①梁园秀
《青楼集》中名列第一,可见其在京都艺坛的重要地位。她不仅小唱很好,而且“喜亲文墨,作字楷媚,间吟小诗,亦佳” 26。
②解语花
京都著名说唱艺人,与当朝名士卢挚、赵孟頫均诗酒唱和。他们常相聚于北京南郊著名胜地万柳堂。《曝书亭集》卷六十六云“所谓万柳堂者,故老相传,在今丰台左右”。《青楼集》说她“姓刘氏,尤长于慢词。廉野云招卢疏斋、赵松雪饮于京城外之万柳堂。刘左手持荷花,右手举杯,歌《骤雨打新荷》曲。诸公喜甚,赵即席赋诗云: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云寻诗。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 27。
③玉莲儿
这是一位全面发展的艺人。她不仅长于小唱,还善于诙谐类的说唱。《青楼集》说她“端丽巧慧,歌舞谈谐,悉造其妙,尤善文揪握槊之戏,尝得侍于英庙,由是名冠京师” 28。
④小娥秀
小娥秀,又叫邳三姐,善唱小曲,与京城名士来往甚密。其中最欣赏她的便是当朝宰相张九思。张氏字子友,宛平人,元大德三年(1299)曾任中书平章政事。《青楼集》云:“姓邳氏,世传邳三姐是也。善小唱,能曼词,张子友平章甚加爱赏,中朝名士赠以诗文盈袖焉。” 29
⑤王玉梅
王氏是一位说唱与戏曲均擅长的能手,声音极佳。《青楼集》载:“善唱慢调,杂剧亦精致,身材短小而声韵清圆,故钟继先有声似磬圆身如磬槌之诮云。” 30
⑥李心心、杨奈儿、袁当儿、于盼盼、于心心、吴女、燕雪梅、牛四姐
这几人也都是京城小唱中的佼佼者。其中牛四姐与其丈夫元寿都是说唱界的大腕。《青楼集》云:“李心心、杨奈儿、袁当儿、于盼盼、于心心、吴女、燕雪梅,此数人者,皆国初京师之小唱也。又有牛四姐,乃元寿之妻,俱擅一时之妙,寿之尤为京师唱社中之巨擘也。” 31
(2)诸宫调类艺人
①赵真真、杨玉娥
在元代,诸宫调的表演已不多见,赵氏与杨氏是难得的大家。她们擅长《双渐小卿》类的传奇故事。《青楼集》云:“善唱诸宫调,杨立斋见其讴张五牛商正叔所编双渐小卿恕,因作《鹧鸪天》《哨遍》《耍孩儿煞》以咏之。后曲多不录,今录前曲云:烟柳风花锦作团,霜芽露叶玉装船。谁知皓齿纤腰会,只在轻衫短帽边。啼玉靥,咽冰弦,五牛身去更无传。词人老笔佳人口,再唤春风在眼前。” 32
②秦玉莲、秦晓莲
《青楼集》说她们“善唱诸宫调,艺绝一时,后无继之者” 33。
(3)院本类艺人
能唱院本的在元代已很少见。元以后又常把杂剧统称为院本,所以有时史料中所云“院本”并非说唱之类型。朱锦秀、赵偏惜、樊孛兰奚、侯朱是目前史料记载中能唱院本的几个人。《青楼集》说:“(朱锦秀)侯耍俏之妻也,杂剧旦末双全,而歌声坠梁尘,虽姿不逾中人,高艺实超流辈,侯又善院本,时称负绝艺者。前辈有赵偏惜、樊孛兰奚,后则侯朱也。” 34
(4)说话类艺人
说话技艺在金代时的北京已十分盛行,到元代依旧流行。著名人物有时小童。她善于说唱传奇类的故事,口才极好。《青楼集》云:“时小童,善调话,即世所谓小说者,如丸走坂,如水建瓴,女童亦有舌辨,嫁末泥度丰年,不能尽母之伎云。” 35
(5)其他说唱艺人
①陈婆惜
她是一位貌丑而善唱北曲的艺人,颇受京城大员青睐。《青楼集》云:“善弹唱,声遏行云,然貌微陋而谈笑风生,应对如响,省宪大官皆爱重之。在弦索中,能弹唱鞑靼曲者南北十人而已。女观音奴,亦得其仿佛,不能造其妙也。” 36
②孔千金
孔千金是一位多才的说唱艺人,会弹擅唱。《青楼集》说她:“善拨阮,能曼词,独步于时,其儿妇王心奇,善花旦,杂剧尤妙。” 37这两位艺人各自所擅长之“弹唱”“拨阮”不知属于何种曲艺,有待进一步研究。
金元时期北京说唱的初步繁荣,为明清时期北京说唱的全面繁荣创造了良好的基础,其中的小唱、说话等技艺在后代有了新的发展。
三、明代北京说唱
经过金元时期数百年的发展演变,至明代,北京地区的说唱活动更为丰富与繁荣。北京作为中古之后几朝都城,也呈现出城市经济的繁荣与文化的丰厚。明初就有人大赞北京:“百宝之所充斥,百器之所崇积,粲金珠兮列市,联珠绮兮阡陌。” 38到明中叶之后,北京更彰显出都城的气势:
余尝数游燕中,睹百货充溢,宝藏丰盈,服御鲜华,器用精巧,宫室壮丽,此皆百工所呈能而献技,巨室所罗致而取盈。盖四方之货,不产于燕,而毕聚于燕。 39
“百工所呈能而献技”不仅指工艺的精湛,也包括市井间极受欢迎的说唱伎艺。明代描绘北京的图卷是《皇都积胜图卷》 40,该图展现了万历年间北京的市井布局与繁荣景象。图中可以看到,正阳门与大明门间的棋盘街十分繁荣,不仅商贾云集,而且有说唱表演活动。在城墙的一边,一女子手持琵琶之类乐器弹唱表演,另一边也有女子手持鼓演唱。她们都站在矮凳上以招揽听众,周围围拢了不少观众。正是从明代开始,北京的市井说唱活动才逐渐集中在城南一带。而正阳门是城南的娱乐核心区。一直到明末,此地“天下士民工贾,各以牒至,云集于斯,肩摩毂击,竟日喧嚣” 41。
明代北京说唱有说书、词话、小唱、倒喇等。本文分别进行论述。
1.说书
说书古称“说话”“平话”。说话在明代继续盛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载:“《永乐大典》有平话一门,所收至伙。皆优人以前代轶事敷衍成文而口说之。” 42北京仍然延续了民间说话与宫廷说话分流的传统。宫廷的说话活动从明太祖开始就已出现,至成祖迁都北京后更加盛行。宫廷中有专门的说书(平话)艺人:
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具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颇采听外间风闻,以供科诨,如成化间阿丑之属,以故恃上宠颇干外事。近日圣意颇觉之,进膳设剧,顿减于旧,此辈亦少戢矣。又有所谓过锦之戏,闻之中官,必须浓淡相间,雅俗并陈,全在结局有趣,如人说笑话,只要末语令人解颐,盖即教坊所称耍乐院本意也。 43
自天启六年以后,凡御前插科打诨,本有钟鼓司佥书王进朝,绰号王瘸子,抹脸诙谐,公然称赞惜薪司怎样轸恤商人,内府库怎样米积天堆,东厂怎样厘奸剔弊,宝和店怎样裕国通商,内修朝政外镇边疆,或称好个魏公公,或夸好个魏太监。逆贤居之不疑,自以为美,先帝圣颜亦为喜悦。 44
另外,《万历野获编》记载嘉靖朝一位叫郭勋的人自编评书,令皇宫艺人演出:“武定侯郭勋,在世宗朝,号好文多艺能计数。今新安所刻《水浒传》善本,即其家所传,前有汪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初,勋以附会张永嘉议大礼,因相倚互为援,骤得上宠。谋进爵上公,乃出奇计,自撰开国通俗纪传,名《英烈传》者,内称其始祖郭英,战功几埒开平、中山。而鄱阳之战,陈友谅中流矢死,当时本不知何人,乃云郭英所射,令内官之职平话者,日唱演于上前,且谓此相传旧本。上因惜英功大赏薄,有意崇进之,会勋入直撰青词,大得上眷,几出陆武惠、仇咸宁之上。” 45这位武定侯郭勋竟然把自家祖先作为评书的主人公进行描写,而在评话艺人的进一步渲染之下,皇帝从此对他十分眷顾,真可谓是评书的功劳。
明朝成化七年至十四年即1471年至1478年间,北京知名的书坊—永顺堂刊刻了一系列词话作品,这些词话都是当时北京市井间流行的说唱艺术,包括《花关索出身传》《花关索认父传》《花关索下西川传》《花关索贬云南传》《薛仁贵跨海征辽故事》《石郎驸马传》《包待制出身传》《包龙图陈州粜米传》《仁宗认母传》《包龙图断曹国舅公案传》《包龙图断歪乌盆传》《包龙图断白虎精传》《刘都赛上元十五夜看灯传》《张文贵传》《开宗义富贵孝义传》《莺哥孝义传》等。其中有讲史、公案、灵怪类。可见在明代,北京地区词话的故事类型还是比较丰富的。 46
2.弹词
弹词是说书艺术的另一种称呼。“其魁名朱国臣者,初亦宰夫也,畜二瞽妓,教以弹词博金钱,夜则侍酒,国臣时时醉詈,且痛笞之。” 47这里记载的是一位在北京的强盗头目名叫朱国臣,他杀死当朝锦衣带俸指挥周世臣之后,盗得一百五十金,而后以此钱来蓄妓赌博。其所养两个歌姬都是盲人,擅唱弹词。《蓉塘诗话》载:“世之瞽者或男或女,有学弹琵琶,演说古今小说,以觅衣食。北方最多,京师特盛,南京杭州亦有之。” 48汤显祖在北京曾观看过瞽妪以说唱的形式算命:
闻来不是百章歌,强合宫商可奈何。
合眼琵琶说官品,洪州初有阿来婆。 49
从上述三种文献可知,市井坊间流传的弹词说唱很大一部分由瞽者担任。需要说明的是,以上记载中的所谓弹词并非纯正的苏州弹词,而是北方地区的一种说书艺术,主要由盲人来演说。北京的盲人“昼则算命,夜则弹词” 50。《都公谭纂》记载了北京一位叫真六的说书名家:
真六者,京师人。瞽目善说评话,而家甚贫。其邻某翁尝往来河南,瞽告以贫故,欲与偕往。翁诺之。一夕与真出西化门外,以一驴共乘,戒之勿言。耳畔维闻风声。久之闻鸡号,翁呼真下驴,则河南某府也。真以河南去京师若千里非一夕可达,心大骇,然以翁戒,终不敢言。居半月为人说评话,获布五十匹。大喜过望……后有瞽人马六者,亦京师人,师事真六。 51
这位真六还跑到河南去演出,效果不错,在北京收有徒弟。
3.小唱
明代北京另一种十分流行的说唱叫作小唱。小唱从明初期即流传开来,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详细记载了其流传过程:
京师自宣德顾佐疏后,严禁官妓,缙绅无以为娱。于是小唱盛行,至今日几如西晋太康矣。此辈狡猾解人意,每遇会客,酒枪十百计尽以付之,席散纳完无一遗漏,僮奴辈藉手以免诃责。然诇察时情,传布秘语,至缉事衙门,亦藉以为耳目,则起于近年,人始畏恶之,其艳而慧者,类为要津所据,断袖分桃之际,赍以酒赀仕牒?即充功曹,加纳候选,突而弁兮,旋拜丞薄而辞所欢矣。以予目睹,已不下数十辈。甲辰、乙巳间,小唱吴秀者最负名,首揆沈四明胄君名泰鸿者,以重赂纳之邸第,嬖爱专房,非亲狎不得接席。时,同邑陈中允最称入幕,后为御史宋焘所劾,云与八十金赎身之吴秀,倾跌于火树银花之下,仕绅笑之,大抵此辈俱浙之宁波人,与沈陈二公投契更宜。近日,又有临清、汴城以至真定、保定儿童,无聊赖亦承乏充歌儿,然必伪称浙人。一日,遇一北童,问汝生何方,应声曰,浙之慈溪。又问汝为慈溪府慈溪州乎,又对曰慈溪州。再问汝曾渡钱塘江乎,曰必经之途。又问用何物以过来。则曰骑头口过来。盖习闻侪辈浙东语,而未曾亲到,遂堕一时笑海。 52
另外,谢肇淛《五杂俎》也说道:“今京师有小唱,专供缙绅酒席,盖官伎既禁,不得不用之耳。其初皆浙之宁绍人,近日则半属临清矣,故有南北小唱之分。然随群逐队,鲜有佳者。间一有之,则风流诸绅,莫不尽力邀致,举国若狂矣。此亦大可笑事也。外之仕者,设有门子以侍左右,亦所以代便辟也,而官多惑之,往往形之白简,至于娟丽儇巧,则西北非东南敌矣。” 53这两处文献都提到一个事实,即早期北京的小唱者都是从江浙一带过来的,后期则多是山东、河北一带的儿童入京演唱。
从上述两则明人的记载可看出,小唱在北京十分流行,甚至达到“举国若狂”的状况。在士绅宴乐酒席中演出的多为英俊小生,这些人大多从浙江、山东、河北等地来到京城,除演出外,还充当风流诸绅的“男宠”。其中最有名者叫吴秀,他与当朝大员沈一贯等关系最密。这些人传统的称呼叫“优童”。优童专指为达官贵人侑酒献技的男性,宋元时就已存在,至明代数量剧增。官府宴席活动常召唤他们,谓之“唤官身”。
明代北京小唱都唱哪些曲子呢?从资料看,所唱曲目十分丰富,其中又以北曲为多: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自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捏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
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入心腑。
其谱不知从何来,真可骇叹!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俱有此名,但北方惟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陈三镇传来,今京师技女,惯以此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婿,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先招致。而教坊所隶筝琶等色,及九宫十二,则皆不知为何物矣。俗乐中之雅乐,尚不谐里耳如此,况真雅乐乎? 54
这里谈到明代的俗曲直接源于元代小令,种类繁多。最先流行于北京、河北,而后扩展到大江南北。成化年间,北京金台鲁氏刊刻了一大批时调小曲,今存有《四季五更驻云飞》《题西厢咏十二月赛驻云飞》《太平时赛赛驻云飞》等数种,现录《四季五更驻云飞》中两首如下:
每日沉沉,晓夜思量咂口唇,懒把身躯整,羞对菱花镜。
嗏!到老也无心。使尽金银,奴奴心不顺,受尽诸般不称心。
——《每日沉沉》
初鼓频敲,门掩黄昏意攘劳。一盏孤灯照,几扇帏屏靠。
嗏,明月上花梢,宿鸟枝头叫。听罢东邻,弦拨相思调,越引奴奴心上焦。
二鼓冬冬,斗转星移夜色浓。锦帐无人共,绣被犹余空。
嗏,明月上帘栊,交我离情重;听罢西邻,宴赏琴三弄,翠袖殷勤揾泪重。
三鼓频敲,枕剩衾余怎的眠?有酒和谁欢?闺阁无人伴。
嗏,明月上窗前,无计相留恋。听罢南邻,箫管真堪羡,交我凄凉闷转添。
四鼓频催,吹灭银灯入绣帏。独自和衣睡,孤枕强眠寐。
嗏,明月上朱扉,檐下征铁骑。听罢北邻,板响音声细,阁不住恓惶珠泪垂。
五鼓声扬,好梦难成暗断肠。挂起销金帐,倚枕推窗望。
嗏,明月下西厢,银汉迢迢,数点残星像。听彻邻家报晓鸡三唱,无计支吾此夜长。
——《南中吕·驻云飞·咏五更离情》 55
这种描写相思的唱词是歌伎们最爱演唱的。《太平时赛赛驻云飞》所收大多为歌咏故事的民歌,如《苏小卿题恨金山寺》《双渐赶苏卿》《王魁负桂英》等,形式上为联曲。这些叙事性的俗曲在清代逐渐发展成为专门的说唱曲种,如大鼓等。综上所述,无论从演唱到出版,北京都是当时小曲的流行重镇。
另外,在明代的图画中,还能看到文字中很少记载的一种民间艺术:莲花落。明徐霖所作《绣襦记》(一说薛近衮作)传奇,卷首有插图《教唱莲花》一幅。画中有乞丐十人在北京的郊区野外表演莲花落,其中有人吹横笛,有人吹箫、打锣,还有人在演唱。此种艺术在北方十分流行,多由乞丐来表演。
4.倒喇
明代还有一种说唱叫作倒喇。时人刘侗、于奕正的《帝京景物略》中记载当时市民在春天踏青时节聚集在高梁桥观赏倒喇等伎艺的演出,盛况空前:
岁清明,桃柳当候,岸草遍矣,都人踏青高梁桥……至则棚席幕青,毡地藉草,骄妓勤优,和剧争巧。厥有扒竿、筋斗、倒喇、筒子、马弹解数,烟火水嬉戏……倒喇者,掐拨数唱,谐杂以诨焉,呜哀如述也。 56
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曾记载他在北京贵族家庭中见到的“倒喇”:
都下贵珰家作剧,所用童子名倒喇小厮者,先有敲水盏一戏,甚为无谓…… 57
从以上明人的记载中可知,倒喇确实是一种说唱艺术,明时曾流行于京师。时人称其演唱者为“倒儠匠” 58,这一名字从现代汉语的角度很难解释,其实它是从蒙古语“倒齐”而来,意为唱曲人。 59至今蒙古一带还用“倒喇”来形容聊天。明汤显祖《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写道:
老旦白:“倒喇!倒喇!”
丑白:“怎说?”
贴白:“要娘娘唱个曲儿。” 60
可见“倒喇”在明代是口语中常用的一个词汇,广义上指一切唱歌活动,狭义上单指一种说唱艺术。其表演形式则为伴以乐器的说唱形式。至于沈德符在北京看到的倒喇有顶碗杂技,应该是在倒喇的正式弹唱前的过场演出。倒喇的盛行也充分说明,在明代北京说唱广泛吸收了北方少数民族的艺术形式。正是在南北文化的融合中,明代北京说唱海纳百川,体现出京城的独特文化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