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涧诗存》
1965年4月,上海同济大学著名教授钱塘陈从周因旧藏有梁启超集宋人词句写赠徐志摩的一副对联,原迹自然已成为国家级文物,所以陈从周决定将原联捐献给国家,并请同乡前辈俞平伯为题诗,俞平伯为此颇有感触,即题写了七绝一首云:
金针飞度初无迹,寄与情遥绝妙词。想见诗人英隽态,丁香如雪夜阑时。
诗后作者自注云:
曾闻志摩在社坛(中山公园)丁香林中竟夕流连,梁翁此联题记云“在法源寺”,盖传闻之异,而当时之逸兴可想也。
徐志摩诗人气质浓郁,情怀感彻了梁启超,所以为了描摹他的诗情,特地集了六位宋代大词人的六个词句,对成了一副楹联:
临流可奈清癯,第四桥边,放棹过环碧;此意平生飞动,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这副联对得工整与否且不论,而其寓意之贴切,勾勒诗人情状,真可谓妙绝,尤其末两句,读来一幅诗人彻夜赏花吟唱的图景,顿显目前。至于是在法源寺,还是在中山公园,还是在两处都赏过丁香,已不重要,所以俞平伯以“寄与情遥绝妙词”之句来寄怀已逝之两前贤,本身也足以堪称“绝妙词”啊!
1966年,岁次丙午,正月廿九之夜,俞平伯枕上得句,题为《蕲梦》。诗云:
梧桐苍干接新枝,春梦无凭亦纪之。何待重寻山馆路,夜披荒草款于祠。
俞平伯自撰注文云:
西湖于忠肃公祠祈梦有验屡见记载,其地即在三台山,距右台仙馆故址甚近。儿时送先曾祖之葬初至杭州,曾一往谒,祠屋荒冷而庙貌犹新也。
俞平伯向来有记梦的习惯,常常梦醒后亟起作记,可能是受明人张岱《陶庵梦忆》的影响。
早在1934年11月9日,俞平伯就写完了《古槐梦遇》一百则,随即又开始写《槐屋梦寻》,并陆续在1935年的《人间世》半月刊上发表。他的计划是《槐屋梦寻》写完后,再写《槐痕》,合称《三槐》。1935年1月31日,他就先写好了一篇《〈三槐〉序》:
舍下无槐(洋槐不算),而今三之。曰“古槐书屋”,自昔勿槐,今无书。屋固有之,然弃而不居者又五年,值归省、乍一瞻其尘封耳。庭中有树,居其半,荫及门;而宜近远之见,本胡同人呼以“大(yú)”,不知其为榆也,也不知其为俞也。榆也,谓之槐,其理由是不说。长忆垂发读《左传》,至“不能辨菽麦,故不可立”而为之一吓,直不暇替古人担忧,盖自己先不得了也。然则今日触槐而招笑,非独事理之宜,抑近谶矣。榆则有钱,槐有钱乎?固未之前闻也。是辨菽麦难而辨榆槐易也,是不辨菽麦者不必不辨槐榆也,而竟若终不能辨,则其中乌得无天!又谁知畴昔之戏言,点点花飞在眼,而又过之耶!此譬如大英阿丽思小姐之本不想为媚步儿而忽然变为猪小儿也。“孤始愿不及此,虽及此,岂非天乎”。疑其兄平居之言而周子述之也。不然,记人之失也。且夫三槐者,高门积善之征也,小生不姓王,彼三榆出何典哉?大槐者梦邻也。曰“古榆梦遇”“榆屋梦寻”则不词矣。不典不词,其为世晒,将弥甚于今也,其为凡猥不又将下于此日万万也。与其为猪,无宁为媚步,此固不必伫待通人之教者也。何况伦敦之酒不曰榆痕,则吾人解嘲之具,且方兴而未有艾,绰绰乎其有容也,泛泛乎未有所止也,譬彼舟流,不知所届已。且稍容与而序吾书。夫《三槐》个别之义既各有说矣,不书不槐不古之屋而师友同说之,彬矣郁矣,难复请矣,而《三槐》之所以为三槐者,惟虚耳,于是乎序。
二十三年除夕前三日
这篇序最先在1935年4月5日《文饭小品》月刊第三期上发表,后来又收入上海世界书局1936年1月出版的《古槐梦遇》,又收入《燕郊集》,比张岱更为精洁神妙之笔。只是“三槐”之后,“二槐”迟迟未能编出,这篇序遂成为序全而文残之“孤序”,因其自身之文趣韵味而早已独立于“三槐”之外。看来俞平伯本人亦十分自赏此序,十分独有所钟。1986年6月,孙玉蓉编辑的《俞平伯序跋集》中亦收有此序。
从20世纪30年代的记梦,写《古槐梦遇》、《〈三槐〉序》,还可追溯到1926年之校点《陶庵梦忆》并作跋,直到1966年初的作《蕲梦》诗,正可看出俞平伯一生与“梦”结下的不解之缘。
在《蕲梦》之后,到“文化大革命”兴起,俞平伯还在这年的立秋日作了首与“梦”也不无关系的诗,遂成他的《寒涧诗存》之压轴之作,诗题似小序,较长,即《丙午六月二十二日晨立秋,夜雨新凉,解暑枕上,诵白石诗“人生难得秋前雨”,戏袭用之兼次其韵,固不足言诗也,存之聊记一夕之兴》,诗云:
人老无悰谢管弦,雁书疏阔不相便。一生几值交秋雨,冰簟忺凉胜似眠。
这首久暑喜获凉爽的小诗,不无欣若梦醒之意,而谁知此欣之余,竟迅即出现了具有极大破坏性的急风狂雨呢!
这本《寒涧诗存》是在俞平伯以六十岁前之旧体诗作已手订为八卷的基础上,陆续收存六十以后之作的“续集”,谁知“文革”中,那自辑的《古槐书屋诗》手稿八卷,竟毁诸一旦,同时焚灭的东西当然至多,诗作中的长诗《寒夕凤城行》亦同毁,今存者为残稿,是后来俞平伯自己追忆补记下来的。然而“续集”倒侥幸存留了下来,徒似春意阑珊。若是没有这场“文革”的话,他的《诗全编》肯定还要厚得多。
俞平伯在抄存《寒涧诗存》时,先写了篇小引:
余垂髫呫哔,老大徒悲,裒辑学吟,都为八卷。草玄犹堪覆瓿,况蛙蚓之声耶。犬马增齿,眴逾六十,尘鞅稍闲,偶又弄笔。唐贤诗云:“顾将寒涧树,卖与翠楼人。”
后之览者得勿哑然失笑乎。
己亥冬十月二十日识于北京东城寓斋
他也未免太通达了些,“草玄犹堪覆瓿,况蛙蚓之声耶”,不意竟成了谶语。而就是这“续集”,“文化大革命”一起,也只能停笔。此中滋味,没有品尝过“文化大革命”真味的后生,今后或许体会将越来越淡薄的吧,而实在应该永志不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