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校生活
1969年11月15日,俞平伯偕同夫人一起下放到了河南信阳的“五七干校”。
本来这次下放干校倒是并没有要求夫人一同去,而是夫人主动要跟着俞平伯一同下放的。
俞平伯夫妇伉俪之笃,也是堪称典范的。他俩不但从小青梅竹马,结婚后六十多年的共同生活中,据说是从没红过一回脸,更没吵过一回架。早年俞平伯留学英国,之所以匆匆返回,据挚友们的猜测,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因为伉俪之情奉为拱璧之故。俞夫人也是高级知识分子,为文、作诗、填词的高雅,拍曲、作曲等之精微细致,且写得一手好字,并颇似俞平伯还不说,更比俞平伯还多一门技艺——能作画。像这样的女史,别说当今少有,就是在古代,又能得几回闻呢?而她为了照顾俞平伯,保证让他有充足的弄翰时光,家务事都是她一手操持。所以俞平伯文辞虽美,而且幽默多趣,但要讲到一般基本的生活能力,可谓极差极差,所以如若要让他单独下放干校,去住集体宿舍,他肯定会出不少“洋相”。因此俞夫人坚决要随同俞平伯一同下放,甚至还是主动向所领导申请,一定要同走“五七道路”。
俞夫人要是不同去,留在女儿外孙身边,或者去天津儿子家住,在生活上都是不成问题的,而她毅然决然要跟随同去。要知道,许宝驯夫人比俞平伯还大四岁,那年俞平伯整七十,她则已七十四高龄了啊!她便拿出老大姊一定要照顾好小弟弟、一定要相依为命一辈子的精神来,以保证俞平伯下放远离了大城市过劳动生活时的基本条件。
一开始,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的干校是设在罗山,但由于无地可耕,刚刚草草安顿下来才一个来月,又从罗山县搬到了息县之东岳,所以连刚下火车的住招待所等待安排都算上,一共不知搬了多少回“家”。这“家”,其实也只不过几只箱子,几个提包,一卷铺盖的事,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到一处都必须全部打开使用;一声令下要搬家,又必须归还复位到几箱几包一铺盖,虽有干校热心同志的帮忙照顾,但“里里外外一把手”的任务,又势必落在许宝驯夫人的身上。这位七十四岁高龄的干瘦老太太,在当时是怎么支撑过来的,今天的年轻人,大概太难想象了。
到了息县干校,总算“定居”了,他俩住的是一间长仅两米宽不足一米半的茅草房,四壁透风。而此时他俩临时住招待所不算,已住过罗山县的丁洼、息县的包信集,两个月竟搬了四次“家”啊!这间小屋有门无窗,只是在后来,将后墙凿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聊备通风,走走烟气。门也是柴草芦席所制,还关不上。他们老两口,就在这间斗室里度过了一年多的岁月。
“定居”后,俞平伯先被安排在菜园班劳动,后来又安排他去捻麻线,这些都是干校领导对老夫妇的特别照顾。
在干校,除了上劳动课之外,更主要的任务,自然是政治学习,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学习与再教育中为首的,自然又是阶级斗争。像俞平伯这样的“反动学术权威”“满脑子资产阶级反动思想”的人,当然是首当其冲的批斗对象。其中偶有点滴在日记中作了简要记录。其实有的也不是一天记一篇的日记,而是摘要记一些备忘录,有的就好几天,甚或中间又隔了些天,记下一些事情来。例如:
十二月廿四日,因买柴事,会上有批判。
一九七○年一月十日,因看《水经注》会上有批判,十二日交检查,次日退回。十六日六时半至东岳开会(九时半至十一时),返寓一点三刻,廿日又交检查。
时已届冬至数九寒天,住在这四面透风的茅草屋中,又没有窗。只有冷气直灌,却无阳光射入,取暖配给的一点点煤柴等又怎敷应用!俞平伯在集市上看到有卖秸秆的,便买了些回家,以便烧得开水暖暖屋子。老乡看他年迈,步履维艰,其实秸秆也没多少,只是或背或拿也均不易,好心帮他送了回来,却被“五七战士”们看见,这下可惹来麻烦不小。身为“五七干校”的学生,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不但不接受教育,还让贫下中农送柴上门!这岂不是倒行逆施?岂不是反动!……便带来了“因买柴事,会上有批判”。
在干校,不读红宝书,竟仍念念不忘“四旧”,还读什么《水经注》,又发生在“买柴事件”之后,岂不成了屡教不改、死抱住封建毒素不放的残渣余孽?所以这样的“反动人物”不受批判,“革命群众”焉能答应?批判还不够,必须写检讨;检讨不深刻,退回重写。在那个年代,写检讨一次便通过的,可谓鲜矣!俞平伯的遭际不足为奇也。
当年作下放干校的动员,各单位想必大致相仿。既“要下定一辈子走毛主席‘五七道路’的伟大决心,要做好永远扎根农村的充分准备,永不回头”,俞平伯只能在一连串的批判中朝前走,其充满内心深处的疑惑、委屈、愤懑乃至不屑,能与谁说呢?
这日记中所记的九时半至十一时的会,他却必须六时半即出发,也就是说单程要走三小时,或许稍少一点,大概是怕迟到了也要挨批吧!?回程则走了两小时零三刻,这是否是归心似箭?按说一早吃了早饭出发,到下午近两时还在饿着肚子走,该走不动了吧!此时的俞平伯,其毅力之强,克服重重从未遇到过的困难,其决心之大,亦真是世所罕见。这或许该归功于夫妇间之交勉,该归功于他俩性情之豁达,并已磨炼出了一副铮铮铁骨。
俞平伯在干校生活,看来劳动是属于最轻松自在的项目了。到校部去开会只是走的路多,只要不刮风下雨,倒也没什么,但一遇雨雪,那他的艰辛与狼狈,可真是不堪设想。至今重读他当时寥寥数笔的简单记述,仍令人心情难安:
廿五日步往东岳听报告,九时行,六时返。归途遇雨,幸有人招呼,狼狈抵达,已昏黑矣。廿八日交检查一。卅日分得煤三百斤(价六元六角),室内始笼火炉。
(七○年元月)三日东岳开肃清“516”分子大会,薛作报告。晨六时三刻行,九时五分到,时间恰好。后又有班会。十二时一刻行。二时三十抵寓,天阴寒未雨。四日风雪甚寒,是晚室内温度F-28°,盆水结碎冰。廿八日小雨,路泞而滑,晚间赴读报会,连跌二次,上了大路稍好,遇李荒芜,知会停开,仍由李伴归。
看来读报会是小组的会,大概路还不算太远,竟已连跌两次,幸而没有扭筋折骨之类,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那泞而滑的干校之路,笔者也是走过的,而那时我才三十出头,穿了专门防滑的雨靴,尚且会滑得东倒西扭,摔得一身烂泥是常有的事,而当时已年逾古稀的俞平伯,每次开会路又那么远,今日追思,真是不堪回首。而他却挺过来了。亦堪称“文化大革命”中一大奇迹。